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奏里的独奏
——评宁肯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

2015-06-01 09:05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三重奏词语小说

孙 郁

重奏里的独奏

——评宁肯长篇小说《三个三重奏》

孙 郁

诗人如果去写小说,有一般人没有的情绪。年轻的时候读到普希金的《别尔金小说集》,舒缓的俄语散出迷人的意象。画面里的人与事,在远离上帝的地方凝视着上帝的足迹。普希金在故事里写出诗,哀怜之语如飘落雪花,到处是寂寞的弥漫,而迷津里的圣火隐隐现着,那是在先前的作家作品里很少看到的景观。

中国的诗人写小说者很多很多,一些小说家是从诗人之路走过来的。这里要提的是宁肯,十几年前读到他的《蒙面之城》,轻快的语言后难言的痛感那么强烈地流溢在文字间。再后来是《天·藏》,高原里的阳光在雪海里荡着响声,有奇色神秘的飘动。这一切都与一般人的写作不同,好像要把自己放逐到什么地方,然而那地方在哪里呢?

于是我想到了诗。宁肯在以故事的方式,写着人间的诗。而那诗又远离着土地,缥缈之间,在神域与俗域的缝隙展现着难以解析的存在的一部分。

《三个三重奏》是《天·藏》后用心写下的新作,这里延续了诗人的品格。整部作品弥漫着缓动的气味,我们阅读之后,感到视界从过去的安宁之所位移到今天喧闹的生活,畸形的现实,在难以琢磨的笔触里现出影子。人间的不可思议之景,被聚焦、放大。好像在诊视,也有内省。从罪的世界,我们看到了人性的极为丰富的表达。文本流溢的思想一次次冲击着读者,不断跳动的是体验生死之迷的音符。

与作者先前的小说不同,此书不是逃离喧闹的独思,有了直面黑暗的冷观。小说写了逃犯杜远方与敏芬的奇遇,一个罪恶累累的人,内心柔软的一面恰有人性的本然。这个改革中的成功者,征服了市场,征服了女人,而征服的过程,恰是落入黑暗的过程。与他相关的另一些青年人,在欲望的漩涡里卷入黑暗,一个一个出奇的场景,一种种惊心的故事,吊诡地指示着那个群落曲折的经历,连带一个时代的欲望与躁动,绽出恶之花来。《三个三重奏》描述的许多人,都不能以正常思维解之,他们都有自己的隐秘,那是阳光之下不能述说的存在。生活中到处是无法言说的人与事。正经之下的非正经,热烈背后的暗影,都那么诡异地散落在世间。宁肯把这些放入极致的语境里,在审视的目光下一个个有了原形。

我读这一本书,感受到作者的苦心,绝不满足于对时代的记录,而是把存在置于实验室里拆解、拷问,理出其间的筋骨。宁肯在作品里借着奇异的人生而讲述着人间的风景,且带出形而上的味道。读书、读人穿插在阔大的空间里。纷纭繁复的存在变成图书馆里的一本本寂静的书。他翻阅它们,唤出灵魂的经纬。在寂寞里透视人间的一切,遂有了流动不已的哲思。“我”在轮椅上独对着那些沧海里的男男女女,似乎要把一切蒸发到太空里,以阳光晒着那些染黑的灵魂。官僚里的游戏,小民的存活之路,还有着那些消失的梦,演进着一个时代的主题之一。他面对形形色色的存在,笔锋不是粘住对象,常常是指向黑暗的深处,以弹性很强的笔触,点染着灵魂的原色。

作者相信人是可以通过小说体味精神的幽玄之意的。这一本书拆卸了传统的叙述结构,打散了精神的链条,图像背后是意义的重新组合。而这里的追问也缠绕着诗情,学院派的词语,宗教式的冥想,还有周易般的神秘都在其间。这和史铁生有些相似,而本质又那么不同。前者是以残疾的躯体,面对有限性的无限的追问。而宁肯则站在对象世界之外审视芸芸众生。外在于世界而又内在于自己。这在认识论上是个难题,可却以诗的方式将难题消解在反逻辑的叙述里。

史铁生拷问自己与存在的方式的时候,悖谬的笔触是在上苍的灵光里,那是形而上的所在,圣经的语体也弥散在词语间。宁肯的追问乃存在的悖论的展示,说它属于生命哲学也未尝不对。《三个三重奏》回归到日常性里看人性的隐曲、幽微,但不喜欢以世俗的价值之语为之。那些被人们所历的生活被我们的作者深恶痛绝,作者试图用陌生的方式对待自己厌恶的存在。你无法认同这里的一切,但又必须经历这样的生活。在一个内心所排斥的时代,寻找认知对象世界的新语言,那选择的艰难可想而知。

然而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宁肯看到了世间的残疾。巡视世界的时候,悲苦无处不在,而当独处的时候,外在于我们的那个神圣的存在那么深地吸引着著作者,遥不可即而又深藏内心的存在对于我们多么重要。那个重要的存在呼唤自己的时候,世俗的一切才被烛光所照耀。

从写作开始,宁肯就注意到对陌生化之路的寻找的重要。如何处理这样另类的感受,不是人人可以简单为之。对于这些荒诞的存在,以寻常之笔难以描绘。于是选择了三重奏的方式。不同的人与事,汇聚在一个逻辑链条里。在作者的多彩的笔下,人物都被欲望之手所牵引着,巨大的染缸熏毁着无数的灵魂。阅读这部作品,引发思考的话题很多。九十年代之后,中国人几乎放弃济世之想,责任、义务、乌托邦之思被权力、事功所裹,美的陨落,爱意的散失,疯狂里的智慧,和智慧里的疯狂,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我们不回答这些存在的内因外果,可能就漠视了自己的历史。写这一部书,乃回答一个时代的自我责任。宁肯背上的重负,不是人人可以感受到的。

小说自始至终,流动无声的苦音,好像但丁《神曲》的幽暗,一切都被吞噬。最轰轰烈烈的爱,夹带着深重的罪过。没有突破不了的禁忌,又没有抵挡不住的诱惑。善良者的恶,和恶者含的善,使日常语言已经失去描述的效果。宁肯着意于这一复杂的结构里的真实的人。只有复杂性才有真实性。多重奏里的人生,才是人的精神的逻辑之本然所在。

和一般的作家不同,宁肯在瞭望人间的烟火时,喜欢哲学式的归纳。以历史的、玄思的方式完成自己的表达。设计的三重奏,也有和旋,彼此在分而又和的旋律里分散滑行。然而吸引我的,是作者的独奏。那些感叹于生活的笔墨,我以为有作者的寄托。他在离开叙述主题的闲笔里,道出了自己的本意。这是一部剖析我们的生存隐含的苦思之书,作者不满足于展示,还增加了冷思。他觉得线性逻辑无法呈现存在的全部,只有在多维的时空里,人物方立体起来。于是在主体的线条外,作者加色、加味,又有本真的独白。你既可以感受到作者的自信,也体味到失败的苦涩。在挫折里建立的自信,倒是这部长篇小说的特有之味。

小说的议论方式,引起人们不同的看法。批评者有之,肯定者亦多。这大概和作者的学术情结大有关系。自《天·藏》开始,他的形而上的冲动一直未熄,且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在当代小说家中,以追问的方式拷问存在,易被书斋式的话语纠缠,白话小说百年,类似的尝试不多。作者自然也染上学究式的语句,给读者诸多的思考的诱惑。小说是可以用理性的方式介入情节的,纳博科夫、卡尔维诺就有过这样的尝试。这也是合奏里的变调,我们听到了弦外之音。议论的使用更带有作者对小说形式变化的渴念,但其间也有形式无法表达的表达。我个人觉得叙述里的思考方便了读者的理解,但无意中弱化了故事自我打开的弹性。作者喜欢的方式,读者未必欣赏,宁肯的固执也牺牲了向读者的讨好。说他是有突围意识的我行我素者,也并非不对。不甘于旧有的叙述逻辑,向着未历的时空挺进,我们品出作者的味道来的。

毫无疑问的是,这种先锋式的笔意,渐渐增加了小说的厚度。这厚度来自一种历史的贯穿性。小说绝不满足对当下存在的照相。他一直暗示八十年代的经验。当下中国何以如此,都与八十年代息息相关。如果不是那个逻辑起点的错位,后来的一切可能是另一种样子。或者说,我们只有了解了八十年代,才能够看清后来的知识人的分分合合。小说在叙述自我的八十年代生活的时候,启蒙意识下的朗然之思,被后来的暗影缠绕着。我们的作者的精神与八十年代有着密切的联系。没有对八十年代的理解,就无法认识《三个三重奏》。这构成了历史的逻辑。我们在这个延伸的逻辑里,看到了时代悲喜剧的发展轨迹。

宁肯一再写八十年代的海边旅行,以及爱情的经历,看出一个激情的时代的轨迹。后来的人生如此惊心动魄,先前人们是无法料及的。那样一个有理想、抱负的青年群落,他们是很少顾及自我私欲的探索者们。想起后来人生的变异,一切都难以理喻。八十年代以来的历史错位,导致了社会生态的变化。先前的逻辑已经难以描述这样的过程。这是作者思考的因由之一。恰是选择的不可思议性,我们在这里窥见了文化里的宿命之影。在面对这一段历史的时候,作者知道,现行的概念无效,那些被无数次重复的词语无法进入存在的核心。于是,佛教、周易、域外哲学,便走进文本的深处。而他对于存在的悖谬性的理解,也以诗的方式出现了。

在宁肯看来,无论那一种理论,都对过去有阐释的通道,唯独不能面对未来。周易不是预测的,而是“逆袭”。未历的存在我们永远不知道。作者说周易“是一部飞速向后的书;除了让你明白过去,永远不可能让你明白未来”。存在的过程,使不可能成为可能,但我们事先无法预料。公共性的存在是由无数各不相关的私人性支撑的存在,而私人性的不可控性是多么的诡异。小说的叙述者注意到了鲁迅与汤因比的差异,他们都在单一色里看到了五色。而宁肯的思想也因之一直与复杂性纠葛在一起。

图书馆与看守所都是终点的象征。图书是一种智力的完成,死刑乃生命的终结。但对于宁肯而言,这两个存在却是自己的思考的开始。恰是在这样层面上,他以为占有的存在不是美的,远远地看,却有意思。杜远方在公司里的德行,他毫无羞耻,但在清醇未染的学生那里,却有了罪恶之感。居延泽征服了李离,不仅没有收获快慰,却有了对李离情人杜远方的恐怖。而敏芬的特点是,在罪恶那里感受到真的爱,道德与生命存在竟没有关系。真实里的虚幻,与虚幻里的真实,才构成了词语之外的存在的真意。

在小说里,作者借着杜远方的口说,没有写到书本里的存在才是真的存在。书本里的那些东西不过是日常与合乎逻辑的所在。《三个三重奏》在本质上是绕过逻辑化存在的文本。杜远方与敏芬的结识出人意料,居延泽和李离的爱,乃姐弟式的怪异连接。而蓝莉莉对敏芬的同性之爱,则也有反日常性的奇异。这些夸大化的描述,因了场景与心灵感受的真切,显得颇多意味,读起来并无生硬之感。你会觉得它潜伏在我们的周围,竟被我们的作者悄悄捕捉到了。整篇小说写了白日里的黑暗,平淡背后的冲突,大家都在这个暗影里。日光下没有新事,而夜色里进行的却是历史的主调。

对于小说家而言,生活是鲜活的,但它居于词语的幽闭之中。写作的功能之一是打破这种幽闭,使存在敞开。福克纳、博尔赫斯无不如此。贾平凹以说狐谈鬼,点出本质;阎连科有他的神实主义,幻中带真;莫言则是田野鬼魂的狂欢,《聊斋志异》的凄艳之美跳跃着,有滋有味。白话文处理生活,如果没有日常词语之外的力量,可能存在问题,这是许多作家意识到的。宁肯则有自己的哲学,他在《天·藏》里以思辨的方式进行拷问。那是远离世俗之所的面对。而《三个三重奏》是俗世的凝视后的一种盘诘,在荒诞的世间看人性沟沟岔岔、长长短短。远离尘世的冷思,自陶渊明后已经很多,我们可以列出无数的名字。但在俗世里勾勒哲思,难而又难,那需要另类笔法为之。宁肯的写作,要做的思考恰在这里。

在这个层面来说,他是在没有光泽的所在寻觅真相的人,以生命的燃烧,照着未见的路。这使我想起八十年代的先锋写作,他的选择,可以说是三十年前的文化思潮的延伸。八十年代先锋式的写作,在词语间试炼着存在的要义,许多文本给我们诸多的刺激。但以哲学的方式达成自己的思想的,却为数不多。宁肯在别人未曾完成的路途,开始启程。他知道,既有的叙述可能存在短板,而重新组合故事与词语,可能看到更为丰富的存在。小说不是重复以往,而是对陌生的追问。在没有航标的船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但这种选择的冒险时时伴随着作者。有时也带有脱离生活的生硬的痕迹。我个人觉得,那些哲思如果在叙述里不经意地带出,可能更为动人,《红楼梦》的伟大就在这里。但《三个三重奏》的叙述意图化较为明显,设计的痕迹覆盖了生活之迹,倒难见浑然的图景的美色了。这是尝试的代价,也由于这代价,我们才知道探索的艰难,也由此可以看见独行者的悲壮。而这种悲壮,多年以来一直与其为伍为伴的。

的确,长篇小说的价值,常常在于对于不可能的存在的一种呼之欲出的如诗如画的处理。无中生有是多么有趣!宁肯在最实在里进行虚化的演示,从俗世里提炼生命哲学的隐含,自然有别人没有的历险。这是思的胜利,也是想象的胜利。他自己就快意于这样的劳作。比如他使用注释的方式来推演故事,这招徕反对的意见。可是独创的所在也未尝没有。纳博科夫在《微弱的火》使用过这样的方法,宁肯也在此用力甚深。他说:

注释改变了我小说的结构方式,让许多不可能的变成了可能,没有联系的发生了联系,如果过去房间没有窗户,现在可以有一个大的窗户,一个阳光房;过去小说是封闭的,现在小说是打开的。在《天·藏》中我感到了这些,在《三个三重奏》中更感到了这些。

我在他的义无反顾的选择里,感受到精神的突围的渴望。这也是他从今天的话语结构里挣脱自我的努力选择。诗与哲学使我们从污浊里走向圣界,长篇小说其实早已拥有了这样的功能。宁肯不倦地奔走在这条苦路上,他其实也品尝了其间的甜意。

今天的小说已经与传统大不相同。古意的表达殊难,除了贾平凹的复古式的漫步外,我们已不易找到《红楼梦》式的词语逻辑。而写实主义因为理念的褪色,许多人在此脱落了叙述的智慧。宁肯是不满足于以往的文学模式的。他一直把自己置身于常理之外开启审美之门。这种放逐自我的方式不小心可能脱离旧的叙述轨道,也因诗意的表达而弱化人物的形象,但那种在不可能中的可能化的选择,则带来了意外之喜。阎连科把这类无中之有形容为神实主义,引来诸多的误解。而宁肯的选择是有类似的意味的,只不过他把残酷隐含到诗意的冥想里,以面壁沉思,把生活的暗流照亮。八十年代被中断的存在,在他的血液里一直翻动着。

中国人的世俗化,即使在庙宇、教堂里也弥漫着日常性的价值流盼。先前的小说家有许多的实践是寻找超脱俗意的密码。茅盾以社会学的信仰支撑都市之厦,使平淡的写实著作有了异样之调;钱锺书以智慧驱使着文本在否定性判断里荡出涟漪;而张爱玲则在黑暗里流出了自审的残酷之调,把都市里的温情的面纱撕碎了。他们都在日常里觅出非同寻常的所在,生命存在之种种,精神表达之种种,都在词语里惬意地流动。宁肯知道其间的妙处,他一定是在这些文本里嗅出了些什么,体悟出些什么。自己的路也未必在上述的地带。我在他的探索里感受到了他的寂寞,他自信的地方,那文字并不都让人畅快,倒是困惑的表述,有审美的亮度。应当感谢他拥有的寂寞,那寂寞里的人间景色,就有了稀释概念的功能。无诗之处的诗是诗,宣讲的学问,可能不是学问。他自己陷入两难,选择这样一条诗化哲学般的小说,要丧失些什么,也收获些什么。《三个三重奏》的问世,作者的苦甜之味,我们隐隐可以感到。

从八十年代开始,宁肯就一直走在特别的路上,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夜行之人。那些作品不是在光明之岸,而是幽暗之所。他走在寂静的暗处,看到我们所难见之人与难见之景。在一个缺少思考的时代,他自然有些不合时宜。时代在变,他似乎没有变。小说家喜欢觅路于明快之地,他却在混杂之泽。八十年代的记忆在他那里凝成诗,这稀释了后来不幸的生活。写作不是自娱,而是向自我和环境挑战。那个时代带给他的记忆被一次次强化着,以致与众久久地隔膜。《三个三重奏》记录了这个焦虑、突围的过程。有信仰的作家是有福的,不管我们是否认可,对于小说家而言,涉过没有摆渡过河的人,看到的风景是不同的。

(责任编辑 韩春燕)

孙郁,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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