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事

2015-07-30 22:25叶凉初
雨花 2015年3期
关键词:黄梅大龙女儿

叶凉初

苏雅萍的病房在二十四楼,从窗口望下去,运河里的船只如同大型玩具一般,行车路人,都变了模样,因为小而可爱,不真切,因为高而失去声音,世界因而格外沉静,如同在另一个时空里。二十四层,比周边大多数楼房高,可以望见远处房子的屋顶,肮脏而凌乱,堆着各种垃圾,远不是站在马路上仰望时的洁净美好。楼房中间偶尔穿插的几棵大树,绿意盎然中显现生机。屋顶,是房子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俯仰自如并不是容易的事,因为你看到的将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苏雅萍苍白瘦削的手背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针孔,不能进食,营养依赖输液,头发和眼珠都已失去了光泽。苏雅萍摸了摸凌厉的锁骨,手指硌疼。双手举到胸前,那手臂,如同一折即断的枯枝。身体在一天天衰败,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病魔狰狞而腐朽的气息,精神却反常地健旺、敏锐。她想起两年前刚刚得病时,自己仍是丰满的样子,一直减肥,恨自己吃一顿饱饭就长两斤的体质。刚住院时,医生关照这不能吃那不能吃,心里还蛮高兴,终于有个人能管住自己的嘴了。可是,这高兴消失得那么快,像她突然潮水般下泄的体重,止也止不住。接下来,手术,化疗,调养,她再也没有胖起来过,那珠圆玉润的样子,只能保存在昔日的照片中了。

傍晚,丈夫刘大龙照例来医院跑一趟,问的话也和昨天一样,今天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苏雅萍别过脸去,没有回答,她不要看到他,那张曾经英俊的脸,因为肥硕而变得蠢笨,眼珠子像要突出来似的。因为自己的瘦,更显得对方的高而胖,如一座铁塔似的站在床前,仿佛也在无声地标榜着自己的健康。苏雅萍将脸埋进枕头。她对他早已没有了留恋,如同对整个世界一样,她只是舍不下女儿,刚刚过了叛逆期的女儿变得那么柔顺乖巧,特别是她病后,她那么伤心,要退了学来陪伴她,女儿是她心里唯一的温暖与光亮。

今天挂了白蛋白么?昨天不是说好的?刘大龙转了转吊瓶,问。苏雅萍还是没有回答,他近乎讨好的语气里似乎只藏着一种信息,你快走吧你快走吧!苏雅萍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女人就在楼下等着他,他来医院就是做做样子,让医生和病友们知道他这个做丈夫的还是关心妻子的。在他自己的心里也是这样吧,每天来医院看一眼垂死的妻子,任务完成,良心无亏,然后,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他喜欢的事,必然是和黄梅在一起。苏雅萍只觉得一股浊气上涌,猛抬头,眼睛似要放出毒箭来,紧紧盯着刘大龙。后者却浑然不觉,又问女儿来过电话没有,说什么时候放假了么?去接她还是自己回来。

女儿!苏雅萍心里一痛,低下了头。

半个小时后,刘大龙无所事事地搓搓手,这个信号表示,没事我要回去了,晚上还要加班,单位里好多事。看苏雅萍毫无反应,他拉开门出去了。五分钟后,苏雅萍听到自家的汽车嘀一声响,她是不会听错的,也不会猜错的,她只是无能为力。

说起来,黄梅还是苏雅萍自己引入到他们的生活中来的。两年前,朋友把一个做直销减肥产品的女人,也就是黄梅介绍给苏雅萍,说她有一种产品,吃了能减肥但不用节食。苏雅萍记得她们在一家咖啡馆见的面。她刚刚推门进去,就见一个小个子女子站了起来,微笑着向她招手。她很年轻,娇小,红扑扑的脸,沙宣发式,简明利落中不失妩媚亲切。黄梅上下打量了一下苏雅萍,给出了专家式的意见,苏姐您不必减肥,我还以为您多胖呢,我建议您略略节食就好。依我看,最健康有效的减肥就是少吃多动,除非是病态的胖,否则都不需要减肥品。她说得那么中肯在理,苏雅萍一下就对她充满好感,两人愉快地聊了半个下午,成了朋友。苏雅萍最后想给刘大龙买一款减肥产品。黄梅有些为难地说,要看看刘先生是怎样的一种胖才可以提供产品。

接着,黄梅顺理成章地见到了刘大龙,那时,他是税务局炙手可热的副局长,都说他马上要成为一把手了。一个月后,苏雅萍在上班时突然口吐鲜血,晕厥在地,送到医院,查出是胃癌晚期,但尚未扩散,还可手术。晴天霹雳之后,苏雅萍经历了她人生中最热闹的日子,人流嘈杂,夹着各种看似真诚的安慰,令她信心大增,即使是癌,她也不觉得特别可怕,胃癌,是癌症中术后存活率最高的。半年后,基本痊愈。风雨过后是彩虹,她想她应该换个活法,对工作,对家庭,对丈夫和女儿。但生活像转了航道的船,再也找不到原来的方向。

因为黄梅在她生活中点了一个炸雷。

刘大龙痛哭流涕地说,当他听到苏雅萍生病时,感觉生活一片黑暗,怎么也无法振作。只有黄梅能让你振作?苏雅萍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他。最初的震惊已经过去,她心里只有一堆绝望的灰烬,她宁愿相信太阳从西方升起也不愿相信刘大龙会背叛她,而且是在她生命垂危的时候,十五年的夫妻,他们经历过多少风雨冷暖,她不信还有另一个人能和自己一样,和他有那么亲密的关系,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当她迫使自己承认这一点之后,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了。她与他曾经走过的路,共同拥有的秘密,狗屁都不是。

苏雅萍找不到黄梅,好像她从未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直到又三个月后,黄梅主动打电话给她,希望她接受自己的道歉,她们约在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厅里。冬日,午后,下雨,只觉得满目苍凉与凄清,苏雅萍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坦然见到了她的情敌。她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刻意穿了一件老成的藏青色短大衣,黑色高领毛衣,或者她知道,这让她白皙的脸更加温润如玉,让大病初愈的苏雅萍更见黄萎苍老。风吹过,雨滴打在木质窗棱上,无声沁入,冷暖自知。

苏姐,对不起。黄梅低下头。这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了结的恩怨,看在苏雅萍的眼睛里,也缺乏诚意。事实上,黄梅根本用不着这样,她尽可以像那些年轻气盛的小三那样,雄赳赳地在她这个又老又病的女人面前逞威作势,告诉她年轻就是资本。苏雅萍连反击的台词都想好了,年轻?谁没有年轻过?可是,你老过么?可黄梅没有按常规出牌,倒让苏雅萍的心里分外别扭。

也许我不该约你,但我想表示我的诚意,我保证,再也不会了。我全心全意盼着你好起来。我做错了事,你原谅我年纪轻不懂事。黄梅哭了,不是那种稀里哗啦的哭,她眼圈红红的,每一颗泪都极有分量,极有技术含量地坠落在脸庞上,她却没有去拭擦。苏雅萍无言地看着她,对面的这个女子比自己小十岁,据说也经历了婚姻的不幸,现在独自生活,儿子归前夫,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赚够钱,将来供儿子出国留学。她们曾经是朋友,因此更怨恨,还是这恨里夹了一点别的什么,总之,苏雅萍无法往这张流着眼泪的脸甩上一巴掌。她甚至相信了刘大龙的话,当他突然听到她生病,在震惊无措中,黄梅是他的救命稻草。

仿佛一切就这么过去了,如一粒石子投进湖中,水花与波纹都消失了,水面归于平静,平静得没有回忆,没有过那一粒兴风作浪的石子。苏雅萍从前是个厉害角色,刘大龙有今天的地位不能不说有她的一半功劳,可是,自生病以后,总有个小小的声音像蚊子似的在耳边嗡暗,算了吧算了吧。

有天,刘大龙神色凝重地说自己去看了张明。张明是他手下的一个科长,去年因为受贿被判了十年徒刑。那是一个看上去十分老实厚道的人,生了个十分争气的儿子,逢人就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满足,特别强调儿子将来不用自己操心,这辈子没有什么负担了。没多久,张明案发,全局上下无不震动。刘大龙去看他,张明哭了,说自己对不起儿子。

苏雅萍听了刘大龙的话,看了看他阴郁的脸色,默默地用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刘大龙趁势将脑袋埋在妻子的怀里。这一刻,苏雅萍心里才有了真正的宁静,她知道,这个男人因为与她共有的秘密而将永远属于她,这是无庸置疑的。她轻轻地拍着刘大龙的背,仿佛他是一个脆弱的孩子,天色暗下来,夫妻俩就这样默默地坐着,连晚饭都忘了吃。九点半,两人一起开车去接女儿放学,三人去唐汉饭店吃了面。女儿一手挽着爸爸,一手挽着妈妈,走路也不由自主地带点小跳跃。苏雅萍看着可爱的女儿,一脸微笑的刘大龙,觉得生活真是前所未有的美好,是啊,让一切都过去吧,一个人的强大不在于他征服了多少,而在于他承受了多少,如果因为自己的忍受能将一切昔日美好从头来过,就是值得的,就算只是为了女儿,也是值得的,谁叫她是母亲呢。

你关照韵萍,那笔钱,不管谁问起,就说是朋友叫她代为炒股的。第二天出门时,刘大龙对苏雅萍说。苏雅萍关上门就给妹妹韵萍打了个电话,放下电话时,窗外风雨琳琅,苏雅萍呆呆坐着,她心里有不安如水渍般洇开来,一圈又一圈。但愿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刘大龙的杯弓蛇影吧。

日子平静无波地向前推进,预想的灾难并没有发生,这让夫妻俩都在暗中松了_一口气,十多年共同生活的惯性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他们的生活因此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因为对于更大的灾难的担心,倒意外地弥补了黄梅带来的裂缝,它像一支520那样,严丝合缝,毫无破绽地让一切回到了从前。苏雅萍自己也没有想到,心高气傲的她,竟也平静地接受了看似谁也不可能接受的事情。只是,午夜梦回时,委屈如酸水般冒出来,止也止不住,看着身边的刘大龙,也有隐隐的厌恶和陌生感。那种时候,她本能地别转头,将眼泪咽下去,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要么接受,要么分开,只要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拖泥带水。但有些东西,恁谁也做不了主,比如说,她再也不能和刘大龙做爱。十多年的夫妻,再恩爱也有些麻木,缺乏激情,自出了黄梅那档子事之后,刘大龙的表现比以前强烈,这分明是一种讨好,看在苏雅萍的眼睛里,更是无比的恶心,想到眼前这个人曾经和另一个女人有过同样的亲密接触,苏雅萍不是当场冷下来,就是万般推托,甚至出言讥讽,渐渐地,刘大龙不再以这种方式“讨好”她了。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们相安无事,有名无实,不过,对于中年夫妻来说,这貌似不是大问题,不知道有多少家庭这样过着呢。

直到那一天,苏雅萍在刘大龙的手机上看到那条短信。在她这个位置,看到短信和捉奸在床没有什么分别,她石化般坐了一个下午,直到一口鲜血喷出来,整个人像一只面粉口袋那样倒了下去。

胃癌复发,也就是之前的手术白做了,不仅如此,已经没有再次手术的可能。医生总是不到最后一刻不死心,建议化疗放疗,谁都知道,只是做最后的程序。生命还有多久?半年,三个月?苏雅萍望着窗下浑浊的运河水,多少次想一跃而下。事到如今,她没有什么放不下的,除了女儿,再过一年,女儿就要考大学了,她是没法看着她成家立业了,曾经母女间那些对于未来的向往也永远停留在过去了'有时,她抚摸着女儿乌云般的头发,每一根发丝上都是跳跃的青春,她自己也曾有过,在不多久之前,而现在,化疗导致的秃发已经让她不得不日夜戴着帽子遮丑。

女儿推着她,在花园里走,春天的风浩荡吹过,她瘦得身上只有衣服,像一只白色的大鸟,扑楞着翅膀,怎么也飞不起来。苏雅萍心里不是特别悲伤,面对生死大关,她的内心是少有的宁静,她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仿佛黄梅与刘大龙的事,平衡了她对死亡的恐惧,到这份上,她很明白,那些失恋的人为什么会自杀。

病让女儿沉静了不少,她在一夜之间长大了,不仅自己能料理自己的生活,还尽可能抽时间来医院陪伴妈妈。从一个任性的小公主突然变成了体贴懂事的大姑娘,令苏雅萍心中充满安慰,也更多的不舍,孩子,就像树上的一枚果子,母亲就是那个辛勤的园丁,她迎着太阳,泛着红光,眼见得就长成了,自己却要离开了。一切心知肚明,她们的对话都直接朝着一个方向,那黑暗的深渊般的所在。

妈妈要走了,好在你长大了。原来,还答应帮你带孩子呢。苏雅萍将枯瘦的手放在女儿的头顶。

妈妈,你给了我十八年的幸福时光,往后,我要自己给自己幸福,下一个十八年,下下个十八年。女儿伏在苏雅萍的膝头,突兀的膝盖骨硌得她胸口生疼,可是她不想离开,这枯瘦的,生命将尽的母亲,仍然是温暖的。

妈妈,你和爸爸都是单眼皮,为什么我是双眼皮?

负负得正呗,老天一定说,这个小囡乖巧可爱,得让她更漂亮些。苏雅萍抚摸着女儿的长发。

哈哈,妈妈骗人,科学地说,在你和爸爸身上有一种隐性基因,在我身上变成显性的了。女儿为她普及遗传学常识,她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亲爱的女儿,她并不知道,十八年前,她来到这个家里时,不过出生三天,生身父母不详,据说是一对云南来打工的小恋人,还没到结婚的年纪,苏雅萍托在医院工作的姨妈抱了来,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她的身世。

刘大龙远远站着,这一幕让他迟疑了脚步,他心里泛起酸楚的涟漪,妻子女儿,他生命中最亲近的人,此刻像是一只推拒的手,让他不能走近。他知道自己的错误,但他无法阻挡自己走向错误的脚步。他也一直以为这个叫苏雅萍的女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也真心许下承诺,不管贫穷富贵,健康疾病,他都会不离不弃,原来承诺真的就是用来违背的。黄梅鲜活亮丽的样子不住地在他面前跳跃,站了一会儿,他转过身。

黄梅却说,是缘分让他们在这个时候相遇了,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苏雅萍如果死了,又不是我们害死的,你为什么要内疚?刘大龙久久说不出话来。除了良心和道德,他心里还有黄梅不知道的。虽然他尽量小心,不让苏雅萍发现自己的秘密,但他有直觉,苏雅萍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而她平静如水的表面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呢?以她的性子,断不会宽容这件事情,任何女人都不会,即便她要死了。可是,苏雅萍置若罔闻,什么也没有做,这让他心里发毛,也许,她已经没有力气做什么了吧,这样一想,刘大龙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最后通牒还是来了。江南五月,繁花盛开如一个此起彼伏的舞台,空气里飘荡着花香,自然界的勃勃生机更凸现出苏雅萍的羸弱,她瘦得皮包骨头的面孔上,一双眼睛却精光四射。她平静地说,刘大龙,我们谈谈。

刘大龙心里咯噔一下,他面沉如水地转过身,在苏雅萍床前的椅子上坐下。这是黄昏前最好的一段时光,微风吹过,新换了枝叶的香樟树发出愉快的沙沙声。远方的天际,一缕淡紫色的云霞,像少女飘舞的纱巾,在整个天空挥洒。苏雅萍从窗外收回的目光,落在眼前的男人脸上。他比结婚时胖了整整六十斤,因为个子高,也不是那么难看,就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样子,但那胖,又彻彻底底地赶走了曾经的英气与清秀,让他脸上的每个零件显得笨拙厚重。是的,他不再是她的刘大龙了,她一辈子唯一爱过的人,以为生死相与的人。苏雅萍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自嘲的微笑。那笑意看在刘大龙眼睛里,泛着一丝丝寒光,他下意识地感觉到脊梁上一阵凉意。

这一次又是什么借口?因为我要死了?刘大龙,你答应过我的。苏雅萍的语调平静缓慢,反而有一种泰山压顶的力量。

刘大龙绞着手,低垂着头,无言以答。如同他预料的一样,她早就知道了一切。可是,他能说什么呢?说自己难以忘记黄梅,她的热情,她在床上的疯狂,她灵敏如极品钢琴的身体?还是对她说,自己对她并非没有感情,他们一起走过的岁月同样像一棵树般长在他的心里,但她要走了,他得找一个人替补,否则他心里恐惧无依。对于一个出轨,尤其是在妻子重病期间出轨的男人来说,是没有任何理由的。因为站在万丈悬崖边,刘大龙只有向死而生。

雅萍,是我错了,我没有任何解释,现在,我能做什么?

很好。苏雅萍笑了一下,对我这个垂死之人来说,任何弥补都没有意义,我只有一个要求,黄梅不能成为女儿的后妈,我是说永远。

刘大龙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也在他的千思百虑之中,可即使他答应了,黄梅会答应么?苏雅萍要是真的走了,她又管得了么?刘大龙觉得苏雅萍这题目不是很有意义。

对我来说有意义。这是你们再次背叛我的代价。而且,刘大龙,我是看在夫妻一场的情义上,才这样要求你的,否则,我根本不会给你这个机会。刘大龙的表情落在苏雅萍的眼睛里,像一粒火柴,刷地点燃了她内心的怒火。只是她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了,她用手抚着自己的起伏的胸口,尽量让语调显得平静。

机会两字让刘大龙心里一激灵,像一条冰冷的蛇在他心里蠕动了一下,并试探着,刷的一声,伸出了猩红的信子。

雅萍,你会好的,想那么多对身体不好。我们还有女儿呢!从小到大,你最宝贝最疼爱的就是女儿。刘大龙看着苏雅萍的眼睛,话里有话。

是的,女儿。苏雅萍当然想到过,只是她没有想到刘大龙会用女儿来威胁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他,女儿和自己是永远的一家三口,这个组合像铁打的营盘,别的人来来去去,不过是流水的兵。女儿和自己亲,可和刘大龙这个爸爸更亲啊,难道为了黄梅这个女人,他连女儿也敢伤害?世事难料,黄梅还年轻,如果他们在一起,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苏雅萍想到这儿,女儿仿佛已经成了小白菜,哭泣着站在了眼前。她恨刘大龙,恨黄梅,也恨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她是个好斗的人,如果放在从前,她怎肯和刘大龙低声下气地谈条件,早就一拍两散了,可是现在她病了,她能看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丝丝地消失,她没有力气了,她只能守着残垣断壁,守着最后的阵地,为了女儿,作垂死的挣扎。

既如此,我们就用女儿做一个交易吧。你答应我两个条件:一,不和黄梅结婚,二,永远不告诉女儿她的身世。而我保守那个秘密。看起来你有点吃亏,但你要知道,如果这秘密一旦公布,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苏雅萍一直保持着微笑,她发现,世间事真的都可以一笑置之,她已经在这个男人面前哭了太多次,她再也不会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秘密二字让刘大龙的额角迅速布满了细汗。他看了苏雅萍一眼,没有说话,但苏雅萍知道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条件。十多年夫妻之间的默契倒在这儿派上了用场,生活不是不讽刺的。

刘大龙走后,苏雅萍疲惫地靠在床上,她像经过了一场生死搏斗,虚弱的身子不堪重负,浑身汗水。她闭上眼睛,想象此刻刘大龙一定在黄梅面前,气急败坏的样子,她的嘴角又浮现了_一丝笑意。她不是赢家,生活没有赢家,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相反,倒是有满腹酸楚。生病之前,她怎么能料到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今天的样子呢?人人都说苏雅萍厉害,刘大龙老实,无论在家还是在外,他总是显得宽厚实在,在她面前,简直是唯唯诺诺的,难道正是那些日子养肥了他的胆子,还是,他刘大龙根本就不是善茬,他只是善于伪装,因为对于来自农村曾经一贫如洗的刘大龙来说,苏雅萍简直就是天上的仙女,他上升的台阶,是由她一层层搭出来的。可是,他们相爱过么?那共同走过的岁月里,有过真心的微笑和哭泣么?如果连那些都是假的,那才真正叫苏雅萍伤心,就像她没有来过一样,而她,马上又要走了。

次日是个大晴天,阳光穿过窗棱落在苏雅萍的脸上,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动了动右手,侧过脸,看到窗台上一只硕大的蚂蚁急急忙忙地爬过。它走得那么急,好像后面有一把火在追着它,走到窗台尽头,又急急返回,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它向上探了探身子,又向前走去。苏雅萍支起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它。她不喜欢一切小动物,特别是虫子,以前见到蚂蚁搬家,总是飞跑回去拿一瓶开水来浇灭它们,不知有过多少蚂蚁死在她手下。可是这一刻,她看着那只手足灵活的蚂蚁,一阵阵悲凉,她就要死了,在她死后,这只蚂蚁却还会活很久。

黄梅听完刘大龙的诉说,脸都白了。这苏雅萍也太过分了,活着的时候你管着刘大龙,死了还想控制他?偏不。一听说刘大龙答应了,气得黄梅使劲推搡着刘大龙肥硕的身体,半恼怒半撒娇地说,都这会儿了,你还怕她做什么?

刘大龙张了张嘴,还是咽下去了,秘密,就是不能说的。

如果不是黄梅而是别的女人呢?刘大龙看着怀里的黄梅,她娇小的身体整个蜷着,像孩子一般,双手环绕着他的脖子,时不时吊起来亲他一下。她年轻,健康,充满活力,像一枚滋味劲爆的红辣椒,至少这一刻,她是刘大龙心目中最美好的女人,没有之一。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对她厌倦。

自那次谈判之后,苏雅萍就间断性地陷入了昏迷,医生示意刘大龙随时做好准备。那一天凌晨,长时间昏迷之后的苏雅萍突然醒来,看到刘大龙在眼前,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用她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刘大龙唤她,已经不应,天快亮的时候,她的喉间像有痰堵着,气息越发虚弱,刘大龙突然悲从中来,拉着她枯柴般的手大哭起来。医生轻声说,如果要带她回家,大概还来得及,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刘大龙摇摇头,放了苏雅萍的手,两个小时后,苏雅萍离开。

一年后,女儿上了大学,刘大龙和黄梅准备结婚。依刘大龙的意思,尽量低调,注册就行,但黄梅不依,她赌着一口气,要让前夫看看,她如今嫁了个堂堂局长,低调?那怎么行,除非我能让全世界知道我的低调。而就在那个不太低调的婚礼上,刘大龙被检察院带走了,当刘大龙死灰般的脸从黄梅眼前掠过,她震惊得回不过神来,脑脖子后面一阵阵阴风,令她遍身凉意顿起。

半年后,刘大龙因贪污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赃款200万元予以追缴,并处没收个人财产20万元。刘大龙心里知道,苏雅萍还是那个苏雅萍,即便她已经死了,她仍然有能力为自己办了后事,他早就应该知道这一点。至于黄梅,她是决不会等自己的,十二年后,又穷又老的糟老头,哪里是爱慕风光的黄梅的选择。

时间变得前所未有的充裕,狱中的刘大龙常常回想从前的时光,很小的时候在乡间,秋冬季节,小伙伴们一起去放野火,用火柴燃着河滩上干枯了的荒草,风一吹,火借风势,一路猎猎烧过去,火光冲天,大家又跳又笑,他是胆小的那个,总是心慌慌的,怕烧着了树林,烧着了房屋,可火焰如此美丽,又如此疯狂,无法控制地玩了一次又一次,有时,欲望与自制如两刃相交,无处躲闪。有些道理,他早该明白,因为老天早就给过他预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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