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一个文学时代

2015-06-01 09:05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当代文学理论文学

白 烨

一个人与一个文学时代

白 烨

编定《解读刘再复》的集子,梳理目录,一个题目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这就是“一个人和一个文学时代”。一个人当然指的是刘再复;一个时代,则是以八十年代为起点和中轴的文学变革时代。

二十世纪,中国现当代文学出现了两次高潮,第一次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及之后的二十年,其文学思想代表人物是鲁迅、胡适、陈独秀、周作人等,第二次是劫后复苏的八十年代,在这第二次文学变革的大潮中,刘再复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

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但许多事情记忆犹新,许多情景历历在目,令人萦绕萦怀,挥之不去。

那是一个文学正本清源、回归自性的复苏期,也是刘再复的文学理论批评的爆发期。

七十年代后期,在清算“四人帮”文艺路线及其极左文艺流毒的拨乱反正斗争中,刘再复就是冲在最前线的先锋群体中的“弄潮儿”。但当别人还沉浸在文艺与政治的激烈鏖战中尚未自拔之时,刘再复却悄然前行了。他先是以《性格组合论》的系列论文,在文学创作中如何依循人之本来情性塑造复杂性格的问题上,结结实实地挖掘了一口理论深井;借着又以《论文学的主体性》的重磅论文,深入阐述了确立人在文学活动中的主体性地位的内涵与要义,联系实际批判了当代文学中人的消解,作家主体性地位的失守与失落,在文坛内外引起巨大的反响,其情状不啻为“一石激起千层浪”。

今天来看,文学主体性问题之所以在提出的当初反响巨大,争论激烈,其因正在于它在建构有关文学主体性的全新理论的同时,对当时人们习焉不察的庸俗社会学观念,即主导当时文艺思想走向的基本观念,给了犁庭扫穴式的彻底清理,这种伤筋动骨式的撼动,必然发生振聋发聩般的巨响。文学主体性理论,经由文学活动中的主体——作者、作品人物、读者、评论家的一个个支点,把文学的各种关系,都位移到了人性真实与人文底蕴的坐标上,对人们常常说起却并不深究的“文学是人学”的过于笼统的说法,在理论的层面上作了最有洞察力、说服力和感染力的生发和细读。豁人耳目的观点,启人心智的思考,极大地激发了创作者的文学创造力,调动了文学人的生产能动力。一种文学理论在实际的文学生活中发生如此巨大的反响,起到如此奇特的效能,在六十多年的当代文学历史中,不说绝无仅有,也属凤毛麟角。

文艺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在理论层面上基本解决之后,一直与政治关联密切的当代文学,到底往哪里走?又在哪里立足?这是一个亟待解决的理论问题,也是关乎文学实际发展的现实问题。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语境下和这样一个文学需要返回自身的关节点上,刘再复适时提出了文学主体性理论,向人们提出了他的理论构想。他区分了作家的现实主体(世俗角色)与艺术主体(本真角色),呼唤作家以艺术主体的身份进入创作,以超越现实角色的局限(局限于党派性、纪律性等)而充分展示文学的本性,即人性、个性和他人不可替代的原创性。这一理念,为中国当代文学展示了新的可能,使文学在艺术本性与作家主体的内在结合上,找到了新的立足点,这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正是由于这一理论在文学领域的落地生根和开花结果,才有在八十年代中期开始的由现实主义的更新、寻根文学的崛起、先锋文学的凸显的文学走向多样化,以及由新观念、新方法领潮的理论批评的根本转型。

在这个意义上,完全可以说刘再复的文学主体性理论,是新时期中最为重要的文学理论建树,也是整个当代文学理论建设中由外部向内部挺进,由解构向建构过渡的一个突出路标。由此,他的理论探讨与主要成果,与整个八十年代及当代时期的后三十年文学就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并作为其重要的成果和鲜明的标志,相互印证和彼此辉耀。

再复在八十年代后期的去国访学与治学,迄今已有二十余年。由于种种原因,他这一时期的工作重心,由文学的理论批评转向了古典文学作品的研读与文化散文的写作。在这两个方面,他做出的成绩与产生的影响,同样令人瞩目,让人为之称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先后出版的他的多部学术著作与系列散文书系,都是最为有力的证明。从“返回古典”的层面上说,在《红楼梦》研究中,他以哲学(心学)的“法眼”取代庸俗社会学的“肉眼”,又以“悟证”代替“考证”与论证,把红学拉向真文学真审美的轨道。在《三国演义》与《水浒传》的研究中,他以“文化批判”的空前力度,指出这两部经典的价值迷失和它对中国文化的变形(伪形化)。还应进而补充说明的是,他并不局限于“研究”,在“悟”红楼时,他旨在带入自我的生命感悟与精神开掘,并借此展示自身的一番不同凡响的精神气象;而在“批”“三国”、“水浒”这“双典”时,他则意在辨析作品里寓邪于正、危害世道人心的封建文化糟粕,通过经典内里的彻底清算,自己也与“造反”告别,心灵也进一步得到升华。“悟”与“批”,都是着眼于人性的不同向度,人文的不同侧面,背后把两种方式链接起来的,还是人文情怀的倾诉。

由此,我有一个突出的感觉,那就是再复无论是先前的倾心于理论研讨,还是后来侧重于学术研究,抑或是他的为文,还是他的为人,他在自己的治学生涯中以各种方式呈现出来的,都是一个激情饱满又造诣深厚的杰出人文学者的不同侧面,都在信而有征地告诉人们:他是一个旨在打通中西文化血脉的思想者,一个以学术的方式表达心灵和表述文学信念的人道学者和人性论者。他是幸福的。因为他不仅提出崭新的理念(一个人的理念),而且用这些理念改变了一个时代的文学理念,并影响了许多研究者的文学思考,以及写作者的文学实践。

这本《一个人与一个文学时代——解读刘再复》,收入了八十年代以来不同时期有关解读刘再复的评论与文章,早一点的写于八十年代,晚一点的写于新世纪之后,时间跨度也是三十多年。由于视野与资讯的限制,选收的评论文章并不系统和全面,疏漏与遗珠在所难免。因此,这可能只是有关刘再复评论之评论的部分成果。但即使是这个不很完全的读解与评说,也可以从不同时期与不同对象的有声有色的评说中,见出他的理论研讨与学术研究的丰富创获与独特意义。把这些汇聚起来看,刘再复三十年来的跋涉路径与学术贡献,不仅拔新领异,卓尔不群,而且气象非凡,蔚为壮观。

读解刘再复,也即读解一个时代。这个时代是“说不尽”的,作为这个时代的文学符号,刘再复也具有“说不尽”性。因而,这个言说八十年代至新世纪的刘再复其人其作的评论集,只是这样两个“说不尽”的一个序曲。

二○一四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朝内

(责任编辑 李桂玲)

白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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