云生不知处

2015-05-14 09:47尤妮妮
飞魔幻B 2015年5期
关键词:天子丞相

尤妮妮

楔子

建平帝六年隆冬。丞相汪瑞忽然亲临江南的弹丸之地,一干陪侍的官员站在漫天飞雪中战战兢兢。

关于汪瑞的传闻,早便从京城朝野传遍江南的坊间。汪瑞出身侯门世家,少年时酷爱混迹在民间,常和一些擅长异能奇技的江湖人厮混。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却忽然收敛了性子,回到京城一心钻营起权势之术来,没几年便斗垮了位高权重的前任丞相,然后和前任丞相一样霸占着朝堂重地。

也不是没耿直的臣子出来弹劾,但是下场自然也非常凄惨。

各种各样的奉承话充斥着汪瑞的耳畔,年轻的丞相却停了脚步,如炬的目光遥望着远方已积上一层薄雪的官道,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转身没头没脑地对身后随侍的官员们道。

“眼看又值朝廷选秀之际了。”

“苏城的女子肤白貌美,下官立即去准备。”有人心思转得极快,揣度了一会儿立即回话。

然而汪瑞的脸色却蓦地一沉,厉声道:“入宫的秀女还不够多吗?以往就是你们这些地方官要献殷勤,惹是生非,坑害百姓。”

不知道为何丞相突然就动了怒,刚才谄媚的官员吓得脸都绿了,忙擦了擦汗不停地谢罪。可汪瑞却置若罔闻,沉默许久,忽然又冒出一句。

“这回她又有得忙了。”

于是所有人都闭上嘴,不敢再贸然接话。鬼知道丞相大人到底想说的是什么啊。

雪花打了个旋迎面扑来,汪瑞却站定脚步,眯起两眼继续望着前方的官道,心思却似乎早已飘远,蓦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笑意。

一抹足以化开他凌厉的眼神,让丞相神情忽然就变得十分温柔的笑意。

皎月飞上宫殿屋檐的时候,内监们正提灯领着五六个秀女走进秀华阁。

这些女子最后选上的都是要为宫中妃嫔,宫中祖制,嗓音混浊者,弃之,手足有疾者,弃之,肥瘦过度者,弃之……

宫娥柔曦一双眼上下打量瞧得仔细,被她握着手的少女神情有些不安,蓦地就在柔曦耳前呵气如兰:“家父与汪丞相素有交情,还请姑姑多担待。”

柔曦淡然一笑,转身提着宫灯便走,“汪丞相”这三个字,果然比建平帝还要好用的名号。

宫灯摇曳的烛光照向秀华阁外的院子,院子里微弱的光线下她隐约看到一只粉蝶在翩翩起舞,透明的翅膀挥舞了下,很快就从空中坠落到了她的脚前。

柔曦捡起,这才发现原来竟是一只用绢纱做的蝴蝶,翅膀上大概加了一些机关,所以它能在空中像真正的蝴蝶一般展翅飞翔。

“呀。还是没飞起来啊。”一个身材纤弱的秀女有点懊恼地嘀咕着,待看到柔曦时,她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兔,连那只绢蝶都顾不上拿回,涨红了脸匆匆便跑远了。

柔曦略思索了下,便想起这是谏议大夫郭良家的小姐,郭良素来规矩严谨,大概这种向来被视为“奇技淫巧”的小玩意儿,郭小姐一直是偷偷摸摸地暗中藏匿。

天上的皎月一头扎进了乌云堆里,院子外的夜色蓦地浓重起来,柔曦定定地望着手中已经飞不起来的绢蝶,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笑容明朗的少年,他也是喜欢做一些类似这种新奇玩意儿,他的姓氏恰巧也是郭啊。

柔曦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出神,伸出手轻轻摩挲着蝴蝶上透明小巧的翅膀,不由得有些恍惚。

“云生。”她的嘴里冷不防就吐出这个名字,带着如水的忧伤。

云生,不知此生是否还能见到你。柔曦将绢蝶攥紧,就像狠狠藏住埋在心底的一点心事,而后深呼口气,继续提着宫灯向前行。

夜风将院中黑色的树叶吹得沙沙直响,灌木丛中露出一双炯炯的深邃的眼,怅然而留恋的目光长久地盯着柔曦远去的背影。直至前方最后一丝微弱的烛光收进长廊,目光方收回。灌木丛中的人影就如同蛰伏在阴暗中的蝙蝠,谨慎地向前迈了半步,最后依旧收了回去,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转眼冬去春来,已是燕语莺啼三月半。那批选进宫的秀女也都有了着落,“家父与汪丞相素有交情”的那个是陈都督家的小姐,即日便封了昭仪,艳冠群芳。郭良家的女儿是才人,位分虽低,却因清秀可人,颇得天子的宠爱。

所以天子带着几个新宠狩猎时,也捎上了郭才人。而郭才人却又捎上了宫女沈柔曦。

早春的天气还有些凉,大风将路畔的野草吹得如狂蛇乱舞,柔曦扶着郭才人从马车下来,一边为她系紧孔雀翎斗篷。后者报以温和一笑,友好地握紧了柔曦的手。

被分到郭才人宫里,是十分合柔曦心意的。郭才人温柔谦恭,毫无心机,待她就如姐妹般亲昵,又何况,“郭”这个姓氏和郭才人喜欢制作的那些小玩意儿,在柔曦看来就是一种十分奇妙的缘分。

可是才下了马车,柔曦却发现狩猎林中洋溢着一股阴沉而紧张的气氛,在天子的不远处正站着一个人,着一袭光鲜亮丽的朝服,腰佩宝剑,一双眼睛目光炯炯。

那是大名鼎鼎的权臣汪瑞,汪瑞进内廷次数并不少,只是柔曦一向躲在深宫教导秀女礼仪,故今日居然是第一次见到本人。

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汪瑞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庞,狭长的眼眸里闪现着冷漠、狠戾和一丝对天子的蔑视。

这个人如同传闻中一般,周身泛着霸道阴气的气息。

遇到危险一定要远远避开,这是柔曦在深宫这么多年深谙的道理。只是当她低头扶着郭才人欲远远避开时,却感觉有两道炽热的目光正盯着她。

悄悄抬起头,柔曦诧异地发现居然是汪瑞直勾勾地盯着她们这个方向,但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面向天子笑得阴沉沉。

“陛下今日好兴致。”

在天子面前不解佩剑,实在是不合规矩,而汪瑞的身后还站着一排穿着白色铠甲的侍卫,由中郎将亲率,而中郎将“恰恰”也是汪家的门生。

建平帝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柔曦,我要去更衣。”郭才人在柔曦耳畔声如蚊蚋。更衣是如厕的委婉说法,汪瑞杀气太足,她早已吓得双腿发软。

柔曦立即陪着郭才人转身离开,可是旁边却窜出一个老宫娥,不由分说地拉了柔曦就走。

“沈宫人,这里来。”

柔曦莫名其妙,这个老宫娥在深宫一直对她屡有照顾,但是她怎么会突然也出现在猎苑,并且在这种诡异的场合拉着她便走。

谁也没瞧见,一直面色阴沉的汪丞相下意识长长地松了口气。

柔曦但觉一头雾水,老宫娥领着她越走越远,一路却一言不发。她疑惑顿生,停住脚步,下意识往狩猎林望去。

狩猎林中掠过一阵阴风,远远地似乎有人在厉声尖叫,叫声撕心裂肺,且伴随着一阵类似野兽咆哮之声。

柔曦的心为之一颤,透过密林能望见那里是精致小巧的更衣轩,而凄厉的尖叫声虽然被风吹得若隐若现,她依旧是听出来了。

郭才人出事了。

“沈宫人,不要去!”

身畔的老宫娥似乎急了,伸手就要去拉她的衣袖。柔曦迅速望了她一眼,不假思索,转身就匆匆返回。

林中的风似乎刮得更大了,整个狩猎场上洋溢着一股诡异而肃杀的气氛。柔曦站定脚步,又惊又恐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远处的更衣轩外的空气中透出一股浓重的腥味,野兽的咆哮声已逐渐平息,郭才人惨绝人寰的尖叫声也已经只余低微而痛苦的喘息声。

堂堂天子脸上神情似哭又似笑,睁大双眼如望厉鬼般瞪着汪瑞,面如死灰嘴唇翕动半晌最终一个字也发不出。

建平帝的剑已经出了鞘,看他迈步的姿势似乎刚才正急着想去更衣轩救人,并且也发了令,可是林中的一干侍卫岿然不动,中郎将更是跪倒在天子眼前,涕泪交零,一副忠心铁肝誓死直谏的忠臣模样。

“失去一个郭才人,日后还会有更多的美人进宫。而陛下身份贵重,倘若陛下出事,太后怎么办?祖庙怎么办?天下的百姓怎么办呢?”

中郎将的声音铿锵有力,被他紧紧攥着裙裾的天子终于一个踉跄,瘫坐在地上如孩童般无助地哭泣起来。

而他们的身畔却依旧站着丞相汪瑞,如冷漠的神佛般岿然不动,嘴角却有意无意地闪过一丝得意和嘲讽之色。

狩猎林中的妃嫔在小声而谨慎地议论,话语一点点在柔曦的耳畔汇聚成河。她忽然就明白了。

这一切自然都是丞相一手策划,更衣轩中的郭才人忽遇闯进的野猪袭击,此刻怕已经被咬断了咽喉。

天子欲救却被中郎将拉住了誓死直谏,最终未能向前踏出一步。

柔曦但觉有点恍惚,林中这可笑而又可悲的众生相就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悠悠地转,最后她觉得天旋地转,一头向后栽了下去。

“云生,救救我。”

那个名叫郭云生的少年,是她父亲为她定下的未婚夫婿,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如果不是那日出了意外的话。

那日也是这般阴沉沉的天气,肃杀的风中传来马车的疾奔声和选秀官员们狰狞的笑声。柔曦因姿容秀丽,被硬生生拉上了选秀马车,她那时除了撕心裂肺地尖叫,就只会拼命伸出手,紧紧拉住已经触及她指尖的郭云生。

可是他们拉住的手却被马鞭狠狠地打散,在颠簸的马车上,柔曦看到云生一个踉跄跌倒在地,脸色变得无比惨白。

而如今,郭才人的惨叫声就像她那时撕心裂肺的呼喊,被人阻挠瘫倒在地的天子就像当年的云生,一干神色冷漠虎狼一般的侍卫仿若当初蛮横的采选官员。

那段尘封已久的回忆和林中的这幕互相重叠,然后就这样血淋淋地被挖了出来,

当老宫娥率着其他几个宫娥急匆匆将柔曦抬走时,林中寂静如初,千娇百媚的陈昭仪正搀着哭哭啼啼的天子登上龙辇,谁也没将注意力投到已经昏厥的沈柔曦身上。

除了丞相汪瑞。

汪瑞的手心里本来正攥着一张已经快被揉烂的奏折,那是谏议大夫郭良连夜写就。洋洋洒洒上千字,引证据典,每一字都是针对他这个“朝中奸佞”而来。

以直谏的方式给郭良一个惨痛的教训,本来这招已经做得十分圆满。可是如今汪瑞心里却毫无一丝铲除了政敌的快感。

汪瑞的脸色顷刻间变得苍白,随即就这样将天子和侍卫远远地抛在身后,急匆匆向前迈去。

林中几只雀鸟被丞相急促的步伐惊得展翅飞上了天空,在空中盘旋着。远远的是七手八脚的宫娥们,被抬着的宫人沈柔曦依旧紧紧闭着眼睛,面色苍白。

柔曦做了一个很长很美满的梦。

梦中她依稀看到了那个她藏在心里这么多时日的少年。他的容貌依旧那般英俊不凡,笑容依旧那样灿烂若锦。只是这一次,再也无人来打扰他们,将他们牢牢握紧的手分开。

“云生。我们终于远离了京城。”

柔曦轻轻地呼唤未婚夫的名字,她满足地微笑,这个梦实在是太过真实,真实到她都能感觉到云生紧握着她指尖的手,那只手正在微微地颤抖,就像再也不肯放开她一般。

醒来后柔曦才发现围在自己身边的依旧是那个面慈目善的老宫娥,对方正十分关切地给她递上茶水,持帕替她轻拭汗水。

抬头她瞧着如铸铁凝铅般沉重的天空发愣,虽然刚才只是白日虚梦一场,可是柔曦却已经觉得这是好兆头。

云生,也许我有生之年还是能见到你的。

短短三日,朝中局势就又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澜。

一大批直臣清流被贬,而刚刚丧女的谏议大夫郭良更是一病不起,就连上奏折的气力也没有了。

后宫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柔和的月光照着深宫大大小小的院落,在远处,照样灯火辉煌照样歌舞升平。

对郭才人的惨遭意外,建平帝也只是伤心了两天,两天后他已然搂着另一个新晋的美人醉倒在温柔乡里了。

郭才人的寝宫现在清冷得就像黑暗中的废墟,柔曦缓缓地拨着油灯里的烛芯,凑着微弱的烛光,在棺椁旁缓缓蹲下来。

棺椁中置着暂时不让尸体变得腐臭的香料,如果不是察觉到她的手已经变得僵硬如石,恍惚中柔曦还以为郭才人只是安静地躺下睡着了。

郭才人一死,整个寝宫的宫人都投奔到其他娘娘麾下,独剩她一人,在郭才人正式出殡前还日日过来打理。她小心翼翼地将一只小巧精致的绢蝴蝶塞在郭才人的身边,冷不防眼眶里渗出一点点泪水,“滴答滴答”宛如小溪般,瞬间将蝴蝶透明的翅膀都给打湿了。

摇曳的烛火让柔曦觉得窗外黑沉沉的夜空也变得支离破碎起来,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寂静的晚上,她和郭才人如同两个调皮的豆蔻少女,猫在青纱帐里秉烛夜谈。

郭才人说起天子的时候,脸颊不由自主地飞上两道红晕,而她,也是初次并且是唯一一次在深宫中与人说起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郭云生。

云生在她的心里,是宛如天神一般的人物。郭家伯伯常抚须自夸,这个儿子以后必然前途了得。

只是云生最后的志愿却并不是考取功名或者驰骋疆场,而将所有的聪明才智全用在被世人诟病的“奇技淫巧”上。他甚至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拜了名师学习。

每年他回来的时候,柔曦的院子里堆满了绢纱的“花草鱼虫”,每一样都几欲乱真。有时柔曦会挽着云生的手,一起坐在他置了机关的木头大鸟上面,从高高的悬崖上飞起来,山谷的风呼呼地在他们耳畔吹过,拂起他们的衣裙。在那一刻,柔曦觉得自己和云生就像两个隐居在世外桃源的仙人。

柔曦在宫里,每日谨慎行事,不与人争执,不乱管闲事,知道自己姿容秀丽,便自动请命与一众老宫娥为伍,刻意远离天子与一干钩心斗角的妃嫔。

柔曦总是想,只要能熬到顺利出宫那日,便能回到家乡,见到她的心上人郭云生。

宫殿外似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当柔曦回过头时,看到来者竟是一身环佩叮当的陈昭仪。陈昭仪千娇百媚地由宫婢扶着,一双波光流转的眼懒洋洋地瞥过来。

“听闻沈宫人为人素来谨慎行事,这次是走了眼,跟错人了吧。”

陈昭仪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之意,柔曦淡淡地望她一眼,低下头并不作任何回应。

犹如一拳打在软绵绵的棉花上,陈昭仪一腔火气扑了个空,心头的火便迅速烧了起来。她挑了下眉,一只手托起沈柔曦的下颌,另一只手就一巴掌狠狠地挥了上去。

柔曦只觉得脸颊的皮肤凛冽地疼,眼前陈昭仪因生气而变得有点扭曲的脸离自己太近,她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因这退步,让陈昭仪更加得意起来,一把拎起她的衣领,准备再扇第二巴掌。

“昭仪。”身后忽然有人赶来,恍惚中沈柔曦发现又是那个对自己照顾有加的老宫娥,她神情看起来似乎十分着急,着急得连行礼都忘了。

陈昭仪有些困惑的神色因老宫娥在耳畔的简短几句而释然,她狠狠瞪了柔曦一眼,转身便袅袅而去。

柔曦望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发了好一会儿愣,才缓缓走至冰冷的棺椁边,重新坐下来,对着静静躺着的郭才人叹了口气,然后絮絮叨叨说着话。

“这宫里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出去见到云生。”

她不傻,晓得上次老宫娥是特地将她支走以避祸。只是老宫娥又是受了谁的命令将她支走。

柔曦继续托着腮想得出神,直至宫殿外似乎传来一阵阴冷的风声,她转过头,似乎看到有一道青色的身影,在门外一晃而过。

柔曦的心忽然跳得厉害,她如兔子般从棺椁旁跳起来,顾不上任何规矩,急匆匆就跑出殿外,失声地唤。

“云生!是你吗?云生?”

那道身影,为何与她藏在心里的那个人如此像。在很多年以前,云生有时故意装神弄鬼藏在门后吓她一跳时,也是这样如影子般一晃而过。

可是殿外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未瞧见,只有风声在夜空中温柔地絮语。柔曦垂下眼帘,努力让打转的泪水收进眼眶。最终收回脚步,转身走回殿内。

其实只要她再往前多走两步,便能发现她并未眼花,那里正悄然站着一个屏住呼吸的青衣男子。

不过她不会料到这人却是身着便服的汪瑞,就像她不会料到,汪瑞其实在郭才人的殿外徘徊了许久。

负着手,汪瑞行走在宫中长廊上,前面是小巧精致的九曲桥,从这里望过去能隐约见到一两点微弱烛光。烛光来自陈昭仪身畔宫女手中提着的羊角风灯。想到刚才在宫殿外看到的那幕,汪瑞刚毅的脸庞上突然便泛出一股戾气,太阳穴上青筋凸现,就像凛冽蜿蜒的青蛇。

他站定脚步,眯起眼睛,久久地注视着九曲桥那个方向,果然,过了没多久,他便听到意料中有人落水的扑通之声。

他哼了一声,这才有点些微满意迈步继续向前走。

在狭窄的九曲桥上,提着风灯的宫婢显然已经吓傻了,风灯哐当一声跌落在地上。

陈昭仪的宫婢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眼前这老宫娥一晃眼就忽然变了脸,将昭仪娘娘推进了水里。

老宫娥推完后眼皮都未抬,只是极冷漠地看一眼旁边呆若木鸡的宫婢,淡然道:“昭仪不幸失足落水而溺,你可是看仔细了。”

老宫娥的眼神犀利得如一把利剑,宫婢打了个哆嗦,点头如捣蒜再无二话。

在水中还剩一口气的陈昭仪忽然明白了什么,伸出手欲抓住老宫娥的衣裙,边呛着水边费力吐出零零碎碎几个字。

“丞相……为什么……”

汪瑞要她死,可是陈昭仪即使是临死前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望着陈昭仪越睁越大的瞳孔,老宫娥俯下身,压低了声音吐出零零碎碎几个字。

“昭仪不该招惹沈宫人。”

话说完便再次将陈昭仪伸出的手狠狠推开,直至她整个人沉到水中,池塘里冒出几个水泡,老宫娥才转过身,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身为汪瑞安置在后宫里的心腹,有些事即使不挑明,历经风霜的老宫娥也心如明镜。陈昭仪不过是丞相放在天子身边的一枚棋子,这样的棋子不止她一个。然而宫人沈柔曦,却不一般。

老宫娥清清楚楚地记得,上次在狩猎林外匆匆赶到的丞相大人伸手将沈宫人搂在怀里时,他脸上那般小心翼翼而温柔的神情,是自己和所有的丞相心腹,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就像抱着一块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汪瑞有些手足无措,却又舍不得放手。当沈宫人在发出梦呓的时候,丞相大人紧紧地握紧了沈宫人的手,眼中流露着炽热却悲伤的神情。

就像每次进宫时隐在角落里默默打量着她时的目光。

宫女沈柔曦是丞相放在心尖上的人。

可是老宫娥却始终想不通,为何汪瑞要躲藏在青天白日里,为何沈宫人苏醒前,他却最终放了手,那般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

京城半夜苍凉的打更声一声声传至汪瑞的府邸。天际已出现了一抹鱼肚白,可汪瑞却怎么也睡不着。

迈步踏进书房的密室,汪瑞将自己关在这狭窄而幽闭的房间里,眼前忽然就泛出守在郭才人身边的沈柔曦那张悲伤哀绝的脸。

忽然就觉得心头十分烦躁,汪瑞如困兽一般在密室里转着圈。

“早知如此……”

长长地叹口气,汪瑞将另一半话语咽回了口中。

早知如此,还不如就留郭才人一条性命。

汪瑞觉得这么多年自己从没这么失败过,他想起自己刚在朝中站稳脚跟,扳倒最大政敌的那一日,他便在心中狠狠地发过誓。

必要倾尽全力,不让沈柔曦在后宫受一分委屈。

可是,今日却徒然地让她挨了一巴掌,并且是自己谋划杀害了她后宫中唯一能倾诉心事的体己姐妹。

如果自己能早日出现在她面前告知真相的话,她在深宫是否就不会如此寂寞?

密室里的光线幽暗得让他觉得有点气闷,汪瑞下意识转过身,谨慎地打量了下周围,最后才慢慢伸出手,纤长手指触及自己脸上的肌肤。

这样的密室,是自己来到京城后,就着人连夜打造,为的是藏住自己一个不见天日的秘密。

谁也不知道,藏在这样一张瘦削脸庞的后面有着另外一张脸,也许那张长年累月藏起来的脸,已经苍白如鬼,陌生得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吧。

汪瑞缓缓走出密室,一厢慢慢想起一些被封存起来的很遥远的记忆。

那一年,他从山上回来喜滋滋地想让父亲向柔曦家提亲。那一年,选秀的官员突然来到苏城,他与柔曦硬生生被拆散。那一年,他家里因与选秀的官员起了争执,而遭到官府蛮横地打压,最后老父一病不起,官府浑水摸鱼,找了个由头将他家全部家产皆没收。

那一年他还叫郭云生。

那时他绝望之际突然想起他有个同门师兄,一个叫汪瑞的世家子弟,这个师兄倒也是一腔江湖热血心肠,二话不说就与他一起骑快马去苏城,准备去和官府周旋。

却不料在途中山势险阻,汪瑞误坠悬崖,等他爬下谷底找到他时,这个世家子弟已经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就在那样一个漆黑阴暗的夜里,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就跳到他的脑海里。它仿若一颗在绝望中微微点燃的灯芯,虽然是微微一点,却也是险中求胜的一点希望。

什么叫作逼出绝境,郭云生在那晚才明白。他本来就天赋过人,冰雪聪明,老师教授过的奇技只需演练几次就能掌握其中精髓。

比如制作会飞的绢鸟,会动的画,以及,精致的人皮面具。

今晚的月光并不皎洁,月亮外围着一圈模糊的云,使它挂在天上看起来有点不真切。丞相“汪瑞”站定脚步抬头凝视许久,那晚的月光也是如现在这般迷蒙,他就如来自阿鼻地狱的厉鬼,咬着牙,用匕首将已死去的汪瑞面皮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割下来。

当他将处理好后的人皮第一次颤着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上时,那刻他就如厉鬼重生,带着复仇的火焰重至人间。

踏上第一步,后面的事虽然艰难却也再回不得头了。他换上汪瑞的衣服,还特地用烟熏坏了自己的咽喉,让自己拥有一副与汪瑞相同的嘶哑嗓音。接着便编造了自己因坠崖而有些意识不清,记忆混乱的借口。

汪家的人其实也不是没起过疑心,只是另一具尸首早已面目全非。而郭云生本人又谨慎小心,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再之后,就顺利得多了。他回到京城后,借着坠崖这一场虚惊而“性情大变”,开始借着家族的力量,和自己的聪颖才智,入朝为官,与他人钩心斗角,扳倒了最大的政敌。

待他权势已达到巅峰的时候,他几乎都快忘了一开始的目的。直至最后朱笔一勾,让苏城的那几个仇家惨淡倒台时,汪瑞的心里却没有了任何快感。而当他可以自由行走在后宫,见到那个他魂牵梦萦的人,却又踌躇不前。

汪瑞还记得,年少时他曾对柔曦说,如今朝中权臣横行,乌烟瘴气,不管习文习武,都是为虎作伥。

这才是他弃文弃武去学习异能的原因。可是不料最后他却成了自己最鄙夷的那一种人。

汪瑞满腹心事,整个人都有点恍恍惚惚,以至于一向谨慎的他竟然没发现身后有一道黑影正悄悄向自己逼近。

待察觉杀气袭来时,一把锐利的匕首已经径直向他胸口刺来。他这才收拾心神,闪身避开,匕首刺偏半分,硬生生插进了他的肩胛骨中。

剧烈的疼痛感袭上心头,汪瑞忙强行忍住向前跑了几步,蒙面的刺客紧追不舍,而长廊尽头亮起了灯火,显然丞相府中的下人已经被惊动。

前来相救的家仆们提着灯笼和兵器蜂拥而至,当另一个蒙面刺客提着剑向他砍来时,汪瑞想也未想,一把就抓住离他最近的一个家仆,拉至身前抵挡险情。

家仆惨叫着应声倒下,当最后几个刺客终于被丞相府家丁围住时,汪瑞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蹙眉看着那个死不瞑目躺在血泊中的家丁,忽然一阵没来由的恐惧从心头升起,漫延全身。

“准备车马,即刻进宫。”

灰白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其实已经考虑良久的念头慢慢在汪瑞的心里坚定下来。

建平帝六年三月九日深夜,宫中所有的宫人们均在议论着一桩震惊朝内外的大事。

霸占朝堂长达数年的丞相汪瑞在自己的府邸遇刺了,遇刺后的丞相连夜进宫,直闯天子寝宫,连通传都懒得了,直接就让人将建平帝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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