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书体例及史笔手法在吴伟业诗歌中的体现

2015-08-15 00:53崔思朋胡博文
关键词:梅村诗史史书

崔思朋 ,胡博文

(1.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2.内蒙古大学历史与旅游文化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70)

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江南太仓人。崇祯四年进士,为翰林院编修,官至左庶子,后屈节仕清,官国子监祭酒,不久请假归。吴伟业是明末清初之际的著名诗人,他最为人称道的是歌行体叙事诗。此类诗歌有记咏明清之际时事的,也有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数量极多,成就也极高,历来被人冠以诗史之称。而吴伟业的此类诗歌其实并不只是浅层地记录历史,由于吴伟业有史官经历和明确的史官意识,因此,他的诗歌对史学中的史书体例及史笔手法都有很明显的借鉴与运用,这使得其诗有了更深一层的历史意义。本文即基于此对吴诗中所蕴含的史书体例、所运用的史笔手法进行分析。

一、吴伟业梅村体诗歌的历史性

吴伟业在明清两代都做过史官,都有过修史经历。在明朝崇祯十年,他充东宫讲读,十三年,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在南明弘光朝,他被召为少詹事;入清后,顺治十一年,他又被授予秘书院侍读,十三年又转国子监祭酒[1](P2-3),这样的经历有助于吴伟业史学意识和历史反思意识的培养。此外,吴伟业还有史学著作传世,《绥寇纪略》便是代表。此书保存了明末农民战争的大量珍贵史料,是这方面研究最为重要和翔实的主要史籍之一[2];这本史著表现出吴伟业独特的史学家风范。他在写作体例上力求创新,不用编年、纪传、纪事本末,而是每卷以一个人物或事件为中心,将有关的史料组织进去,力求详尽;他为了避免史书刻板枯燥的弊病,还采取了前人撰写奇闻轶事的写法,结构剪裁,煞费苦心;吴伟业在此书中也能够秉笔直书,客观地评价李自成与张献忠两支农民军;吴伟业在此书中还对明亡之因进行了深刻的历史反思,指出官场腐败、赋税苛重、皇帝刚愎等多方面原因,具有敏锐的史学家眼光。

(一)吴伟业的史官意识

如前文所述,正是由于两朝的史官经历,再加上个人的学识修养,使得在面对明清易代的大的时代背景下,吴伟业自觉地肩负起史家的责任,以其明确的史官意识来著史作诗。

如在《绥寇纪略》每卷卷末中,吴伟业往往自称“旧史氏”“外史氏”;另外,吴伟业还有搜集、收藏故实、史料的习惯。他收藏大量史料,如邸报、奏疏、军檄、部议等,史学家谈迁便说自己在重写《国榷》时,曾从吴伟业处借得“旧邸报若干”[3](P870);吴伟业还搜集各种掌故、逸闻,他曾说“往余客京师、好捃拾古人嘉言轶行散见于他籍,流传于故老者,以增益其所未闻……退而为岁抄日记,有成帙矣”[4];甲申国变后,他又怀着“补公家传所不载,庶于国家存亡大故后,人知所考信”[5]的心态写诗。这明显都是史官意识的流露;吴伟业有着明确的诗史意识,他说“古者诗与史通,故天子采诗,其有关世运升降,时政得失者,虽野夫游女之诗,必宜付史馆,不必其为士大夫之诗也;太史陈诗,其有关世运升降,时政得失者,虽野夫游女之诗,必入贡天子,不必其为朝廷邦国之史也……可以谓之史外传心之史矣!”[6]正是这种“史外传心之史”的诗史意识,使吴诗有了史学表里的可能。

(二)梅村体诗歌的客观“诗史”评价

吴伟业梅村体诗歌的诗史价值是历来为人所公认的,这也是从史学角度对其进行研究的一个基础。史学家赵翼曾说“梅村身阅鼎革,其所咏多有关于时事之大者,如《临江参军》……等作,皆极有关系。事本易传、则诗亦易传。梅村一眼觑定,遂用全力结撰,此数十篇为不朽计”[7](454);程穆蘅曾说“吴之独绝者,征词传事,篇无虚咏,诗史之目,殆曰庶几”[8];徐元润曾说“吾乡梅村先生之诗,亦世之所谓诗史也”[9];尤侗曾说“梅村身遇鼎革,触目兴亡,其所作《永和宫词》……皆可备一代诗史”[10];郑方坤曾说“所作《永和宫词》……铺张排比,如李龟年说开元、天宝遗事,皆可备一代诗史”[11];朱庭珍曾说“以身际沧桑陵谷之变,其题多纪时事、关系兴亡,成就先生之千秋之业”[12];陆云士甚至把吴伟业与司马迁相提并论,他说“《雁门尚书行》篇以龙门之笔、行之韵语,绚诗史也”[13](卷六)。

以上的诗史评价足以见吴伟业诗歌的史学价值历来为人所公认。笔者同样认可这样的观点,吴伟业作为明末清初的著名诗人,他既不同于钱谦益虞山诗派,也不同于遗民诗人群,其不同之处就在于吴诗具有高度的历史价值,吴伟业以一颗悲悯之心记录明清鼎革之际的一系列历史事件,上至帝王,下至百姓,无微不至,足以当诗史之称,这也是笔者进一步分析其诗中蕴含的史书体例及运用的史笔手法的基础。

二、吴伟业诗歌中蕴含的史书体例

(一)编年体的精确性

编年体是按时间发展顺序记叙历史的一种重要史书体裁形式。运用这种体裁写作的史书被称作编年体史籍。

吴伟业的诗几乎都是按照这一史书体裁形式精确的“逐一记录兴亡大事”[8]。因而他的诗集堪称是一部明末清初的编年体史书。程相占先生有段总结文字,鲜明地反映了吴诗编年体与史同步的精确性,现摘录如下:“万历十五年至四十二年,围绕建储、福王之藩展开的党争——《洛阳行》;崇祯十一年,清兵大举攻入内地,宣大总督卢象升在河北贾庄阵亡——《临江参军》;崇祯十四年正月,李自成破洛阳,杀福王朱常洵——《洛阳行》;该年二月,张献忠军破襄阳,杀襄王朱翊铭——《襄阳乐》;崇祯十五年二月,清军攻占围困半年之久的松山,洪承畴被俘降清——《松山哀》;该年十月,孙传庭在‘柿园之役’中为李自成农民军大败——《雁门尚书行》;崇祯十七年、顺治元年三月,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祯帝自缢、周皇后等自杀——《永和宫词》、《琵琶行》;该年四月,吴三桂乞清兵入关,占领北京——《圆圆曲》;该年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改明年为弘光元年——《永和宫词》;顺治二年、弘光元年三月,左良玉以清君侧为名率兵东下,马士英、阮大铖调兵抵御,左良玉病死后,其子楚庚率残部降清——《楚两生行》;该年四月,清兵下泗州,刘泽清降于淮安——《临淮老妓行》;该年五月,清兵攻占南京,弘光帝出逃,所选淑女未及入宫便被清军俘虏,弘光政权灭亡——《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14]。从以上所引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看出,吴伟业的诗歌几乎是与明清之际的历史同步发展的,极具编年体史书的精准性。

(二)纪传体的广泛涵盖面

纪传体是我国历代正史史书体例,为司马迁首创。纪传体体大思精,形式有纪、表、书(志)、世家、列传等五体,内容则全面系统。

吴伟业的梅村体诗具有鲜明的纪传体特色,他的每一首诗都可以说是为一个人物立传或为几个人物立合传,将人物从生入死的重要经历都做了详细叙述,如《永和宫词》可称田贵妃传、《银泉山》可称郑贵妃传、《萧史青门曲》可称公主列传、《雁门尚书行》可称孙传庭传、《临江参军》可称杨廷麟传、《茸城行》可称马逢知传、《鸳湖曲》可称吴昌时传、《扬州诗》可称史可法传、《咏拙政园山茶花》可称陈之遴传,等等。

吴伟业的诗歌纪传体特色不仅表现为为帝王将相立传,还表现为为下层群众立传,如《圆圆曲》可称名妓陈圆圆传、《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可称中山女与名妓卞玉京合传、《临淮老妓行》可称老妓冬儿本传、《堇山儿》可称弃儿堇山传、《楚两生行》可称艺人苏昆生、柳敬亭合传。所以吴伟业诗歌的纪传体特色还有着极为广泛的涵盖面,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艺人。

(三)纪事本末体的深刻历史反思

纪事本末体为南宋袁枢首创的史书体裁,也是我国史书编纂的基本题材之一。纪事本末顾名思义就是记载历史事件的始末,吴伟业的叙事诗也明显带有纪事本末体的特色。例如,《读杨参军〈悲巨鹿〉诗》专述明清卢象升巨鹿之战败事本末,《松山哀》则专述洪承畴与皇太极松山之战事本末,《雁门尚书行》也主述孙传庭与李自成潼关大战事本末等等,此类诗带有纪事本末体史书体例特色。

另外,吴伟业在此类诗中,除了浅层的记述历史事件的前因后果,他会深入思索明廷多次战败的原因,并客观全面不掩饰地给予揭露,表现出深刻的历史反思精神。例如在《读杨参军〈悲巨鹿〉诗》中揭露明廷内部斗争,在《松山哀》中揭示崇祯帝和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战略失当,在《雁门尚书行》中同样揭露“崇祯的操切、朝臣的庸劣”[12]。因此,吴伟业的诗歌在表现纪事本末体例特色的同时,还表现出深刻的历史反思精神。

三、吴伟业诗歌中史笔手法的运用

(一)乌桕红经十度霜——重视实录

吴伟业的梅村体诗歌十分重视史家的实录笔法,具有极高的纪实性。吴伟业自己曾说“余得《临江参军》一章,凡数十韵……余与机部相知最深,于其为参军周旋最久,故于诗最真,论其事最真、论其事最当,即谓之诗史可勿愧”[15]。可见其作诗时重视实录的史家笔法。

重视实录的史家笔法在吴诗中运用最精当、最为人叹服的应是《圆圆曲》中的“传来消息瞒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1](P128)二句,因为据冒辟疆《影梅庵忆语》记载,陈圆圆被贵戚掠买入京是崇祯十五年,到吴三桂携陈圆圆驻军汉中的顺治八年,正好是十年。诗人一般在作诗时遇到数字往往会为调和韵律而采用虚数,而吴伟业不但调和韵律,而且在这样细枝末节之处都如此地尊重史实、重视实录,这样的史家笔法精神真是令人叹服。

(二)英雄无奈是多情——春秋笔法

吴伟业的诗歌也惯会用史家的以一字寓褒贬的春秋笔法,用委婉曲折的措辞来表现尖锐辛辣的讽刺,这样的笔法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圆圆曲》,胡薇元在《梦痕馆诗话》中就曾说“此诗用春秋笔法作金石刻画,千古妙文。长庆诸老,无此深微高妙”[8],认为春秋笔法正是梅村体叙事诗高于白居易元稹长庆体叙事诗之处。

《圆圆曲》中最具春秋笔法特色的是这段诛心之论“常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1](P128)。吴伟业用颜色对照、用典等手法,表面上看似讲吴三桂英雄难舍儿女情,实际上则是反讽吴三桂为了美人不惜弃大节人伦于不顾,尤其“英雄无奈是多情”一句,“无奈多情”似有解脱“英雄”之意,实际上还是讽刺吴三桂将爱欲凌驾于国家大计上,对美女多情,对国家、父母却如此无情。这样春秋笔法的诗句将吴三桂置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据况周颐《陈圆圆事略》记载“当日梅村诗出,三桂大惭,厚赂求毁板,梅村不许,三桂虽横,卒无如何也”[12]。由此可见吴伟业春秋史笔之法的力道之深。

(三)江南赋税愁连天——秉笔直书

秉笔直书是史家写史的原则。齐国太史公如实记载崔杼弑君之事而惨遭杀戮,但太史公诸弟及南史氏往而继之的故事作为此秉笔直书原则的典型例证也最为人称道。而“这种史官的实事求是、秉笔直书的传统在吴伟业的身上同样也有所体现”[16]。

吴伟业秉笔直书的史家笔法最明显的体现便是他入清后、直接揭露现实黑暗、揭露清初统治者横征暴敛的恶政和下层民众的痛苦的诗作,如《捉船行》《芦洲行》《马草行》《直溪行》《遇南厢园叟感赋》等,其中《芦洲行》、《捉船行》、《马草行》三首最具代表性,靳荣藩称此三诗“可仿杜陵之‘三吏’、 ‘三别’矣”[13](卷五),袁枚则称此三诗“有元白之婉转、兼张王之沉痛”[1](P148);还有一些感愤国事的如《赠陆生》《吾谷行》《悲歌赠吴季子》等。

代表性的诗句如《芦洲行》“丈量亲下称芦政,鞭笞需索轻人命。胥吏交关横派征,差官恐喝难供应”[1](P147),毫不掩饰地直接写出了清初“芦课”中官吏的残暴;再如,《捉船行》“前头船见不敢行,晓事篙师敛钱送。船户家家坏十千,官司查点候如年。发回仍索常行费,另派门摊云雇船”[1](P152),更是直接写出了清官吏在强征民船中横征暴敛、敲诈勒索的丑恶嘴脸;再如,《高凉司马行》“江南赋税愁连天,笑余卖尽江南田”[17](P266)、《矾清湖》“长官诛求急,姓氏属里胥。夜半闻叩门,瓶盎少所储。岂不惜堂构,其奈愁征输”[1](P238)等同样也直接描写了清官吏的贪婪。而在清初满族统治者对江南文人采取高压政策的大环境背景下,如此秉持秉笔直书的态度,无疑是承担了极大风险的,由此也可见吴伟业的古代良史的精神气魄。

由于两代的史官经历,吴伟业的史官意识十分明确。在其诗歌中,吴伟业同样巧妙地借鉴了史学中的编年、纪传、纪事本末等三种史书体例,并巧妙地运用了重视实录、春秋笔法、秉笔直书的史笔手法,这使得吴诗在浅层记录历史事件的基础上有了更为深刻的历史意义。这也是吴诗能够从汗牛充栋的古典诗词作品中脱颖而出,历来为人传诵、为人称赞的原因,我们应对此予以重视。

[1]叶君远.吴伟业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王宏伟,王琼.浅谈吴伟业《绥寇纪略》的史学价值[J].云南档案,1993(3).

[3]谈迁.北游录·纪邮·上[M].北京:中华书局,1960.

[4]四部丛刊初编集部.梅村家藏稿·卷三十二·梁水部玉剑尊闻序[M].上海:上海书店,1989.

[5]四部丛刊初编集部.梅村家藏稿·卷四十一·太傅兵部尚书吕忠节公神道碑铭[M].上海:上海书店,1989.

[6]四部丛刊初编集部.梅村家藏稿·卷二十·且朴斋诗稿序[M].上海:上海书店,1989.

[7]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8]罗东升,何天杰.论吴伟业史诗的思想特征[J].华南师范大学学报,1983(2).

[9]张金环.明清之际“诗史”观的新进展——吴伟业知人论世观内涵新探[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5(1).

[10]林启柱.梅村诗史背景初探[J].渝州大学学报,1998(2).

[11]武谊嘉.吴伟业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J].成都大学学报,2003(2).

[12]徐江.吴梅村“诗史”论略[J].中国文化研究,20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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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程相占.吴伟业的诗史思想[J].苏州大学学报,1995(4).

[15]四部丛刊初编集部.梅村家藏稿·卷五十八·梅村诗话[M].上海:上海书店,1989.

[16]徐世中,陶绍清.史官心态与吴梅村诗词创作[J].求索,2009(3).

[17]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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