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许良辰晚

2015-05-14 09:46归墟
飞魔幻A 2015年12期
关键词:林纾

归墟

楔子

林纾班师回朝那日,长安下着大雨。

十四岁的太子沈玦亲自率领百官于城外十里处迎接,足以彰显朝廷对这位平定西南之乱的大将军的重视。

逶迤的大军齐整地向长安行来,重重雨幕中旌旗摇曳,他翻身下马,跪于太子面前。

沈玦将他扶起,目光触及他腰间悬着的那把剑,剑穗上的流苏已经褪色,他淡淡道:“将军的剑钝了,应当换把新的了。”

林纾默然,挥手命副将呈上靖王首级。他将手按在玄铁剑上,终于缓缓开口:“陛下的病可有好些?”

他身后是凯旋的二十万大军,是无言的威胁。

沈玦藏在广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脸上犹带笑意:“陛下已经康复,下月初的宫宴,陛下会出席。”

“是吗?”林纾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的眉眼似极了那个人,如今她安居皇位之上,不知是否还会忆起久别经年的时光。

1.

林纾始终记得沈曦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模样。

那天下着大雪,他刚抓住一窝盗贼,领了笔赏钱,提着两袋药材回家的路上,恰好撞到了那幕场景:她裹着破破烂烂的衣裳,低着头缩在墙角,面前站着几个混混。

这桩闲事,他原本不打算管的,可她抬眸哀哀地看了他一眼,眼睛湿漉漉的,跟头小鹿一样。

她看起来跟他的妹妹小吟差不多大,他犹疑片刻,终究还是赶在她被拎起来之前,用剑挑开那人的手。

眼见一身官服的林纾寒着脸站在面前,那些个混混争相逃跑。他收回剑,淡淡扫了她一眼:“没事吧?”

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竟问他:“官爷家里收不收丫鬟?”林纾失笑,拎着空瘪的钱袋,在她面前晃了晃:“小爷要养活自己都难,不收丫鬟。”她挣扎着站起身:“我不要钱,赏口饭就行。”

林纾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哪知她竟然跟着他走了一路,眼看着就要走到那座小院,林纾端不住了,用剑在雪地上画了道线:“你给我好好站那边,不准过来。”她当真在那条线前止住脚步,静静看着他,说出的话令他大吃一惊:“你若是收留我,我许你万两黄金,加官晋爵,给我五年时间,我必定兑现此诺。”

他惊得说不出话,她拢紧衣裳,眼眸一转:“难不成你想要这天下?”

林纾只当自己遇到了一个落魄得患上失心疯的姑娘。

他到底还是收留了沈曦,理由再简单不过,因为小吟为她求情。

林纾的父母死于七年前的一场饥荒,从那时起,他与小吟相依为命。他疼小吟,从小到大,只要是小吟想要的,无论多难他都会取来。

后来小吟害了病,请来的大夫都说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治不好,只能以药材续命。林纾是捕快,素日里任务繁多,极少有时间能陪小吟,因而当小吟推开院门,怯怯地对他说,能不能让这个姑娘留下给她做伴,林纾毫无犹疑点了头。

沈曦平日里帮着小吟操持家务,空暇时教小吟读书写字,她还会跟隔壁大娘学绣帕子,拿去换银子。

渐渐地,林纾觉得,当初留下沈曦,倒也是个好决定。

当然,如果她不当着小吟的面拆穿他识字不多的真相,他兴许会更满意沈曦。

那天他回来得格外早,还未进去,听见她在教小吟念书。

她的声音空灵清脆,听起来格外舒服,他站在门口静静听她读完了整首诗,才走进去。见他回来,小吟捧着书迎上去,要他教她读一个字的音,林纾胡诌了下。

沈曦抬头看过来,笑着道:“不是这样读的。”

梨花似雪飘落,她眉目间宛若有光华流转,那一刻,他羞愧不已,恨不得遁地离去。

过了两三日,沈曦把卖绣帕所得的银钱交给他,林纾瞥了眼,道:“不必了,你能替我照顾小吟,我就已经很感激你,至于这些钱,你自己留着。”

沈曦收回那点碎银,有些赧然,轻声问他:“那我教你读书写字怎么样?但看你的模样,又不像是完全不识字的。”她这番话让他忆起当日出丑之事,他下意识就要拒绝。

林纾初一抬头,看见沈曦托腮坐在对面,眉眼弯弯。她澄澈的目光里,没有掺杂丝毫嘲弄,他移开视线,听见她问了句:“好不好?”

他答了一个字,声音竟然比她还要低。

2.

她是个严厉的先生,但凡他出了丁点差错,她就会用木条抽他掌心。

林纾微有怨言,沈曦却说:“这已经算轻的了,我读书那时,稍有差池,先生便用这么厚的木板打手心。”

她比画了下木板的厚度,垂下眼眸:“那时总要娘哄着,我才肯好好念书,后来娘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人管我了。”她垂头不语,似是沉入那段回忆里。明灭的烛光下,这个女子第一次显露出名为悲伤的神色。

“沈曦。”他第一次郑重唤她的名字,“你若是不嫌弃,尽管把这里当成家,小吟是你的妹妹……”后来的话林纾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知道,他绝不会选在此时道出他心底最深处的念想。

“谢谢你,林纾。”她抬起头,眼底的悲伤已不见踪影,就好像她从未伤心过那般。

后来林纾才明白,她到底是经历过多少,才练就成如今的坚强模样,即使心底最深处的旧疤被掀开,露出模糊的血肉,也只会在那短短一瞬间,不加掩饰她的难过。

初秋,帝京传出景帝病重的消息。十六年前,尚为三皇子的景帝弑父杀兄,登上帝位,暴虐的名声传遍大陈。景帝继位后,广纳妃嫔,可一直没有子嗣。

相对于帝京的愁云笼罩,地处边陲的南阳要平静许多。

这个消息传来的下午,沈曦无故失踪。

他几乎将整个南阳城翻遍,才找到她。

沈曦站在城楼上,远眺北方,目光坚定而又沉着。晚风很大,拂起她的衣袂,使得她腰间环佩玎玲作响。

恍惚间他生出错觉,她如同振翅欲飞的鹤,一旦离去,就不会再回头。

他不想惊扰到她,就这么站在远处,静静看着她。

良久之后,她于落日的余晖里转过首,对他说:“林纾,过来。”

他站到她身边,与她并肩齐看这苍茫的天地。

寒风料峭,他解下大氅为她披上,倏然,沈曦问他:“林纾,你日后想做什么?”

“投军。”他说,“最好是能做一个上阵杀敌的将军。”

沈曦低低笑了声,道:“我呢,想做帝君。”

他再一次诧异,而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眸中倨傲与凌厉,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见过。

3.

小吟的病在次年初春严重起来,那段时间林纾几乎带小吟跑遍南阳所有的医馆,得到的结果如出一辙:沉疴难返,早做丧葬准备。

林纾对小吟说,他带她前往帝京寻医,一定会请最好的大夫给她治病。没能等到林纾变卖家产换盘缠,小吟就不行了。

他辞掉衙门里的差事,领了最后一笔俸禄回家,彤云密布,院门轻掩着,他走到院子里,听见小吟在和沈曦说话。

小吟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他听了七八分去。他还未来得及细细思索那些话,沈曦突然走出来,脸上犹带泪痕,她轻声说:“去见见小吟吧,她方才一直问我,你回来了没有。”

他几乎耗尽所有力气,才走到小吟面前,小吟执起他的手,轻轻覆到沈曦的手上。“阿曦。”她看向沈曦,目光里有恳求,有期盼,“劳烦你替我照顾好哥哥。”

林纾正想抽回手,不想沈曦另一只手覆上来,按住他粗粝的手。

“好。”她只答了一个字,许出承诺。

小吟死后,林纾颓靡了一段时间,他不是在酒馆买醉,就是去赌坊赌钱。沈曦从不说什么,每夜在檐下挂一盏纸灯笼,等他回来。

他踉踉跄跄回到小院,橘黄色的光洒在门槛前,温暖明亮。

半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沈曦去酒馆寻他。

他伏在桌子上,冷不防一杯酒浇下来,伴随着她有些清冷的声音:“够了,林纾。”她结了账,将满身酒渍的林纾领走。

回去的路上,他跟在她身后,心虚得厉害。

他清楚小吟离世前,对她说了怎样一番话。小吟说,她知道沈曦出身不凡,并非普通人家的姑娘,可她那木讷的哥哥喜欢她。

小吟问沈曦,她是不是也喜欢林纾,就像他喜欢她那般?

沈曦良久才回答,如若有一天她离开南阳,必定会带上林纾,不会让他一个人孤苦伶仃。

他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女子,也知道小小南阳城必定留不住她,他莫名感到惶恐,觉得这样的自己配不上她。

所以他想要她离开,不要再管当初许下的什么诺。

沈曦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再长久的伤心,也会有结束的一天,等到你熬过那段时日,自然会明白。”她的目光悲悯而又慈悲,仿佛洞悉他心中一切,“你不是孤身一人,林纾,你身边还有我。”

暮色沉下来,他不敢多想她这番话的意思,讷讷地跟上她的脚步。

他忽然希望脚下的长巷没有尽头,她带着他往前走,直至岁月尽头,就这样走完他的一生。

4.

仲夏,景帝薨逝。

因为景帝没有子嗣,蛰伏暗中的各方势力,都在觊觎那个空悬的位置。经过长达一个月的斡旋,宁国公稳住政局,提出立怀瑜太子的遗孤为帝。

昔年怀瑜太子被诛,太子妃于房中悬了条白绫,欲追随太子而去,不想被太子的心腹救下,连夜送出帝京。

原来太子早先便得知太子妃有孕,布下这步棋,以保全结发妻子与尚未出世的孩子。

当夜,太子府起了火,待到大火扑灭,一切被烧得只剩断壁残垣。

世人皆以为太子妃自尽于那场火中,殊不知她诞下遗腹子,隐姓埋名多年。

而那个孩子,仍被冠以皇家姓氏,叫沈曦。

国公府的暗卫在一个清晨赶到南阳,林纾走进沈曦的房门,她端坐床上,手边放着一把匕首。

“阿纾。”她轻声道,声音疲倦至极,“你替我出去看看,若不是国公府的人,我即刻自裁。”

他刚要走,又被她叫住:“届时你便说,你收留我,是为了等他们过来抓我,兴许这样他们还能饶过你一命。”

他回头凝视她,她身上的谜团一层层剥落,可是这样的沈曦,却让他觉得陌生。

来者的确是国公府的人,她终于落下心,起身那瞬,掌心早就被冷汗濡湿。

从南阳启程前往帝京的路上,他们遇到来路不明的杀手,林纾和暗卫一道护送沈曦逃走。马车沿着山道疾驰。忽然,数块巨石从山顶滚落,林纾勒住马,一侧车轮已经悬在山崖外。

他迅速转身去抓沈曦的手,只差一点就能够到她,一阵剧痛自他背上传来。他踹掉身后偷袭他的杀手,再度向她伸出手:“阿曦,把手给我。”

一阵天旋地转,马车被推下悬崖,他身子往前一倾,顺势将她纳入怀中。

“别怕。”他摁下她的头,轻声说。

山崖下是一处深涧,沈曦不会凫水,他带着她从溪水里游上岸,背上火辣辣地疼。她抱着他的脖子,声音里染上一丝惊慌:“让我看看你的伤。”

林纾摇头,扶她起身往外走。国公府的人一直没有寻过来,他们在崖底待了整整十日,以溪水与烤野兔为食。夜幕降临,山里的星空格外明亮,他带她去看星星,躺在草地上,听沈曦讲这些年的见闻。

她困倦了,倚在他身旁沉沉睡去,这时候他才敢脱下衣裳,挤出伤口里的脓水。

那时他出身卑微,无权无势,但他仍可以用手中的剑,用一腔热血,来保护他身边的女子。

山里下起了雨,雨丝冰凉沁骨,他脱下外衫,罩在沈曦头上,带她找避雨的地方。可她定定站在雨中,牵起他的手。

“阿纾。”她两颊晕开胭脂色,声音细弱蚊蚋,“再过三日,如果他们还没有找过来,那你带我走吧,回南阳还是去其他地方,都随你。”

那姑娘站在大雨中,对他说出如此郑重的话,想要把往后的岁月托付给他。

他俯身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三日后,前来搜寻的暗卫发现在溪边汲水的林纾,据此寻回皇女沈曦。

她被扶上小轿前,抬眸看了跪于众人中的林纾一眼。

昨日风雨中的誓言犹在耳畔,可他再也无法如往昔那般,不顾一切将她揽入怀里,对她说,别怕,我会保护你。

她已经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阿曦了。

她会是这个帝国的新的君王,掌万里河山,会有无数将士护卫她的周全。

命运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初见时落魄不已的女子,对他许万两黄金,加官晋爵,他只当她口出狂言。

南阳城楼上,她伫立在料峭寒风里,对他说她日后要做帝君。

而今,她终于如愿。

十六岁的皇女沈曦,在宁国公的辅佐下登临帝位。

5.

沈曦带着林纾一道回了帝京,她将昭阳殿赐给他,拟诏书要册封林纾为皇夫。

宁国公率先反对:“林纾出身寒微,又无功绩在身,如何能做女帝陛下的夫君?”沈曦含笑看向群臣,“昔年朕落魄之时,林卿救过朕的命。”

此言一出,众臣皆跪于丹墀下,高呼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僵持了足足半个月,沈曦被迫收回旨意。她去到昭阳殿,林纾正在临摹写字,她屏退宫人,踮着脚走到他身后,脚步跟猫儿一样轻。

她伸手揽住他,脸轻轻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坐于金銮堂上,举目望去,朝臣之中没有一个是向着我的。他们与我争执,逼着我撤回旨意,那时我觉得,我只是一个任人操纵的傀儡。”她声音渐渐低下,似喟叹,“这样的日子挺累的,可只要一想到,你还在昭阳殿里等着我回去,便觉得没有那么艰辛。”

“阿曦……”他低头看向腰间那双欺霜赛雪的玉手。

微风一拂,那声低喃霎时消弭。

那年冬天是他与沈曦相识以来,度过的最艰难的岁月。她名为女帝,手中却无实权,朝政由宁国公把持,军政大事容不得她有半点异议。

而林纾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拼命读书习字,学着点茶下棋。那些世家公子们做起来习以为常的事情,到了他这里犹如迈不过的大坎,他手脚笨拙,时常遭到宫人们私底下嘲笑。

某一日,宁国公入宫,远远见到林纾在御花园里采集梅树上的新雪,哂笑道:“就这样附庸风雅的贩夫走卒,也配进入皇宫?”

一切转变,发生在沈曦病倒后。

林纾衣不解带在御前伺疾,他虽然没有得到名分,但宫里头的人都知道女帝沈曦喜欢他,甚至拟过诏书要册封他为皇夫。

她的病来势汹汹,太医嘱咐卧床休息,她躺在床上,闷闷的,眼里没有一丝神采。为了解闷,她跟着小宫婢学着做些手工活儿。她送给他一个剑穗,有些赧然:“虽然做得粗糙,但因为是第一个成品,所以就想着要给你了。”

林纾捧着明黄的剑穗,跪于榻前:“陛下,这样的颜色,臣用不得。”

她欺身上前,轻轻抱着他的脖子:“阿纾,这天下,没有谁比你更适合用它。”

寝殿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他却没有像以往的许多次那般回抱她。

6.

直到第二年春,沈曦的病才完全好起来。

帝京春景宜人,她闷在皇宫里太久,说要出去看看。林纾找来两身便服,暗中带她溜出宫,去城外法光寺祈福。

通往山顶法光寺的路上,有一段青石台阶,据传三步一叩拜经过九十九级石阶,许下的愿望会灵验。

沈曦当然这么做了,林纾扶她起身:“您何苦执意如此。”

她拢紧大氅,顾盼生辉:“我贪心,向佛祖求了两个愿望,愿天下百姓安居盛世,愿这一生平平安安,和你相伴到老,然后将江山交到我们的孩子手里,与你归隐而去。”

春天的风仍带着寒意,林纾转过首,看向苍翠的应玉山。

没有料到,沈曦会在法光寺里遇刺,林纾去给她买素斋饭,再回到大雄宝殿,地上只余一摊血迹。

目睹此事的香客告诉他,那个姑娘被人群中冲出来的持刀男子刺伤,是宁国公的长子救下了她,将她送去山下医治。

他跪在那摊鲜血里,喉头滚了滚,发出兽一般的哀号。

谁也不知道,这个俊逸的男子为何会突然失常。

因为擅自带沈曦出宫,林纾被投入昭狱问罪。他受尽酷刑,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硬撑着没有咽下喉头最后那口气。

过了十来日,沈曦亲自到昭狱带走他,她剑伤未愈,面容苍白,隔着栅栏抚了抚他脏乱的发,他似是被火灼到一般,拼命避开她。

黑暗中,她压抑的哭声渐渐溢出:“你别怕,我带你走,以后没有谁能够伤害你。”

林纾静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身上那些伤口才七七八八好起来,自那以后,他不大喜欢外出,成日待在昭阳殿。

不久,沈曦甄选后宫,册封了两位公子,一是林纾,一是宁国公的长子,宁穆。

消息传到昭阳殿,林纾抗旨。

沈曦过来的时候,天色已晚,他端端正正跪在殿里,等着迎接她的诘问与怒火。

她屏退左右,偌大的大殿里只剩下她和他。

“对不起,我食言了。”她满是无奈,“可只有这样,宁国公才答应将你从昭狱释放,你相信我,宁穆绝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家世,权力,才华。”他打断她,“我无法像那些世家公子那样帮助你。”

沈曦蹲下身,抱住他:“你在胡说什么,我不要你变得和他们一样,只要你还是以前那个林纾就够了。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沈曦,我来保护你。”

他轻声叹息:“可是陛下,我累了,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那夜的长谈无疾而终,他决意抗旨,她无可奈何。

数日后,她的贴身女官前来昭阳殿传唤他,说陛下有要事召见他。

他匆匆前往她的寝殿,室内点着熏香,香气靡靡,他止步不前,沈曦命他进去,他犹疑许久,终是掀开纱幔。

她刚沐浴过,青丝未绾,侧卧在榻上,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小腿。她抬头向他看去,明灭的烛火下,那双眸中蕴含了无限的旖旎与风情。

他似是入了魔,怔怔向她走去,直至她的双臂环上他的脖子,他才回过神来。他咬破舌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明。

“阿纾,你不要走。”她在他耳边轻声祈求。

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畔,带来几分酥痒的感觉,沈曦吻了吻他的脸颊,带着几分羞赧。

他的心神迅速被一种狂热的情绪占据,他猛然将她压在身下,不顾一切吻向她嫣红的唇,一切就此失控。

7.

天际微亮,林纾穿戴齐整跪于榻前,冷笑:“往香料里添加几味可催情的药材,陛下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样的手段?”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满目凄楚:“就算是这样,也留不住你吗?”他摇头,砸碎床头的窑瓶,拾起碎片划向自己的脸。

沈曦想要制止他,可已经来不及了,他左脸被碎瓷片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

“若陛下贪恋这张脸,臣毁去便是。”

“林纾。”她紧紧攥住他的右手腕,一字一顿问道,“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愿意留下来……”

“因为我想活命,我本就是这样的懦夫,苟且偷生。可只要继续留在你身边,我便无法好好活下去。沈曦,你保护不了我。”

沈曦没有杀他,她下旨将他逐出帝京,遣往漠北。

许是他命数大,路上凶险不断,他竟然一次次侥幸逃生,顺利抵达漠北。然后,便传出她册立宁穆为皇夫的消息。

婚礼当日,女帝沈曦执皇夫的手,对天起誓,此生不再纳其他男子入后宫。她被他伤透了心,把当初许给他的诺言,悉数兑现给了另一个男子。

年末,她诞下皇子,取名玦。

漠北时常遭受匈奴骑兵滋扰,大大小小的战役不计其数,林纾从百夫长做起,一点点爬上将军的位置。

他回过一次帝京,匈奴数部集结兵马侵犯边境,那场仗打了足足小半年,匈奴损失七万兵马,单于被俘,各部收兵退回塞外,自此不再滋事。林纾负责押送擒获的匈奴单于回帝京。

宫中设宴,他低头饮尽樽中的酒,不敢看向御座上那个容色威严的女子。

林纾借故离席,去殿外吹吹风醒酒,冷不丁一个小小的身子扑到他跟前,是两岁的小皇子,沈玦。

说来也怪,小皇子莫名亲近他,冲他露出一个稚气的笑,伸手想要他抱。他犹豫地看了看跟在沈玦身边的女官,见她点头,他俯身抱起沈玦。

面前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承袭了她的血脉,是她与另一个男子的孩子。

临走时,他把一个玉扳指塞到小皇子手里,那块和田玉打磨成的玉扳指,是他身上最值钱的物件。

林纾回了漠北,与他共事的将领陆陆续续被调回帝京,也只有他愿意安然守在那里。

漠北风沙很大,将他的容颜打磨粗粝,吹白了他鬓边的发。

十年间,帝京发生太多事,宁国公因为数桩大罪下狱,宁氏一族男丁被斩首,女眷流放,就连皇夫宁穆都未能幸免,被女帝下令囚在西园,未过数月,郁郁而终。

后来女帝着手削藩,政令甫下达,被分封在西南的靖王反叛。

靖王叛国,许以重金请求与大陈毗邻的秦国出兵,大陈腹背受敌。叛军势如破竹,接连攻下数州,大陈的精锐部队被拖在南疆,与秦军作战。

林纾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决定,他擅自出兵漠北,阻击叛军。

率大军离开漠北那日,他的副将站在城楼下劝他,私自用兵,乃是谋逆的大罪,他会被言官们口诛笔伐。

他一笑置之:“谁在乎那些人怎么说。”

沈曦得知此事,不但没有降罚,反下旨敕封他为大将军,将那枚可调动大陈一半兵马的虎符,交到他手中。

每一次征战,他身先士卒,从未退却。有好几次他身受重伤,军医劝他卧床静养,可他硬是撑着一口气爬起来,穿戴好盔甲,像往常一般出现在他的副将们面前。

那是沈曦的江山,他要为她守住这锦绣河山。

第二年,秦国收兵,两国和谈,签订止战条约。

四年后,林纾斩下靖王首级,亲自送到帝京。

8.

宫宴上,林纾的位置就在御前,他抬头看了沈曦一眼。她亦含笑向他看来,目光空明澄澈,似一条流淌的河。

纵然十四年过去,她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举手投足间多了风韵。

他移开目光,笑着接受同袍的敬酒,然后,醉在席间。

林纾是在一处大殿里醒过来的,环顾左右,殿内摆设他再熟悉不过,是昭阳殿。

昔年他被逐出皇宫,沈曦下令封了昭阳殿,从此这里成了禁地。

他撑起身想要走,大殿里传来环佩碰撞的声音,似一首乐曲,清脆,悠扬。沈曦走到纱幔前,烛火将她的身影投映到纱上。

“不必惊讶。”她淡淡开口,“是朕命人把将军送来此处的。”

他起身向她行礼:“陛下。”

沈曦没有命他起身,她掀开纱幔,走到他面前,凝视他的面容,良久发出一声叹息:“林纾,我们都老了。”

明明帝京已入春,他仍然犹如置身寒冬腊月,背上冷汗涔涔。

她伸手摩挲他左脸上的疤:“你离去时同我说,想要好好活命,可为什么四年前要率漠北军平叛?你可知稍有不慎,就会被叛军挫骨扬灰。”

他唯有沉默以对。

“阿纾。”她终于又用以往的语气唤他,“宁家被抄后,我得知了一些事情,关于当年我为何会无缘无故染病,关于后来我在法光寺遇刺,为什么正好是宁穆出手相救。”

更漏声残,他再也抑制不住心间翻涌的情绪,惊愕,恐慌,失措,一并展现于她面前。良久,他嘴角漾开一抹苦笑:“可这又能如何?陛下。”

宁国公曾要求他离开沈曦,他没有拿林纾的性命相要挟,而是说,坐在帝位上的人,未必还会是沈曦。过不久,沈曦就病了,太医们一连诊治数月,病情毫无起色。

哪里是突然发作的隐疾,分明是宁国公指使心腹在她的饭食中下毒,毒的剂量极微,虽然不足以致命,日积月累,会让她失去心智,变得如同五六岁孩童。

查出真相那刻,他是当真害怕了,他手中无权,背后没有亲族,留在沈曦身边,只会拖累她。

林纾终是妥协,帮助宁国公布局,促成她与宁穆相遇。

事成后,宁国公将他关进昭狱,原本是要杀了他的。他日日遭受酷刑煎熬,还是撑到了沈曦赶过来。

她轻抚他的发,对他说,别怕,我带你走,以后没有谁能够伤害你。

去何处?她身边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我一生里,唯一一次卑微地祈求一个男子留在我身边,可他拒绝了我,甚至不惜以毁去容貌为代价相逼。”沈曦眼里盈满泪。

过了这么些年,她得知真相,才发现,她的恨,她的故作不在意,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她,也从不畏惧死,他只是想要她好好活着,即使他们无法携手共赴一生。

沈曦扶着他的肩,凝视他的双眸,像是要看进他心底:“我们好好在一起,不要管天下人怎么说。再过几年,我就把皇位传给玦儿,然后我陪你回南阳,隐于尘世。”

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什么也没说,将她揽入怀里,一想到以后的岁月与她共度,他忽然期待他的余生。

9.

沈曦赐了座宅子给他,林纾留在帝京养伤。

经此一劫,大陈民生凋敝,沈曦下诏减赋税,轻徭役,使百姓休养生息。

匈奴犯境的军情是在这年夏天传来的,漠北形势危急。沈曦原本定了出征的人选,是个出色的少年将军,太子沈玦连上三道奏疏,请求派遣大将军林纾前往漠北平定匈奴之乱,并表示愿意随军为国效力。

沈曦驳回太子的请求,局面就这么僵持着,直至林纾入宫求见沈曦,他拄着拐杖站在她面前,对她说:“就遂了太子的意吧,我会替你照顾好他。”

她秀眉微蹙,思量许久,终是点了头。

日夜兼程赶过去,漠北的局势比他想象中还要糟。林纾忙于领兵作战,将沈玦交托给副将,命他留在军营里。

大大小小几场战役打下来,匈奴有了退兵的趋势。

与此同时,林纾遗失了剑穗,不想被沈玦寻到,沈玦笑着与他说:“孤相中了将军的这个剑穗,不知将军可愿割舍?”

那少年面上虽带笑意,眼底却蕴了一抹寒意。

林纾推托掉,又说待回了帝京,定会寻些好看的金丝剑穗赠他。沈玦将剑穗放于桌上,犹带不舍:“将军定要记得此事。”

他收起剑穗,抬头那瞬,忽然看见沈玦腰间悬着的一枚玉佩,是块上好的和田玉。

“殿下。”林纾出声叫住他,声音有些颤抖,“殿下的玉从何而来?”

沈玦止住脚步,道:“这是孤的父亲所赠。”

“陛下她……时常和殿下提起……皇夫吗?”林纾复又问道。

沈玦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深深厌恶:“将军功劳再大,终究也只是臣子,怎可过问陛下的私事?”

林纾跪下:“臣僭越,还望殿下恕罪。”

沈玦不再理会他,拂袖怒去。

大抵是因为连日里操劳过度,林纾旧疾复发,连走路都有几分吃力。

匈奴的主力军已经撤回塞外,留下小股兵力殿后。林纾思量再三,决定让沈玦随军出城,绞杀匈奴兵。他指派数名副将,以保证沈玦的安全。

朝日初升,金黄的光辉洒于他鬓角的白发上。

不想因此出了纰漏,军中有人泄密,将太子的行踪告到匈奴那边,太子遭围攻。

他赶去营救,那股匈奴兵异常凶悍,他好不容易护着沈玦逃出,敌军却架起巨驽。

弩箭破空而来,林纾不假思索,挡在沈玦身前。他摔下马,敌方羽箭密如织,齐齐向他射来。

沈玦回头看他,眼中犹带惊讶。

他拄剑站起身,背上插着十来支羽箭,声音断断续续:“劳烦……殿下……照顾好……您的母亲……”

见沈玦点头,林纾缓缓倒下。

他这一生,失去过沈曦两次,第二次是为权势所迫,第一次是因为他自己的选择。

当年他们坠下山崖,在崖底苦等十日。其实那些暗卫原本没有发现他,他躲在草丛里,挣扎很久,才做出他的选择,他走出去告诉他们,沈曦就在附近。

后来他也曾有过后悔,如果当时他一直躲在草丛中,兴许如今他们就是一对平凡夫妻,恩爱和睦,生两三个孩子,等到白发苍苍,一起含饴弄孙。

可他知道,沈曦想要成为帝君。

他深爱着一个女子,多年前,她在南阳城楼上与他并肩同看苍茫天地,告诉他,她要做帝君。

然后,他追随她的脚步,为她平定天下,如此就是一生。

沈玦扶将军林纾的灵柩回了帝京,葬礼办得极其隆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女帝骤然病倒,没能亲自出席,一切交由太子操办。

太子沈玦无数次想,林纾为什么要救他?明明在他面前,他曾经毫无掩饰地展示过他对林纾的厌恶。

他厌恶林纾权势滔天,厌恶林纾对他母亲的觊觎,林纾率兵平乱的四年里,送到帝京的每一封战报末尾,都写着:问陛下安。

可自从林纾死在他面前,他对他的厌恶霎时消弭。

秋日的午后,太子前去探视久病未愈的女帝。女帝尚在午休,他等候许久,目光落到桌案上摆放的那沓宣纸上。

纸面微微泛黄,上面誊着一个男子抄录的诗文。

而右下角那行娟秀的小楷,新墨未干,是他母亲的亲笔。

式微,式微,胡不归?

十四岁的太子忽然明白,他的母亲这一生,再也等不来要等的那个人。

他死于战场,埋骨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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