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他和他(短篇小说)

2015-07-15 12:58王小麦
南方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黑猫母亲

王小麦

她本应该是相信爱情的,因为这是她的天性。可是,她偏偏要说:“哦,爱情,爱情是什么,我为什么要相信它?”

南方的天气潮湿得让人发躁。她很想冲着街边的人大喊大叫,又怕别人会说自己是疯子。她只好自嘲地笑一声,用手很重的在头上打一下。这是她惯有的动作。

这是走过的第几个城市了。她不记得了,她的记忆力总是那么的不好。她是地道的北方女孩,这几年却在南方辗转。没有雪花的南方,她觉得灵魂都是脏的。哪怕有雨水的冲刷,终究是不彻底的。她希望有凛冽的寒,这样才能抵抗内心的无底洞的冷。

满目的绿,回忆里满目的苍凉。“妈,爸爸的腿怎么样了?”她打电话给母亲。母亲是北方小村庄里的农民,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黄土是母亲生命的全部,母亲也变成了黄土的一部分。“就那样。”母亲答道。她便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从小,她的话就少得可怜。她的双腿这几年是总要生冻疮的,南方夹杂着潮气的风,让她受不了。这时风又起了。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被吹透了,她常常这样想,如果被风吹透了,自己就要倒下,不用再这么活着了吧。这么想的时候,她会觉得很快乐。毕竟,值得她快乐的事情并不多。

她叫玉米。她不喜欢这个名字,但大家都这么叫她,而且叫的时候,必须要回应。这让她觉得很烦。她烦的事情很多,没有必要一一提及,但作为生命里的头一件烦心事,就很有提及的必要了。日后,她常常这样说:“以后不要叫我玉米,我讨厌这个名字,如果没有这个名字,我就不会烦,不烦我就不会失眠,不失眠我就会精神抖擞。玉米,这是我人生的原罪。”大家就问她:“这名字是你父母取的吗?”她知道自己不能怪黄土地上的父母,他们是那么的老实,如同黄土一样,苍凉而又悲哀。她便说:“叫吧,叫吧。这名字好,预示了我的一生。”她似乎是很爱父母的,但又不像是爱。她的人生终究是矛盾的。

她的第一段恋爱,是在高中。学校组织看电影,她翻墙爬出电影院,去附近的果树林看桃花。桃花粉嫩粉嫩的,比娇羞的少女还让人疼惜。她摘一瓣桃花放在手里,用手揉搓,感觉是在揉搓自己。桃花黏在手上,手上留着浅浅的印痕。本来开在枝头,傲慢的桃花,在她的蹂躏下残破不堪,爬在地面,任人踩踏。她手足无措起来,看着自己的双手,大哭了起来。这时候的果园是没有人的。安静的只有她的哭泣声。“喂。”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问她:“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她脸上的雀斑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亮,就像是厕所里爬出粪池的虫子。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停止了流泪。她依旧顺手摘下桃花在自己的手里玩弄,桃花是无辜的受伤者,她却因此得到了强加的快乐。她咯咯地笑出了声。忽然的笑声和忽然的哭泣一样,都发生在这个女孩身上,让他觉得很是奇怪。“你怎么没有去上课?”他关切地问。学校那段时间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穿校服,校服上有很明显的标记,“千阳县中学”。衣服的宽大很不适合她娇小的身子,她常常将手缩进袖子里,吆喝着《三娘教子》的秦腔,俨然将它看成了戏服。她仍不理他,又折了一大束桃花扔在地上,用脚使劲地踩,她很快乐,他很心疼,因为这片果园是他家的。但是他没有说。她玩得没有意思了,就离开了果园。他追上她,又问她:“你不去学校?”她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说:“我带你去玩,好不好?”她想了一下,没有回答,他拽着她走了。那年她十六岁。他是一个老男人,大概是已经成家有了孩子的。他带她去玩,然后在一家小旅店开了一间房。他欺负了她。她只是感觉身体上荡起一股激流,她还不懂得这是什么,她感觉到快乐。直到下体感到疼痛,血流出来之后,她才惊慌地哭了起来。他怕了,穿上衣服走了,扔给她一些钱。

他走了,她也不再哭泣了。而是拿起钱,在旅店下面的市场要了一碗羊肉泡馍。她将饼掰碎扔进碗里,头脑里回忆着刚才的情景,她是有点留恋的,她并不怪他,要怪也是怪他走得太匆忙,应该一起吃个饭,商量一下下次见面的时间再走的。她又去街上给自己买了一件衣服,黑色的外套,她穿着很好看。她想不通为什么他要给自己钱。但有钱也使她快乐。

父亲经常失眠。他每次失眠都要抓着头发抡起母亲,打她骂她,母亲靠在墙角,蜷缩着,如同夜里躲在屋檐上凄厉叫唤的黑猫。父亲打母亲时,还喜欢脱母亲的衣服,一层一层地脱完,即使是冬天也不例外。打完后,父亲累了,便爬在母亲满是伤痕的身体上,要求做爱。母亲叫唤的声音,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快感。大概她的出生,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一场意外。父亲从来都不避讳,院子里,牛圈里,都是可以的。她常常碰到。他们照旧,她则匆忙跑开。这个家有多少罪恶,就有多少欢乐,只是从来都不属于她。

她不喜欢在家,但又无处可去。家,对她来说,就是一个牢笼。母亲的脸整天是青的,父亲则是黑的,都没有任何的血色。她常常觉得自己并非生活在真正的人间,可又真切的感觉到是在人间。

她不知道其他同学是怎么知道的,她听到他们窃窃私语声:“哈,就是她,处女膜都破了。”他们的指指点点,让她很不受用。这还不如光明正大扯着嗓子在喇叭上宣告这一消息呢。她本来就漂亮,眼睛深得像是一个图书馆,那是因为她喜欢看书,尤其是小说。她看小说,看小说里对做爱情节的描写,她常常能沉溺进去,又觉得是那么虚假,为了做爱而做爱,这是诸多小说家的通病,怕也是人类本身的通病吧。因此她喜欢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她写的做爱深入到了人的骨髓之中,是最为本质的。她不屑于和同学们争辩。要是在文革时期,她肯定会被划入牛鬼蛇神之类。不过她倒是顶爱那时的大字报,她想,要是真的能生活在那时,她要张贴大字报,宣传做爱的本质,提倡做爱。这要有勇气,她想自己是有的,毕竟死的勇气有,可以扯根绳,上吊自杀,文革期间不是很多人都这么做的吗?

之后,她和很多人在了一起,又分开。那时的高中,还停留在搂搂抱抱,她就已经直入深层。她比谁都明白,很多人和她在一起,哪有什么真正的感情,而是来自纯粹的欲望。他们在她身上体验着青春初次的狂喜。后来,她认识了陆伟。他长得很胖,并不好看,会弹吉他,最喜欢许巍。她爱他,也爱他的胖。他们在一起,他弹吉他,她唱许巍的《蓝莲花》,能将一个老男人的歌唱得那么有感觉,也算是她的厉害;他是班长,她是文体委员,班里的事他们俩张罗得井井有条。而且,陆伟家境不错,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她跟他住,可以不用再回那个牢笼般的家。他们之间真的可以纯洁到没有其他。最后她才懂,是他不爱她,她太爱他。

她的名声变得越来越坏。从县城传到了小山村,传到了母亲耳朵里。母亲知道后专门赶来学校,在校园里,连哭带骂地训斥她,扇她巴掌。旁边围了一圈人,都是看热闹的,没有人劝。母亲不再是凄厉叫唤的猫,而是变成了深夜嚎叫的狗。“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你以为你是小姐啊,小姐都能挣钱的,你挣到什么了你。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光了。”她日后回忆起来,总是轻微地笑着说:“那时候我想,原来母亲并不是嫌我放荡,而是嫌我放荡得无所值。比如,要是能挣到钱的话,放荡似乎就是没错的。”后来,她参加了高考,是全县考上大学的仅有的几个人,她故意报考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桂林。她是想要遗忘掉什么,或者说,是想让别人遗忘掉什么。

日子很悠长,她的岁月也很悠长,飘飘荡荡,她到了那里。日子在转,她脸上的雀斑却没有转走。很多人遗憾地说:“这女娃脸上要是没有雀斑,肯定能是个大美女。”她听他们说着,也不反驳,心里想:“才不呢,我的美丽全部来自脸上的雀斑。”这是她的逻辑,她知道没有人能懂,但她懂,她希望有个男人也懂。

桂林不是她的故乡,可她爱这里。她爱吃米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每一家米粉店都有她的身影。但她毕竟不是桂林人,她吃米粉不要肉,而且要放很多辣椒。米粉店的老板经常会笑嘻嘻地说:“那么瘦还不吃肉啊。”“这辣椒,可辣的哦。”她也不答话,冲着他们笑。她很爱笑,她的笑容能缓解不讲话的某种尴尬。她常常痛恨自己的话少,又没有改掉的意向。只能暗自懊恼,要是自己是个哑巴就好了。要是这样,不讲话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了。

她想,自己的人生怎么分裂成了这般模样。那个喜欢了她有七八年的石涛,为了她,跑到这座陌生小城。他来的时候,她去接他。桂林的车站很小,从车站一出来就是市中心。她带他去吃十字街那家崇善米粉,他辣得眼泪直流,她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她说:“桂林的辣椒就是辣。不过你也太不能吃辣了吧。”这么多年,情书积攒了有一厚沓,她有这种习惯,这也是她的一种快乐,她的快乐总是很少,仅有的快乐也很是奇怪。石涛说:“玉米,看你这样我就放心了。你是快乐的。”她笑,不否认也不肯定。临分手时,石涛又将一大袋东西塞给她。他总是这样宠她。一年前,他给她说:“你就像是天边的月亮,我摸不到,只能远远的欣赏。没有想到,现在连远远欣赏的机会也没有了。”这样的爱让她承担不起,她宁愿他抱紧她,吻她,这会让她好受一点,可他偏不。

她曾经的放荡在这座城市里无人知晓。她有时想,桂林的山和水也是一对极好的情侣,山压着水,水拖着山,山水呼应,才构成了人间仙境。人也是不能孤独的。但是她孤独,孤独深入了她的骨髓之中。所以她不美好,所有美好的东西必须都是对称的。她无意与别人为伍,别人的喘息声却能压迫她的神经。她觉得累。她又想逃避,可是无所去。

在桂林,她养成了失眠的习惯。失眠后经常想起的是父亲,她惊恐自己会有如父亲般的命运。惊恐之余,发觉自己与父亲益发相像。父亲失眠受苦最深的是母亲,父亲大吼:“死婆娘,老子睡不着,你睡得那么熟。起来。”深更半夜,还要殴打母亲一顿。深夜发生的故事很多,不幸者居多。熟睡的人们是顶有福气的。小时候,她对这些浑然不知。

“所以,你要说我有多爱自己的家乡,多爱自己的家,那是不可能的。”

“你这是自私。”

“这并不是自私,而是真实。你没有经历过,没有权利这么说。”

她不记得这是自己和谁的对话。抑或是自言自语罢了。她拍自己的头,不嫌重不嫌疼的。终究没有恍悟过来,她的苦白受了。她倒也甘愿。这辈子总是在自讨苦吃,多一次又有什么关系。就这样吧,她想,桂林这所小城,也是无法安放她的。要去哪里,哪里才能有自己的归宿。

山水的相称让她的心更加寂寥。寂寥是黄土地所特有的概念,她却非要在这片红土地里上演。南方人都热情,哪怕是门口走过,都要相互问候:“嗨,你好。”太阳的光芒刺穿了她的脸,她也回应他们的问候,但问候之后,心会更空。

她背起包,跑去青岛。一天一夜的火车,她买的是坐票,她靠着窗,天亮了看外面的风景,天黑了看自己的心。或者就是睡觉,睡觉如同行走,没有尽头的感觉是她喜欢的。快下车时,旁边的男生同她搭讪。他穿了件黑呢子大衣,有轻微的狐臭。他的声音带点羊羔的味道,不熟悉的人听了,必定会认为羊和人类存在着什么扯不清楚的关系。“你要去青岛?”他的动作很不自然,眼睛忽闪个不停,想看又怕看,鬼鬼祟祟的样子。她扭过头,不准备理,却还是点头。“你是第一次去吗?”他问,他的声音带了点颤音。事后,她回忆说,他的声音是在寂静里没有拧干的衣服,水叮叮叮滴在地板上的声音,这声音让人发慌。

他们还是结伴而行了。她说不清楚原因,或许是他激起了她的保护欲。她想,别人会笑话他,他狐臭,说话还这样。对此,她不忍心。在某些事情上,她有着佛祖的仁慈。但在有些事情上,她血液里流淌着的,是黑稠的墨水。她将飘舞的蝴蝶撕扯开,揉碎在手中;小青蛙在她脚下,成了一摊青绿而鲜红的液体。

走在栈桥上,海风吹过来,她的长发飘到了他脸上。她不在意。他的手试探着抓她的手,她警觉的转过身,大吼:“流氓,你要干吗。”他的脸变得通红,嘴里哆嗦着:“没,没有,没有干啥。没有,没有。”没有底气的否定让她深感愤怒。晚上,灯光打在沙滩上,她站在海边,渐次涌起的海水弄湿了她的鞋子。他站得远远的。她蹲下身,眼泪流了出来。海水和眼泪,真是一对完美的陪衬。她的泪滴在沙滩上,海水还友好的过来抚摸,他都不来。她的眼泪怎会流个不停。这个世界对她构成了多大的伤害,还是她对这个世界构成了多大的伤害。谁又懂得。

在旅馆,他们住在一起,睡在一张大床上。她的警觉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因为她不是什么处女之身,她和很多男人做过爱。但她就是怕懦弱的,声音像鸡样的他。她穿着臃肿的衣服入睡,睡在床边。他们之间的谈话很少。之前都是别人说话给她听,那声音像鸡的他,本就是无话,沉默是他们相处的最好语言。如果还要再加上一些,那就是他无法克制的狐臭味,她装作毫不知情,他也信以为真。

人人都虚假,他们俩也不例外。

“我之前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她总是说我笨,她可以和我上床,可以为我买手机买衣服,但从来不在熟识的人面前承认我的存在。她是这样子的。经常消失,去往另一个城市。突然间哈哈大笑,突然间哇哇大哭。”他说。在深夜里,她看不清他的脸。所以她根本无法揣测,他本来像鸡一样的声音,为何在当时会变得如此动听。他腋下的狐臭味,为什么飘来了一阵清香。“你很像她。”他接着说。很静的深夜里,她听到了寂静的声音,看到了没有光的画面。这些在她日后的很多年里,都在不死的留恋着。她留恋的东西总是很奇怪,这也属于一种极为奇怪的留恋。

冬天的崂山,也是寂寞的。寂寞的孤独,又是寂寞的绽放。他们下车,他去买东西,她在外面等她,她看到不远处的海,便忘了约,走了过去。他出来看不到她,疯狂地找,脚转得飞快,恨不得霎那间将全世界都走遍。她却悠然地走在海边,看着大海,心和大海融为了一体。“喂,你又乱跑。你。”大冬天的,他满头大汗,脸蛋通红。她看他的样子,说道:“你担心了。哈哈。你看你的脸。” 他说:“我,我的脸怎么了。我。”他是个小女生,那动作那表情,想想都觉得好笑。可是他真心疼她。他问:“冷吗?”她摇头。他说,“冷的话我把自己衣服给你穿。”她笑道:“你每次都这么说,可你都不脱,只是说,一点诚意也没有。”他争辩:“哪有,哪有。”边说边把衣服脱掉推给她,腋下的狐臭味即刻散发了出来,但她却没有注意到,只看到海风中单薄的他,她的心抽动了一下。只此一下,再无知觉。

她一直想,以后很遥远,仿佛自己不会活在以后一样。以后是他们的,与自己无关。而她的过去是碎片性质的,每次回忆,就会扎得遍体鳞伤。现在呢,她不确定自己真的是在生活着。这就是她,悖论而又苍凉的她,不存在而又存在的她。究竟应该怎样,究竟哪种生活才是正确的,她无法知晓。小时候,她让父亲把自己架在肩膀上玩,父亲这样做了,可最后把她扔在了冰凉的砖地上。她哭了,母亲跑过来,问父亲是怎么回事,父亲不回答,踢了她一脚走开了。母亲望着蜷缩哭泣着的她和转身离开的父亲,豆大的泪珠流了下来,那泪珠似乎要冲走幼小的她。这时,蹿过来一只老鼠,母亲脱了鞋打它,老鼠跑得快,鞋子就打在了她身上。母亲抹了一把眼泪,提着鞋子追老鼠去,留她一个人。痛吗。她现在想想,痛还是不痛,那时起,就丧失了感知痛的能力。肉体的痛,精神的痛,她都感知不到。没有感知是她最怕的。她的麻木,让她觉得怕,却又觉得很是幸运。

她站立在人群之中。但只要闭上眼,就能切断外在的所有联系。她觉得所有灾难都是别人带来的,无辜的自己,却要承担这些。不公平也不能说出来。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自由,言语自由和肢体语言都没有。意识到这点是好的,怕就怕意识不到。任何事,怕的不是没有结果,而是自己有所奢求。

有时候梦也是重复的,如同生活。重复一切的无意义,重复所有的不快乐。她和他,在青岛认识的他,在一个嘈杂的小街道的宾馆里做爱。他不知所措,她一步步的引导。她饶有兴趣的借着窗外的灯光看他仍旧羞涩的脸,他的眼睛是一朵长得太浓艳的花,靠得太近会抹红她的眼。她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当过一年语文老师,那些孩子,个个天真,也个个丑陋。她并不善良。她不爱这些孩子,特别不爱他们的眼神,他们望着她,是要围攻她。他的眼神也是这样。一朵太浓艳的花,要怎样采摘。她细细地想,他却早已进入,她叫出了声,他瘫在她的身上。似乎他们先天就是黏在一起的,她本是丧事上的小白花,是他的浓艳,为她增加了血色。但是她并不爱他。至于他爱不爱她,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一场潜意识里堆满冷的错觉,所有的错觉,连温暖的感觉都是错觉。温暖是什么,没有寒冷,哪来的温暖。她爱寒冷,并不爱温暖。

天亮。太阳照进来。她望着旁边的他,房间里有淡淡的狐臭味,或者说这股狐臭味完全来自她的错觉。他睡得很死。她想她的身边睡过多少个男人了。她拥有了多少个男人,多少个男人又野蛮地占有了她,将她看作自己的阵地,仅此而别无其他。她人生的意义在哪里,在重复的做爱之中,在每月一次的流血中淌尽所有的生命力。挂在天边的太阳,或者说挂在太阳上的天空,也在帮她思索。她却始终是困惑。在那一瞬间,她想推醒身边的他,跟他索取答案。她确实这样做了,他哈欠连天地望着她。她想我们真是一对陌生人啊。可为什么一对陌生人要住在一起,为什么一大群的陌生人要共住在一个地球上。两眼直视着彼此,能有什么好,还不都是进攻和反抗。“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她问,她的目光是毒的。他说:“天花板。你看天花板。”他平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的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饶有兴致。“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他说:“我好困。我要睡觉。”昨夜是谁和谁还在抵死缠绵来着。她弄不懂为什么每次做完爱都会哭。她以为这次会是例外。他看着他的眼睛是怎么合在一起,她内心的大门也紧紧的地闩上,扣上了一把铁锁。她哭了。他醒了。她坐在床边,他拿起狐臭味很重的大衣走出了房间。他真是一个强盗,拿着锤子的强盗。

她叫玉米。我总是记不清她的名字。

人要是没有代号会怎么样,她常常这样想。这么多人,我们要怎么才能一一确认;这么多人,我们凭什么就和特定的人厮守一辈子。外表是假象,内心似乎能很真实一样。一切都是不真实,除非你能证明它的真实。她不放心去爱自己,因为她始终觉得自己是虚假的,事实上不存在的。要爱,必须有爱的价值,可她没有价值。

所以她想不通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爱她。

或者是,她想不通连自己都不爱的人,凭什么有那么多人爱她。

母亲常常抱着家里的黑猫,坐在家门口那棵核桃树下面。黑猫不想让母亲抱时,会发出很凄厉的叫声。母亲不松手,她觉得黑猫是温暖的所在。黑猫逃脱不了,趁机咬母亲一口,溜之大吉。她说,我和母亲最大的不同便是,我害怕温暖,喜欢寒冷;而母亲害怕寒冷,喜欢温暖。我们都不懂,只有常温才可以存在,人体不是冰箱,不是所有温度都可以调出来。对黑猫踢过来踢过去的父亲,在母亲被黑猫咬过之后,会特地买根五毛钱的火腿肠给黑猫吃,还要把黑猫带到母亲面前,当着母亲的面喂黑猫。他也只有在那一瞬间可以称为慈父。

这些遥远的记忆,她都还记得。黑猫死后,母亲在后院埋了它。她看到母亲哭了,她为母亲的眼泪不解。她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爱,却那么爱一个为了五毛钱的火腿肠,就能背叛她的黑猫。为自己连只黑猫都不如,她也流下了泪。

她将这些说给他听。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将这些告诉给他,一个完全陌生的他。刚说完她就后悔了。她不相信自己也需要与他人的倾诉,需要他人给予的同情。她讨厌而又怜悯这样的自己。他说:“你也应该养只黑猫。”她答道:“不,我从来都不喜欢猫,况且是只黑猫,它们的爪子会刺进我的眼睛里。”他说:“你和你妈妈是一样的。”她反驳道:“不,不一样。如果我是她,我不会给我爸煲汤喝,做饭吃,我要报复他,而不是忍耐他,还爱着他。” 他拍她的头,和她拍自己的头一样,不嫌重不嫌疼的。他说:“小傻瓜,爱是需要忍耐的。就像你忍耐我的狐臭味,我觉得你脸上的雀斑是那么的好看。”她看他起了皮的嘴唇,又想起从镜子中看到的自己的嘴唇,她想,这两个人是怎么将这满是干皮的嘴唇放在一起,还无比贪恋,为什么还会觉得是如此的湿润和光滑呢。一切都是错觉。他和她的存在也是一种错觉,真实中,没有任何人是存在的。

她相信灾祸全部来自他人,若是自己能够孑然独立,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次次的事实也在告诉她,只有不爱自己,才能确保不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譬如说,感冒了,就不应该去看医生,病总是会好的。但如果去看了医生,兜里的宝贝就会全部丢失。她也终于没有机会证明这一点,只能依靠推论,逻辑是:如果生病了,不出门看医生,就不会遇上小偷,兜里的宝贝就不会丢失。可是她无法证明,如果不去看医生,会不会在其他时间因为其他原因,导致同样的结果。她无法证明,别人也无法替她回答。于是她的所有推论都是可以成立的。

她和他在一起。他们相依相偎,却从来没有说过爱。他的唯唯诺诺和小家子气,让她很不受用。她常常毫无避讳地指出来,不留一点情面。他不反驳,认真听,却仍旧不改。她想,他面前的她,她面前的他,都不再是单纯的他或者她。他们的互相忍让如果不是为了爱,那是为了什么。

她长大的那个小村落,有个很美的名字,叫莲花巷。深夜的狗吠和天明的鸡鸣声,会让她感动得想要流泪。深夜的狗吠一定是相互呼应的,它们在孤独里凭借叫声获取慰藉,她想,狗的白天献给了人类,夜晚献给了孤独,狗比人类还要可悲。而鸡的叫鸣声,像是在完成一个不得更改的约定,它们的命运被捆绑在了这里,它们不得不发出第一声鸣叫,来预告满是罪恶的白天的开始。她时常觉得,在莲花巷,她唯一的朋友,便是狗和鸡。她爱它们,它们却不爱她。狗望着她汪汪大叫,随时准备一跃而上咬她一口;鸡追着她跑,尖尖的喙是可以啄她的。所以,她爱它们,也怕它们。爱和怕紧密相连的感觉,伴随了她的整个幼年时期。

小时候,每次醒来,她都哇哇大哭。仿佛她的睡眠是不容打扰,且要永久继续的。母亲拿着扫把在她屁股上打一下,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母亲伸过冰冷的手,说,“这都几点了,还不上学去。”她跟着母亲,如同跟着一个冤魂。她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三番五次停下,看母亲的反应。母亲冰冷的手又拉住她,说:“还不走,再不走我就回家了,你一个人在这,看冤魂来了怎么办。”看来母亲不是冤魂,不然她不会这样说。在学校,她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孩子们都是快乐的,爱玩的,爱打爱闹的,除过她。她的不合群,成了大家合伙欺负她的正当理由。她走在路上,冷不防就会有一个石子打在她脸上。她不反抗,而是望着扔石子的人笑,莲花巷的人都说:“玉米这孩子,头脑是不是傻着的啊。玉米她妈,你带玉米去城里的医院看看,可千万不能耽误了孩子啊。”莲花巷的人都是善良的,可是这善良里总包含了其他的成分。别人是永远也看不到的,只有各自心里清楚。母亲当然没有带她去市里的医院看病,母亲舍不得花一大笔钱看这没来由的病,换做莲花巷的任何父母都不会去,但他们都善良的让母亲去。

谁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莲花巷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莲花巷的人善良地说:“真是看不出来啊,原来玉米是有这福气。我们莲花巷以后可都要靠玉米了啊。”“哈哈,那是那是。”大家都纷纷应和着。父亲也老了。玉米的身上明明流淌着他的血液,他却不以其为贵。他拄着拐杖,猫腰着,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威风。他说:“玉米啊,她哪是莲花巷的人啊,她的心没有一刻是在这里的。她是大城市里的婊子,是莲花巷人的意淫对象。”这话最后传到了她耳朵里,她并不为父亲说的话而难过,相反,她为父亲如此了解自己而感到困惑,她也为父亲的分析总结能力而佩服万分。她发现,自己并不了解父亲。他对母亲的蹂躏,全部演变成了对自我的深深蹂躏。

原来每个人都痛苦,只是痛苦的方式不同。这样,才有了快乐,也才有了笑脸。

她知道他不会懂。她也没有告诉他的打算。

她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风声,很大的风声是要咬掉人的筋骨的。她在房子里吓得浑身哆嗦,一阵战栗。这几年来,在桂林的生活,已渐渐遗忘了莲花巷的味道。与外界隔断联系的唯一好处,是可以清心。而内心的清澈。和内心的浑浊一样,都让她觉得怕。她在清澈的内心里,看到了一切毫无意义的,过往生活的无意义,证明了自身的无意义。一阵一阵的风,如同狼的嗥叫。狼为什么嗥叫,它在呼唤什么,贪恋什么。风为什么嗷叫,它难道是在跟大地乞讨同情和施舍,要求一些空间,而不是四处游走,为人们所诅咒。“这妖风,要把人吹走似的。”“讨厌的风啊,能不能不要再吹了。”大家边走边骂着,风听着,也继续吹着,吹向没有明天的以后。

风也在走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走路。我们都是同路人。

就好像,她和他,他们也是同路人。

他说:“你的童年蛮悲惨的样子。”她摇头否定:“悲惨这个词并不适合我。若要说悲惨,就会有他人的同情,可是没有人会同情我。很多事都是我自讨苦吃。在他们看来,全部是自作自受的结果,是我活该。你要不要吻我一下?”他疑惑地问:“为什么?”“最起码我的嘴唇是有温度的。我想证明这点。”

她想她是应该相信爱情的。像母亲一样,在父亲重复的殴打中,还能敞开自己,心甘情愿满足他的所有愿望。这是母亲盲目的勇敢,还是对于爱情的至死的勇敢。她几十年里都在思索着这个问题。若干年后,父亲躺在炕上,吃喝拉撒只能靠母亲的照顾,母亲的细心和父亲的温和,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她问母亲:“你爱爸爸吗?”母亲摇头。母亲脸上的雀斑,黑成了一幅挂在厕所里的水彩画。她又问:“那你有没有爱过其他人?”母亲依旧摇头。她烫过的头发,蓬在脸上,似乎是掩盖住了什么。她的眼睛要离开眼眶一样,往外直蹦。“你很少叫我‘妈。”母亲说。她笑笑,转过头,看躺在病床上的父亲。中午了,太阳出来了,母亲说:“我们扶起你爸让他站一会吧。”她扶左边,母亲扶右边。父亲靠着窗户说:“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四十六天了。”母亲安慰道:“总会好的,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早晚是会好的。”她也补充道:“爸,会好的。别想太多。”

她对他说,到最后,竟然是突如其来的病痛将我们紧紧联系了起来。人和人真的是很奇妙的组合,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就像你和我,为什么会遇到,如果不是坐在同一节车厢,如果时间推迟了一两天,如果目的地发生了变化,现在的场景便不会发生。我那天一直在重复问着母亲同样的问题,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爱,使她对父亲容忍到了那种地步。可母亲最后还是没有告诉她答案。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变成了一个谜。或许人和人的感情,本身就是一个无解的谜语,真正的相守者,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魔力才能永久相守,相守是寻找谜底的过程。

她和他在青岛车站分开。天空的湛蓝和红瓦的屋檐在她的眼里褪色,如同他的影子。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孤单,有史以来未曾有过的孤单涌上心头。他的手缩进了袖子,他看起来很冷似的。这鬼天气确实很冷,但她不觉得冷。他曾说:“冬天,我的手必定是要冻的。好多人都嘲笑说我的手像一根火腿肠。他们的比喻其实很贴。但我觉得难过。我不喜欢这样的比喻。”她当时不屑地笑,说:“哈哈,你是大男生啊,还不让别人开玩笑了,小气男。”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笑容总是很多。但她没有意识到,她对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缺少认知能力的。

就这样吧。她这么想。她这么想也是这么说的。“就这样吧。”她说。她表现出一副不想和他再有任何交集的表情。“就这样吧。”她看到没有答复又重复了一遍。

“嗯?”他疑惑地问。这时的他和她手里都攥着一张票,出发点相同,目的地南北相反。她要回莲花巷看看,他要回他的家乡,那个叫作桂林的,曾经也是她的故乡的桂林。当年她在桂林读书的时候,老师爱惜她的才华,要她毕业后留在桂林。她拒绝,她跟他谈到过这些。他当时很疑惑地问她为何不选择留下来。她说:“他们都不懂我。只有我自己才懂自己,我哪有什么才华。我不想让他们失望。自我的失望远比他人的失望更让我感到难过。”

“就这样吧。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再见。”她说。语气是极淡的。她的话让他吃了一顿没有放盐的,口味很重的饭菜。她给的爱情也是这样,没有放盐,却能让人留恋一辈子。不过留恋的不是没有放盐的饭菜,而是对放盐之后的美好猜想。

他突然拉住她,把她紧紧拥入怀里。那么多的人,拥挤的人群。他的眼泪却流得飞快。“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不要。”他说。

“那么,你爱我?”

他不回答。

“是的,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就算有爱情又能怎样。终究是要分开的。就这样吧,好吗?”她说。她口中的决绝和冬天的风一样,吹得哪都是,全世界都是。

“嗯。”她看他的眼神,他的眼神种满了一大片的树林。

空荡荡的候车厅,空荡荡的心。他送她在站台,他们拥抱,拥抱的姿势极不熟练。但他还是紧紧抱住了她。她上车找到座位,看窗外的他,他忽而放大忽而缩小的身影,让她整个心沉到了黄土地下。她想,爱到底是什么。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用一碗羊肉泡馍和一件黑色衣服,让她的生活驶上一个偏离了轨道的方向。之后就是错综复杂的,无数个不相识的脸庞在她生命里的涌动。她没有记清楚他们的脸,她想他们一样没有记住她的脸,这些都是对等的。还有陆伟,她自以为爱过的人,他们情感的相投和躯体的陌生,纯粹的柏拉图式的爱情,让她一度以为是错觉。很久很久,她想,是否真的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他是不是真的存在过。那个胖胖的,弹得一手好吉他的陆伟,为什么她的闺密,对他没有任何印象,她解释道:“那你们还记得元旦晚会上我唱的《蓝莲花》,他弹的钢琴吗?”闺密说:“你有一段时间超级迷恋吉他,你租了房子住在外面,你没日没夜地弹吉他。你弹了有一年,那一年里任何人都动不得你的吉他。一年后,你卖掉了它。”她的头脑开始混乱。然后,她又想起,那个爱她的,为了她而跑来桂林的石涛,他买了兔子肉给她吃,她说:“这么可爱的兔子怎么忍心下得了口。”她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吃了兔子肉,但她的生活中,她的内心里,总觉得一只兔子在卟卟地跳。兔子的跳跃,碎了她的心脏。她已经不再存活了一样。

她在对外面的他挥手。一个孩子问妈妈:“妈妈,姐姐是在像谁挥手啊。”

那个女人向窗外张望,又疑惑地看着她。然后抱紧了小孩,轻声说:“不要理这个姐姐,她是疯子,是灰太狼。”

女人的小声,怎么也敌不过她的敏感。他们怎么会看到他,她想,他是属于自己的,仅是属于自己。就像陆伟一样,只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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