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30 22:18初雪
雨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桃花儿子

初雪

花含笑是笑醒的。

她做了个梦。在梦里头,她和儿子走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急急地,被什么追赶似的,总也走不到头。儿子突然停下了匆匆的步履,取下助听器,扔了。她惊问,唯一,你这是干什么?儿子说,妈,我听见了,听见你说话了!她又惊问,真的吗?你真的听见了吗?儿子用力点着头说,妈,咱们家去吧!于是,她和儿子都笑了,笑出了声,笑出了泪……后来,她就醒了,立马明白那不过是个梦罢了,醒了就没了,心便空荡荡的。

屋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龙口的水哗啦啦地淌着。从梦中笑醒的花含笑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听那雨声听那水声听了一夜。她已记不清有多少回了,梦醒以后就再无法入眠,不比年轻那会儿,闭上眼就睡,睁开眼就是天亮。睡眠少了,人就老了。是呀,52岁的女人能不老吗?就算是那些城里女人,把自己拾当得再光鲜,52岁实际上也是老了,何况是吃过苦的山里女人?老了是正常,不老才叫不正常。这样想着,心里便踏实了些。只是依旧睡不着,她有心事。那雨声那水声钩针似的,把她的心事钩成各种图案,一个接一个,速度快得让她来不及眨眼,就是这样,也看不清那是些什么样的图案。她弄不清自己的心事。

弄清楚她自己的心事是在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

那会儿,她正坐在家门口,面前是一堆绿汪汪的蚕豆和韭菜,这些都是弟媳妇刚从山下自家的地里摘的、割的,然后送上山的。说是山,那根本算不上,顶多是个山包子,夹在茅山和瓦屋山之间的山包子。因为名字里带着个“龙”字,所以叫出来很响,叫龙壳山。山下的村子叫马埂村,虽然不带龙字,却也跟龙字沾上点亲,“龙马精神”嘛。龙壳山上有两眼泉,叫龙眼,但没人见过泉眼所在。只知道这龙眼一年四季都在往外冒水,流到山下的水塘里,又清又甜。后来开山,开下来的山石把龙眼给堵住了,但泉水还是往外冒。再后来,山不开了,宕口(注:指露天矿山开采形成的采石场)那块最洼的地方便成了一汪水塘,一亩的样子。村里人都说这就是龙眼所在之处了,那汪后来形成的水塘便被称作龙口。龙口的水盛得住,不管山下旱成啥样,龙口总是盛着满满的一塘水。下雨的时候水就满了,就往山下淌,淌到山下就不知所踪,但滋润着马埂村的土地,那野鸡红桃子便红得跟胭脂似的,那大蜜枣便水得跟蜜汁似的。

花含笑在开山留下的那个宕口养了四百只鸡。一开始她在这里种了一季的西瓜,拖到城里去卖,哪晓得卖得特别好,城里人都说吃她种的瓜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笑话,不用化肥不用农药的西瓜能不好吃吗?西瓜卖完了,她又养上了鸡,种上了野鸡红桃树和大蜜枣树。快到年关那会儿,她煮了一锅鸡汤,炒了十几只鸡蛋,带了百把只鸡参加当地农委组织的农产品展销会,那鸡汤一开锅,立即香了整个会场,城里人涌了来,尝着鸡汤,只是点头称是,还是那句话“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于是,她的鸡、鸡蛋和她的西瓜一样,又着实在城里火了一把。村里人知道了这茬事,有人就向她买了只把只鸡放在家里养着生蛋,同样的鸡,同样喂着玉米和糠,生出来的蛋就是没有山上的吃着香。村里人都说花含笑沾了龙眼的光。可当初,谁正眼瞧过这个宕口?她向村里要这块宕口时,村书记想都没想就给了她。村里的人知道后,都说这个离过婚的女人发疯了。

花含笑知道自己没有疯,她这是没办法。嫁人后,婆家所在的村子没分给她地,娘家的地倒给收回了。那时候年轻,常年在外地打工间或做点小生意,觉得那亩把亩的地没什么,在那地里苦上一年,顶多糊个口粮,跟打工没得比。可谁曾想,自己挑来挑去,到28岁才成的婚姻竟是那样弱不禁风,风一吹就破得跟烂鱼网似的,想补都补不了。离了婚回到娘家,早已物是人非,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可人呢?见过了外面世界的精彩,可最终留给自己的只有无奈和叹息。人到中年,早没了当年到外面闯荡的冲劲,就算有心也没那精力了,于是她想要回属于自己的地。可地在哪?为这事,访也上了,最后她咬牙要了那块见不着土星子的宕口,仅垫土就花光了她打工时攒下的所有血汗钱。土垫完那天,她站在空旷的宕口中央,太阳光照在灰白山壁上有点刺眼,风吹在脸上有点热,她突然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就像当初第一次站在广州火车站时一样,只是那会儿面对的是人山人海的陌生,此时此刻面对的是熟悉的空旷和荒凉。就在这时,新鲜泥土特有的香味随风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声响,那是龙眼在往外吐水的声音。闻着那香听着那声,面对着空荡而新鲜的宕口,花含笑流下了两行热泪,泪眼中,她决定在山上建一幢房子,她要在这里住在这里吃,还要在这里看这块没有土的宕口长上庄稼开上花结上果。村里的人现在倒说自己沾了龙眼的光,可当初怎么不说呢?红眼病可不是这么犯的!

从自己山下的家到山上的家,步行也就二十来分钟,骑摩托车也就六七分钟。唯一难走的是那条上山的坡路,开山那会儿运输用的,被运山石的卡车碾得坑坑洼洼,花含笑虽然往上垫了不少石子和煤渣,但终究不能一劳永逸,就想着修一条柏油路,但钱一直不凑手,现在只能先凑合着用再说。

花含笑剥着豆,想着上山的路,算是明白了,这条上山的路是她的心事。到了夏天,卖了自家在山上种的西瓜,再把村上乡亲的瓜一并带着卖了,秋上时就能把路修起来。这样盘算着,花含笑心里头轻松了一些。她不经意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宕口那扇用几根木头和网拼成的门,这扇门正对着自己房子的门,那是鸡场的门。她听见鸡场那边不住传来“咕咕蛋”的鸡叫,这鸡叫让她有点小得意,鸡蛋是排着队要的,端午节的100盒已订出去了。她担心的是,到时能不能有100盒的量?她不愿在饲料里掺催蛋素,又不愿到外面收其他的鸡蛋,这份实诚成就了她的名气,却让她赚得少了,再加上眼下禽流感闹得人心慌慌,这窝母鸡要出手就难了,老母鸡不出,新鸡就难进来,明年的产蛋量会更低。她明白,在中秋之前出光这窝老母鸡也是一件窝心的事。她不禁叹了口气。

蚕豆已经剥完,开始拣韭菜。这韭菜虽绿,往细里瞧就能瞧出微微的黄,但闻着有股很浓的韭菜味,这才是正宗的韭菜。在山上的房子还没盖起来之前,花含笑曾经在县城的菜场卖过好一阵子韭菜,那是她弟弟家种的。刚开始一点都不好卖,因为她的韭菜微微带着些黄,不像其他摊子的韭菜都绿得发翠。后来,她慢慢瞧出了门道,人家是往韭菜上洒了药水的,这药水一洒,韭菜准管碧绿碧绿的,卖相好得不得命,只是少了韭菜香。瞧出这门道,她的倔脾气就上来了,别人洒归别人洒,她花含笑偏不洒,这世上难道不做假就做不成事了?她不信这邪!果然,她的韭菜越卖越好,顾客就是冲着那韭菜香来的,两大筐韭菜只个把小时就卖个精光,时不时打电话让弟弟再送些来。她拣着韭菜,想着在菜场卖韭菜时那些琐碎的小事,笑意浮在了脸上,禁不住又抬起了头。这一抬头,竟是狠狠触动了她的神经。

她看见,鸡场大门旁边那两人多高的土墩上站着一个高大的背影。那不是她前夫张南军吗?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是还在牢里待着吗?她赶紧揉揉眼定定神,这下算是看清楚了,那是她儿子张唯一。从背后看,儿子真是越来越像他老子了,一样的宽肩细腰,一样的近一米八的身高,但眉眼随自己,性格也随,这是值得安慰的地方。儿子本来在常州的一家饭店做厨师,可眼下餐饮业有点清淡,他便辞了工,前两天刚回到家里。儿子站在土墩上是为了看着老鹰不叼鸡。刚建鸡场那会儿,不知道这鸡竟会把老鹰诱了来,头一个月就被叼去十来只雏鸡,这样养下去,还不得血本无归。她赶紧让儿子辞了工,专门帮她赶老鹰。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儿子总得有份工作养活自己才行。于是,她到其他养鸡场讨教,可人家不是养在平地上就是养在树林里,哪有养在这么旷的宕口的,都没遇着老鹰叼小鸡这档子事。后来还是让儿子到网上查到了,照着网上说的法子,她在养鸡场里扎了四个稻草人,一律给它们穿上红衣服、戴上绿帽子。这法子还真奏效,自打绿帽红衣的稻草人进了场,那老鹰再也没有光顾过。儿子这就腾出身来出去赚钱了。儿子挣到的钱大部分都交给她,这些钱她一分也不敢用,就是最难的时候,她也不动用,这些钱是要给儿子办大事用的。儿子是个实诚人,这很随自己。但儿子很不出趟,这点很不随自己,也不随他那没出息的老子。这也难怪,儿子四岁那年得了肺炎,在大队卫生院打了链霉素,哪晓得打过量了,耳便聋了,虽然戴了助听器,但听力终究太差,听力差,说话的能力也就差,细究起来,与聋哑人还真没什么两样。一个聋哑人怎么可能出趟呢?儿子高高大大的背影映在花含笑的眼里,她突然想哭,刚发现儿子聋了的时候,她都没有哭,但现在她想哭。

吃午饭的时候,花含笑问:“儿子,今年有二十四了吧?”

张唯一紧紧盯着她,他不是看母亲的表情,而是看口形。虽然借助助听器,有了点听觉,但还是要通过观察口型才能判断出对方的意思,除非对方的说话声赛响雷。儿子确定了母亲的意思后,点点头,但有些茫然。

花含笑说:“给你说个媳妇吧!”

张唯一的脸立即红了,低下头来扒饭吃。

花含笑知道儿子心里是想的。24岁的男人谁不想女人呢?在城里,24岁的男人可能还是个孩子,可24岁的山里人早该做父亲了。如果儿子好耳好口,凭儿子这样的人品,娶个媳妇那是比较容易的。可现实的问题是儿子贴上了聋哑的标记,就算外形再好也是个残疾人。残疾人是什么?在很多人的眼中,残疾人就是低等动物,是生活的累赘。当然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这个残疾人有大把大把的钱。儿子没有钱,他母亲也没有钱,他父亲还在牢里待着,这样的残疾人怎么着都是一个问题。

望着儿子慢吞吞文文雅的吃相,花含笑说:“妈认识一个女孩子,比你小两岁,人很好,长得也挺好,与你一个样……”

话还没有说完,张唯一开口了:“不!不!不!”虽然口齿不清,但还是能判断出那是一个“不”字,一种让人心痛的决然。

花含笑看见此时的儿子眼里已汪了一包泪。是呀,二十多年了,儿子虽然几乎生活在无声无语的世界里,但他什么都晓得。刚才的试探,试出了儿子的心思,也试出了自己心中的痛。花含笑明白了,给儿子娶个不聋不哑、不疯不癫、好手好脚的媳妇,是她真正的心事,就像当初她父母替她着急找婆家一样。这个心事与修上山的路、与卖西瓜、与换一窝新鸡比起来,简直就是比天大。

花含笑骑着摩托车下山了。她第一个要找的是马桃花。

马埂村有两个人名女人,一个是花含笑,还有一个就是马桃花了。做姑娘那会儿,花含笑在村上开了爿小杂货店,这是山里头第一家小店。店里她倒是不常待,看店的常常是她父亲,她的大部分时间是挑着货担在山里串,把山外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什么的卖到村里人手里。那时候,马埂村通向山外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还是烂泥的,到县城得走两天的路。有一回,公社的宣传干事到马埂村,跟着花含笑走村串户了一天,回去后写了一篇文章在公社的广播站里播了。这一播就引来了县里的记者,他也跟着花含笑的货担子走了_一天,回去后也写了篇文章,只是这篇文章比公社的那个长,在县里的报纸上登了'还配了花含笑挑货担的照片,照片上的花含笑挑着担子,笑盈盈的,又是那么年轻,真正的是“花含笑”了;花含笑的这一笑又引来了市里的记者,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是报纸的,一个是电台的,他们两个也是跟着花含笑的货担子走了一天的山路,回去后,花含笑的名字连同她那流动的小杂货店就轮番出现在市里的报纸上、电台里。这下,公社的领导来了,县里的领导也来了,看了店,谈了话,还把马埂村通向山外的烂泥路修成了石子路。再后来,花含笑参加了县里的工商联大会,又成了县里的政协委员。挑着货担在山里串走了三四年,花含笑终于出名了,只是她在稀里糊涂之间接受了这个出名。

与花含笑不同,马桃花的出名明显要简单得多。当花含笑挑着货担踏着泥泞走村串户时,马桃花常常是描眉画眼、涂脂抹粉地倚着门框嗑着瓜子,只要看到一个人从家门前路过,就笑盈盈地迎上去,或问个好,或借故闲扯几句。别看马桃花不常出门,可左邻右舍的风吹草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且丝毫不差,纹丝不乱。日长月久,村里村外都知道马埂村有个马桃花,要奶有奶,要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而且生了一双桃花眼。

按常理,花含笑与马桃花是玩不到一块的,毕竟不是一路人。但两人却常有走动,不过也不是真心待见对方,这个彼此都心知肚明。一开始,马桃花时不时让花含笑从城里带盒雪花膏、扯块小花布什么的,一来二去的就混熟了。都是二十来岁的少女,花含笑常跑县城进货,在马桃花眼里她就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羡慕得不得了,逮着机会她就问这问那,尽是县里的事,比如县城里行什么花布、行什么头型、放什么电影等等。可是,花含笑对这些事是不太上心的,常常答不出来。马桃花就说这县城真是白去了'花含笑就红了脸。后来再进城时,花含笑就对那些个事上了心。有一回,她告诉马桃花县城的女人喜欢把辫梢和刘海弄成卷的,第二天马桃花的辫梢和刘海也成了卷的,只是那卷毛看上去有点枯黄,火钳在火上烧得太狠了,把头发烤焦了。还有一回,花含笑说县城里的女人都喜欢围白纱巾,马桃花第二天就在脖子上围了块白纱巾,前面打成了花,村里人见了就把这个当成了笑话到处讲。再后来,工商联奖励花含笑一辆拖货用的三轮车,马桃花就隔三差五地坐在车后面跟着花含笑进城。每次进城回村,马桃花的脸都是红红的,一想到自己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多少男人都盯着她,心里就好不得意。

这两个马埂村的名女人成了真正的朋友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她们都已人到中年,年轻时攒下的那点名气早就被岁月磨砺得失去了踪影。马桃花嫁了村干部的儿子,过了几年,自己也成了村干部,小日子过得滋滋润润,人也富态了,早没有了当年倚门嗑瓜子的妖媚影子。花含笑也嫁人了,嫁给了一个外村的帅哥,杂货店送给了自己的兄弟,山路上再看不到花含笑挑着货担的身影,山谷里再听不到花含笑有些嘶哑的吆喝声,这个曾经的名女人从马埂村消失了。谁想,当花含笑她再次落户马埂村时,已是一个净身出户的离婚女人。除了那个聋哑的残疾儿子,她是一无所有。没有人知道这个曾经的名女人在这十几年中,究竟有过怎样的故事。

马桃花在花含笑回到马埂村的第二天晚上,带着几样小菜来看望这对母子。两个女人对饮着。花含笑一气喝了两瓶啤酒后,话开始多起来,她说到那没出息的丈夫怎么样在她怀孕时把野女人拉上床,说到她婆老太怎样带孩子打针打成了聋哑人,说到自己南下打工吃过怎样的苦,说到自己为了离婚怎么样净身出户,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马桃花听着安慰着,陪着淌了不少眼泪。

马桃花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过呢?”

花含笑说:“还能怎么过?这把年纪,外出打工是不行了,也不想再找人了,自己带着儿子慢慢过吧。”

马桃花说:“可总得有条生路呀。”

花含笑说:“远的也没多想,眼前只想要回先前的那块地。”

花含笑终究是没有要回那块地,村书记的理由非常理直气壮,嫁出去了,村里收回那块地转给别人是必须的,婆家的村没分地,那是他们的错,现在地已经给了人,难道让村里把别人的地抠出来给她?她应该去找婆家。村书记这番话让她堵心,婆家那个村她是一天也不想再去了'那个地方全是她的耻辱和噩梦。马桃花给她出主意,让她打政府的热线电话救助。电话打了,政府的人也来了,与村里合计来合计去,合计的结果却是让花含笑到镇政府去做清洁工,那块地还是要不回来。

花含笑说:“我只想要回那块地!”

就在这时,在场的人都听到了开炮的巨响,轰隆隆,把村委会办公室的窗玻璃都震得哗哗地响。那是龙壳山上在放炮。自打她回到马埂村,就听说龙壳山被包给外地的一个老板开山取石,村民们却没有拿到一分钱。

听着那炮声,花含笑说:“我不仅要回那块地,还要要回开山的补偿费!要不回,我就去上访!”

花含笑的再一次成名,就是从上访开始的。眼看着那块地和补偿费都没了指望,她花了200元请人写了个状纸,揣在怀里就去上访了。去了市里,虽然接待的人都表示深深的同情,却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后来,她又去了省城,当然还是无功而返。交通费花了_一大堆,换来的除了一大堆没有任何用处的同情,还有就是自己成了远近闻名的上访户。

后来,花含笑再去上访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群人。马埂村的乡里乡亲被那龙壳山开山的炮声震得受不了,又拿不到补偿费,激起了公愤。这样一来,上访由花含笑的个人行为蜕变成群访事件,事态严重了。

有一天夜里,马桃花突然敲开花含笑的家门,向她透露了一个重大信息:明天将有警察过来抓人。

花含笑说:“我不怕!我不走!”

马桃花说;“你傻呀?号子那种地方可是人蹲的?先出去躲一躲风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懂不懂?”

趁着夜色花含笑出走了,怀里依然揣着状纸。三年多了,上访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每一次离开马埂村,只是为了上访,怀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现在又一次离开,感到的却是茫然,她不知道要躲到哪儿去,躲得了今天能躲得了明天吗?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的。走到村口时,她听到了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又是新的一天了。在这个寒气逼人的晨曦中,她突然滋生了破釜沉舟的力量,她决定去北京。

马桃花这一次的“告密”行动,促成了花含笑的北京之行,也成就了她们之间的友谊。半个月后,花含笑被遣送回马埂村,这时她才知道,开山队已经撤走了,但跟她的上访没有任何关系。说是有一天开山时,突然蹦出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来,几个民工把这蛇打了烧了吃了,后来开炮时接连死人,一共死了四个。都说这是惊动了山神,这山开不得。老板怕了,跑了,民工们拆卸了工具,分了,也跑了。再后来,村里的班子撤换了。

花含笑没有想到自己在北京街头餐风露宿的那些日子,马埂村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觉得这一切都是由自己引起,她唯一对不起的就是马桃花,是自己害得她当不成村干部。她找到马桃花表示道歉,马桃花却说这跟她无关,只说都是命呀。打此以后,马桃花到镇上的一个老板家做了保姆。

嫁村干部的儿子,当村干部,做有钱人家的保姆,这是她马桃花的命。可花含笑自己的命呢?开店,挑货担子,当政协委员,嫁垃圾男人,儿子成了聋哑残疾人,净身出户闹离婚,上访要地,这就是她的命。但她就是不认这个命。花含笑上了龙壳山,只为了寻找传说中的那个山神。

其实,在马埂村一直流传着龙壳山上有神火的说法。说是每年的农历七月二十九的夜里,龙壳山就有人举着火把在走,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凌晨。看神火必须得站在瓦屋山的山顶。但不是人人都能看见的,能看到神火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个古老的传说已不知流传了多久,但没有一个山里人见过神火。没见过传说中的神火,却多了一个传说中的山神,龙壳山真格是有灵气的。花含笑行走在山上,翻过这座山就是另一个村子了。当年,她挑着货担常走这条山路,那时候山上长满了野花,她常常采上一把插在自己的货担上,在野花的芬芳中,她健步如飞,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给山里的乡里乡亲带来山外的货物和消息,她就是一个行走在山间的小店呀。故地重游,却再看不到遍地的野花,裸露的灰白的山石成了这里的主色调,千疮百孔是这里的主题,唯一不变的是山里的风,凛冽的,却吹来了田野的味道。

村干部找到了她,破天荒主动问她有什么需要。

花含笑说:“我要山上的荒地!”

花含笑的摩托在马桃花家的门口停下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马桃花家院子里的那两棵野鸡红桃树,那上面已经结满了小小的青果子。她这才意识到,同在一个村子,山上山下就是两个天地了,前几天山上的桃花才谢光了,而山下的野鸡红桃已有了生命的雏形。

马桃花正在哄自己刚满月的孙子。自打儿媳怀孕,马桃花就辞了工,专心伺候儿媳妇了。见花含笑拎着一只老母鸡和一小篮子鸡蛋进了屋,打趣地说:“哟,马埂村的名女人来了!”

花含笑知道她说的“名女人”是指去年卖西瓜时发生的那件事。去年,她拉了1万斤的西瓜到市里去卖。由于忙中出乱,看错了电子秤,多收了一位顾客十三元钱,当时也没有发觉。不想,那位顾客回家称重发现短了斤两,就在市里最有影响的网站上发了帖子说了这件事。有几位热心的网友看到帖子后,立即联系上了花含笑。花含笑急了,转了十趟车赶到市里,找到那家网站,表示愿意以一罚十,掏出130元钱交给网站负责人,请他转交给那位顾客。网站把这事配了视频在网上一渲染,立即热了起来,不仅惊动了市里的报纸、电视台,甚至惊动了省里的媒体,一时间花含笑山上的那个家门庭若市,花含笑更是报纸上有文、电视上有影、电台里有声,她那句“不讲诚信,就没法做人”被媒体标榜成现代农民的良知。屈指算来,这是花含笑第三次成名。

对于马桃花的打趣,花含笑只是报以淡然一笑。对于一个52岁的女人,一个经历过人世沧桑的女人,成名怎样,没名又怎样,不过是“过日子”三个字。她对马桃花说:“我找你有正事商量。”

马桃花说:“正好我也找你有事商量。”

花含笑说:“什么事?”

马桃花说:“还是你先说吧。”

花含笑就把劳驾她给儿子找对象的事和盘说出,还再三强调要找一个健全的女孩子。

这时婴儿哭了起来,马桃花赶紧去哄,还让花含笑帮着换了尿布。她说:“按理说,唯一是该成个家了,我家那个讨债鬼都做爸爸了。可是,唯一这个情况,哪个健全的女孩子肯嫁他呢?”

花含笑说:“就是这话了。可儿子偏要找个健全的。我想想也是,唯一不是天生的聋哑,不会遗传。如果找个聋哑的,以后生个孩子没准就是个哑巴,这不坑死我了?我也想好了,只要这个女孩肯嫁唯一,一进门就让她当家。”

马桃花“噗嗤”笑了出来,说:“亏你在外闯荡这么多年,还没有看透。现在哪像你我当年,做媳妇做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才熬出头。现在呀,唉……就拿我家那个讨债鬼说吧,媳妇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就是回了'最多也就住一晚。心里眼里哪有我这个做婆婆的?现在有了孩子了,才想到我。小两口单独过日子,与我们老的是井水不犯河水。谁还稀罕当个什么家呀!”

花含笑沉默了。细细想想,马桃花的话句句在理,世道不同了,一切都变了。她不是不明白这个理,只是不甘心呀。

马桃花说:“如果你儿子实在要找个健全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花含笑说:“什么法子?别卖关子,赶紧说!”

马桃花说:“给唯一做人造耳蜗。听说做了这个耳蜗,就跟正常人没有两样了。”

花含笑长长叹了口气:“这个不是没有想过。可是钱呢?就算把山下山上的房子都卖了,也做不起呀。再说了,卖了房子,我们娘儿俩住哪去?难道睡大街不成?”

马桃花说:“天无绝人之路嘛。眼下倒是有个机会……”

花含笑紧盯着对方,仿佛要从马桃花脸上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条皱纹找出答案来,但她找到的只有马桃花躲闪的目光。“我可不想装什么可怜,让那些网友们吆喝着捐钱给我用。我装不来,也不愿装!”

马桃花说:“看你说哪儿去了?我什么时候让你装了?事到如今也不瞒你了,他出来了,说是保外就医。前些天,他来见我,说是愿意拿10万出来,跟你好好过日子。让我跟你说说。”

花含笑说:“你现在就告诉他,让他别做春秋大梦,就算他拿100万出来,也没门!”

马桃花说:“你急什么急呀?人家在我跟前痛哭流涕,把我的心都哭得快碎了。你想想,一个大男人如果不是下了痛改前非的决心,能在一个女人跟前哭成这样吗?”

花含笑说:“他的眼泪我见多了,哪次犯错他不是跪在我面前哭?可改过吗?你不晓得,有几回居然要我把床让给他和野女人睡……我……我……”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在她的脸上成了汪洋大海。

马桃花递过几张面纸,安慰说:“人呀,总得往前看吧。现在你儿子做耳蜗需要钱,他那10万块正好是及时雨呀。这个总拎得清吧!”

花含笑擦干眼泪,冷笑说:“我当然拎得清!我只晓得,砸锅卖铁,上街要饭,也不会要他张南军一分钱!马桃花,我把丑话撂在前头,如果你再提这档子事,我跟你翻脸,到时可别说我不讲良心!”

离了马桃花家,花含笑心里窝着火。她也知道马桃花是一片好意,可这好意偏偏勾起了自己心中的痛。当初看上张南军,是看上他英俊的外表,还有他的城市户口;张南军又看上自己什么呢?搞对象时,她一直没有想清楚。直到结婚后才明白过来,他看上她的钱,他以为以她那样的名,应该有不少钱。可实际上,她是有一些钱,可并没有他期望的那样多,这就导致他们婚姻的不牢固。他第一次出轨时,她闹着要离婚,很大一部分是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如果离了婚,孩子判给男方,那么孩子就是城市户口。那年头,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差别大着了,城市户口的人可以进城当正式工,有劳保,是上等人,而农村户口的人呢,只能当农民工,就是说你进了城市,但永远也成不了这个城市的人,永远只能低人一等。这是花含笑的小九九。谁想,孩子生下了,张南军却越发放肆起来,婚也没离成,一切都成了泡影。后来,张南军勾搭上一个医院的护士,被她迷得死心塌地,谁曾想她根本就是水性杨花的祖宗,两个真是配了对子。但那女人终究是“道高一丈”,外面的男人能组成一个加强排,张南军受不了,起了杀心,但没杀死,顶着一个杀人未遂的罪名进了班房。那会儿,花含笑正在广东打工,干着缝纫工的苦差事,赚的是累死累活的辛苦钱。得到这个消息时,她明白与张南军的婚姻已走到了尽头,是做最后了绝的时候了。她辞了工,赶到婆家,料理完一切事务,净身出户。她带着残疾儿子搭上一辆去马埂村的拖拉机。拖拉机一路颠簸,颠簸得她心都要蹦出来似的。她紧紧搂着儿子,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像冬季的旷野无依无靠。多年以后,她在北京的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又有了这种无助的体验,比先前那回更加彻底。先前那回她搂着儿子,儿子尽管残疾,却是她生活下去的源泉;而这一回是她孤零零一个人,北京虽然繁华,但与她无关,犹如她广东打工那么些年,永远只是个外来妹,永远都是马埂村的山里农妇。

花含笑的摩托车路过弟媳妇的那个小店。小店的门面刚刚整修过,簇新簇新的,但名字还用的是“含笑杂货店”。嫁出去后,花含笑等于是把自己一手开起来的店送给了弟弟。二十多年过去了,马埂村的路都变成了水泥路,马埂村的房子都变成了楼房,可“含笑杂货店”还是过去的规模,反倒没有二十多年前的那份热闹了。如果这个店由自己经营到现在,该会是什么样子呢?肯定是另一番模样!当初她不得不把店送出去,那是遵了父亲的遗言,她怎么着也是一个孝顺的女儿。

正在看店的弟媳妇看到花含笑进来,就堆笑着说:“他姑,今儿的蚕豆和韭菜可好?”

这话让花含笑听着很不爽。给点小恩小惠就要人永远记着欠她的情,弟媳妇就这德行。如果当初自己就是不把店让出来,她能拣这么大的便宜吗?这个她倒不提。花含笑没好气地说:“有话跟你说!”

进了里屋,花含笑就把托她替儿子找对象的事和盘托出。弟媳妇听了,面有难色地说:“唯一长得是挺帅,只是……要找一个健全的丫头,难啦!”

花含笑说:“是难呀,不难,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托人。”

弟媳妇说:“要不这样吧,你动员动员唯一,让他降低要求将就将就,你看怎么样?”

花含笑啐了一口,说:“找个残疾的,我还找你说这事做什么?我也瞧出来了,你是没这本事也没这心帮我,这回只当我什么都没说。”

弟媳妇被呛白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却无话可回。在花家,她算得上是一条女汉子,可就是独独怕这个姑子。这爿店是这个姑子攒下的,自己占了现成,就是靠着这爿店,不仅养活了两个小讨债鬼,自己也不至于到田里去日晒雨淋,才有了这白白嫩嫩的脸皮子。后来,自家男人种了十来亩的韭菜,又是这个姑子帮着打开了销路。可以说,自己现在的这一切都有这姑子的一半功劳,所以她怕她,因为欠着她的情。现在这姑子又红了,没准又能从中沾点小光。俗话说:“无欲则刚。”现在她有了小算盘,所以刚不起来,不仅刚不起来,还得弄点小恩小惠哄着她一点。此刻,虽然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是堆笑着拿出两大瓶可乐,让带给山上的侄儿去喝。她明白,只要做出心里想着那个残疾侄儿的样子,就能搞掂这个姑子。在这个姑子的心中,儿子真是比天大。

花含笑提溜着两瓶可乐从里屋出来了,整个面部线条都是板着的。这趟托人算是白托了,看样子马埂村谁都帮不了这个忙。想想也是,找对象指望别人是假,靠自己才是真。如果两人对上眼了,什么残疾不残疾,都不是什么事了。今天这事,自己确实有点意气用事,一点都沉不住气,根本就不是她花含笑行事的作派。难道这是更年期的反应?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顺了顺自己的脾性。

她到了自己山下的家里,屋子里有股凝固的气息。自打在山上过年,屈指数来也有两个多月没来过这屋子了。手指在桌子上抹了一下,看看,还好,灰不多。山村里到底还是封闭些,空气好,灰不大,还很安全,这屋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那台台式电脑,也端端地摆在那儿。拿了山上的那块地后,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参加了当地农委举办的网络助销农产品培训班,她这才晓得原来农产品也可以在网上卖。培训班上,她有些激动,自报家门,滔滔不绝说了马埂村野鸡红桃和大蜜枣的种种好处,还说马埂村的水清得捧着就能喝,马埂村的空气能洗肺,还说龙壳山上有神火,见着神火的人能转运。她这一番滔滔不绝,弄得在座的几个网络群体的头儿对她刮目相看,纷纷向她打听到马埂村的路怎么走。花含笑只说找她就行,到了茅山新四军纪念馆,她去接。回来后,她咬牙买了台电脑,安了网线,跟村里的年轻人狠命学起打字、上网来。她学电脑的消息在马埂村不胫而走,都说这个离婚女人又疯了,这一把年纪,又没读过几年书,学着年轻人用电脑、上网,不是疯了还能是什么?她很清楚自己没有疯,拿山上的那块地,那是不得已而为之,说她疯还情有可原;现在学上网却是有备而来,作为过来人,很清楚路子是做生意的生命线,那些充满朝气的网络群体就是路子,要拿下这个路子,首先得学会上网,说她学电脑学上网疯,那只能说明山里人的无知。后来,就是靠着网络的联系,有几个网络群体带了好些人过来摘桃摘枣,还在她家里吃土得掉渣的饭,吃完后却都说,这才是原汁原味的农家风味,不像那些农庄,就是在开饭店,与城里饭店的饭菜没区别。这些网络群体很有意思,还把活动的照片传到网上,那张花含笑捧着一篮子野鸡红桃子的照片出现在很多网站上。在网络上看着这张照片,读着网友们写在网上的文字,花含笑突然涌起一阵酸楚,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张登在报纸上的挑着货担的照片,她很想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比一比,看看过了二十多年,自己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这只能是一种妄想,那些事关她荣耀的一切证据,都被张南军扔进了炉膛里,化为灰烬。那天,她久久地坐在电脑前凝视着,没有眼泪,但她知道自己在哭,那是她的心在哭泣。

算算日子,大概还有一个多月,桃子就该红了,马埂村又该迎来一拨又一拨网友团队,这是她最忙的季节之一。忙完桃子就要忙西瓜,要拉到市里的小区去卖,这之前要通过网络预订,这样就能确保拉一车卖掉一车;再接着就是大蜜枣了,中秋之前得再拉几拨网友团队进村,摘了枣子,再在枣树下喝酒吃饭,城里人是最喜欢的;再之后,就是元旦、春节两节,要参加各种农产品展销会,抓着机会让马埂村的农特产品出出风头、扬扬名。她盘算着,便打开了电脑。平时大多是儿子在网上打理,就是儿子在外地工作,也是由她遥控指挥,让儿子用“茅山村姑”的名字在论坛上、QQ群里发帖,赚吆喝。显示屏上各类信息眼花缭乱,也扰乱了她的心境。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这回上网到底是为了什么,发桃子、西瓜、枣子的信息,为时尚早;鸡蛋不愁销,根本不用赚吆喝。那此刻为什么要上网?像年轻人那样上网络聊天、玩网络游戏,她没这时间,也没这兴趣。那为什么呢?

她在自己常去的市里最大的网站上看到了“男婚女嫁”的栏目,突然就灵机一动,点击进去了。一看吓了一跳,里面全是男男女女征婚的信息。看了这些,她算明白过来,什么才叫“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有些自我推销的征婚信息,读着让人面红耳赤。有的女的居然在征婚信息上写着“胸丰腰细臀肥”,有的男的更加出格,居然公然写着“物事长大,善于绵里藏针之法”,简直不知羞耻。但大多数还是中规中矩,用词也很诚恳。这世道真的大变了,自己年轻那会儿,提到相亲一词,会羞得抬不起头来。现在倒好,男男女女竟是如此主动直白。她心生一计,何不替儿子也在网上征婚一回,没准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闹了半天,无论她如何调整心态,终究是绕不过心中的那道坎,儿子终究是自己的天!帖子发出去了,她在忐忑中多了一份安定,她知道她需要的是耐心地等待,等待机会的出现。

转眼到了六月,天热起来了,城里到处弥漫着烟火的气味,那是农民在焚烧秸秆。但马埂村依然空气新鲜,虽说用了煤气罐,但山里人还是舍不得丢了大灶,到底还是大灶烧出来的饭菜香,麦秸、油菜秆子正好派上用场,也就污染不了空气。袅袅的炊烟在夏日的晨曦中升起,马埂村苏醒了。花含笑的腋下夹着一只簸箕,里面盛着金黄色的玉米,不时向空中撒上一把,嘴里“喔喔”地叫唤着,一群母鸡围在她的脚下欢快地吃食。看着这群活蹦乱跳的母鸡,花含笑的心鲜活起来,这些母鸡敲响了她生命里的晨钟,每天清晨的与鸡共舞成了她生命的晨曲。

这时,她看见马桃花姗姗地上了龙壳山。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这个马桃花还真把自己当成美女,总把自己收拾得光光鲜鲜,像是要跟她那个媳妇赛美似的。花含笑顶看不上她这一点。昨晚接到她的电话,说是今早上山来找她,只说是好事,是什么好事,只不肯说。不过,花含笑也猜着了七八分,这好事肯定不是替那没出息的张南军来说情,十有八九是儿子的事有了眉目。自打那个征婚帖子发出后,她是天天盼夜夜想,前两天上网一看,那个帖子早沉得不知踪影,用“搜索”功能才把它拎出来,几条回复冷冷清清,却带有侮辱性,仿佛给她从头到脚浇了盆冷水,浇灭了心中的期冀,浇凉了她的手脚,直凉到了她心底深处。看来网络也不尽都是好的,侮辱起人来真是最无情最彻底。她后悔发了这样的帖子。但这回她显得异常冷静,删了那帖子的内容,盘算着下一步的法子,毕竟儿子总不能与自己生活一辈子,总要自立门户。法子还没有想出,马桃花却说有好消息。

果不出所料,马桃花拿出了一张照片。花含笑只瞄了一眼,心里就老大不适宜,因为那个照片上的女的明显比自家儿子大出一截。心里觉得不爽,脸上就表现出来。马桃花说:“是大一点,也大得不多,不过才八岁。亏你还会上网,难道都不晓得,城里人都着兴小弟弟找大姐姐。”

花含笑说:“我们不是城里人,我们是山里人。”

马桃花说:“城里人的今天就是山里人的明天!”

马桃花的话让花含笑无语,不得不暗服马桃花接受新事物的速度,也难怪,这个马美女年轻时就单单在男男女女的事上留心眼,留心眼留得自己嫁了村干部的儿子,后来自己还当了村干部,这才叫真正为自己打算。哪像自己风华正茂时,光顾着挑着货走村串户的,虚名倒是来了一大堆,荒废了正事不说,结果还找了那么一个垃圾男人,真正应了那句老话:“女怕嫁错郎,男怕人错行!”

见花含笑无语,马桃花就一五一十地把照片上的女人仔仔细细介绍了一遍,说她是自己远房的侄女儿,最是爽利勤快,什么农活都能干,如果与唯一能成,正好是花含笑的好帮手。只是去年年头上男人出车祸死了,又没有个孩子,婆家容不下了,这才托人打理这“梅开二度”的事。

一听是个二婚头,花含笑心里头便是在不爽的上头加了,个老不情愿。她说:“凭我家唯一的样子,怎么样也不该找个这样的。”

马桃花笑说:“什么这样那样的,不就是嫁过一次人吗?说得多难听呀!你儿子再长得如何一表人才,也不过是个残疾人。再说了,我这侄女知根知底,这才是最要紧的。现在外头骗婚的多了,哪天来了个不知底细的,花言巧语,骗得人团团转,被卖掉了还帮着人数钱,也不是没有的。你是过来人,应该比我清楚被骗的苦吧。”

马桃花的一番劝解,虽说句句在理,却像把刀子捅在了花含笑的伤口上,旧伤未好新伤又至,她除了叹气还能怎么样哩。

花含笑替儿子去相亲了。按理说,相亲这么大的事,是应该让儿子出面的。但花含笑把这事捂得紧紧的,没向儿子透一点风声。这人生大事,她得先替儿子把着。只要她看上的,儿子肯定能看上,这一点她很自信。等骑着摩托车下了山,吃了一路的风,这才慢慢明白过来,之所以如此看重这次相亲,是太想替儿子完成婚姻大事了。

相亲安排在马桃花的家里。这一天正好是马桃花的小生日,请了三桌人。跟马桃花商量好了,彼此不捅破那层窗户纸,这样一来正好在不显山不露水的状态相亲,既省得尴尬,又相出了真实的一面。进了马桃花家,花含笑的眼睛就一直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只是没看到照片上那个女的。正在心里暗暗埋怨马桃花做事不板扎之际,马桃花笑盈盈地把她引到厨房,在那里见到了照片上的那个女的,那会儿她正忙着做菜。花含笑借故帮着做下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马桃花说着话,可心思全在那个女的身上。女的看上去要比照片上年轻,只顾低着头忙着做事,手脚很是麻利,一看就知道是个勤快人,这一点马桃花没说错。只是感觉不太出趟,与花含笑打了声招呼后,就不再多话了,声音有点沙哑,笑起来嘴角带点苦味,看上去倒是挺老实。但花含笑心里打了嘀咕,儿子也是个不大出趟的,如果媳妇也是一个脾性,两口子可怎么在这世上混?这世道,到底还是老实人吃亏的多。但转而一想,找个老实的也好,自己吃得住,儿子也吃得住,娶进来后,还是她这个婆婆当家。这样权衡着,花含笑把一开头的不爽倒减了一半。

马桃花到底是个活络人,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饭局散了后,她借故让侄女儿跟着花含笑到家里取样东西。花含笑心里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把摩托车存在马桃花的院子里,与那女的一同走着回她山下的家。一路上,花含笑问这问那,女人的话却很少,只是顺着眼。后来,花含笑终于说出了在心里憋了很久的最想问的一个问题。她说:“听你姨说,你年头上死了男人,也够苦命的。你们咋就没想着要个孩子呢?”

女人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吞吞吐吐地说:“谁说不是呢?可他不成呀……如果有个孩子,我也不会……”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花含笑的心却定了,结婚这些年没有孩子,问题出在了男的身上,只要问题不出在女人身上,一切都好办。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花含笑已基本认了这桩婚事。

开门进屋,女人四处张了张,突然主动说话了:“花姨,这屋很久没住人了吧?”

花含笑说:“是呀,打过年前搬上山,就没回来住过一宿。山上的鸡场离不了人,也是没有办法。不过,山上有山上的好处,空气好,有泉水,还安静。”

女人说:“山上的房子有多大呀?”

花含笑说:“面积跟这屋差不多,是平房。要不,跟我到山上转转?”

女人红着脸低了头。花含笑看出来了,女人这回红脸低头,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内心的隐密被人发觉而滋生的一种自我保护。女人说:“今儿天不早了'还是下回吧。”

花含笑有意将女人带进儿子的房间,那里的床头柜上有儿子的一张照片。女人盯着那照片望了好几秒钟,尽管做得漫不经心,但还是被花含笑捕捉到了。现在前后联系起来,这个女人表面看着挺老实,其实还是有心机的。在这世道上混,总得有点小心机,只要心不坏,有心机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花含笑这样劝说着自己。找到了马桃花的那样东西,就让女人送回去,自己留在屋里憩一憩。

不想,马桃花那里很快有了回头,说是她侄女儿看了房屋看了照片,心里乐意了,只要唯一一句话,这事就能成了。马桃花带来的信息无疑是颗定心丸,难的是儿子那一头,怎么开口跟他说,毕竟女方比他大八岁,还是二婚。如果直来直去跟儿子说,儿子肯定死活不同意。花含笑想来想去,决定跟马桃花商量,让她侄女也到常州打工,顺便帮着照顾儿子的生活,只要彼此不讨厌,一来二去的就能处出感情来,有了感情,结婚也就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花含笑打着自己的如意盘算,喜悦就在不知不觉中充盈着心头,精神就跟着抖擞起来,仿佛又是一个新的早晨,她正在晨曦中与那些可爱的鸡们共舞,空气里流动着山野特有的气息,回响着山泉汩汩流动的声响,她的整个身心便融在这田园般的梦里。

然而,这个季节对于花含笑来说,注定就是一个多事之季。

花含笑心情愉快地从马桃花家取了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上了山,却见西瓜地那头三三两两地走着几个人,正朝自己的家门围来,有男有女,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她认出来了,邻村的那个“大头鬼”就在这群人里头,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知道要坏事。自打她把马埂村的野鸡红桃和大蜜枣炒红,她种的西瓜、养的鸡又卖得火,就有人看她不顺眼了。年关时,“大头鬼”就来找过她,口口声声说宕口这块地也有他的份,他要分红。花含笑知道这个“大头鬼”是个什么货色,年轻时就是个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不仅懒,而且下流,因偷看村里的女人上厕所在号子里关了几天,到了三十好几才说上老婆。后来,花含笑为着龙壳山的事去上访,“大头鬼”积极地当了同盟,联络了马埂村和自己村里的好几个人集体上访。花含笑也清楚,同是上访,自己与“大头鬼”的目的不同,自己是为了要回自己的那块地,“大头鬼”是为了讹几个钱。再后来,自己拿了那个宕口,“大头鬼”钱是没有要到,但要到了龙壳山另一边的山地。其实,“大头鬼”的那块地比宕口好多了,山开得不多,大多地方是有土的,不像这块宕口,光秃秃的全是石头。这个“大头鬼”本就不是在田里做事的人,哪吃得了种田的苦,拿着好地,却种不出好庄稼。看着别人的石头地里飞出了凤凰,而自己的山地种什么亏什么,就犯了红眼病,厚着脸皮向花含笑要提成。花含笑自是不会给他一分钱,就请村干部来调解。两村的村干部都怕了这两个人,他们都有上访前科,如果调解不好,他们再去上访,就是把事情闹大,一闹大,他们的乌纱帽就难保。他们吃准了“大头鬼”不过是为了几个钱,于是两边一商量,各自拿了500元,算是给“大头鬼”的困难补助,才把这事暂时糊弄过去。

停了摩托车,花含笑就朝那群人奔过去,冲着他们喊道:“你们这是想干什么?”

听到喊声,那群人都停了下来,你望我、我望你,只是不做声。

奔到西瓜地,花含笑傻眼了,西瓜藤已被毁了好些,刚刚成型的小瓜秧子陈尸遍野。见此情景,花含笑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哪儿得罪了你们,你们要这样害我?天理不容呀!”

“大头鬼”冲到她面前,说:“姓花的,你就是得罪了我们!你也不想想,当初要不是我们跟着你一起去上访,你能拿到这块地吗?现在你红了,却过河拆桥!做人可要厚道!”

花含笑抹了一把眼泪,“嚯”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叉腰,说:“我过了哪门子河,拆了哪门子桥?我当初上访,要你们跟着了吗?你们那是自作多情!我呸!”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骚动,地里的人一股脑儿围将过来,“大头鬼”带头起哄,嚷着要砸鸡场。花含笑终于发飙了,抄起一把铁锹,闪电般奔到鸡场门前,横握铁锹,整个身子几乎合到鸡场门上,夕阳下的铁锹闪烁着冰冷而又疯狂的光泽,犹如此时此刻花含笑的那张脸。

花含笑声嘶力竭地喊:“我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跟我撒野,没门!你们谁敢动?我跟你们同归于尽!”

在场的人现在终于看到了花含笑的疯,以前只知道,她要了那个连兔子都不拉屎的宕口是疯了一回,后来闹着学什么电脑学什么上网又是疯了一把,但从没见过她疯的样子,这回算是见到了,村里面被称为泼妇的女人与现在这个花含笑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不同的是那些泼妇满口污言秽语,看上去剽悍无比,其实不过是给人多了些茶余饭后的笑料;这个发疯的女人倒没吐什么脏字,却让人看着听着有些敬畏。

见大伙儿有些息火,“大头鬼”又开叫了:“你这没男人要的老货,横什么横?老子撑死你!”

花含笑明白这群人里头除了“大头鬼”,其他都是应景的,要想稳住局面,必须转移目标。她当机立断,不接“大头鬼”的话茬,而是对着所有人喊:“你们要想清楚了,跟‘大头鬼闹没好处的!你们跟着他上访,他拿到了山上的那块地,你们拿到了什么?还有一件事你们恐怕不知道,今年过年的时候,他拿了村里的1000块钱,可你们得到了什么?”

这次目标的转移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那群人围向“大头鬼”,七嘴八舌地要求他把1000块钱的事说清楚。花含笑趁当赶紧拨打110喊救命。不一会儿,山下响起了警笛声,在场的人立刻成鸟兽散,向山那头跑去。

花含笑扔了铁锹,一把揪住“大头鬼”的衣服,说:“是男人,就别躲!谁躲,谁是孬种!”

“大头鬼”很清楚这事端是由自己挑起的,理又不在自己这边,真闹起来没自己好果子吃。他本就是进过号子的人,知道号子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就是死,他也不会再进去的。他挣扎着要挣脱花含笑的挟制,无奈对方像章鱼一样把自己整个钳住了,任他怎么挣扎也是徒劳。于是他开始求饶,保证下回不再犯事。

花含笑说:“你真把我当二百五还是什么?你的话,也能信?不给你一些教训,没准一夜过后,我这里又成了荒山野岭。”

正争执着,警车已开到山上。车上下来两个大腹便便的警察,花含笑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在她的山上吃过次把次饭,也算是个熟人了,心里立刻踏实了许多。花含笑便一五一十把情况说了。那两个胖警察听了,就要带“大头鬼”。此时的花含笑方才显示出与众不同之处,她深知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都是乡里乡亲,今天不见明天见,就算“大头鬼”进了号子,出来后还得继续闹腾,还不如饶了他,让他知道自己对于他的恩,自己是吃了点小亏,但从长久来看还是占了大便宜。于是,她当着“大头鬼”的面,替他求了情,说是只要他写下保证书不再跟自己闹事,她不计前嫌。那两个警察把“大头鬼”狠狠教训了一顿,让他写下三份保证书,三方各留一份,算是把事情处理了。

等人全都散后,花含笑这才感觉到了累,从未有过的累,身体散了架了,心也被抽空了,真正叫身心俱疲,鸡棚里的蛋也懒得拣了,饭也懒得做了,泡了袋方便面,胡乱吃了,就和衣在床上躺下。

很累,浑身的关节像是全部脱了节似的,身子动弹不得,但就是睡不着。想想这一整天,真是起起落落,五味杂陈,人的一生终不过如此。上午是满怀希望,中午是兴致高昂,到了下午便是怒火冲天,就差出了人命,而此时此刻情绪低落,整个人都蔫了似的。她走南闯北走过不少地方,虽说没混出什么名堂,但长了见识,知道这世道虽说老实人吃亏得多,但只要有理,起码还能得到法律的保护。现在算是暂时稳住了局面,但不能保证走了个“大头鬼”不来个“小头鬼”,她怎么着也得作长久打算。她的这个宕口,村里头只是口头承诺让她无偿使用,但没有立字据。那会儿情况特殊,没人看上这个宕口,现在情况不同了,这荒秃秃的地方能赚钱了,连电视上都说“山窝里飞出金凤凰”,犯红眼病的人肯定不止“大头鬼”一个,如果再闹起来,打官司肯定少不了,自己拿不出字据,必输无疑,这山毕竟属于村里所有人的。她思来想去,决定明天到村委会去讨个说法,无论如何要把字据给立下来。这样想着,心里便安稳了许多,竟也睡了个好觉。

哪晓得第二天竟下起了小雨。如果是倾盆大雨,肯定不会下山,但这小雨又怕什么呢?花含笑忽视了一点,小雨中的山路是最难走的,泥土还没有完全被雨水浸透,最是滑人,况且又有裸露的山石,一经这小雨的滋润,就像打了油样滑溜无比。她跨上摩托车,打上火,就上了那条山路,一路盘算着如何向村干部开口。虽然躺在床上考虑了几种方案,总觉不能十拿九稳,路上经风一吹兴许就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事情就在她的思考中发生了,摩托车开到一半时,她明显感觉到手感不对头,她竭力想控制住速度,可在下阳坡上飞速行驶,何谈容易?当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时,已连人带车一起翻到路旁的山沟里头。

等她明白过来,只感觉右半边身子是麻的,已动弹不得,但她的脑子是极其清醒的,此时喊人是喊不到的,下雨天村里人都窝在家里,附近的田里肯定不会有人,与其费尽力气做无用功,还不如把体力用在摸索手机、打电话救助上。手机是装在衣裳的右边口袋里,她努力了几次,左手根本够不着。再一想,就算拿到了手机,人都摔成这样,手机还能保得住?雨下得大了,原先的绵绵细雨俨然成了现在的纷纷中雨,雨水打在她的头上、脸上、身上,她整个的人都浸在这雨水中,她的无助就像此刻的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想起一个人在北京街头,举目无亲,那时的无助就像现在这样无边无际。由于走得匆忙,钱带得不够,连最廉价的地下室也住不起,跟着乞丐凑合着住了三晚,好不容易才摸到国家信访局的大门,不想刚开口询问,就被路边的几个人团团围住,连哄带骗地将她带到了一个什么旅馆。后来她才弄清楚,他们都是与自己一个县的官员。她向他们诉苦,他们也向她诉苦,他们了解了她的苦,她也理解了他们的苦。他们说她是个苦命的人,她说他们也很不容易。回去的路上,都是好吃好喝;回去后,蹲了几天号子,倒没受什么苦,只是让她写下保证书不再去北京,其他什么事好谈。其实,跟那帮乞丐混在一起的那几日,她就想清楚了,这回不管是成还是不成,回去后再不会做上访的梦了,低下头跟弟弟好好商议,合开那爿店,好好经营,不信就不能再把这“含笑杂货店”搞得风生水起?然后,把聋哑儿子送出去学门手艺,安安稳稳过日子。谁想,去北京的那几天村子里竟发生了那许多事,这些事把她的命运来了个彻底地颠覆。难怪瓦屋山上菩提寺的住持妙慧师傅对她说,她这一辈子该有的难都经历得差不多了,该好了。可现在这一摔是不是命里该有的难呢?她只是不明白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右半边身子渐渐有了知觉,随之而来的是那种无以复加的疼痛,啮咬着她,吞噬着她。她忍着这剧痛,终于拿到了手机,还好,手机完好无损。她给弟弟和马桃花分别打了电话,让他们赶紧带人过来救她。打完电话,她的心略略定了些,试着挣扎着爬起来,但都没有成功,右边身子疼得她使不上力。她知道,她现在唯一能做的,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还好,没有伤着骨头,这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医生说,起码要卧床静养两三个月。

要在床上静养这么长时间,这等于要了花含笑的命,她一向就是个闲不住的人,这样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真是比死还难受。再说了,眼看野鸡红桃子就要熟了,再过一个月西瓜也要上市了,还有要换一批新鸡,还有枣子,还有修上山那条坑人的路,都是这两三个月内要办的大事,而且都得自己亲自去操办,这跤摔得实在不是时候。

听着花含笑在床上不住地唉声叹气,马桃花伙着她那弟媳妇轮番到她床前劝说:“你再要强,终究是个女人。要是有个男人帮衬着,也不至于现在这样子吧。”

花含笑说:“我有儿子帮衬。”

弟媳妇说:“可唯一总不能不出去工作,天天守着你吧?”

花含笑说:“我教他养鸡、种瓜、种桃、种枣,难道摔这一跤就能断我们娘儿俩的活路?我就不信了!”

弟媳妇说:“这话也对。不过,唯一还年轻,又在城里混惯的,终不能一辈子待在山里头。”

花含笑说:“我知道,你绕着弯子想说什么。不就让我再找个男人吗?你也别想这歪主意了'我花含笑挑到28岁,挑了张南军这个垃圾男人,让我再走回头路,没门!”

弟媳妇被说走了,马桃花来了。一到床边,便嚷嚷开了:“你说我那侄女是人不是人?我跟她说,你花姨摔了,需要人服侍,请她过来,顺便帮你打理打理家务。谁想她说,宁愿做一辈子寡妇,也不来服侍一个瘫子。把我给气的哟!我呸!也不照照镜子自己是个什么人,还当自己黄花大闺女了?要是真能找个比她小八岁的小男人,是她的福气!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花含笑说:“你也别尽骂人家。要是换了你我,十有八九也是不肯做的。要是真的瘫了,就算是亲生闺女,也不定愿意天天在跟前把屎把尿的。”

马桃花长叹了口气:“话就是这么说了。要是我以后有个好歹,能指望我那讨债鬼的老婆?说到底,我能指望的也就我那老头子。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哪!”

花含笑说:“你又来替那个姓张的做说客了,是不是?你再说,就永远别进我这家门!”

被这一呛,马桃花灰溜溜地走了。

花含笑摔下后,儿子虽然辞了工回家服侍,但毕竟是个没结婚的男孩子,服侍半瘫的娘不是太方便,他更多的还是打理家务和经营上的事。第一批桃子熟的时候,儿子摘了一篮子过来,然后站在她床头用他含糊不清的口齿朗读了一首诗:“马埂有仙桃,名为野鸡红;花美含笑意,果甜人称颂;君欲送亲友,礼轻情意重。”

听着听着,花含笑就笑出声来,问:“好玩!这是谁写的?”

儿子说:“我写的!”

花含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儿子居然会为野鸡红桃写诗,诗里居然还用上了自己的名字。儿子得意地告诉她,他已把这首诗印在了桃子的包装盒上,还将它发到了网上;他还与村里的几个小朋友商量好了,有人来摘桃,他们负责全程接待。花含笑仔细打量着正在滔滔不绝说话的儿子,发现他真的长大了,把家交给他打理还是可以放心的。只是这样的口齿,与自己说话还能勉强听得懂,要是与外人打交道,那可怎么行呢?还有,靠一个人打理这一大堆事,那是吃不消的,自己这方面深有体会,得有人帮衬着,最可信任的莫过于自己的配偶了,像儿子这样的残疾人,到哪儿去找能帮衬着打理这一大堆事的健全女人?如果自己口袋里有个十五六万,装个好的人造耳蜗,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望着兴致勃勃的儿子,花含笑不禁在心里头连连叹息。

其实,让花含笑叹息的事何止是儿子的人造耳蜗问题,臭走了弟媳妇和马桃花,女人家的那些事不是问题也成了问题。这天,多吃了几个儿子摘来的桃,自感肚子不太舒服,先还感觉不要紧,但慢慢就感觉不对劲了,喊了半天的人,也没人答应。儿子此刻正在山下的家里接待一批过来摘桃的网友,又怎么可能在山上呢?弟媳妇和马桃花也被自己给得罪了,气得不怎么来了。此刻,这一泡屎就把她弄得成孤家寡人似的,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只是不服气,挣扎着,从床上下了地,伸手还没有拿到拐杖,已一头栽倒在地上,随即感觉那体内的污物一泄如注,腹中立刻轻松许多,但臭气熏得她直想吐。她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做梦也没想到,那些苦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居然会被自己的一泡屎给逼得走投无路一般,她哭得两手直捶打着地,哭得嗓子冒烟,哭得眼冒金星。就在这时,泪眼中看到一双大脚踏进了家门,抬头一望,这一望不仅把她的眼泪给打了回去,还让她无地自容,因为她望见的是张南军。

张南军忙活了好一阵子,终于把一切都忙停当了,然后,拿了张椅子坐在花含笑的床头。

花含笑问:“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还是什么?”

张南军说:“我现是什么人?哪有资格看你的笑话?我是为咱们儿子的事来的。”

花含笑说:“现在想到儿子了?以前做什么去了?你那老娘把儿子带成了聋子,你只顾自己在外风流快活,什么时候想到过儿子?”

张南军说:“过去的事,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行了吧?只要你答应复婚,我就从我妈那里拿十万块钱来,以后好好过日子吧。你看行不?”

花含笑说:“你真能好好过日子吗?过去我们应该有多少好日子,可都被你作贱光了。每次犯错,你哪次不是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我给你多少次机会,可你改过吗?你尽过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吗?我还是信那句老话,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张南军说:“可为了儿子,我们得复婚。只要复婚,就能拿到我妈给的十万块钱,兴许还能多要点。有了这钱,儿子的问题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你说是不是?”

花含笑无语了。张南军抓住了自己的软肋。这个男人总是善于抓住女人的软肋,谈对象那会儿,他对自己是那样体贴入微,刚才他帮自己清理时就是那个德行,难怪这么些女人愿意二姑娘倒贴也要跟他上床。恐怕所有与他接触过的女人都会明白,这个男人是个合格的情人,但决不会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如果与他过日子就一个字——死。可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问题是,儿子需要钱。

见花含笑不语,张南军又说:“只要你一句话,我立马就把钱送了来!我愿意等!”

张南军没有等到前妻的一句承诺,但等来了儿子。见到儿子,张南军有些激动,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想把儿子拥抱在怀里。儿子看了他一眼,泪水已在眼里打转,赶紧背过脸去,指着大门说:“走!走!走!”

张南军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花含笑,见她背过脸去,便怏怏地离开了。

花含笑说:“儿子,别对他这样,他毕竟是你的亲爸……”

花含笑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豆大的泪珠已在儿子那张年轻的脸上成了汪洋大海。儿子已经24岁了'可是他有过父爱吗?花含笑还真想不出,她只知道,拉着他的永远是她这个做妈的手,背着他的永远是她这个做妈的背,抱着他的永远是她这个做妈的怀。老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付出多少得到多少。做父亲的没有付出,怪不得儿子对他不亲。这个没出息的张南军活该儿子不要你!现在的情况是,这个没有尽过责任的父亲,现在想尽责任了,这份责任对于儿子来说,仿佛是久旱的大地来了场及时雨。儿子在流泪,花含笑在矛盾中。

马桃花又上山来了,还带了张轮椅来,她将花含笑扶进轮椅坐好,推着她来到大门口的空地上。是个阴天,没有太阳,正好出来吹吹山风,看看风景。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天天看到的只有天花板和家里的家具物件,把人都躺得呆掉了。现在又一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花含笑感觉自己像埋在土里的一粒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她闻到了阵阵香味,那是山野的风吹来的泥土的味道,这味道里有青草、有花朵、有鸡鸣、有狗吠,这就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她深信这味道只有自己才能闻得到。在这味道的包裹里,她充满了力量,她的希望、她的梦想都在这味道里头。

马桃花一直在无声无息地观察着花含笑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终于她开口了:“还是有轮椅好吧?”

花含笑不接话茬,只说:“你的鼻子真尖!”

马桃花说:“多难听!什么尖不尖的,难道我是馋嘴猫不成了?”

花含笑说:“今儿你要替张南军传什么话,快说!”

马桃花说:“瞧,我没提,你倒提,可不要怪我呀。我哩,帮你和他撮合,还不是同情你,为你着想!”

花含笑问:“为我着想?”

马桃花说:“这个账都算不过来?你与他如果真能复婚了,最得好处的是你那宝贝儿子。我这是为你儿子着想。为你儿子着想,不就是为你着想?可不是这个道理?”

花含笑扭头望着前方,其实她什么都没有望,她在心里反复回味着马桃花刚才的话。

马桃花又说:“你不想想,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真当小年轻玩呀?再风流,还能风流多少时间?他命不要了吗?他现在这种情况,有那心没有那力了。人家心里可是想着你的,这轮椅还是他向人借的哩。”

一听自己现在坐着的轮椅是张南军弄来的,花含笑就挣扎着要站起来。马桃花一把按住她,说:“这是急什么呢?就算是一个朋友帮你弄的轮椅,也是应该的。”

花含笑坐着轮椅,抱着一篮子新鲜的野鸡红桃,让儿子推着,上了菩提寺。她不是去烧香,而是请菩提寺的住持妙慧师傅指点迷津。菩提寺是个寺庙,但住持是个女的。她本来是个居士,后来儿子得了癌症,她就带着儿子一起出家修行,这一修行就成了正果,儿子的癌症痊愈了,母子俩全都成了虔诚的佛教徒。花含笑本来不相信什么佛什么教,听了妙慧的灵验,就信了,更确切地说,是信了妙慧。她北京上访回来后,正是妙慧的指点,才让她绝了上访的心,并要了山上的那个宕口。妙慧曾说,龙壳山是她的福星,因为那里有水,还有火,水火既济,乃人生之幸。花含笑在将信将疑中拿下了那个宕口,尽管吃尽了苦头,但龙眼的泉水助了她倒是真的。只是那神火呢?她一次也没有见到。她现在的这些不顺,难道是因为没有见到神火所致?心头有太多的纠结,她相信只有妙慧才能给自己指点迷津。

妙慧云游去了,只有她儿子道杰在。花含笑仿佛一下子跌入了谷底,满腔的期待化作了泡影。她把一篮子桃献给了道杰,寒暄了几句,进了炷香,就准备下山了。不想,道杰叫住了她,问:“施主,进香时想到了什么?”

花含笑说:“什么都没有想。”

道杰说:“施主那就是什么都想了。”

花含笑一愣,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僧人。

道杰说:“施主的心结,佛都明了。”

花含笑问:“佛在哪里?”

道杰说:“佛在心中!”

花含笑说:“佛是什么?”

道杰说:“佛是希望!”

道杰转身走了,花含笑望着那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神,直到那个背影在视野中消失,方才回过神来。回去的路上,她反复咀嚼着道杰的话,只觉得似懂非懂,此刻只恨自己肚子里的墨水太少,很多东西都理解不了。

路过村委会时,她决定进去看看,宕口立字据的事怎么着也得先探探村干部的口气再说,然后再想对策。村委会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在,她这才想起来,今儿是双休日。但她不甘心,让儿子去楼里找人,自己就坐在轮椅上看报刊栏里的报纸。自打搬到山上,几乎就不看电视了,山上的信号太差,看了也是白搭。山外的信息几乎都是从别人的口中传来,传的最多的不过是些花边新闻,除了增添些谈资外,没有其他任何用处。不过,这回报刊栏里的两则新闻吸引了她,一则说的是到瓦屋山看神火的事,说得玄乎得不得了'只是山里人倒没人把这神火当回事,山外的人却真把它当回事了。花含笑读着,便一笑而过。还有一则新闻,那上面说的是上头要给农民承包的土地确权办证的事,读着读着,她立刻联想到自己的这个宕口,也就是说那立字据的事有指望了。她盘算着,赶紧托人找到这张报纸,等伤好了,立马拿了这报纸,找村里立字据去。这样想着,立感有了撑腰的,便觉理直了气壮了,心也就宽了许多。眼睛下意识地朝那报纸瞄了一下,这一瞄却让她心中一激灵,原来刚才读的那两则新闻是上下排在一起的。神火?确权办证?为什么是在一起的?她的脑海里蓦地闪过道杰的话,对着那张报纸,心里头反复咀嚼着。

张唯一没有找到人,显得有些失望。花含笑说:“儿子,今晚去瓦屋山,看龙壳山的神火!”

张唯一疑惑地望着母亲。花含笑知道儿子想说什么,现在不是阴历七月二十九,不是看神火的日子。但她心意已定,在这个夜晚她无论如何要去看看那传说中的龙壳山神火。

吃过晚饭,这对母子就沿着山路,向瓦屋山的山顶进发了。盘山路虽然曲折,但很平坦,推着轮椅走那十几里的山路还是不容易,花含笑听见了儿子气喘的声音。夜色很快降临,雾霭升起来了,笼罩在山里,山里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花含笑打着手电,为儿子引着路。一路上很静,只听得见轮椅的轮子在山路上摩擦的声音,还有儿子那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平坦的路消失了,他们知道传说中看神火的地方就要到了。到观望点,还要五十多级的台阶。张唯一停放好轮椅,用含糊不清的口齿毅然地说:“妈,我背你上去!”

花含笑突然一阵感动,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像听话的孩子一样伏在了儿子的背上。儿子的背结实也很温暖,儿子的步子很坚实,她在儿子背上打着手电,照着前方的路。

花含笑问:“累了,就憩一憩再走。”

儿子说:“不!”

花含笑贴着儿子的耳朵问:“儿子,想不想装个人造耳蜗?”

儿子点点头。

花含笑说:“可妈没钱。”

儿子说:“没钱,就不装!”

花含笑说:“与你爸复婚,就有钱了!”

儿子直摇着头,说:“妈,你不能再受他的苦了!”

花含笑的眼泪涌出,说:“可是,妈老了,赚不动人造耳蜗的钱了。”

儿子说:“妈做不动,我做。养鸡、种瓜、种桃、种枣,卖鸡、卖瓜、卖桃、卖枣!”

山顶终于到了。儿子背着母亲在山顶转了一圈,找到了一块石头,把母亲放下了,然后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喘气。

花含笑坐在这块石头上望去,正好对着龙壳山的那个宕口。借着皎洁的月光,她蓦然发现,龙壳山真的很像一条龙,而自己的那个宕口正好就是龙头,难怪龙眼就在宕口,那可是龙的眼睛呀。可神火呢?神火会在哪儿出现呢?夜已深,有山风吹过来,很凉很凉,花含笑不禁打了个寒颤。

儿子说:“妈,没有神火,回吧!”

花含笑不语,只是定定地望着龙壳山的方向。

儿子又说:“天不早了,回吧!”

花含笑依旧不语,依旧执着地望着龙壳山。

又一阵山风吹来,她闻到了风里弥漫着山里的味道,那是田野的芳香,这芳香里有树有草有花有果,还有虫子的呢喃、山雀的欢叫。在山的味道的弥漫中,她突然看见宕口那地方蹦出了一束火苗,很亮,接着是两束,再是三束,于是整个龙壳山上全是火苗,仿佛一群人点着火把在走,整个龙壳山简直成了一条火龙。

花含笑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神火!”

听这叫声,儿子,从石头上跳了起来,循着母亲的目光望去,月光下的龙壳山依旧黑黢黢一片,什么也没有。

花含笑问:“儿子,看到了吗?”

儿子无语。

花含笑说:“我看到了,又多又亮的神火,火龙一样……”

儿子依旧无语,但不敢去惊动母亲,他知道那是母亲看到的是她心中的神火。此时此刻,儿子悟到了母亲内心真实的世界,母亲心中的神火是不会熄的。

花含笑哭了,但眼中没有泪,那是她的心在哭,因为她看到了神火。又一阵山风吹来,她闻见了阵阵浓郁的花香,是什么花,她说不上来,但很熟悉,真的很熟悉。

花总是静静地开,静静地落,静静地结出果实,静静地落入尘土,静静地破土而出,静静地生长出一个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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