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盛宴(短篇小说)

2015-07-15 08:01徐国方
南方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大表哥舅妈表姐

徐国方

姥姥醒的时候,还不到五点,可仍觉晚了。她趿拉上鞋,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儿。东边天光泛白,一抹淡红飘着,像谁的纱巾。姥姥嘟嘟囔囔地骂,骂自己睡得死,骂自己耽误事儿,边骂边蹬上裤子,穿上短褂儿,边骂边走出卧室,拍响我的门、我爸妈的门。小脚把地面跺得梆梆响,手掌把木门拍得梆梆响。

我和妈妈睡眼蒙眬地走出房间的时候,姥姥已洗了脸,梳了头,拎了包,一脸兴奋地在院子里等着。

妈,还早呢。

不早了,爷爷都出宫了。

姥姥叫太阳爷爷,叫月亮姥母,把日出月升叫出宫,把日落月消叫回宫。她不叫月亮奶奶,她有她的讲法,她的讲法在我们家不容置疑。

从昨天开始,姥姥就筹划今天的事儿;从月初开始,姥姥就一天一天地数日子。昨天晚上,她对着镜子拿着剪子自己给自己剪头发,她总是自己剪,头上动刀的事,自己动手才放心。剪完头,她对着镜子前后左右地照,一根一根地瞅,所有的头发都听话了,才放下剪子离开镜子。期间,街南的王奶奶来叫她推牌,街北的张奶奶来找她看新买的褂子,街东的李奶奶来请她搭脉,她都拒了,说这几天家里有事,过后找她们玩。奶奶们嘟嘟囔囔地走了,走得很不情愿。

在这个居民区,姥姥是老太太们的头儿,经常变着法地领她们玩儿。姥姥玩得疯,老太太们就玩得疯,像一群没天没地的“疯丫头”。可老太太毕竟不是小丫头,时不常地磕着碰着。磕了碰了,老太太们回到家孩子们就问,问一遍不说,问两遍不说,孩子们就生气,一生气,老太太们就把我姥姥供出来。老太太的孩子们登门讨伐,我爸妈得赔笑脸、说好话,有时候光赔笑脸说好话还不行,还要买了东西去探望。回到家,爸妈找姥姥谈,姥姥态度好,嘻嘻哈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可没几天,该疯的还疯,该出事的还出事,一扭脸,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我爸妈也没办法。

说起姥姥惹的那些事儿,我闭着眼就能说出一箩筐。她组织老太太们比赛荡秋千,把王奶奶摔了一个屁股墩儿,王奶奶的闺女找上门来讨伐;她给老太太们讲鬼故事,吓得胆小的李奶奶不敢睡觉,李奶奶的儿媳妇挂着冷脸要说法;她和老太太们玩捉迷藏,让张奶奶新买的布鞋沾满狗屎,张奶奶的孙女撅着小嘴不愿意……前些日子,她领着老太太们郊游,走到半途迷了路,日近西山了还没回。老太太的孩子们急了,涌进我家吵得一团糟。我和我爸骑车绕了好几圈,才在一座桥边找到了她们。当时,老太太们依次排坐在石阶上,很有纪律的样子。姥姥正给她们发冰棍儿,边发边说:吃冰棍儿,吃冰棍儿,吃完冰棍儿就有劲儿。

因为总出事,老太太的孩子们就都反对自家的老太太和姥姥玩儿。老太太们嘴里应着,可没过几天就憋不住了,撒个谎偷偷溜出家找姥姥。为此,姥姥跟老太太们约定,有事儿不能告诉孩子,谁说谁就是叛徒。老太太们怕当叛徒,来我家告状的人也少了些。

昨天吃过晚饭,姥姥让我取了笔和纸,她说我写,让我把今天要买的东西一一列出来。姥姥一改“疯丫头”的模样,很端庄,很严肃,甚至脸上的皱纹都规整了。说实话,我不喜欢姥姥认真的样子,一认真,就真是个老太太了,就有了威严。我于是非常听话地一笔一画地写:鲤鱼一条、公鸡一只、五花肉半斤、鸡蛋十个……

我跟着姥姥、妈妈走到南北街时,东边的天空又抹了层红,太阳爷爷还没出宫门,还在他的宫殿里七转八转地绕,宫外却已热了,混着夜里的湿气,黏糊糊地粘在人身上,不一会儿就焐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前面的老槐树上,蹲着七八只湿漉漉的麻雀,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夜里发生的事儿。树下卧了条黄狗,尾巴被露水浸湿了,粘在地上。这是李奶奶家的狗,一年四季都守着这棵老树,刮风下雨都不走。李奶奶不解,姥姥神秘秘地对她说:你家狗子前世是人,对老婆不好,老婆一生气就在这棵老树上吊死了,魂儿投不了胎,住进了树里。今世,狗子投胎成了狗子,悔恨前世对老婆不好,就守着树,守着树就守着了老婆。自那以后,李奶奶对这狗换了态度,以前动辄打骂,如今有块肉也丢给狗吃。不但对狗,对老槐树也起了敬畏,老远就绕着走。

姥姥两只小脚倒腾得很快,像两个硬邦邦的鼓槌,敲出密集的鼓点。妈妈在后面跟着,肥胖的身体左右摇摆,没走多远就甩湿了上衣。妈妈让姥姥慢点,姥姥让妈妈快点,一个轻巧,一个吃力,你一言,我一语,互相埋怨着向南走到了十字路口。

太阳爷爷露出冠冕,东天布满红光,将姥姥娇小的身体裹进光里。从后面看,姥姥本就瘦小的身体缩成一颗坚硬的核桃。跃过核桃向东看,路的尽头有座桥,桥头上乌泱泱聚满了人、牲口和拖拉机,离得老远就能听到喊声、叫声、马达声。姥姥的小脚倒腾得更快了,几近小跑。妈说,你咋恁急,还没开市呢。姥姥在前面走,头也不回,嘟囔说:等开了市,咱娘们还买个腿儿?腿儿是姥姥的口头语,常挂在嘴边上,仿佛这个词能替代一切。

东西街比南北街热闹些,有早起晨跑的孩子,有骑车过路的行人。不远处一群大鹅扑扇着翅膀,从街北的小巷里钻出来,站在街央抻着脖子哦哦哦地叫。晨练的孩子经过,领头的大鹅便把脖子一横,向那孩子的腿追咬过去,吓得孩子掉头飞奔。我妈惧怕那鹅,嘴里发出尖叫。姥姥却不管不顾,小脚急促地敲着地面,径直向鹅群奔去,边走边喊:老四,再不出来,我把你家鹅子扭断脖颈回家烧着吃。巷口传来明亮的笑声,王老四瘸着条腿,一颠一颠地打着哈哈,大姨,不用您老动手,啥时候馋了,我把鹅褪了毛送您家去。鹅群被赶进街南的水沟里,前些日子下过雨,沟水丰盈,鹅们扑打水花,很是欢腾。王老四颠到跟前,恭维姥姥说:咱这里的人,还别说是人,狗啊猫啊也算上,都怕我家大鹅,可唯独大姨有面儿,鹅见了您,温顺得跟小鸡子似的,难不成您老前世是只鹅王?姥姥照着王老四的腚蛋子抡了一巴掌,王老四单腿跃起,在街上弹了几弹,像串儿旧弹簧。懒得跟你贫,今天有正经事儿。说罢,姥姥倒腾起小脚,领着妈妈和我继续向桥头走去。

走在后面,看着姥姥和妈妈迥异的身形,我觉得好笑。作为母女,她俩几乎没有一点共同的地方。妈妈胆小,啥也怕,树上的毛虫落到脚面上,能把她吓出泪水,周末爸爸下班回家,她说起来眼睛还湿湿的,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姥姥正相反,啥也不怕。有天晚上,我住的小屋里爬进来一条蛇,一条大蛇,足有扁担那么长。绿底红花的身子,看一眼脊梁骨都冒凉气。我怕蛇,也不仅仅是蛇,我天生对没有腿或腿非常多的东西从心底畏惧,腿的数量是我衡量一种动物善恶美丑的唯一标准。缩到床角,我大喊:蛇!蛇!旁边屋里传来妈妈的叫声、猛烈的关门声。我知道妈妈怕蛇游进去,把门关了,而且一定从里面销了,一定和我一样躲进墙角里,一定发着抖。姥姥敲着小脚推门进来,见到蛇,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盘腿坐在地上,用手摁了摁蛇背,跟蛇拉起了家常。你说你苕(sháo,土语,愚蠢的意思)不苕,我和老东西的门儿开着,窗开着,你非要往这屋爬。孩子们怕你哩,孩子他爸回来,非要了你的小命。你说你苕不苕,苕不苕……姥姥说着说着,竟笑出了泪花儿,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姥姥念叨够了,念叨得蛇都睡着了,才一骨碌爬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土,弯腰捏住蛇头,把蛇提起来。蛇身子软软地低垂着,仿佛还没从姥姥的念叨声中醒来。姥姥也不看我,捏着蛇往外走,边走还边哼着京腔: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

周末,爸爸回来,我把这事对他说了。爸爸很重视,跟姥姥谈了又谈,也不知道谈了些啥。姥姥返身进屋,不一会儿就拎着条蛇走出来。我和我妈吓了一大跳,都以为她把蛇放了,谁承想她养在自己屋里。妈妈控诉说姥爷把姥姥宠坏了、惯野了。姥姥嘿嘿笑着说,那老东西不宠我宠谁,要是宠旁人我非敲断他的腿儿,让他跟王老四一样单腿蹦跶。

阳光照亮桥头,照亮人们的叫喊声,也照亮这里的杂乱。桥东是条南北通贯的大路,人、牲口和拖拉机从这条路上赶来。他们和它们天没亮就出发,独轮车自行车牛车驴车马车机动车,载着夜里的潮湿,载着呵欠,载着带叶的西红柿、带刺的黄瓜,载着活蹦乱跳的鱼和惊恐的鸡,在黎明前涌向这里。而这里早有人等着,看到车来,立即有人迎上去,价钱还没谈拢就忙着把菜往下卸。钱若差得不多,来人嘴上骂着手却帮着往下卸,钱差多了,便拽着拦着,还气得脸红脖子粗,骂道:狗日的,这不是劫道儿吗?其实无论贵贱,交易最终都能达成。在桥头等着的人,是菜贩子。他们把菜再次装车,拉往南边北边的集市,以及乡镇和县城,也有几个人就地摆摊儿,等着居民区里的人提着篮子袋子出来。

桥头上的这个菜市存在了多年,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这里的人不关心这些,只觉得方便。

跟在姥姥和妈妈后面,我瞧着桥头上热气腾腾的人、牲口和拖拉机,觉得有什么东西蒸熟了。一个站在拖拉机车斗里的汉子,裸露的脊背铺满晨光,升腾起肉红色的汗雾。桥下河水黏稠,不细看看不出流动,河面上也团了雾,水雾,一大朵一大朵的。那边,不知谁家的鸭群下了水,嘎嘎叫着,踩着水猛扇翅膀,然后像一艘艘小船,游到雾中央去了。那一大朵一大朵的雾就有了自己的声音,湿淋淋的,跟桥头上同样潮湿的方言此起彼伏,相得益彰,成为这个早晨最为生动的部分。

姥姥的眼里跳出两朵红彤彤的火花,小脚捶打桥面,欢愉地扎进桥头的喧闹里。卖菜的与买菜的,没人理会姥姥,此时还不是零售的时候。姥姥似乎也不急,扒着车槽看看这家,瞅瞅那家,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辆牛车上,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斜躺进一堆豆角里,黑黑的额头上汗珠密密麻麻,像壤上结出的露珠。男孩还睡着,嘴角叼了一根豆角,憨憨的,很可爱。姥姥伸出手,捏住豆角轻轻拽了拽。男孩有点警觉,虽然眼睛没睁,一只小泥手却攥住豆角往嘴里送。

这小子贪睡,叫不醒。牛车边上的汉子边过称边对姥姥说。

那不兴留家里,让他娘带着?

汉子苦笑道:要是他娘在,我还用每天送菜带着他?

孩子娘呢?

死了,死了好几年了。

姥姥叹了口气,伸手抚了抚男孩黑黑的额头,嘟嘟囔囔地不知说着什么。我和妈妈跟着姥姥在菜间转来转去,转了几圈,要买的东西都装进了眼里,姥姥才停下来,靠着一棵树,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划了火点上,边抽边盯着自己中意的东西。姥姥和姥爷不一样,姥爷烟酒不沾,为此,姥姥常编排姥爷不像个爷,爷哪能不抽烟不喝酒呢?不抽烟不喝酒的男人当不了爷。姥姥说姥爷的时候,姥爷不说话,只微微地笑。他总是这样,烟和酒让姥姥沾了,话也让姥姥帮着说了,到他那里,只剩下笑了。

姥姥边抽烟边盯着自己选好的菜。菜贩子和菜农们交易完了,想起身走,她便赶过去。她知道,桥头有桥头的规矩,菜农们只能把菜卖给菜贩子,不会理会散客。要是哪个菜农破了规矩,就没法往桥头送菜了。姥姥不难为他们,她等着,等交易完了才出手。菜贩子们大多并不就地摆摊,而是要运到别处去,得赶时间。可他们能把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怎样,姥姥往车头一站,那样子倒有几分赖皮,几分匪气。菜贩子们不愿意纠缠,再说也是第一笔买卖,大多让点钱卖给姥姥,姥姥就指挥着妈妈和我,看秤拿钱取菜,利利索索,干干脆脆,一点不拖泥带水。

回去的路上,姥姥悠闲起来,树上有鸟也多看两眼,路上有人也多聊几句。倒是我和妈妈累出了一身汗,仿佛太阳在后面追着。妈妈边喘粗气,边埋怨天热,说:这是个啥爷爷啊,大清早的,要把人烤化的火势。

早饭吃得简单,这边饭碗还没收拾利落,姥姥就拎着刀提着鸡出了门。妈妈胆小,不敢杀鸡,杀鸡宰鱼的活儿,爸爸在家爸爸干,爸爸不在家姥姥干。在街边,姥姥蹲下,把刀撂地上,腾出手来拔鸡脖颈上的毛,边拔边嘟囔: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谁让咱是鸡呢,怪谁,怪自己,投错了胎,下辈子可莫当鸡了,当个鸟也好,扑啦扑啦翅子就飞了,非当鸡,当鸡有啥好,吃糠咽菜,末了还得让人抹脖子,你说你苕不苕,苕不苕……

鸡脖颈上的毛拔净了,露出粉红色的缀满麻点的鸡皮。姥姥轻轻拍了拍鸡脖子,那鸡知道大限将至,奋力挣扎起来。姥姥骂了一声奶奶个腿儿,立时攥紧鸡翅膀、捏紧鸡冠子,顺手抄起了刀。我急忙把一只瓷碗放到地上,撤身躲得远远的。说实话,我不喜欢鸡冠子被捏住时身体变形的样子,更不喜欢被拔光毛的鸡脖子。一只鸡不该在被屠宰前受尽凌辱,之前我跟姥姥争论过,可姥姥说,这是为了鸡好,让它少受点罪。我以为这是强盗逻辑,可她是我姥姥,即使真是强盗也是我姥姥,何况家里每次炒鸡我总是吃得不少。姥姥白了我一眼。不一会儿,瓷碗里控了大半碗血,姥姥把鸡抛出去,那鸡落在地上,不停地翻滚跳跃,最终一动不动了。姥姥过去躬身把鸡捡起来,小脚捶击街面,像轻快的鼓点。在这鼓点声中,姥姥仿佛一个说唱歌手,有板有眼地唱道:

今世受罪今世受

莫托来世莫妄求

一忘善来诸多好

二忘恶去诸多孬

三忘爹娘儿女孝

四忘友朋恩义浩

五忘仇敌挥刀斩

六忘小人背后刀

七忘权贵奢靡日

八忘贫苦累缠腰

九忘病疾痛彻骨

十忘祸灾渡煎熬

今日瞑目西归去

世间悲喜一笔消

天堂自有彩虹舞

不来尘世任逍遥

……

姥姥似说非说,似唱非唱,说得唱得极其认真,仿佛她手里捧着的不是只鸡,而是一位郑重其事的、需要度化的亲人。以前在老家,我曾听过姥姥在村西小石他爹的遗体旁念叨这几句,现在听她对着一只鸡也这样讲,心里很别扭。她刚才杀鸡时的样子与此时比判若两人,我琢磨这该是人的虚伪,心里想着姥姥一手拿刀一手拿念珠的形象,就觉得滑稽。好在,妈妈提暖瓶出来,将滚烫的水倒进盆里,腾起一股子热浪,打断了我暗地里对姥姥的丑化和批判。没多一会儿,街边儿就弥漫起臊腥味儿,盆旁堆起的鸡毛,在太阳的暴晒下,片刻就脱了水,变得轻盈蓬松起来。

爸爸是午饭时回来的,随便扒了几口便一头扎进厨房里。他在远离居民区的地方上班,我们这里所有孩子的爸爸都在那里。那里是哪里我不知道,听街对面的苏小静说那里不是一小片儿工厂,而是一大片野地,野地大得爸爸和爸爸谁也见不着谁,爸爸们撒到那里就被稀释了。

爸爸一般周末回来,今天回家是为了姥姥。对此,姥姥很满意。她对爸爸总是很满意,常说妈妈有福,捡了个大元宝。这话有自夸的成分,听妈说当初她没有相中爸爸,是姥姥硬逼着成的亲,往大里说是包办婚姻,是封建主义,往小里说是家长专制。但似乎瞎猫总是碰上死耗子,爸爸后来招工到油田,成了吃皇粮的人,妈妈也随之来到这个居民区,在四里八乡是为数不多的跳出农门的人。姥姥觉得自己眼光好,就常把大元宝挂在嘴边儿上。爸爸也不亏这个称呼,他很宠妈妈,只要在家,厨房里的事儿都是他的。

平日里爸爸做饭,姥姥很少往厨房钻,偶尔进去,也是给爸爸递根烟。俩人在厨房里就着油烟抽烟,不知道拉些啥。今天日子特殊,姥姥提了茶壶茶杯暖壶,跟着爸爸进了厨房,那样子像要打场持久战。在院子里择菜的妈妈撇撇嘴说,瞧,成监工了,谁也不放心。

厨房里,一大锅油吸饱了锅底火焰的热量,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旁边肉片早腌好了,姥姥杀鸡的工夫,妈妈就切好了肉。那边姥姥忙活完了,擦净手钻进厨房,取了双筷子在肉片里翻来翻去地看,仿佛要在里面挑出骨头。肉切得厚薄大小均匀,没骨头可挑,姥姥才放下心,撒上姜末葱末酱油细盐,又浇了几滴料酒,用筷子拌匀。最后,她在盆沿儿上盖了层纱布,说别让苍蝇尝了鲜。一到夏天,居民区里苍蝇蚊子很多,挂上纱帘也挡不住,姥姥说别看苍蝇蚊子个头小,和人斗得久了,办法多着呢。

腌了四个多小时,肉片浸饱了葱姜香味,色彩也在酱油的提携下浓丽鲜艳。爸爸夹起肉片,在和好的面糊里打个滚儿,下进锅里,立时就有嗞嗞啪啪等轻微的炸声,像点燃了一小撮火药。厨房里愈加闷热,汗珠子顺着爸爸的脖颈向下淌。姥姥抿了口茶,起身站在爸爸身后,呼打呼打地摇扇子。爸爸不让她摇,说让人看到,还以为他虐待老人呢。姥姥边摇扇子边说:自家孩儿自家疼,谁嚼舌头撕谁的嘴。爸爸知道姥姥嘴不饶人,便不再言语。摇了一会儿,兴许累了,姥姥自己就停下来,坐回小竹椅上,一边喝茶,一边和爸爸搭着话。

肉炸了两种,一种是一次性炸熟,要松软些,另一种麻烦,先炸三四成熟,捞出来沥干净油,再放进油锅里炸第二遍,这种肉片硬些,也脆些。软肉片姥爷喜欢吃,硬的姥姥中意。为这口味上的差异,姥姥没少挤兑姥爷,说连吃个肉都挑软的夹,哪有个爷样儿。

午后日头像是疯了,举着一万条明晃晃的鞭子抽打着大地。杨树槐树柳树奄奄一息,耷拉着脑袋。没有风,风被太阳光蒸发了,变成炽热的悬浮颗粒,擦到人脸上像一朵朵燃烧的火星。居民区里很安静,声音都被烤化了,空气中弥漫着焦煳的味道。

厨房里更热,妈妈几次送菜进去,都被烫了回来。她太胖了,厨房门都显得窄小。汗水让她的衣服紧贴在身上,隐隐地能看到突兀的肥肉。她从缸里舀起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地灌进肚里,冲着厨房喊:大热的天,你娘俩不兴出来透透气儿啊。屋里没人理会,妈妈讨了个没趣儿,撂下瓢向自来水管挪去,那里有些菜泡在盆里,有只猫伏在盆沿儿上喝水,喝足了,就地一躺打起了呼噜。

哐当一声,院子的铁门开了,涌进来两个水淋淋的人,是舅妈和大表哥。他们是赶了四个多小时的车从老家来的,每年这一天,他们都得来,这是姥姥的规矩,舅舅去世以后,这规矩也没变。

我从大表哥的手里接过袋子,袋子里的东西不用看,也大概知道是什么,无非杂面、地瓜啥的,年年如此,一点儿新鲜玩意儿都没有。不过姥姥和妈妈喜欢,用不了几天家里就会蒸成锅的窝头,熬地瓜玉米面糊糊。她们娘俩中意这口儿,尤其姥姥,喝糊糊的时候总是弄出很大的声响,故意似的。

听到声音,姥姥和爸爸从厨房里钻出来。姥姥一手拉着舅妈,一手拉着大表哥往正屋走,很亲热的样子。听妈妈说,姥姥和舅妈其实不怎么好,尤其舅舅去世后,很是紧张了一阵子。在这件事上,妈妈当然偏向自己的母亲,倒是爸爸公允些,说毛病还是出在姥姥身上,姥姥太强势,舅舅在的时候就把攥着舅妈,大事小情都说了算。舅舅没了,她怕舅妈翻天,管得愈加厉害。其实舅妈还是很温顺的,许是被姥姥欺负惯了,就是想翻点浪花,也没那个勇气。为了平和家里的关系,爸爸不顾姥姥反对,把她接到这里。距离远了,她却念起了舅妈的好,每每将舅妈同自己的闺女比,说你就是不如你嫂子,办起事儿跟你爹一样不顺溜,婆婆妈妈的,哪点像我。

舅妈稍微歇了歇,就钻进厨房给爸爸搭下手去了。她刚走,姥姥就扯着大表哥神秘兮兮地问:家里的钱谁管着?俺娘。咋还你娘管着,没用的东西,你爹死了你就是家里的老大,咋这不争气,啥都顶不起来,你说你二十郎当岁了,下头还有弟弟妹妹一大帮,还你娘管着,亏你说得出口,苕不苕,苕不苕……被姥姥一阵数落,大表哥低下了头,郁郁囊囊的样子惹得姥姥更生气。末了,大表哥抬起头来,低声说:俺娘病了。

舅妈病了,具体啥病不知道,她不去看。听大表哥说,她咳得很厉害,好几次背过气去,可她不去医院。为了不去医院,她把表哥表姐打工上班的钱,把家里卖粮食卖菜卖瓜的钱都藏了起来。听到这话,姥姥抡圆了胳膊给了大表哥一巴掌:你苕啊你,你可就这一个娘,娘重还是钱重,她不去你就认了,绑也得绑去。说着,姥姥飞快地倒腾着小脚跑出去,不一会儿又热气腾腾地跑了回来,把一个布包塞进大表哥手里:拿着,我和你爷爷攒的钱,钱不够,我找你姑父要,一回去就先给你娘看病。奶奶个腿儿,人还能让钱难着。

大表哥正要说话,厨房那边爸爸叫姥姥做鱼,姥姥用指头戳了戳大表哥的额头,倒腾着小脚奔了过去。

鱼要姥姥亲手做,姥爷对别的菜不挑,可鱼不行。鱼是大菜,是正菜,别人做姥姥不放心。

姥姥喜闹,可做鱼的时候安静得很,一句话也没有。因为她不说话,表情严肃,爸爸舅妈站在旁边也不敢搭腔,厨房里就只有炉子呼呼的火声、铁锅里嗞嗞的热油声。鲤鱼早收拾好了,爸爸打了花刀,用胡椒粉、料酒和盐腌了,也调好了面糊。姥姥长出一口气,用勺子搅动一下锅里的油,见油温差不多了,便捏住鱼头,让鱼身子在面糊里打了个滚儿,青青的鲤鱼便镀上了一层白色的浓稠。姥姥捏住鱼尾提了提,面糊便向下弥漫了鱼头,如此反复几下,面糊便均匀通透起来。她瞟了瞟锅,提着鱼尾把鱼头缓缓浸入油里,锅里立时翻出无数朵油花儿,噼噼啪啪的,像点燃的小爆竹。姥姥左手提鱼,右手拿起勺子,小心地舀起热油浇到鱼身上,惹起一朵朵油烟,散开一朵朵浓香。浇油的时候,爸爸和舅妈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扰乱了姥姥的心绪,让她把油浇到提鱼的左手上。待面糊固住,姥姥才慢慢地将鱼顺着锅壁放进油里,炸了一会儿,又调旺了火,直到那鱼在锅里变得金黄,才舀出来控净油放进椭圆形的鱼盘里。

舅妈发出剧烈的咳嗽声,姥姥转身看了一眼,说回屋吃点瓜去,咋咳成这样。舅妈抚着胸口说没事。你是没事,姥姥硬邦邦地说,你这么一咳,一屋子菜都毁了。舅妈弄了个没脸儿,解下围裙向外走。许是觉得自己说得过了,姥姥边将葱花、姜末、蒜末拨到锅里炒,边语气稍缓地说:身子不舒服得看,硬撑着不是个事儿,你先去,我勾好了汁儿也过去。

爆出香味,姥姥往锅里倒进酱油、糖、醋和料酒,切了几片西红柿,最后又舀了半杯子凉开水。开了锅,她倒了点面糊进去,用勺子不停地搅,汤汁越搅越浓。觉得差不多了,姥姥舀起汤汁浇在炸好的鲤鱼上,那鱼便一下子明亮生动起来,翘着鱼头鱼尾,仿佛想要跳跃的样子。

在正屋,姥姥切了一大块西瓜给舅妈,说明天回到家就去医院,一点不准耽误。舅妈不敢跟姥姥顶嘴,只斜眼盯大表哥,把大表哥盯得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姥姥发现了,说你盯他干啥,有本事别咳嗽,孩子领你去医院是福气,要谁都不管就好了?苕不苕……

正说着,院儿里的铁门响了,姥姥像只猴子弹了出去。我们都知道她在等大表姐,大表姐路远,每年都是天快擦黑才到。推门的不是大表姐,是李奶奶。李奶奶说肩膀疼,让姥姥给治治。姥姥很不耐烦,草草地揉了两下就说好了。李奶奶好哄,说果真不疼了。妈妈从厨房里捏出几块炸肉给李奶奶吃,李奶奶接了肉,盘腿儿坐到椅子里,慢条斯理地边吃肉边和舅妈唠。姥姥恶狠狠地剜了妈妈一眼,怪妈妈多事。见李奶奶说得兴致高,姥姥拍打着李奶奶的大腿说:天不早了,你先回去,明天咱摘果子去。李奶奶听了兴奋,果真下了地拍拍屁股走了。李奶奶走后,妈妈问:明天摘果子?姥姥一脸诧异:谁说的?

你不是刚给李大娘许的吗?

哄她玩,不这么说,她不走。

妈妈提醒姥姥说,可不能去摘果子了,人家都找上门来了,再说要是摔出个好歹来,咋办?

还能摔着?姥姥不听妈妈念叨,自顾自地收拾起碗筷。

不怪妈妈担心,姥姥爱爬树,有了榆钱爬榆树,有了槐花爬槐树,没榆钱没槐花,她爬到大杨树上看风景。居民区附近有个果园,她领着老太太们去偷过几次果子。看守果园儿的胡老大发现了也没法儿,撵不敢撵,打不敢打,都是些老太太,逮到了也不能咋样。胡老大也讲理,找到我家,道理说得好,说不心疼那几个果子,怕老太太摔下树担不起责任。爸妈告诫过姥姥,妈妈也盯得紧,但稍不留意,姥姥还会偷偷爬树,还会领着老太太们光顾胡老大的果园。我见过几次姥姥爬树,别看她脚小,小得跟竹笋芽子似的,可爬起树来一点不比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差。

到晚饭前,铁门还响过两次,一次是苏小静来找我玩,这次姥姥大方,自己就抓了把炸肉给她。第二次是苏小静的妈妈来找苏小静回家。每次铁门响,姥姥都兴奋一阵子,最后她索性坐在蒸笼般的院子里,边洗蒸馒头的笼布,边等着大表姐推开院门。

大表姐是大表哥的大妹,比大表哥有出息,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中专毕业留在淄博当了老师。大表姐能走到这一步,托了姥姥的福。本来舅舅舅妈打算让大表姐读完初中就找个好婆家,嫁了换点彩礼了事。这话说起来没情没意,可那时候村里人家都这样,即使只读到初中,大表姐读书也算读得多的。人们认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值得多投入。再说大表哥也读书,读书就要用钱,哪供得起?大表姐嘴上顺,心里不顺,躲在屋里偷偷掉泪珠子。姥姥见了,就拍板让大表姐继续念书,说大不了多养几只鸡,从鸡腚里抠。舅舅舅妈当然拗不过姥姥,大表姐才有了如今的光景。从鸡腚里抠能抠出多少钱,除了买鸡蛋,姥姥还编草帘。姥姥草帘编得好,哪次赶集都卖个精光。有了这项收入,大表姐才顺顺当当地读完了中专。

这样说似乎姥姥心疼大表姐,其实不对。姥姥最心疼的还是大表哥和小表弟,她重男轻女,有点吃的喝的都藏起来给大表哥和小表弟留着,表姐表妹们根本见不到。只是大表哥不争气,书念到高中末了啥也没考上,耷拉着脑袋回家务农,姥姥也没办法。吃的喝的算小节,大表姐念书的大节倒是没耽误。念书在姥姥看来的确是大节,她常说自己吃了不识字的亏,要不然,弄个县长也敢干。

太阳爷爷收了天光,院子先一步暗下来。还是闷闷的,被烘烤了一天,湿气却没有一点减轻。在水管旁打呼噜的猫爬起来,躬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纵身跳上墙头,不急不缓地向大街方向走去。东西街上,老槐树下李奶奶家的狗昂起头来,一动不动地向南望去。南边,有一大群羊正经过十字路口,领头的公羊目不斜视,像部落的酋长。羊群后面跟着的牧羊人拖着鞭子,蔫蔫的,像被责罚的仆人。王老四家的大鹅哦哦叫着迎着红光往回走,后面不远的地方,鸭群沿着街边排出长长的队伍,不事张扬,仿佛怕人知道自己吃足了鱼虾。王老四光着肥胖的脊梁,站在路边不停地晃悠,像一刻不停的钟摆。

爸妈把盘子碟子筷子摆了满满一桌,叫姥姥回屋视察。这几乎是一道程序,姥姥履行得也很认真。她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儿,把几个菜调了调位置。每年这顿饭她都要调几个菜的位置,鸡今年放在左边,明年放在右边,除了鱼在中央不动,其他的菜都有可能换防,至于为什么这样调,她不说,也没人问。

调好了菜,姥姥对爸爸说,倒上酒吧,我把那老东西叫出来。说完,倒腾小脚,回自己屋叫姥爷去了。

大表姐不来,姥姥心存芥蒂,酒桌上的氛围就有点冷。舅妈小心翼翼地说,兴许她要考试呢,前些日子就说要考,中专文凭不好使了。姥姥没理舅妈,转头对姥爷说,听到没,小妮子要考试,考试要紧,今年就不来给你过寿了,难为你还那么疼她。姥爷不说话,只微微地笑。舅妈觉得窘,没敢再搭茬。

不来不来吧,咱开始喝吧。妈妈想打圆场,大咧咧地起身举起杯子。没人应声,姥姥冷眼看了妈妈一眼,弄得妈妈很尴尬,站了片刻便放下杯子规规矩矩地坐下不再说话。

气氛越来越冷,跟下了霜似的。

这时,姥姥却扑哧笑了一声,像根针扎破饱胀的气球,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姥姥举起杯子说,她不来咱多吃几口肉。来,一块儿把这酒干了,给老东西祝祝寿。说罢,嗞吧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抄起筷子给姥爷的碟子里夹了块鱼肉,又对姥爷说:老东西有福啊,任嘛不管,还好吃好喝好待承,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笑吧,笑吧,笑掉了下巴可没处找。姥姥越说越开心,边说边喝,边喝边笑,把一桌子人都点燃了,连少言寡语的大表哥话也多起来。

院子里,铺了一地月光,银闪闪水汪汪的。夜里起了风,树影在地上一晃一晃,像一条条游弋的鱼。猫从外面来,蹲在墙头看了看,纵身跳进院子,喵喵叫着进了屋,蹭着姥姥的小脚。姥姥夹了块鱼肉丢给它,说你也沾沾老东西的光。姥姥已经喝了好几杯酒,两颊的皱纹都泛了红。和往年一样,一桌子人给姥爷祝完寿、敬完酒,姥姥就开始讲故事,讲姥爷年轻时一根木头横渡黄河的故事,讲姥爷和她相亲被大黄狗追到树上的故事,讲姥爷赤手空拳制服惊牛的故事……这些故事每年讲每年讲,一家人都能背下来了,可姥姥讲的时候大家还得装成第一次听的样子,要不然她不高兴。尤其爸爸,找准时机插问一句,惹得姥姥越讲越来劲。我很尊敬爸爸,可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觉得他狡猾。没办法,姥姥喜欢他狡猾,他狡猾得很成功。

夜渐渐深了,那猫靠着姥姥的小脚打起了呼噜。外面,风声越来越大,透过门窗,一丝久违的清凉游进来,让酒足饭饱的人们感到惬意和隐隐的疲倦。姥姥讲完故事,嘱咐一遍舅妈看病的事,又让爸爸拿些钱给大表哥。见都妥当了,姥姥才拍拍腿站起来,说:老东西,这下满意了吧,走,咱回屋说话去,让孩子们该收拾的收拾,该睡觉的睡觉。

姥姥抱起椅子上姥爷的遗像,倒腾着小脚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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