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小说诗化特征之画境
——以《雨天的棉花糖》和《青衣》为例

2015-07-12 07:08薛艳妮琼州学院人文学院572000
大众文艺 2015年2期
关键词:画境青衣毕飞宇

薛艳妮 (琼州学院人文学院 572000)

毕飞宇小说诗化特征之画境
——以《雨天的棉花糖》和《青衣》为例

薛艳妮 (琼州学院人文学院 572000)

毕飞宇小说《雨天的棉花糖》和《青衣》体现出浓郁的诗化特征:与故事情感意蕴完美融合的一幅幅画境,为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题的传达做好铺垫和渲染,使小说与诗歌讲求意境的艺术特色相融相通。他小说画境的创设表现在如下方面:感性描摹,清新抑郁的世界;冷静再现,强烈的视觉冲击;化虚为实,乘着想象的翅膀;弱化留白,古典艺术的借鉴。

毕飞宇;诗化特征;画境;《雨天的棉花糖》;《青衣》

琼州学院2013年度科研项目(项目编号:QYQN201308)”,“S upportedbyScientificResearchFoundationofQiongzhouUniversity(No.QYQN201308)

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有一种可以称作诗化的小说叙事传统,常常与“温馨、优美、伤感”水乳交融,1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活跃于文坛的新生代小说家毕飞宇这里,他用清新抑郁的叙述,既继承了诗化小说的古典意蕴,又融入了现代叙事技巧。作品《雨天的棉花糖》和《青衣》集中体现出诗性的美:与故事情感意蕴完美融合的一幅幅画境,为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主题的传达做好铺垫和渲染,使小说与诗歌讲求意境的艺术特色相融相通。新月派代表诗人闻一多先生在著名的诗歌三美理论中提出新诗的绘画美,主要指诗的词藻的选用,即诗歌语言要求美丽,富有色彩,讲究诗的视觉形象和直观性。而毕飞宇的小说,也特别注重画境的创设,这种诗化特征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感性描摹,清新抑郁的世界

(1)木棂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鲜蓝色块,天空的色彩清纯宁和,没有气味和形状。2

(2)太阳刚刚升起,热带雨林飘动起冷蓝色的雾,弥漫铁钉的锈味。雾在树干与树枝之间伸出鬼舌头,懒洋洋地舔。其实那实在是鬼的魂,披头散发,栩栩如生。

(3)大色块的绿颜色被泼洒得铺天盖地。瘴气与潮湿如中国画的空白,绵延流荡。

(4)抬起头,满天的星光浩瀚,无情无义。

(5)天已经黑了,却没有黑透,是梦的颜色。

(6)夕阳残照,大厅里的粉尘悬浮在半空,橙黄橙黄的,弥漫着一股毫无由头的温馨,植物的叶子被残阳放大了,已经看不出植物叶片的轮廓。

以上摘自两部作品的描写环境的句子,无一不具有绘画美。清纯宁和的天空、初升的太阳、热带雨林、雾、星光、植物的叶片,这些事物本身就给人清新的视觉感受,“鲜蓝”“冷蓝”“大色块的绿”“梦一样的黑天”都是冷色调,不仅使小说人物所在的环境透出色彩的美感,具有绘画的特征,而且在清新的同时,浸染着作者感性的关注,显示出悲剧主人公的抑郁:环境与其悲剧命运息息相关,浑然一体。

天空的美好正如青春的美好,是红豆对生的渴望,是他之所以选择作为释放的战俘回家而不做“烈士”的原因,但他的愿望不被世俗理解,故而心中苦闷。这一环境描写与主人公的苦闷形成对比,在强烈的反差中,让我们意识到生的抑郁。第二、三句对热带雨林的描写,展示了掩藏在雨林妖娆之下的瘴气的恐怖。“大色块的绿颜色被泼洒得铺天盖地”,这纯然是铺开了一幅中国的“泼墨雨林图”,但这清新美好的内涵,却是潮湿阴暗。雨林里的战争,是红豆承受非人煎熬的源头,也是他悲剧命运的开始。第四句,“满天星光浩瀚”是清新,“无情无义”是人物的感受,是抑郁,正是文中的“我”看到绝食的红豆在“我”的邀请下解禁大吃的狼狈相后心中浩渺的感叹,整个不宽容的社会对可怜的红豆岂不正是“无情无义”?而筱燕秋把春来看成年轻的自己,在神思恍惚中拥抱春来,清醒之后排练厅外天已经黑了,是“梦的颜色”,这正是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感悟,二十年青春逝去如梦,这一次从春来身上清清楚楚认识到自己的春天已经像梦一样飘散了,天色转黑在其眼中,也呈现出梦的癔态。最后一句带有橙黄暖色调的环境描写无疑也是跟人物内心的感觉紧密联系的。筱燕秋在等待炳璋劝说春来放弃去电视台工作的机会留在舞台的间隙,大厅里透出暖暖的温馨气息,预示着这场劝说会成功,但“夕阳残照,看不清植物叶片的轮廓”,这样的描写似乎也在无意中流露出筱燕秋心中无可挽回的伤——做了二十年的嫦娥梦,刚要成为现实的时候却要强迫自己再睡过去,而把舞台让给青春逼人的新一代“嫦娥”春来。

二、冷静再现,强烈的视觉冲击

红豆们在热带雨林里除了敌军的枪弹要防御之外,还有另外一重生理和心理的考验——恐怖。正如二排长所说:“我能够面对死亡,却不能忍住恐怖。”他们所要忍受的恐怖源自雨林中不请自来无法计数的蛇。毕飞宇用冷静旁观的笔触描绘出那最让人毛骨悚然、心脏收缩的群蛇狂舞的场景。

二班长打了手电往黑暗的门后照去,顺着柱形电光大伙看见数十上百条花蛇正挤成一个大肉团子,勾打连环首尾相接地挤动,它们光滑柔和的棍形身体游动时显得张力饱满,它们曲折地扭压,缓慢固执,伤心悲痛,发出轻轻的吱吱声。一些蛇向别处爬去,另一些则又从别处爬来。它们搅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见无数小舌头在这个大肉团的表层上来下去,进去出来。3

“挤”“勾打连环”“游动”“扭压”“搅”“上去下来,进去出来”这一连串的动词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挤成大肉团子”的蛇的动态,给读者强烈的视觉冲击。基于此,红豆在战争中所受磨难的严峻程度让我们对其生发极大的同情,也更好地理解红豆此后精神错乱的缘由。作者把批判的视角伸到了战争。战争是不长眼睛、不分青红皂白的,无论你是勇敢还是懦弱,你都必须面对冰冷的枪口和四处横飞的子弹。战争迫使胆小的人去做他们害怕的事情,迫使人成为伟人。“了不起就是心里害怕却硬去做。伟人就是这种人。”作者在作品中借人物之口发出这样的感慨。战争泯灭人性,剥夺人权。正是战争的灾难把如花似玉的红豆逼上了不归路。

《青衣》中的筱燕秋,没有去过枪林弹雨的战场,却也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争:“女人这一辈子要做的就是自己和自己

斗”。二十年后的登台,为了能饰演出观众认可的嫦娥,筱燕秋做了一名“狙击手”,时刻盯紧自己,打起了减肥战,而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其结果依然惨不忍睹。

减肥的前期是立竿见影的……身上的肉少了,然而,皮肤却意外地多了出来。多余的皮肤挂在筱燕秋的身上,宛如拣来的钱包,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个存放的地方。……最要命的还在脸上,多出来的皮肤使筱燕秋的脸庞活脱脱地变成了一张寡妇脸。筱燕秋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寡妇一样沮丧,寡妇一样绝望。4

多余的皮肤挂在筱燕秋的身上,一个“挂”字,看似轻描淡写,却给人十足的震撼。人体是“上帝的精妙创造”,只有所有器官都各得其所,才能协调、健康美丽。“挂”在身上的必然是外在之物,然而筱燕秋身上挂的却是自己的皮肤,“像捡来的钱包一样,无处安放”。“挂”出来的是一张寡妇脸,是痛心和惋惜,更是沮丧和绝望。减肥后的筱燕秋活脱脱站在读者面前,没有了漂亮的脸蛋,没有了稳定的气息,嗓音也跟着飘了起来。筱燕秋为艺术摧残自己的身体,而身体的衰退却正是艺术内力和魅力减弱的可怕预兆,她的“战争”,适得其反。这段描写残酷地展示了她悲剧命运的一个侧面。

三、化虚为实,乘着想象的翅膀

绘画美还要求讲究诗的视觉形象和直观性。这在直接的描摹状物中,也是需要功力的。而毕飞宇小说中更胜一筹的地方在于他可以把抽象的事物形象化,借助自己的合理想象,也让读者的想象参与进来,从而共同完成一种声音、一种情绪的传达。

比如,写红豆拉二胡的境界:红豆的二胡声出现了某种几何形状,标准的正方那样经不起抗击。红豆拉二胡把二胡的灵魂给拉出来了,整夜在没有路灯的巷子里瞪着碧眼游荡,尾巴一样蛇形地跟踪人迹,追探人们的听觉。红豆整日抱住他的二胡在时间里颤悠,太阳被他拉亮了又拉黑了,月亮被他拉弯了又拉圆了。后来红豆的指尖揉出了血迹。5

声音是虚的,在这里化虚为实,有了具体的形状,用“标准的正方经不起抗击”形容琴声的柔弱绵延、哀婉凄迷,这是第一层。第二层,形容拉琴拉出了琴内在的意蕴,“把灵魂给拉出来了”,并且这灵魂还是长着碧眼的,尾巴一样地游荡着,追探人的听觉。还有一层写红豆拉琴的痴迷,不分日夜,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一层角度巧妙,仿佛日月转换,不是天体运动的自然现象,反倒是红豆拉琴产生的魔力使然。这样主观的想象,不但精妙,而且能更深入人心。

另外一种化境的呈现,则在筱燕秋醉心的舞台。舞台艺术往往是形象的,但也是高度概括和抽象化的。对这种艺术的形象还原,需要借助想象。在这里,作者扮演了观众,从客观的角度远观其表演,筱燕秋饰演了嫦娥,她在舞台上以优美的嗓音和优雅的身段边唱边跳,置身仙境,遥望人间。同时,作者又是演员,从主观的视角切入,直视角色内心。仙境中的嫦娥是寂寞的,因为寂寞而生奔月的怨恨,这种情愫的交织,正是对李商隐“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丹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形象阐释。且看作家的精彩之笔:嫦娥置身于仙境,长河既落,晓星将沉,嫦娥遥望着人间,寂寞在嫦娥的胸中无声地翻涌,碧海青天放大了她的寂寞,天风浩荡,被放大的寂寞滚动起无从追悔的怨恨。悔恨与寂寞相互撕咬,相互激荡,像夜的宇宙,星光闪闪的,浩渺无边的,岁岁年年的。6

有景,有人,有情,人触景生情,情浸染了景。抽象的悔恨和寂寞有了灵性,可以撕咬激荡;虚幻的悔恨和寂寞又是夜的宇宙,有了形体;星光闪闪,有了亮度;浩渺无边,有了广度;岁岁年年,有了长度。只两句,作家内外兼具、虚实转换,极为雅致地呈现出《奔月》的舞台艺术美,颇得贺铸“却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柳,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风范。

四、弱化留白,古典艺术的借鉴

突出主要特征,弱化留白是中国画的技法,浓妆或是淡抹,取决于作者的写作意图。

命运就是性格,在这两部以主人公的性格为写作目的的作品中,红豆、筱燕秋的性格描摹自然是重中之重,作者不惜花费大量笔墨突出人物的行动和心理斗争。比如,红豆在精神病院一再伺机自杀的经过,从反抗吃药到被迫注射镇静剂,从偷水果刀到去卫生间自杀未遂的整个心理活动过程,都进行了详细刻画。《青衣》中也不乏精彩描写,筱燕秋重返舞台之前的减肥,一个“抠”字即形象传达了这个心气很高的女人与自己的斗争,她是个狙击手,严密关注自己的身体,一有风吹草动,立马扣动扳机。传神的比喻,淋漓尽致的描摹,与表现人物性格命运的主旨是分不开的。

与酣畅淋漓的性格描写相对,作者弱化人物肖像。关于红豆和筱燕秋这两个主要人物,读者也只能在行文中隐约看出,红豆少年时期就如花似玉,长得周正,而筱燕秋作为当红青衣,嗓子和身段都是有的,具体怎样,作者却未加描述。对人像的弱化或者模糊化,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正所谓,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红豆和筱燕秋,也会在读者的参与创作中具有个人化的形象,每个人都可以从他们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这才是作品能够深入人心的原因所在。

而文中次要人物形象和性格的刻画,作者也进行了不同的处理。对于红豆倾心的女人——曹美琴,他用人物速写的方法,在寥寥几笔的勾勒中,对准其焦点部位进行透析:曹美琴的嘴巴“长在她的口红那儿”,嘴唇“又饱满又肉感”,手指“柔软丰腴,发出蜡质光芒,有一种美丽淫荡的双重性质”。用几个极具欲望色彩的词汇,只画嘴和手指,就让一个性感风骚的女人活脱脱站在读者眼前。对春来的刻画,则突出她的眼睛。鲁迅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7作者用147个字的篇幅只画了春来眼睛里“独特而美妙”的神采,她看东西时独特的盼顾,她自如联通生活和舞台艺术的美妙运眼。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过春来的眼睛,一个天生有着袅娜姿态的青衣的形象就呼之欲出了。而《青衣》中另外两个人物——面瓜和老板,他们的出现也是贯穿全文的,但对这两个人物,肖像刻画完全空白,性格上弱化处理,面瓜是呆板的面瓜,永远只是被动的事件参与者,而老板则完全是个“伟人”。这种平面化的处理,也旨在留出笔墨,突出主要人物,同时留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

综上所述,毕飞宇小说的诗化特征体现在他对画境的敏锐捕捉,对语言的锤炼以及巧妙运用,以精致的笔触和独到的描述,铺开一幅幅使读者如临其境的画面,带给读者强烈的视觉冲击以及无尽的想象空间,以此触发读者对人物悲剧命运的深切体验和思考。如诗的语言,如画的意境,清新的描摹,抑郁的感受,这便是毕飞宇小说诗化特征的一个具体体现。

注释:

1.於可训.铁凝专辑:主持人的话[J].小说评论,2004.1:15.

2.毕飞宇.青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16.

3.毕飞宇.青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1:28.

4.毕飞宇.青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1:45.

5.毕飞宇.青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1:113.

6.毕飞宇.青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1:113.

7.鲁迅.鲁迅全集(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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