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生

2015-08-18 18:36安宁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大队肚子豆腐

安宁

村里哪个女人的肚子,一显山露水,妇女主任便忙起来了,好像那是她自己的肚子,她一定要将它控制在合理的高度之内,最好让其缩回原位,不高不低,永远都不要收获才好。妇女主任人胖,却又豆腐似的软,走起路来,总是让跟村里会计一样的男人们,心生遐想,于是大家就给妇女主任起了外号,叫“胖豆腐”。

胖豆腐的闺女杨小环跟我在一个班里,也是一个胖姑娘。不过她比我幸运,因为她妈作为村里干部之一,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了她一个丫头,就戛然而止,开始一心一意为计划生育事业服务。不像我,上有姐,下有弟,尽管这个“弟弟”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不过母亲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胖豆腐死磕到底。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们老王家留下一个“带把儿”的,她的肚子才算是完成了土地的使命,从此不再让父亲耕种。母亲找人算过了,这次一定是个男孩。所以为了这个独苗,她要跟胖豆腐进行一场生命的保卫战。其实在母亲想要怀孕之前,妇女主任就已经窥出了这个苗头,三番五次,没事找事地到我们家坐着喝茶。又跟个“跳大神”的一样,神神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

胖豆腐讲的那些故事,不外是邻村哪家只有女孩,却忽然间发了家,致了富,日子富得流油,让人眼馋。或者谁家一个接一个地生,却每次都是闺女,以至于生到最后,女人给送了命,男人呢,则移情别恋,又娶了一个媳妇,可怜了那些闺女,一个一个地被虐待,差点跟妈一起丢了命。再或谁家女人自从结了扎,不再憋在家里生孩子,只一心一意搞田间生产,竟然成了乡镇的“三八红旗手”。还有呢,谁家一口气生了四个男孩,结果,孩子大了却盖不上房子,娶不上媳妇,以至于四个孩子成了当地有名的光棍,让生他们的娘,人前丢尽了脸。

母亲听这些故事,大概听腻了。反正她从生我的时候,胖豆腐就来做她的工作了,所以她也就习以为常,照样好茶招待胖豆腐,边剥着玉米,边跟她打游击,说自己没有怀孕,否则怎么还能坐在这里干活,以前她可是一怀孕就吐得什么也做不了呢。胖豆腐不屑地笑笑,问母亲,那你说说你多长时间没来月事了?整整五十天了!母亲涨红了脸,也有些气恼,好像胖豆腐就天天藏在茅坑里,看她拉屎撒尿换卫生纸似的。她有瞬间被人洞穿了身体的羞耻感,于是立刻起身,要送客出门。胖豆腐知道自己说得重了点,也惦记着自己家里没有剥完的玉米,只能起身,一边告诫母亲尽快自己去堕胎,一边施展妇女主任的权力,让母亲知道,自己再不行动,她就要带人来拉母亲去乡镇医院里结扎了。

母亲当然用肥大的衣服,遮掩住了弟弟的存在。而眼看着母亲肚子大到无法流产的胖豆腐,也只能默认了母亲超生的存在,转而开始带着村里会计,行使起她新的职责———罚款。对于胖豆腐的超生要罚款的宣传,沉浸在生育幸福中的母亲,权当没有听见。而等到母亲终于如愿以偿地生了一个“带把儿”的男孩,她就更不把罚款当回事了,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慢慢跟胖豆腐磨下去,她胖豆腐再厉害,也总不能到家里来抢钱吧?

胖豆腐这一次,换了故事内容。母亲一旁眼泪汪汪地哭穷,催缴罚款的胖豆腐,则讲哪个村子里,要饭要成了“万元户”,那意思是鼓励母亲,再穷呢,也不至于要饭,即便混到要饭的地步了,还有可能吃香的喝辣的呢。母亲听不进去这些励志故事,照例抱着弟弟,一边喂奶,一边将家里的近况夸张地描述给胖豆腐,不外是父亲因为这个孩子,连出门挣钱的机会也没有,天天待在家里,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即便是那几亩地,也因为天旱而连年歉收了。所以让她拿什么来交罚款呢?况且生我的时候,大队里已经将家里唯一值钱的财产———八仙桌,给拉了去,现在家里更是穷得分文没有了。

胖豆腐听习惯了村里女人们唱的这些苦情戏,所以软的不行,她就来硬的,坚决要将计划生育政策贯彻到底,对母亲发出最后的警告,实在没钱,她就派人来将我们家里的床啊椅子啊,父亲编的筐啊等物件,全给一车拉到大队院子里去,啥时候我们家有钱了,再将东西给拉回去!

母亲不怕,父亲却熬不住胖豆腐三天两头打扰我们家的私生活了。他背着母亲,东挪西凑,总算将三千块钱给交了上去。这在九十年代初的村子里,算是一笔巨款了。所以母亲每次心情不好,都会对着尚不能言语的弟弟诉苦说,家里为他交的罚款啊,都能将他给裹起来了。弟弟听不懂,照例咿咿呀呀地看着母亲笑。母亲也只能一声叹息,强迫自己,将那些钱跟胖豆腐一起给忘了。反正,有了接班人的母亲,是再也不想继续生育的事情了。

不过,母亲不想,胖豆腐可没有忘了她。于是某个下午,母亲被胖豆腐率领的一群人,给拉上车去。车上还聚集着村里另外几个女人,大多数都是生了几个孩子,还想躲躲藏藏继续生下去的。母亲算是幸运,生了一个儿子,才被拉去乡镇医院里结扎。而其他几个尚未完成生儿任务的女人,则一路惆怅着脸,长吁短叹的,好像被送去屠宰场一样。胖豆腐就这样押送着一群妇女,陪她们一个一个做完了手术,又送回了家,这才疲惫不堪地结束了她的工作。

村里女人们因此跟胖豆腐关系算不上太好。一见她来,就跟见了断子瘟神一样想要躲着。不过胖豆腐习以为常了,她总会笑嘻嘻地赶在女人们想要躲开她之前,就将人家给堵住了,聊几句闲话,顺便观察一下那人的肚子,是否又有危险的信号。女人们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总是会含讥带讽地说一句:放心好了,你下一个工作对象,还轮不到我呢!胖豆腐依然豆腐一样温和,好像任人怎么击打,都不会气恼。

不过,女人们不怕胖豆腐,却怕胖豆腐拉来的计划生育小分队。所以为了生一个宝贝儿子,她们想尽了办法,跟胖豆腐玩躲猫猫的游戏。胖豆腐比猫还要眼尖,她会在哪个女人刚刚有了要儿子的苗头的时候,就赶去做思想工作,如果思想做不成,就派人拉去做结扎手术。但女人们总有的是办法,不等胖豆腐来第二趟,就跟自家男人商量好了,跑到哪个远方亲戚家去避风头。或者干脆在某个地方,落地生根似的过下去,哪天孩子能喊胖豆腐为阿姨或者奶奶了,再喜气洋洋地抱着回来。那个时候,胖豆腐也没有办法了。她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因为街坊邻居的都彼此认识,她还得用人家的牛或者爬犁犁地呢,所以见了面,也就眯眼笑着捏一下那孩子的脸蛋,恭维道:“瞧这孩子,长得跟他爹一模一样,真好看!”女人们听了这句夸赞,也就忘了昔日躲胖豆腐时的烦恼,带着点玩笑道:“那还得多谢他阿姨手下留情不是?”胖豆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脸上的肉都快要掉下一块似的,才收了那笑,正色道:“嗨,孩子也生了,罚款什么时候自己送到大队里去,要不,我们一趟趟跑,你也嫌烦。”女人立刻背了身,边走边不屑道:“你有钱你交去,反正我们家没钱,你总不能将我们儿子给抢了去交罚金!”

胖豆腐新一轮的讨钱工作,就这样开始了。几乎每一家的门槛,都被胖豆腐给踏遍了。即便这样,胖豆腐依然没有变成瘦豆腐,倒是因为天天走东串西,她被女人们的舌头嚼得快要碎了。她拿了又厚又长的避孕套一家家派送,女人们瞅也不瞅,就将那避孕套丢给孩子们当气球吹,并朝邻家女人低声道:“这避孕套比上次少了一个,估计是在大队办公室里被胖豆腐给用了吧?”说完了便和邻家女人一起嘎嘎笑了起来。人人都知道办公室里胖豆腐能眉来眼去的,就只有大队书记和会计两个男人。鉴于会计有钱却没有权花,胖豆腐即便看上了他的年轻,却对自己妇女主任的仕途没太大帮助,女人们也就乐意将胖豆腐和大队书记编排在一起了。

在胖豆腐还没有太胖,算得上一朵村花时,大家就都传言,胖豆腐有事没事就朝大队书记家跑。基本都是晚上,提了一瓶酒,或者一只杀好的鸡。她还特意梳洗打扮一番,好像要去相亲找对象。女人们就在背后嚼舌根,说:“小心连礼带人,都给压成了碎豆腐,摊在人家床上,不好收拾。”还有女人替胖豆腐的男人发愁:“就生一个闺女,将来谁给他们养老呢,难不成大队书记还能养他们全家一辈子不成?”胖豆腐的闺女杨小环因此便被周围同学又嫉妒又同情,甚至还有人传言,杨小环跟大队书记的儿子长得真像。杨小环就跟她妈一样,哭着在校园里将那些嚼舌根的同学追得满地跑。被追的同学也不示弱,照例一边跑一边喊:“杨小环,小心你妈给你生个弟弟哦,你有了弟弟,你家的好吃的好喝的,就不归你一个人了呢!”杨小环快气哭了,使出最后一招杀手锏:“你们再胡说八道,小心我告诉校长,将你们开除了!”

校长是大队书记的亲戚,告诉校长,就等于我们在学校里被判了永世不得翻身的无期徒刑,别想再有好日子过。所以杨小环一喊出这句,被追的同学立刻住了嘴,带着一点讨好道:“人家说着玩的,干嘛非得真生气呢?”这句话,让杨小环又恢复了昔日得意扬扬的气焰,哼了一声:“小心点,再敢说我,我肯定告状去!”

杨小环到底还是跟她妈一样,从未跟什么人真的生气过。胖豆腐的妇女主任地位,因此在村子里,也就雷打不动地一年年巩固下去。曾经有一年,村里二芹她妈,有被推举为新一届妇女主任的动向。胖豆腐知道了,一路梨花带雨地哭着,去了大队书记家。大家都传言胖豆腐奉献了两瓶酒一条烟,外带自己粉嫩的胖脸蛋,才终于将二芹她妈给打败了,重新坐在了妇女主任的位置上。二芹她妈长得苗条,大概也不屑争抢那个位置,所以在女人们都为她抱憾时,她却笑一笑,回道:“天天跟催债鬼似的招人烦,那妇女主任有啥好当的呢?老了也不能孝敬你,还不如有儿有女,老了也能有个指望的好。”

这一句带着一点对胖豆腐的同情,也让女人们忽然有点好奇地开始关注起胖豆腐的肚子来。于是村妇们的八卦内容里,又多了一项对胖豆腐肚子何时会大起来的猜测。有人说,胖豆腐天天干拉人去医院结扎堕胎的缺德事,这辈子也就一个闺女吧,儿子是生不出来了,即便怀了儿子,也肯定会一不小心就掉了。还有人说,指不定人家胖豆腐会生个大胖小子呢,不过呢,至于这孩子长得像大队书记还是会计就不一定了。大家就都哈哈大笑,假如胖豆腐恰好路过,听到女人们不怀好意的嬉笑,她也会傻乎乎地跟着笑几声,这让女人们有更隐秘的快乐滋生出来。似乎,胖豆腐的肚子里,隐藏着无穷的笑料,她们随便挖一个出来,都能打发乡村无聊的时间。

就在胖豆腐东奔西走,为别的女人的肚子着急上火的时候,忽然之间,她自己的肚子像被施了魔咒,真的如女人们谈笑的那样,大了起来。最先发现她肚子秘密的,是胖婶,好像胖子跟胖子之间,有着天然的身体上的联结。胖婶自己肚子肥大,也就知道胖子的肥硕跟怀孕后的肥硕,形状是不同的。胖婶对前院女人窃窃私语:“胖豆腐走不动了,这次我打包票,绝对是怀上了!我怀老二的时候,肚子就是这个样子,走路也是跟胖豆腐一样笨重。”很快这句话被渲染一番,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在整个村子甚至是邻村之间,传播开来。

胖豆腐是在某个夜晚,等大队书记没来,却无意中被回办公室拿什么东西的会计给碰上了,于是生了气的胖豆腐,被会计三下五除二地一撩拨,便上了床,哦,不,办公室里没有床,只有桌子。于是胖豆腐的肚子,就这样大了起来。这个故事听起来特别粗俗,却极大地丰富了村妇们长久没有八卦滋润的生活。大家都纷纷奔走相告,为即将到来的爆炸性的事件———胖豆腐男人跟会计或者大队书记之间的战争,而翘首期待。

胖豆腐的肚子在四五个月终于隐藏不了的时候,开始从村妇们的视线里,暂时地消失掉。但她也就是不再行使妇女主任的职责东奔西走,却依然在自己家周围的小范围内散步。只是,她明显有些不好意思,见了人,也不再宣传她的“生一个是福”的政策,而是打一个招呼,呵呵笑着聊两句,也就转身回家了。

胖豆腐生下来的儿子,长着一双跟他爹一模一样的眼睛鼻子嘴巴的消息,也让女人们的想象,死鸟一样,“啪嗒”一声,落在了粪坑里。上面新派过来的邻村的一个女人,很快接替了胖豆腐,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那女人是个毫无看头的瘦麻秆,而且四十多岁,话少,一脸被人欠钱的臭模样。

大家忽然有些寂寞,想起胖豆腐身上喷香的雪花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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