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村

2015-07-30 22:24钱亮星
雨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叔公二郎小梅

钱亮星

清早的风是没有兆头的。你看那乌山顶上的大枫树,静静地站在黑夜里,纹丝不动,像沉默的巨人。突然呼喇喇一阵毕剥,树梢摇出一团亮云。紧接着又是一阵毕剥,亮云碎成一片晶莹的晨光。

黎明就到了。

沉睡的黑最先从大枫树的树梢上醒来。然后,从树干到山脉,夜色慢慢滑落,一层一层向山沟的角角落落退隐。

太阳也在慢慢褪去夜纱,暗红,深红,淡红,一层一层,如花开剥落护瓣。阳光从明亮燃向灿烂,很快铺满乌山东脉。风息了,大枫树不动了,像睡醒后伸完懒腰的孩子,静静享受阳光的爱抚。树窝上的喜鹊却醒了,叽叽喳喳清几声嗓子,扑打翅膀,压着大枫树的影子飞向山下的二郎村。

村头井叔公家,一缕炊烟袅袅飘起。然后是大福家,小海家,两缕,三缕,接二连三,炊烟燎绕。二郎村像一壶正在加热的水,散漫着温暖的生气。

一缕阳光轻轻落在井叔公家屋顶青青的瓦楞上,这是二郎村的第一缕阳光。山顶的大枫树抖擞身子,笑了。井叔公屋顶阳光斑斓,撒满大枫树的笑。

二郎村的一天,撑开了。

小梅要进城打工了。听到这个消息,二朗村像挨了重重一拳,瘫软在乌山下的夕阳里。井叔公白胡子直抖,瘪着折满皱纹的嘴嗫嚅:小梅不能走哇,她是乌山上的精,二郎村的气啊!

小梅是二郎村最俏的姑娘。老人们看小梅走路的样子,都咂嘴:啧,这孩子,太妖了,要出事的!

小梅是怎么走路的呢?比如说吧,在一个初夏的早上,乌山开满红杜鹃,整个村子都醉着。小梅上山采杜鹃,山路坑洼崎岖,小梅像条花丛中浮游的水蛇,屁股一扭,花儿闪开一道弧,乌山跟着掐一下腰。她边走边唱,乌山和杜鹃随着她的步子她的声音边扭边和。村里学问最大的高中毕业生张建设说:这是风景啊。

小梅的俏是有缘由的。小梅她妈当年是戏班子头号花旦,最拿手《天仙配》里的七仙女,一声“董郎啊”能把村里愣头青的骨头捏成肉。那年井叔公父亲九十大寿,请戏班子唱《五女拜寿》,戏文才演完,就听看戏的人群里噼里啪啦响起一阵鼓声,鼓点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喧得满天地的喜庆。敲鼓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后生,脸白臀长,眉眼间溢着说不出的清朗。鼓点甫落,后生便一声鹤鸣:“好山好水好寿星,好戏好曲好丽人……”把二郎村和老寿星、小梅她妈一阵夸赞。井叔公忙上前抱拳致谢,才知后生是邻乡走村串户的说书人,名叫朱大革。井叔公见多识广,听他说得好,当场请他来段戏文助兴。朱大革张口就来,道的是《神偷寄兴一枝梅》,整整两个时辰,话不打结,音不走涩,把个“出没如鬼神,去来如风雨”的侠盗说得活灵活现。后来,朱大革就在二朗村落了根,入赘周裁缝家,成了小梅他爸。小梅出生,正是乌山杜鹃盛开的季节。村里人看着小梅一天天长大,都说,这孩子,沾着仙气啊。就连井叔公家的小黑,都喜欢追着小梅的影子撒欢。

小梅初三那年,朱大革患上喉癌,没挺过五十。好好的家被抽了筋,踉踉跄跄随时都要倒下,小梅只得辍学回家帮妈妈收拾日子。戏班早散了,妈妈整天扛着犁牵着牛侍弄田地,一身汗臭,家里再也没有往日的男人气胭脂味。小梅每天早起帮妈妈打猪草薅麦子,摸黑回家,吃完饭就关进自己的小房间里,冲着窗外黑凄凄的夜发呆。姑娘后生们都进城打工去了,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窗外的二郎村像打了霜,冷冷的没了生气。有月亮和星星的晚上,小梅心情好点,就轻轻哼几声,歌声顺着窗棂飘畦飘,在寂寂的夜空游走,二郎村便罩上一层朦胧的凄美,活泛出点点残留的生气。

也有阳光灿烂的日子。乌山上杜鹃开花了,小梅打完猪草,爬上山腰采杜鹃。杜鹃花火红,映得小梅的心热乎乎亮堂堂。小梅采了满满一把杜鹃,一根一根插在背篓里的猪草上面,背着花蓝下山了。她情不自禁地唱啊蹦,乌山载歌载舞,阳光托着它们从山坡泻向二郎村,二郎村便被浇上满怀的温热和活力。这个时候,在村头晒太阳的井叔公会感觉今天的太阳特别暖,捋着白胡子说,这孩子,是乌山上的精,是二郎村的气啊。

可是小梅要进城打工去了。二郎村的老老少少都在唉声叹气,小梅进了城,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城里人坏呀,小梅,这么俏这么俊的姑娘,他们能放过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看她家三间茅屋,东一个洞西一个疤,哪里能住人哟?你看她家的灶台,几海碗豆腐渣渣几大块粗糠粑粑,哪里是人吃的哟?是的,有什么办法呢?村里人只能躲在家里叹气:唉,狗日的日子!

大福家的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向乌山开去,小梅长长的辫子轻轻拂打着二郎村的早晨。车子爬过山腰的杜鹃林,爬过山顶的大枫树,倏忽没了。

二郎村的心,掏空了。

那是一栋老楼。

张建设趴在新楼主卧室窗台上,正好与老楼501窗户平视。

501房间还没亮灯,窗台上的刺玫一点一点淡着夜色,不紧不慢,没心没肺。天闷沉,像患重感冒的鼻腔,夜色残杂白天烈日的余烬,透着菜场隔日猪肝的绯红,黑不透。张建设感觉自己是滴酷暑流下的鼻涕,又粘又燥,撑直身子,来回踱步。

远处钟楼又响了。不用数,是八下。张建设手心蜷满臭汗,瞪大眼睛。昨天这个时候,他站在阳台的木条凳上装顶砖。报时声响起,他不经意往钟声方向扫一眼,才发现对面这栋老楼。一个长头发红裙子的女孩正往一楼楼梯间走,屁股一扭一扭,很摆谱地秀着线条。张建设喉节动了一下,妈的。回头贴瓷砖,又忍不住往对面扫一眼。女孩突然转身往楼下走,张建设愣了'手里的砖“叭”摔到地上:好熟悉的脸!那是小梅啊!女孩走到一辆自行车前,从车篓里拎出一包东西,转身慢腾腾上楼。张建设喊:“小梅!小梅!”或许距离远了,女孩听不见,继续爬楼。张建设看着她的头、上身、下身慢慢升没,又在二楼拐弯处浮现,一直绵延到五楼。一会儿,501房间灯亮了。张建设咕噜跳下条凳,跑到正对501房间的主卧室。

501房间挂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清。

窗台上有盆刺玫,夜风中摇着暧昧的红。

十一点左右,窗帘终于拉开,女孩粉红睡袍从破开的帘幕里展现,凹凸和曲线透过灯光随风荡漾。她盯着窗台上的花愣了愣,抬起右手,伸向刺玫,一串金属反光流星般烁过夜空。女孩剪下一根玫枝,顺手就拉上了窗帘。张建设揉揉眼睛,却看见一楼楼梯间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嘴里叼着烟,到路口,伸手拦出租车,钻进去。车前大灯亮了,车内显示灯暗了,车子像茶色玻璃上一滴滑落的练乳,缓缓刺入夜幕。张建设回过头,发现老楼楼梯间的感应灯,从一楼一直亮到五楼。这男人是谁?女孩的男朋友?再看501,灯却灭了。

张建设盯了_一夜,想了一夜,就像当初盯着小梅从小精灵长成俏姑娘。在二郎村的后生们心中,包括张建设,小梅是贫乏寡味生活中唯一的明亮和兴奋。虽然他们不敢表达自己对小梅的疼和爱,但每天能看上一眼,就拥有一种望梅止渴的甜蜜和酸涩,这样的感觉,对只能晒在城里人白眼下讨食或趴在山窝窝里刨食的他们,也是莫大的幸福。可是,小梅却走了,去到一个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一个污水横流的花花世界。天,一下子阴了。那天,后生们聚到张建设家,骂城里人,又骂张建设:总说跟我们不一样,你倒是拿法子呀!后生们晃着醉意和空落走了,张建设独自爬上乌山,在残红满地的杜鹃花丛中躺了一整夜。第二天,他谁也没讲,来到小梅打工的省城。不到一个月,这个陌生城市形形色色阴暗肮脏的小面馆和小旅店就榨干他身上所有的钱,毫不客气地把他吐到街头。还是自己一身还算高大健壮的身材帮了他,一家建筑公司临时在街头网工,工头手一指,张建设便糊里糊涂地跟着一帮闲杂爬上大卡车,成了建筑队的泥瓦匠。后来,建筑队抽人搞装修,张建设又做起了泥瓦工。

昨夜到现在,501房间始终拉着窗帘,楼梯间却不见女孩进出的身影。张建设不敢过去敲门,他还不能完全断定这个女孩就是小梅。毕竟,他只跟女孩打了两次照面,加起来不到三分钟。他盼着501快点亮灯,只要亮灯开窗,就能再看清一点。他已经下定决心,若真是小梅,他要勇敢地敲开她的门,把二郎村后生们想说不敢说的话全倒给她。至少,他可以像大枫树一样守护着小梅,他有高大健壮的身体。

灯,终于亮了。灯光透过厚厚的窗帘,剪出窗台上刺玫模糊的影子。依然看不见房间的动静。十一点钟后,老楼房间里的灯熄得差不多了,楼道里也没了进进出出的人,501的灯还亮着,一弯下弦月牙挂在楼角,张建设觉得自己有些诗意的凄凉。又过了一刻钟左右,五楼楼梯间的感应灯突然亮了,接着是四楼,三楼……“吱”一声,一单元铁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拐过楼角,很快消入夜色。张建设听见自己脑子里格登一响:不是昨天那个男人!莫非……他狠狠敲一下脑袋,拿起今天才在小摊上买来的望远镜,对准501房间的窗。果然,帘拉开了,女孩拿着剪刀出现在窗台前。接下来的一切跟昨晚如出一辙:女孩发一会儿呆,剪一根玫枝,转身拉上窗帘。

太像小梅了!张建设不相信世上有这么相像的人。一定是小梅!他扔下望远镜,噼里啪啦跑下新楼,跑向老楼……

矮墙的影子跟它一般高的时候,井叔公搬出小马扎,到院子里晒太阳。

二郎村的阳光很好,井叔公院子里的阳光不好。可他哪也不去,就在自家院里晒太阳。

这是个原则问题。

周继富坐在楼顶的藤椅里抽烟,见井叔公出来,就叫:“井大哥,上来吧。”井叔公没抬头,冲阳光里散乱的烟影摆摆手。小海出来得早,外套都晒脱了,也喊:“井叔,来这边晒。”小海不小,快六十了,跟小平不小一个道理。井叔公摆摆旱烟管,烟袋晃荡,像只迎风招摇的大卵蛋。

原则问题不能马虎。

井叔公院子的阳光本来是好的,自从周继富家盖起三层小楼,就不好了。要说,这多少也得怨自己。井叔公和周继富、小海三家原本共一个大院,是打土豪分田地时拆分的周家房产。富农周继富留下中间两间主屋,周家的长工井叔公和小海他爸分得东西两边各三间偏屋。三家相邻这么一住几十年,每天的太阳都不偏不倚,一样地照,一样的暖。十多年前,政策变了,周家的两个儿子转弯快,一个开石灰厂,一个做建材生意,周家就又富了。周家一富,就要在老屋上盖新楼,还想让井叔公和小海他爸腾地方。做人是有原则的,井叔公和小海他爸坚决不挪窝,并严重警告周继富不能挡自家的太阳。周继富是富农,具备狡猾的天性。他说,这些年,不是金福和大满帮衬,我家也富不起来,帮人帮到底嘛。金福是井叔公的小孙子,在周家的石灰厂做工,大满是小海的大儿子,跟着周继富二儿子跑买卖。井叔公和小海就不提太阳,但腾地方的事却绝不让步,说这是他们身家最后的社会主义,动不得的原则。周继富见好就收,在原地基上盖起了小楼。

周继富家的小楼高大气派,小海家和井叔公家的旧屋一左一右披在楼房两边,像干净脸上的两只脏耳朵。井叔公家头午见不着太阳,小海家后午见不着太阳,周继富家整天阳光灿烂。

井叔公和小海知道,每天的太阳都一样,不关太阳的事。但他们晒太阳时还是忍不住骂咧:狗日的太阳!

“小海,我家的地你到底种不种?”周继富从藤椅里站起来,给小海扔支烟,烟卷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弧,戳到小海脚跟,院子里几只闲逛的小鸡见多识广,只愣了一下,继续转悠。小海捡起烟卷,点上,吸一口,没吱声。那边井叔公却像被烟呛着了,一阵猛咳。小海又吸一口,说:“不种。穷忙,忙不过来。你还是包给别人吧。”周继富说:“你和井叔熟门熟路,我放心。要是包给别人,还不如让它荒着呢。真的不种?”小海捏灭烟头,调高嗓音:“周叔,真的不种。”周继富摇头说:“那我就让它撂荒了,等明年草长满了,圈起来养兔子。”又摇头:“二郎村的荒地越来越多咯。”

“老骨头却越来越少咯。”周继富叹到楼西,冲井叔公扔支烟,小黑老练地伸嘴叼住,送到井叔公面前。井叔公撕烂烟纸,抓出烟丝,按进烟嘴,吸一口,又吐出来,说:“没劲!”烟嘴往地上一磕。周继富自己叼一支,又问:“明年九十大寿怎么过啊?”井叔公捏一撮旱烟,边往烟嘴里按边说:“寿材早备好了,枫木的。你要是看得中,先紧你用。”周继富大笑,呛了口烟,呛着烟笑,说:“狗日的,二郎村就剩下我们两根老骨头咯!”

蹲在地上的小黑突然“汪汪”叫了两声,原来晌午到了,太阳当顶,小黑找不到自己的影子。

矮墙的影子跟它一般高的时候,井叔公搬出小马扎,到院子里晒太阳。小黑迷眼趴在墙角打盹,屎橛子一样的瘌皮把一身稀毛撑得七零八落。“狗日的,你也老咯。”井叔公拍拍小黑的头,咳出一口宿痰。小黑懒懒地爬起来,打个暖颤,往边上挪挪身子。

井叔公坐下,又一阵干咳。小黑嗅嗅鼻子,站起来,浑浊的老眼盯住井叔公,打一个哆嗦,突然昂昂叫了几声。井叔公干白的脸被咳嗽扯出几丝酱红,骂:“狗日的,没生没熟的,发什么骚?”往墙里靠了靠。

“大丫诶、二丫诶,都死哪去了?回来吃饭哕。”是三孙媳妇在喊。井叔公四个儿子,几十年前就各自成家,现在都有了儿孙。井叔公倔,谁也不让养,跟老婆子单过。前年,老婆子伸腿了,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把她送到后山,却没人过问老头子。井叔公也乐得自在,自个儿带小黑过。

“你也去呀?”井叔公对小黑说。井叔公吃素,连屎都没味。小黑寡得慌,餐餐溜到叔公四个儿子家打牙祭。他们对小黑还不错,管饱。今天怪了,小黑一动不动,盯着井叔公发呆。井叔公瘪瘪嘴想骂,却噎出一汪口水。

太阳把井叔公的影子压在屁股下面,有微风掠过池塘,绿绿的水面像蒙上一层豆皮,挤满细长的绉褶。一只乌鸦不知从哪儿飞过来,落到小黑身后的楝子树上,呱呱直叫。井叔公使劲把手中的拐杖甩过去,拐杖在空中翻几个跟头,“叭”地摔在泥地上,断了。井叔公心头紧了紧:怪事,好好的拐杖,跟了我一辈子,怎么就这样断了呢?

太阳离乌山丈把高的时候,大丫、二丫放学回家。刚走到大枫树下,一根很粗的枯枝“啪”地掉到大丫跟前,飘散的烟尘激起一股腐烂的呛味。大丫吓得哇哇直叫,拉着二丫拼命往山下跑。突然,二丫站着不动了,指着村头,说:“姐快看呀,太爷爷家,好多黑鸟!”只见一群乌鸦落在井叔公家门口的楝子树上,夕阳的影子很快地升过树干,淹没树梢……

二郎村最老的老人,井叔公,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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