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战争(第二卷)

2015-08-20 00:53王树增
当代 2015年5期
关键词:师团日军

王树增,1952年生于北京。著有长篇纪实文学《朝鲜战争》《长征》《解放战争》(上、下)及《1901》《1911》等。作品曾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奖、鲁迅文学奖、曹禺戏剧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等。

第一章

守武汉而不战于武汉是为上策

至少在九江失守后,中国最高统帅部意识到,如果日军执意进攻武汉,固守是极其困难的,以至最终难以守住。

武汉已为我抗战之政治经济及资源之中枢,故其得失关系至巨。惟武汉三镇不易守,而武汉近郊尤以江北方面无险可守尽人而知;更以中隔大江外杂湖沼,尤非可久战之地。故欲确保武汉,则应东守宿松、太湖,北扼双门关、大胜关、武胜关诸险,依大别山脉以拒敌军,并与平汉路北段之积极行动相呼应,若敌悬军深入,则可临机予以各个击破,或在大别山预为隐伏待其深入,出奇兵以腰击之。如此方可制胜,方可以确保武汉,否则据三镇而守、于近郊而战,则武汉对我政治经济资源上之重要性已失所保者,仅此一片焦土而已矣。且受敌之包围,则视如瓮中之鳖,困守南京之教训实殷鉴之不远。故欲确保武汉而始终保持武汉为我政治经济资源之中枢,则应战于武汉之远方,守武汉而不战于武汉是为上策。

这就是说,保卫武汉,“须守备其外围要域”;若外围要地尽失,则武汉即失去屏障,“其本身无险可守”。

然而,至少在九江以东,长江沿岸“要域”已落入日军之手。

由此,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关于武汉会战的总体战略构想是:坚持持久战和消耗战,利用武汉周边的湖沼地带尽力实施防御作战,固守的时间越长越好。同时,把中国军队的兵力消耗控制在战后可以恢复的额度内:“第五、九战区沿江部队须绝对固守,其部队配置及江防阻塞尤要注意周到,步步为营,节节抵抗,以短小空间换取长大时间”。当时,中国的第五战区在长江以北,第九战区在长江以南,因此,蒋介石要求两战区在武汉会战的同时考虑到今后的作战:第五战区须“以大别山、大洪山一带”为后方依托,第九战区须“以九宫山、幕阜山一带”为后方依托,密切“注意襄阳与宜昌及南昌与长沙之间之交通线。以后两战区之联络线应以宜昌为中心”。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对于武汉会战兵力使用的整体把握是:“武汉会战之兵力消耗,以百分之六十为标准,其余百分之四十备作第四期作战之基础。预料其在攻略武汉后,敌当作较长时间之考虑,我可得恢复实力之机会。”

上述战略预想基本符合后来战争的发展趋势。

只是,一九三八年的酷夏,当日军逼近武汉之时,中国人的心理还是备受煎熬。

就政治军事而言,武汉显然不可轻易放弃,因此,蒋介石不惜损失百分之六十的兵力防御固守。可就中国军队的作战实力而言,死守型的防御战究竟能够打多久,是否会重演南京保卫战的惨痛往事?如果真的损失兵力达一半以上,中国有没有能力迅速恢复?一旦武汉失守,国民政府将如何在西南一隅撑持其政权并保证指导战争的权威?中国富饶的东部和中部丢失后,国家支撑战争的政治、经济和资源能力从何而来?更为重要的是:有多少中国人能够理解并相信,南京和武汉的相继丢失,并不意味着国家的灭顶之灾,而是战争实现转折的另一种历史契机?自日军发动对武汉的攻势以来,中国军队已经苦战了两个月,官兵伤亡数字惊人,补充供给杯水车薪。国民政府有限的财政几乎全部用在了购置军火上,以至于前线的作战部队衣粮短缺、伤员难以转运。长江沿岸天气酷热难捱,患病和中暑者日益剧增,特别是来自中国北方的官兵,一旦病倒就不得不撤离阵地。——打仗是要靠士兵来实施的,那些在阵地上苦熬的官兵,他们是否有足够的体力和耐力切实履行作战职责?他们是否还有足以支撑一场会战的牺牲精神?

六月七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拟订了《保卫武汉作战计划》。其方针是:“以聚歼敌军于武汉附近之目的,应努力保持现在态势,消耗敌军兵力,最后须确保大别山、黄麻间主阵地,及德安、箬溪、辛潭铺、通山、汀泗桥各要地,先摧破敌包围之企图,尔后以集结之有力部队由南北两方沿江夹击突进之敌。”其指导要领是:“第五战区应以现在态势确保大别山主阵地,积极击破沿江及豫南进犯之敌。”“第九战区应极力维持现在态势,并须确保德安、箬溪、辛潭铺、通山、汀泗桥之要线,以维持全军后方,使尔后作战容易;尤须先击破经瑞武路(瑞昌至武穴)及木石港西进之敌。”“武汉卫戍部队准备改守沿江要点及核心阵地,应以现有兵力之一部(十三师)准备推进使用于五战区,三师、五十五师使用于九战区与敌决战。最后应固守核心阵地,使两战区野战部队得重新部署,向敌夹击。”“第一、二、三战区仍以现在部署积极向敌袭击,以牵制敌向武汉转用兵力。第三战区沿江要塞炮兵更应排除万难,妥为部署,俾发挥威力,截断敌舰长江联络线。”

至一九三八年八月中旬,日军已完成制订作战计划、扩大集结地域、修建前进机场、轰炸中国战略要地等攻取武汉的一切军事准备。日军第二军的第十、第十三师团集结于安徽庐州(今合肥)地区;第十一军的四个师团和一个旅团集结于江西九江地区,其中第六师团在黄梅附近、第一〇六师团在九江以南、波田支队在九江以西、第一〇一师团在九江东南、第九师团先头部队连同冈村宁次的第十一军指挥部进至九江。而海军航空兵也已进驻安庆和九江机场;海军舰只在长江中下游集结完毕;空军的三个飞行团分别抵达了庐州、安庆和南京等机场。

日军攻取中国武汉的态势已不可逆转。

日方对中国战场的情势判断是:“蒋介石认为此次会战关系到国家民族存亡,因而倾注最后努力确保武汉。但其决心并不巩固,其内心为在本次会战后仍能保存自己的势力而煞费苦心。”对于中国军队即将投入的兵力估算,日方认为是九十个师,但“其中大部,都是在过去数次会战中吃败仗的部队以及训练不佳的新编部队”。其中位于长江北岸的中国第五战区威胁不大:“白崇禧以强大的一部配置在大别山脉以北地区,准备从该方面向我采取攻势。主力集中在该山脉以南地区,沿扬子江北岸前进,对我稻叶部队(第六师团)进行反复攻势,但其攻击能力不大,因受该部队的反击,正败退中。”而来自长江南岸的中国第九战区的反击则应给予重视:“对于来自扬子江两岸地区的松浦、波田两部队采取攻势的敌人,将主力集中在前线,企图使该两部队受到挫折,同时陆续向阳新、吴宁、南昌方面增加兵力,有分数段进行抵抗的企图。”日方估计,中国空军可以投入武汉作战的“破损飞机和组装进口飞机”,数量大约为“二至三百架”。

大战在即,看似准备就绪,但日军的将领们仍有焦虑之事:极度的暑热中,上一阶段的作战每每受到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部队推进困难,伤亡严重,加之患病者增多,各部队都出现减员,亟需新兵补充。而从国内抵达战场的新兵,于酷热潮湿中乘船长途行军,不免因极度的水土不服导致身心疲惫、情绪低落。

一名日军前线士兵写道:

我们的中队就躲在水沟的土堆四周跟敌军对峙,然而由于四周的山里都是敌人,子弹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战友们大部都受伤,也有些因为饥饿和疲惫而倒下来死在水沟的战友们,他们的脸色都变成了茶色且浮肿,白花花的蛆虫从他们的鼻孔和嘴巴掉下来。一连几天都没有吃东西,只能从漂浮着同伴尸体的水沟里舀脏水喝,活着的人也都快变成了鬼。我也觉得我的死期到了。对着月亮,我放声大哭。

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二日,日军大本营下达“大陆命第一八八号”“大海令第一三五号”和“大陆指第二五〇号”,命令华中派遣军对中国武汉发动全面进攻。

当日傍晚五时,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部下达了作战命令:

……

二、军的意图在于与海军合作攻占武汉地区要地,同时以消灭途经各地之敌,以挫伤敌之继续作战士气。为此,首先应自大别山北麓地区及扬子江上并其北岸地区,依次向西获得地盘。在扬子江南岸方面应将兵力集中到九江西南地区,然后切断京汉及粤汉铁路,做好直接攻占武汉三镇的准备。

三、第二军于八月下旬自现在集中地开始行动。当击败途中驻在之敌后,应继续首先进入光州、商城一线,而后准备向信阳方面及汉口北侧地区前进。

四、第十一军在扬子江及其北面地区,依次向西获得地盘,同时击败当面之敌,大致继续前进到瑞昌、德安一线集中,伺机占领永修附近。准备从九月中旬向武汉三镇及以南粤汉铁路一线前进。沿扬子江作战应与海军配合。

五、航空兵团应以主力配合第十一军,以一部配合第二军的作战,以资扩大其战果,细节可直接与两军协商。

又,协同海军,大致在影响地面作战的地区内应投入飞机,摧毁敌空军力量和攻击敌要冲。

六、华中港口监理部应仍在扬子江,担任船舶输送任务。

又,为了配合第十一军作战,在彭泽以西担任船舶运输的官员,应受该军司令官领导。同时为该军溯江作战指挥下的部队和资材各一部,编入第十一军指挥下。

……

上述部署,意味着日军将兵分四路同时向西,以便对武汉形成围攻之势。其中间的两路将沿着长江南北两岸齐头并进:第六师团在北岸,目标是广济、田家镇要塞方向;波田支队和第九师团在南岸,目标是富池口要塞方向。同时,在长江以北的大别山方向,第十、第十三、第十六师团向西突击,目标是占领河南信阳,然后沿平汉铁路南下,从北面包抄武汉;而在长江以南的赣北方向,第一〇一、一〇六等师团向西南突击,突破德安等地,从南面沿着粤汉铁路北上包围武汉。

就长江水道上的要塞而言,田家镇要塞是护卫武汉的最后屏障,而广济城南倚长江、北屏大别山,乃田家镇要塞的正面屏障。日军第六师团占领黄梅后,由于官兵伤亡以及患病太多,被迫停止进攻。八月二十三日,接到第十一军攻占广济的命令后,师团长稻叶四郎认为,第六师团的补给如果设定在安庆、潜山、太湖、宿松这条陆路上,不但运输线太长,易受到中国军队截断,且派出大批部队保卫补给线又会影响作战。于是决定利用鄱阳湖水路从长江上的小池口进行补给,并因此放弃了潜山和太湖,将主力向南移至宿松、黄梅地区。日军的这一移动,引起了白崇禧的注意。中国军队迅速收复潜山和太湖后,白崇禧决定趁第六师团立足未稳,在这个方向对日军发起攻势。——日军没有想到,沿长江北岸的进攻还没正式开始,便遭遇到中国军队的主动反击。

广济方向的中国守军是第五战区李品仙的第四兵团。

李品仙的反击部署是:第八十四军(附第一七六师)及第六十八军第三十一旅,向黄梅进攻;第二十九集团军第一六一、第一六二师收复多云山、白杨岭阵地,切断宿黄公路(宿松至黄梅);炮兵第六团协助第八十四军进攻;第二十六军、第六十八军以及第一三八师在龟山、团山河、笔架山、大河铺、排子山一线占领阵地;第八十六军为兵团预备队。

二十八日,李品仙各部按照作战部署发动了进攻。猝不及防的日军第六师团顿时陷入被动,前沿阵地不断失守,中国军队步步紧逼,最后日军被迫放弃宿松,向黄梅撤退。二十九日,中国军队继续进攻,第六师团主力在黄梅地区拼死防守。三十日,日军两个装甲车中队的增援部队抵达。于是,第六师团第三十六旅团在黄广公路(黄梅至广济)北侧、第十一旅团在公路南侧,并行向广济实施进攻。同时,日军出动了大批战机,对中国军队和广济县城实施狂轰滥炸。黄梅至广济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中国军队第六十八军和第八十四军与日军在这片狭窄的地域里展开了残酷的阵地争夺战。

第六十八军原是山东部队,在日军施放毒气弹后,第六十八军官兵仍然坚守阵地不退,前沿一个营四百多名官兵全部战死。

第八十四军是广西部队,由原驻南宁、横县、贵县等地的独立团编成,军官们也是临时从军校凑起来的:军长覃连芳、副军长徐文明、参谋长钟纪均是陆军军官学校的教员;而第一八八师师长刘任和副师长刘建常是军校步兵科的战术教官,第一八九师师长凌压西则是从安徽前线临时调回来的。由于是桂军,白崇禧格外要求第八十四军必须努力作战,在初战中给广西人争面子。

桂军以作战凶狠闻名,第八十四军果然打得顽强。第一八九师在防御大洋庙山口阵地时,日军的飞机实施了密集轰炸,前沿阵地和战壕几乎被夷为平地。但第一八九师官兵依旧利用有利地形,充分发挥迫击炮和机枪的作用,将大量日军射杀于阵地前沿的开阔地上。日军攻击受挫,便向大洋庙山口阵地侧翼的一个小高地迂回,企图对中国守军阵地构成火力威胁,于是与拼死阻击的中国守军发生了残酷的拉锯战。最后时刻,第一八九师一一〇六团团长意志崩溃,率部连夜撤离阵地,躲到了大洋庙山口后面的山沟里。可是,尽管一一〇六团的阵地战壕里已空无一人,日军竟然仍不敢突进,而是去绕攻第一八八师的阵地。

第一八八师师长刘任指挥作战经验不足但战斗热情很高,他命令两个团同时向日军发动攻击。由于协同联络不佳,加上当面敌情不明,两个团遭遇日军密集火力的严重压制,尽管投入了预备队使两个团解困,但成片的中国官兵已遗尸于日军架设的铁丝网下。在区寿年的第一七六师前来接防后,第一八八师成为预备队,但在第一七六师出现危机时,第一八八师副师长刘建常亲自率部前去解救,结果解救部队又陷入阻击日军的重围。——第八十四军的两个师都打得很苦,官兵们虽然作战意志顽强,但部队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第一八八师被迫撤退时,竟然一下子撤到了军部的后面。军长覃连芳怒不可遏,将第一八九师擅离阵地的一一〇六团团长黄伯铭就地枪毙,并把指挥作战不力的第一八八师师长刘任交给了第五战区军法处置。

在日军持续的凶猛进攻下,中国守军逐步退至二线阵地。

在广济前线指挥作战的李品仙苦不堪言。

九月三日,李品仙在给蒋介石的电报中说,他的防御正面过于宽大,预备队已使用殆尽,前线部队伤亡惨重,加上酷暑导致疾病流行,部队几乎就剩不下多少人了。而更令人愤怒的是,附近的友军不听命令,所有的增援都行动迟缓:

……敌分数纵队向我八十四军及刘军团(刘汝明部)正面昼夜猛攻,并以优势之空、炮轰击,我军在破山口、塔儿寨、恶席寨、双城驲、排子山、英山嘴各地与敌血战,各阵地失而复得反复攻击者数次。时我军炮兵因敌空军之轰炸及射程之短近不能制压敌炮,加以工事不良,以致我军伤亡惨重。截至本日止,八十四军损失已达二分之一以上,一七六师伤亡亦在二分之一附近,刘军团之一一九师及三十一旅,据刘军团长报告每团仅剩二三百名,合共不过千余人……八十四军病兵亦占四分之一以上,敌虽未能深入,该两军战斗兵员均不足维持正面之阵线。萧军(第二十六军,军长萧之楚)须任田家镇侧背之守备,未便抽调,仅将大金铺以东至吴文贵刘军防地交由萧军抽部接防,俾刘军得以集结兵力固守现在阵地。但萧军之正面又复过广,兵力单薄,一旦龙坪方面有事,必易为敌突入。二十九集团军,在二郎河、渡头桥之线,始终无大敌情,本拟将其主力集结,由东向西侧击后山铺、大河铺敌之侧背,牵制当面之敌,而该军行动延迟,发令后至今尤未动作,对于协同精神,殊欠恰当。三十一军由英山赶调两师前来增援,昨日仅到三团。我正面之阵线,昨日为敌攻占,各点已无余力反攻,若再勉强出击,兵力损失更大,恐以后全线阵地,恐难确保。因此不能不调整阵线,已于昨晚十二时将正面阵地撤回第二线阵地……

尽管日军第六师团付出很大代价,但仍在强行推进。中国守军退守二线阵地后,李品仙命令第四兵团所属部队轮番对日军的正面和侧面进行反击。九月三日,第一六二师进占杨树岭、破山口后向英山嘴进攻,第一六一师则向大河铺出击,第四十八军配属的第一四九师向渡河桥推进,第一七四师准备进攻黄梅。日军第六师团以一部掩护黄梅附近的后勤补给线,主力沿着黄广公路不顾一切地向前猛攻。李品仙致电蒋介石:“今晨四时半起,(敌)复以四路分向我蓝家湾、刘朝二、大佛寨、杨湾冲、田家寨、生金寨、后湖寨轰击,平均炮击每分钟二十发,飞机轰炸迄今未停,各路均有敌数千,我生金寨阵地于八时、后湖寨阵地于十五时失守。田家寨阵地于十七时陷敌包围,现正分令反攻中。”日军继续向卓木尖推进。奉命增援的中国军队第三十一军、第二十六军全部抵达战场后,李品仙立即命令这两支桂军部队向日军的侧背实施夹击。第三十一军一部五日凌晨向生金寨附近的日军发起攻击,两个小时后攻占了几个高地,双方的伤亡都很大。天亮后日军发动反击,中国官兵被迫撤回原阵地。第二十六军以第四十四师固守原阵地,以第三十二师配属一个山炮排和一个战车连,于五日凌晨攻击凤凰山的日军侧背,当晚突破日军阵地,占领了狮子山和凤凰山。但是天亮后,在日军战机和炮火的猛烈轰炸和轰击下,凤凰山阵地也被日军夺回。

八月三十日,日军第六师团牛岛满少将指挥的以步兵第三十六旅团为基干的牛岛支队,今村胜次少将指挥的以步兵第十一旅团为基干的今村支队,在二十余门火炮和八架飞机的助战下,分别沿着黄广公路及其以南地区向西对广济发起夹击,而第六师团其余部队则绕至广济北面实施围攻。

广济全线危急。

焦灼万分的李品仙再次给蒋介石发去电报,表示部队伤亡惨重,仗已无法再打下去:“现在各军因连战一周之久,伤亡过重,在二分之一至三分之二之间,预备队均已用尽,第二线兵团仅剩曹福林军。若以之再填补前线,恐缓急间已无兵力可用,应如何处置?乞速训示。”

九月六日,日军第六师团突破田家寨、笔架山阵地。

经白崇禧批准,李品仙部于二十二时弃守广济。

日军第六师团经过八天的苦战占领了广济,但部队伤亡严重,无力继续进攻,只好就地构筑工事等待补充。

黄梅、广济地区,是中国军队保卫武汉的第一线重要阵地,为此中国方面先后调集了川、鲁、桂三省的五个军拼死防守,结果还是以广济失守告终。而这一结果,致使沿长江西进武汉的最后屏障田家镇要塞被暴露在日军的攻击下。

纵观广济作战,中国军队不可谓不舍命,战斗意志不可谓不坚定,重要问题依旧出在作战指导思想。尽管一再说要灵活机动地组织防御,避免固定阵地的死守,但打起仗来仍是只会打以守阵地为主的防御战,把主力固定在阵地上与敌人拼火力耗实力;同时,分属于不同派系的各路军队,极其缺乏协同配合的意识,常常是彼此近在咫尺却照旧各打各的。为此,白崇禧专门就广济作战致电蒋介石,认为中国军队若不改变这种战法和现状,抗战的未来堪忧。——实际上,这也是对蒋介石指挥作战观念陈旧的一种委婉的提醒:

近自广济会战,时仅一周,而前方官兵伤亡极重。且在敌炮、空威胁之下,虽尽极大努力,而阵地终不克保。则以敌我装备悬殊,制空无权,阵地相持,良非上策。若部队脆弱,则辄三、二日即不能成军,乃战术无灵,指挥棘手。职身临前方,深思对敌之策,惟有取机动姿势,求敌侧背相机攻袭,而不限以一地一城之死守。如此,则能常保持有用之力量,获得作战之自由。一年以来,计划作战者,率以装备相等之战术,因袭而用,原则未尝不合,胜利卒归泡影。尤以积兵愈多,损害更巨,实力消耗,远逾于敌。设非改变战法,不但胜利难求,且恐持久不易……改取机动配置,正面仍以一部守御,主力集结敌之侧背,求其弱点,相机攻击,断其后方联络线,以此广大地域运用广大面积之运动战。如此,则易死路为生,机变被动为主动,将士乐于效命,抗战可期长近延迭。据探报,敌拟集中各地兵力,求于武汉行大决战。证以寿县敌数百汽艇之西进及江轮运兵之上驶,其企图甚大,未可忽视。在战略上果应如何应付,乞早为策定,俾南北各战场资以实行,深为迫切之需要。谨贡所见,用备采择。

白崇禧所见极为精准。

抗战一年来,中国军队之所以屡屡败退,除了武器装备、作战素能的悬殊差距外,最为重要的是战争之战略战术的落后。

就在日军第六师团于长江北岸向西攻击时,在长江南岸,日军攻占瑞昌后,自八月二十七日始,波田支队和第九师团分别沿着长江以及瑞昌至阳新的公路向西进攻。首先接敌的是川军王陵基的第三十集团军。第三十集团军连失鲤鱼山、新塘铺等要地,九江至南昌间的南浔路正面防御出现危机。薛岳命令俞济时的第七十四军、黄维的第十八军以及关麟征的第五十二军实施反击,初步遏制住了日军第九师团的进攻势头。九月七日,冈村宁次命令第九师团和波田支队攻取马头镇和富池口要塞,以支援长江北岸的第六师团作战。中国守军汤恩伯的第三十一集团军在瑞昌至马头、瑞昌至武宁、瑞昌至阳新三条公路上与日军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战至十二日,双方都付出重大伤亡,但中国守军依旧扼守着一线阵地。日军集中兵力在海军陆战队的配合下再次发动猛攻,十四日,波田支队主力突破中国守军防线抵达马鞍山附近,其第二联队第二大队与中国守军激战八昼夜,最终日军投放毒气弹后占领马头镇。接着,波田支队和第九师团继续推进,近逼富池口要塞。

富池口,继马当要塞之后长江南岸的第二个要塞。要塞的东、南、西三面都有环形山地层层屏障,北面是水流湍急的长江,江面狭窄弯曲。与富池口要塞相对,在长江北岸,便是军事重地田家镇。从地形上看,要固守富池口,必须坚守三面的山地,只要山地阵地不丢,要塞便能稳如磐石。

当日军攻击到富池口时,防御要塞的中国守军不可谓不充实:从前线退下来的张轸的第十三军、张刚的第九十八军、王仲廉的第八十五军;关麟征的第五十二军、李仙洲的第九十二军以及要塞守备军霍揆彰的第五十四军。多达六个军的中国守军由第三十一集团军总司令汤恩伯统一指挥,面对的是日军的一个师团加一个旅团。利用优势兵力和有利地形,中国守军与日军血战多日。特别是在瑞昌以西的仙女池附近,日军第九师团遭到中国守军的顽强抗击,攻势受制。但沿江西进的波田支队在海军舰炮的配合下,对富池口中国守军核心阵地发动了一次又一次攻击。核心阵地守军是第五十四军第十八师。最后时刻,当日军从陆上和江上发射毒气弹后,第十八师师长李芳郴向兵团总司令张发奎请求撤退,但遭到严词拒绝。张发奎严令李师长再守三天,并告诉他第二兵团司令部就设在大冶县城西南面的山上,已沿着公路派出了督战队,无论是谁擅自撤退,就地枪毙。第十八师苦守三日,除富池口东南山头阵地依旧在手外,其他方向高地的数层防御阵地均被日军突破,整个要塞都已暴露在日军的火力下。李师长再次请示兵团,言如无增援必须撤退,可张发奎的命令是:第十八师还要再守三天。二十三日夜,身为师长的李芳郴“坐一小划子渡网湖,向阳新城方向逃走。师长逃遁,兵无主将,顿形慌乱”。当晚,第十八师残剩官兵破坏了要塞的主要设施后,拆除了网湖通向长江的浮桥,撤离要塞。

二十四日凌晨,富池口落入日军之手。

富池口要塞的陷落,令与之相对的江北军事要地田家镇顿陷危机。沿长江北岸进攻的日军第六师团,在广济作战后原地休整七天,补充了三千二百新兵,并得第三师团一部的加强以及海军第十一战队的配合,当长江南岸的波田支队和第九师团逼近富池口时,九月十五日,第六师团部队开始向田家镇方向攻击前进。

田家镇背靠丘陵,面向大江,地势险要,是长江要塞中最坚固、最大的军事堡垒,扼守着西去武汉的长江水路。八月六日,蒋介石亲自打电报给要塞指挥官李延年,要求守军要与田家镇共存亡:

……查田、富要塞为大别山及赣北我主阵地之锁钥,及五、九战区会战之枢轴,亦武汉最后之屏障,其地位重要,勿待多言。而崇山对峙,江面狭窄,复有相当工事及备炮,徇我国最坚之要塞。查各该部乃国军精锐,其各激发忠勇,以与要塞共存亡之决心,积极整备,长久固守,以利全局,以扬国威,并晓谕官兵共体兹意。

中国方面在田家镇要塞附近布防了大量守军:在田家镇南、东、西三面共有萧之楚的第二十六军、何知重的第八十六军、李延年的第二军以及郑作民的第九师和张珙的第六师等部队。直接防御田家镇核心阵地的,是施中诚的第五十七师、原要塞守备部队杨宗鼎的第一七一旅以及炮兵十六团。第二军军长李延年为要塞总指挥。

九月十五日,日军数十架战机、二十余艘战舰向田家镇要塞猛烈轰炸和轰击,日军海军陆战队一部企图在潘家湾、中庙、玻璃庵一带登陆,被中国守军击退。日军第六师团攻击田家镇的地面部队,主要是重新编组的以步兵第十三联队、独立山炮第二联队主力、辎重兵第六联队第二中队等部队为基干的今村支队。十五日晨,今村支队在海军的配合下攻占中国守军第九师的铁石墩警戒阵地。但之后遭到的抵抗之烈出乎预料,在中国守军第二十六军、第八十六军和第二军的联合阻击下,今村支队的攻击没有丝毫进展。第二天,日军海军陆战队在飞机和舰炮的支援下,再次试图在潘家湾、玻璃庵登陆,被施中诚的第五十七师击退。下午,李延年决定缩小正面:第五十七师的主阵地改为前进阵地,主力移至周家、苍谷垴、乌龟山、沙子垴、老鹳窠一线开设主阵地;要塞核心守备部队和炮兵十六团归第五十七师师长施中诚指挥,独立炮兵六营协同第九师和第五十七师作战。第五十七师按照李延年的命令,把防守田家镇东南方向的一个团调回来做预备队,只留下少量部队牵制日军。十七日凌晨二时,日军海军陆战队在舰炮的支援下再次登陆,中国少量留守部队与日军展开拉锯战,付出伤亡百余人的代价。突围之前,官兵们掘开了广济以东的长江江堤,长江水灌入武山湖和黄泥湖,日军海军陆战队被洪水围困,行动受阻。

十七日,天降大雨。天上日军战机受到影响无法起飞,地上洪水一片致使日军炮兵无法移动,今村支队在中国守军的顽强阻击面前陷入粮弹两缺的境地,但仍强行发动攻势。拂晓,中国守军第九师正面阵地被突破,守军退守骆驼山一线阵地。十八日晨,今村支队继续进攻,骆驼山阵地又被突破,中国守军第九师再退香山、竹影山和潘家山一线。下午,日军攻击香山,中国守军一个连全部阵亡,阵地陷落。

此时,为了指挥作战便利,田家镇要塞北岸所有中国守军被划归第五战区,由战区副司令长官李品仙负责指挥。

李品仙深知责任重大,也深知现有部队几乎都是残缺不全的。为此,他给蒋介石发去一封电报,大有“丑话说在前头”的含义:

窃查鄂东方部归职指挥者共有十军,现萧之楚、何知重两军已令南下,协同李军(李延年)作战,王缵绪部内容复杂,指挥不灵,已失作战效用,至曹福林军,病员最多,刘汝明军参战之后,现在前方服务者均不过二千余人,三十一军一三八师已开麻埠,其余两师自经太湖及广济两次会战,损失甚大,现有兵力不过四千人,八十四军原仅两师,现每团仅得五六百人,以上各军似应速调后方或加编并、或事补充,恳祈核夺。目前勉强应战者,惟第七军及四十八军各两师而已。依目下情况,敌以一部死守广济,我军屡欲围歼,尚未奏效;若敌增援改取攻势,则更难应付。为求巩固鄂东防务起见,拟恳迅派精锐赶速调防为祷。

蒋介石无力再抽调出“精锐”部队增援田家镇。接到李品仙电报的第二天,他致电中国第五战区师长以上各级将领并田家镇防区指挥官李延年,严厉警告了那些消极避战、观望不前、贪生怕死的将领:

溯抗战以来,赖我全军将士敌忾同仇,忠勇用命,万众一心,屡予敌以重大打击,粉碎敌人“速战速决,三月亡华”之企图,提高国家民族国际上之荣誉,足证精神一致,克服万难。当兹敌寇深入,攻我武汉,我军第三期会战展开之际,凡我官兵,更应如何砥砺,协同歼敌,挽回局势。乃近查有少数部队,或对敌情侦察不明,或对友军支援不力,迹近观望,予敌各个击破之好机,无异坐以待毙,影响全局,殊堪痛恨。须知唇亡齿寒,非团结不足御敌,惟协同乃可致胜。特此令仰各该指挥官咸体斯旨,并严令所属切实遵照,继续努力,共同奋勉,为民族国家之生存,争取最后胜利为要。如再有互相推诿、观望不前,致失机宜,定予严惩。此令。

在蒋介石的严令下,中国守军各部队开始对日军实施反击。

长江北岸的今村支队终陷求告无门的境地:“在支队主力前面的敌主阵地有两道铁丝网,关键部位设有水泥碉堡,而且还有数道坚固阵地。从十八日晚,敌向支队的侧背攻击非常活跃,十九日敌从蕲春方面又增加二千人,第十三联队第三大队继续苦战。支队长用后方部队编成步枪部队,担任防御。二十日,后侧之敌又有增加,不断伤亡,形势危急。支队长从主力部队中抽出步兵中队增援后方,并命令山炮中队支援。由于激烈战斗,支队的弹药、医疗物品极感不足。前方的田家镇要塞也有炮击,支队遭受三面围攻,只东面湖沼地带开放着。”

为救援陷入困境的今村支队,师团长稻叶四郎派出第四十五联队第二大队前往增援,但被中国守军第一〇三师阻击在四望山;又派出第二十三联队第二大队率四个步兵中队、两个山炮中队、一个工兵小队和一个辎重兵小队前往增援,又被中国军队第一二一师阻击在铁石墩。无奈之下,日军航空兵第十二战队冒着恶劣的天气强行起飞,飞到黄泥湖上空给今村支队投放军需物资。——“二十一日午后,劈开云雾空投下来医疗药品及一百发山炮弹,使支队得到补充,愁眉稍展。”

二十二日,今村胜次派出一个大队向铁石墩方向突击以接应增援部队,同时以主力猛攻乌龟山、沙子垴阵地并释放毒气。乌龟山阵地的中国守军两个连苦战后突围,阵地被日军占领。增援的日军第三十六旅团黄昏时分攻占四望山,两个连的中国守军全部阵亡。二十三日,日军独立工兵中队的数艘装满弹药和粮秣的铁船,终于艰难地驶过了中国军队制造的洪水泛滥区,抵达今村支队所在的黄泥湖畔。铁船将补给卸下后,将六百八十名死伤人员运走。得到补给的今村支队全力攻占铁石墩,然后向中国守军的侧背实施攻击,突破了第一二一师的阵地,袭击了第一〇三师的指挥部,占领张家湾。二十四日,田家镇遭到日军飞机和舰炮更为猛烈的轰击。形势危急之时,李延年从第九师抽调出一个团归第一九八师指挥,加强了马口湖北面的防御;李品仙则命令第一七四师火速增援第二十六军,以阻止日军第三十六旅团的突进。

田家镇战局开始恶化。

日军在数十架飞机的助战下,由黄泥湖向中国守军第九、第五十七师阵地发动持续攻击。第九师师长郑作民亲临前沿指挥作战。日军的轰炸给中国守军造成了巨大威胁,中国官兵用机枪对空射击,甚至迫击炮也破例对空开炮,一架日军战机俯冲时,正好撞上一颗飞行中的迫击炮弹,飞机凌空爆炸,中国守军的阵地上欢声雷动。第九师第二十七旅官兵在与日军的白刃肉搏中,营长以下军官伤亡六十多人,士兵伤亡多达近千人。——“五十三团重机枪一连少尉排长袁次荣,在弹药用尽全排士兵严重伤亡的情况下,眼看他的阵地就要被敌人攻占了,他一个人把阵地上的手榴弹收集在一块,接连向进攻的敌人投掷,敌死伤数十人。敌人发觉阵地上只有他一个人,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袁排长毫无惧色,从容打开重机关枪的机匣盖,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放进机匣,拉断火索后,用双手将枪身紧抱,轰的一声,阵地上顿时血肉四溅……”二十六日拂晓,日军火炮和舰炮向田家镇要塞核心阵地连续炮击三个多小时,而后日军第三十六旅团和第十一旅团部队向中国守军阵地实施合击。中国守军第五十七师伤亡巨大,李延年一面派兵增援第五十七师,一面命令第二十六军对日军实施侧击以为策应,但是第二十六军因行动缓慢致使战局无法转变。

二十七日,日军两路夹击部队会合了。今村胜次集中起四千多兵力向中国守军的主阵地发起攻势。星家山阵地中国守军团长负重伤,营长伤一人亡一人,官兵突围而出的仅四十余人。日军继而连续突破中国守军第九师的胡家山、鸭掌庙阵地和第五十七师的乌龟山、下郑一线阵地。同时,日军海军第十一战队在盘塘附近成功登陆,开始沿江岸向田家镇要塞的象山炮台进攻。

田家镇要塞已被日军三面包围。

二十八日,日军陆、海、空军协同猛攻田家镇核心阵地。海军陆战队集中了上百门火炮,空军出动战机达八十余架,田家镇核心阵地落下两千多发炮弹,中国守军的所有工事都被摧毁。激战延续到下午,要塞制高点玉屏山被日军攻占。

二十八日晚李延年下达放弃田家镇要塞的命令。

二十九日十一时三十分,田家镇要塞陷落。

田家镇要塞防御作战持续十五天,中国军队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但同时也给日军极大的打击。日军第六师团九月三十日电报:“截至现在查明我方损失为,战死二百八十四名(内将校七),负伤八百六十六名(内将校十五),合计一千一百五十名;预料还要增加。”

关于田家镇要塞失守的原因,要塞守备司令杨宗鼎给军事委员会的报告中写道:

一、本区外围守备军(第九师、第五十七师)因伤亡过重,被敌强力压迫,与核心守军失去联系,敌得任意攻击核心阵地。

二、工事未得全部完成。宗鼎于七月九日兼任田塞司令职,当时接收永久工事计二十个,野战工事全未动工,当即区分工段严饬日夜赶筑野战工事,于八月下旬将对武穴方面主阵地各线完成并同时完成对江面之工事。九月初旬开始构筑对北面及西北面山上之工事,其正面宽约七千公尺,全线均为岩石(永久工事仅有五个),施工困难又兼材料缺乏,迄遽战时,工事仍未得完成。

三、地区的守备兵力不足。查本核心阵地对武穴方面右自上公大堤起,左至后壁山(不含)止,其正面宽约三千公尺;对江方面右自冯家山西端起,经盘塘沿大堤,左至上公附近止,其正面宽约六千公尺;对北及西北方面右自郭家冲东口起,经黄谷脑、立儿脑、阳城山、杨树坪至冯家山西端止,其正面宽约九千公尺;共计四周正面宽约一万八千公尺。如择要配置,以每营担任三千公尺正面计算,亦须六营 守兵方敷分配,而当时核心尚不足三营,曾一再请求增加迄未办到,卒以守备力薄无人,一被突破遂致无法维持。

四、对江面封锁无力。因备炮被敌机炸毁(因七五高射炮调走),轻榴弹炮、野炮调走,南岸失守,以至于敌舰上驶与其扫雷工作无力制止,敌可在其飞机炮火掩护下任意扫雷,随地登陆。

其实,真正的原因杨宗鼎并没有说出来。中国军队在田家镇外围作战打得不错,曾把日军今村支队困在湖沼中长达十天,完全有将其合围歼灭的契机和可能。但是,一方面江对岸富池口的陷落给田家镇防御带来极大的困难;另一方面依旧是令蒋介石十分恼怒却又无力改变的中国军队的痼疾所致,即各部队间从不协同和配合。

作为第五战区副司令长官的李品仙对此也有难言之隐。广济战事吃紧时,他曾急电请求第九战区增援,但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始终以无兵可调为由拒绝。当李品仙得知田家镇炮台仅剩下不足五十官兵时,只有直接给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侍从室发电求援。蒋介石得知后大惊,电令陈诚火速增援,陈诚依旧以无兵可援为由拒绝。战后,李品仙在自请处分的电报中,虽然回避了陈诚的名字,但把那些增援不力的将领顺带告了一状:

查田家镇要塞失守原因颇多。至李军团长(李延年)原任防守专责,要塞陷落,在理亦应负相当责任,至其指挥督率亦欠适当,因部队使用未能集中,指挥位置在王家湾要塞之外,对守兵心理不无影响。及前线部队之溃退,要塞核心守备人员擅自退出,未能严为督饬,不无过失。至萧军长之楚、何军长知重策应要塞作战行动迟缓,未能依照命令及时夹击,亦有相当过失。至其他各官长之失职贻误戎机者,已令李军团长查明详报矣。自职奉命指挥要塞及派遣各军南下作战,供职无状,以至要塞失陷,影响战局,尚乞从严处分为祷。

第二十六军军长萧之楚得知自己被告后,特地致电蒋介石解释他的部队增援迟缓的原因,除了担负的作战任务重之外,还有天黑下大雨导致部队行动困难以及通信器材匮乏导致联络不畅等等:“职跟随钧座十余年,虽未建功立业,以报知遇,对于命令之服从,自信尚能做到,此次对田家镇要塞策应迟缓,实为事实与环境所促。”——为此,萧军长特地报告了他的第二十六军在广济作战中的损失:伤亡和失踪官兵五千七百一十二人,目前他的一个军仅剩下四千九百五十五人。即便如此,萧军长仍向蒋介石表态说,自己当“抱定不成功便成仁之决心,率残疲之卒,向赋予之任务迈进”。

所有的总结、埋怨、解释和表态,于事何补?

长江上最坚固的沿江堡垒,屏障武汉的最后一道水上要塞,已经落入日军之手。

日军第六师团因攻占田家镇损失惨重,不得不再次进入休整状态,这使得日军沿长江西进的攻势因而暂缓下来。

长江北岸再向北,是大别山脉。

绵亘鄂豫皖边界的大别山,山峰险峻,北麓是一片丘陵,从安徽六安延伸出的一条公路穿越这片丘陵,经河南固始、潢川、罗山,直通河南境内平汉路上的重要城市信阳。一九三八年六月,日军发动攻取武汉的作战时,中国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判断,日军从北面的平汉路进攻武汉的可能性很小,其主攻路线应是溯长江而上,因此第五战区兵力部署的重点是长江北岸。八月二十五日,日军第二军沿着大别山北麓的公路向西进攻,第五战区代理司令长官白崇禧仍旧判断大别山北麓是日军进攻武汉的次要方向。

综合近几日情报:敌军在桃溪镇、舒城等处增兵约万人,并有小部分向六霍(六安至霍山)进迫,抢修六霍公路,召集伪维持会,研究进攻六霍道路。宿黄(宿松与黄梅)敌之步兵、骑兵、战车、汽车不断由南向太湖运动。以此种种,表面上似系对我左翼有所企图,然敌进窥武汉,以沿长江两岸为最捷径,不但南北两岸兵力转用容易,且利用优越之海空军,协同陆军沿江突进易收战果。故职截至今日止,对敌情判断仍然同前。即敌主力侧重南岸,遮断粤汉路,战略上利益较大。至北岸主力仍在黄广(黄梅与广济)方面,南点容易策应,黄广公路可用大兵,六安商城迂回过远,霍山则地险粮缺,六霍方面不过支作战而已。

根据这一判断,中国第五战区在大别山北麓的部署是:霍山方面为冯治安的第七十七军,六安方面为于学忠的第五十一军,固始、商城方面为宋希濂的第七十一军,信阳方面为张自忠的第二十七军团;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所辖之第三十军和第四十二军,控制在豫鄂交界处的商城与麻城之间。

显然,在这个方向上担任进攻任务的日军第二军,至少从两个方面已判断出中国军队对这一方向的忽视:一是“大别山北麓方面之敌陆续向扬子江方面转移。据观察,北麓方面之敌的兵力有继续显著减少之现象”。二是“六安和霍山以东的各条道路虽被敌破坏,但该地以西的道路至今未被破坏”。因此,日军“第二军根据以上情况,为了不给敌人破坏六安及霍山以西道路的机会,乃变更原计划,急速(八月下旬)开始行动,从现在线上(庐州地区)一举进入光州—商城一线,而后准备向信阳方面及汉口以北地区作战”。

七月下旬,日军第二军所辖部队开始向庐州地区集结:第十师团从河南永城南下,在蚌埠附近渡过淮河,“经过难走的道路”集结庐州;第十六师团从开封经陇海线东移,再由津浦线南下,渡过淮河,集结庐州;第三师团从南京长江对岸的浦口北上,集结庐州。而炮兵、辎重兵则被从青岛水运至安庆,然后“陆地行军开向庐州地区”。八月二十日,第二军下达基干部队组成概要以及指挥官名单:军司令官东久迩宫稔彦王中将,下辖藤田进中将的第三师团、筱塚义男中将的第十师团、荻洲立兵中将的第十三师团、藤江惠辅中将的第十六师团、内山英太郎少将的野战重炮兵第五旅团,以及包括独立山炮、高射炮、探照灯、工兵、通信、运输和野战医院等在内的直属部队。

日军华中派遣军的命令是:第二军主力沿大别山北麓攻占河南信阳,然后沿平汉路南下进攻武汉;另外一部横越大别山南下向长江边靠近,策应于长江北岸作战的第十一军。根据命令,第二军制订的作战方案是:以第十师团和第三师团沿安徽六安至河南信阳的公路向西占领信阳,然后沿平汉路南下攻占武汉北部;第十三和第十六师团从六安出发,向西攻占河南商城一线,然后横越大别山,向南攻取湖北麻城、黄陂,协同第十一军的第六师团攻占汉口。

二十七日,第二军开始了作战行动。

在这一中国方面认为的“支作战”方向,日军攻击强度之烈、推进速度之快,大大出乎了中国方面的预料。

日军兵分两路从庐州地区出动,第十师团向六安、第十三师团向霍山发动了攻势。二十七日晚,第十师团击退中国守军第五十七军的警戒部队,包围六安城。第二天凌晨,日军开始攻城,中国守军第一一四师的两个团奋力抵抗终不支,六安于二十八日晚失守。在霍山方向,日军第十三师团击退中国守军第七军的警戒部队后,陷于与中国守军第三十七师的拉锯战中。二十九日,第十师团继续向西推进。为协助第十三师团尽快攻占霍山,日军第一飞行团出动了五十一架战机对中国守军阵地实施毁灭性轰炸。师团长荻洲立兵把师团所有的山炮集中起来猛烈轰击,中国守军第三十七师的阵地被摧毁,官兵大部伤亡,当晚霍山失守。三十日,日军第十师团攻占了独山镇和杨柳店。

第三兵团总司令孙连仲连夜抵达商城,中国军队作出的反击部署是:第七十七军占领黑石渡至齐头山阵地;第五十一军占领齐头山至开顺街阵地;第七十一军以一个师占领富金山、下板桥一线阵地,主力集结在武庙集、段家集以北地区,并与第五十九军取得联络;第五十九军派一个师守卫固始城,主力集结在固始西面的潢川;第二集团军一部守商城,主力在小界岭和麻城之间为预备队。

九月一日,日军第十师团先头部队攻占乌龙庙。第十三师团由霍山向北与第十师团协同攻占了熊店。二日,第十师团攻占黎家集,第十三师团则攻占了开顺街。至此,节节后退的中国守军,隔着纵贯豫皖边界的史河,与从庐州一路西进的日军形成对峙。

日军攻势放缓的重要原因,是其官兵已被中国的烈日烤得精神恍惚:“八月二十九日至九月一日之间,因连续晴天,昼夜温差达摄氏四十度以上,天气酷热。由于各条道路被彻底破坏,后方补给部队尾随困难,因而加重了战士背带粮食的负担。更因缺水发生大量掉队现象,又发现很多士兵中暑。道路情况比预料的还坏,特别是六安附近的道路完全被破坏,车辆部队追赶第一线极为困难。因此,第十师团特别将必需的部队改编组成驮马,以利作战。”

三日,日军第十、第十三师团先后强渡史河,第十师团占领了中国守军第六十一师的警戒阵地南大桥,第十三师团则在炮兵、装甲兵和航空兵的配合下,向史河西岸中国守军第七十一军防守的富金山主阵地发动强攻。中国陆军第七十一军,军长宋希濂,是中央军序列中的精锐部队;而荻洲立兵的第十三师团,也是日本陆军中的精锐部队,两支部队在富金山撞在一起,随即爆发了激烈的攻防战。第七十一军首当其冲的是陈瑞河的第三十六师。第三十六师的阵地沿山地的几条棱线呈梯形逐次配置,日军必须沿着山的棱线向上仰攻,这令他们每进攻一步都要付出代价。宋希濂的军指挥部设在山顶上,能把日军的进攻看得清清楚楚——“我们没有炮兵,如果有一个炮兵团,或至少有一个炮兵营,就可以给予敌人毁灭性打击。”第十三师团的仰攻很快就陷入困境,整整十天,未能突破第三十六师位于山腰一带的主阵地。而且,本来就脆弱的后方也出了问题:中国军队第一一四师袭击了第十三师团的后方补给线,并一度占领了第十三师团身后的八里滩。

日军第十师团的进攻方向是固始。固始守军是钟松的第六十一师。面对日军的强势进攻,第六十一师的外围战打了四天,全师伤亡三千多人,等于损失了一个团,但多次击退日军的进攻。第二十七军团奉命接替第六十一师,其先头部队刚抵达固始西面的小河桥,第六十一师已经放弃固始西撤了。——这一撤退,让第六十一师的官兵很不理解:“当天晚上,大家都很疲劳,想要好好睡一夜,以便明天再打。按以往常规,日军在夜间一般是不敢出动的,我们完全可以抓紧时间吃饱睡好。可是万万没想到,师长却来了紧急命令,规定各单位于当晚三点钟全部撤离阵地,以团为单位,火速沿平汉铁路向湖北方向撤退,在孝感县花园车站集中。命令还要求所属各部严格执行,违者严惩,其他什么也没讲,我们只好照命令执行。”

第六十一师对固始的放弃令人困惑。

无法得知第六十一师到底接到了什么样的命令,不撤便罢,一撤就撤到几百公里之外的湖北去了。

固始城当晚被日军第十师团占领。

但日军第十三师团对富金山的攻击依旧没有进展。鉴于第十三师团攻击受挫且官兵伤亡惨重,第二军司令部决定从第十师团抽调部队向南攻击富金山西面的武庙集,以切断富金山中国守军与后方的联络。第十师团第三十三旅团旅团长濑谷启率领一个步兵联队,七日从固始南下,部队刚出发就被宋希濂派出的侧翼侦察部队第八十八师五二三团一营发现了。一营营长梁筠决定采取伏击的办法,在濑谷启必经的坳口塘隘口设下埋伏,结果一举歼灭了五百多日军,濑谷启仓皇逃回了固始。

此时,奉命接防的第二十七军团仍在固始附近的小河桥与日军第十师团激战。为了争取主动,军团长张自忠指挥部队不断对当面日军实施反击。而日军第十三师团对富金山的攻击也仍在进行中,日军曾一度从中国守军第三十六师与第一一四师的接合部突入,结果第一一四师的一个团奉命反击,将突入的日军击退,但团长李超林阵亡。两军混战之时,日军第十六师团抵达战场,日军工兵也把后方道路修好了,免去后顾之忧的第十三师团集中全力向宋希濂的第七十一军阵地发动猛攻。从九月十一日凌晨起,在二十余架战机和二十余门火炮的助战下,日军从富金山与石门口接合部再次突入。激战至下午,除富金山最高峰外,中国守军的主阵地全被日军攻占,陈瑞河的第三十六师全师仅剩下不足八百人,富金山失守。

富金山作战虽然最终失利,但得到了蒋介石的高度评价:

富金山之役,自江日(三日)起敌以第十三师团荻洲全部与第十一师团,极全力向我宋希濂阵地猛攻,并以空军及化学部队协同肆虐,激烈战斗,持续九、十日之久,我三十六师自师长陈瑞河以次官兵夫,咸抱与富金山阵地共存亡之决心,坚守阵地,肉搏逆袭,支撑危局,始终保持富金山八百高地之阵地线,一再坚强抵抗,屡予敌以反击,士气极旺,迭挫顽敌。至元(十三日)午后,敌再举进攻,以飞机数队,往复轰炸,我预备队使用殆尽,营长及守兵八十余人同时殉难,富金山遂陷敌手。但八百高地屹然仍在我手,并未被敌夺取。该师伤亡极重,所存寥寥。在所获敌军官日记载,为其部队入中国以来首次遭遇最坚强之抵抗,并称为最优秀之敌云云。而敌之损失各方报告:四联队长伤二、亡二,旅团长沼田德重负伤,生死莫卜,干部、将、校、士兵伤亡达六千以上,即敌之广播,亦自知无以掩人耳目,直认为开战以来空前未有之激战,又部队长之死伤未尽讳言。是则宋军陈师之壮绩,已获到超出之代价,尤其精神上足使敌确认我愈战愈强,抗战精神,历久弥增,令其气短。第十三师团在此严重打击下,战斗力锐减,实可想见。据确报:敌此次进攻为汉奸所策划,今受此奇重损失,老羞成怒,归咎汉奸,在开顺街将大小汉奸百余名,付之一屠。为虎作伥,堪资殷鉴。查陈师此次抗战之壮烈,予敌巨创,全在官兵一体,同抱牺牲决心,誓洒热血于最后五分钟,歼敌之精神有以致之,殊足矜式。近两月来,我五、九两战区作战部队皆能发挥此种英勇精神,杀敌致果,诚为国军士气提高之表征。希常保持此朝气,各奋英勇,期于大武汉保卫战中,予敌以彻底的打击,证以陈师之事实,足见决心一足,敌即创伤随之。嗣后各战区之作战,特须注意攻防兼施,适合机动部署,要击敌人,并晓谕所属共体斯意为要。

富金山失守后,九月十六日,日军占领商城。十八日,刚刚加入作战的日军第十六师团在沙窝地区与中国守军发生激烈的攻防战,同日第十三师团在新店地区也与中国守军进行着苦战。二十日,日军第十三、第十六师团分别向中国守军发动全面攻势,中国守军第三兵团总司令孙连仲命令第三十、第四十二军利用大别山的险峻地形和幽深密林不断出击,与日军周旋作战。在北面的日军第十师团的攻击方向上,十九日,日军占领潢川;二十日占领光山;二十一日,日军突破胡宗南的第十七军团防线,占领罗山。——罗山,与平汉路上的信阳咫尺之距。

日军夹长江两岸向西攻击拟直取武汉。

在长江以北,日军从安徽和河南分路向西,将从东面、北面对武汉形成包围之势。

而在长江以南,由江西北部向西突击的一路日军,以三个师团的众多兵力于狭窄的战场地域里也开始全力攻击前进,目的是横穿江西北部进入湖北,对武汉的南部实施战略包抄。

根据中国第九战区的部署,在这一地区御敌的中国军队是第一兵团,兵团总司令薛岳。

薛岳,广东乐昌人,出身于农家,又名仰岳,字伯陵。他十岁入黄埔陆军小学,十三岁入中国同盟会,十八岁追随孙中山参加反袁护国斗争,后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六期深造。一九二〇年五月,与叶挺、张发奎分任孙中山总统府警卫团的第一、第二、第三营营长,曾在叛军发动的叛乱中冒死护卫孙中山和宋庆龄。在孙中山领导的东征战役中,他率部打仗常常以少胜多,三十岁时已是北伐第一军第一师师长。他不是黄埔出身,因此不是蒋介石的嫡系。一九二七年蒋介石“清党”时,薛岳被列入“具有‘左倾迹象”的名单,他只有装病躲避。中原大战时,他身处反蒋阵营,但之后蒋介石起用他为第五军军长、第六路军总指挥,参加对江西共产党中央根据地的“围剿”。中央红军开始长征后,他是尾随中央红军追击时间最长距离最远的国民党军将领。抗战爆发后,他率部参加淞沪会战,是左翼军中央作战区的军事总指挥,指挥第十九集团军给日军以重创。徐州会战时,他调任第一战区第一兵团总司令,驻扎河南开封,在兰封战役中与日军拼死血战,遏止了日军西进切断平汉路之企图。武汉会战开始后,他改任中国第九战区第一兵团总司令,负责指挥江西北部南浔路沿线和鄱阳湖沿岸的防御作战。

在当时中国军队的诸多将领中,薛岳以作战风格凶狠著称。

日军第十一军的进攻分为三路:第一〇一师团在鄱阳湖以西,沿九江至星子的公路进攻;第一〇六师团沿南浔路,进攻位于九江西南方向的德安;第二十七师团则沿瑞昌至武宁的公路,直接插向武汉南部。

日本陆军序列中有一些部队被称为“特设师团”,即除主要指挥军官外其他官兵均为后备役人员的部队。由于属于临时组建的师团,因此“特设师团”的战斗力比“常设师团”要弱。在侵华日军第十一军的序列中,第一〇一、第一〇六师团都是“特设师团”,以致司令官冈村宁次对第一〇一师团的现状很不满意:“东京附近出身的第一〇一师团,虽然不是草草新编的,但在前年夏季以来的上海激战中,竟牺牲了一万多人,大部分战斗员是杂有应召老兵的补充兵。”而日军第一〇六师团的战斗力相比第一〇一师团更差。

第十一军部队在酷暑中进入了中国长江中游河湖港汊纵横的水网地带,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强悍的薛岳指挥的士气旺盛的中国军队,其噩梦般的经历自此开始了。

八月二十一日,日军第一〇一师团占领鄱阳湖西岸的星子后,在二十余门野炮以及飞机和舰炮的支援下,向中国守军第五十二师的东孤岭、鼓子寨一线主阵地发起攻击。二十四日,日军另一部乘坐汽艇从牛屎墩登陆,企图袭击第五十二师的侧背,结果遭到第五十二师师长冷欣亲自率队反击,日军少佐石田道一等二百多名官兵被打死。二十六日,冷欣的第五十二师因伤亡太大,将阵地移交给第六十六军叶肇的第一六〇师。鉴于前一天进攻受挫,第一〇一师团在攻击中增加了一个步兵联队和一个炮兵联队,但中国守军第六十六、第二十五军等部队顽强阻击,令日军的进攻十分艰难。两军激战十几天后,第一〇一师团仅仅攻占了中国守军的前沿阵地,但自身却损失惨重,联队长饭塚国五郎大佐被击毙,师团长伊东政喜中将也被炮弹炸伤,冈村宁次只得向该师团下达了停止进攻的命令。

日军第二十七师团虽算不上弱旅,但也是一个月前才由中国驻屯军的一个步兵旅团扩编而成。被编入第十一军的作战序列后,第二十七师团于九月十日被航运到瑞昌,十六日便接到了冈村宁次的命令:向中国第九战区第一、第二兵团的接合部箬溪发动进攻,向西夺取武宁,割断修水北岸上下游中国守军的联系,并逐渐向武汉南部迂回。在第三飞行团的支援下,第二十七师团从瑞昌出发,沿公路两侧向中国守军新编第十三师、第十八军的阵地攻击前进。中国守军的抗击十分顽强,以至于第二十七师团苦战八天,仅仅推进了二十公里。糟糕的战绩令冈村宁次十分恼怒。为加强第二十七师团的攻击力量,冈村宁次把第一〇一师团留守在九江的第一〇二旅团配属给第二十七师团,准备强行突破中国守军的阻击线。为了遏制日军的攻势,薛岳在这一方向部署了大量部队。中国守军兼备攻击性能的防御阵形,显示出典型的薛岳式的作战风格。第七十二军、第七十八军、第十八军、第八军、第一三九师、第一四一师、第一四二师、第九十一师和预备第六师等部队,除阻击沿公路进攻的日军第二十七师团主力外,各部队还将从各自防守的方向主动向日军实施大规模攻击。

二十五日,日军第二十七师团得到加强后,向中国守军的麒麟峰、覆盆山、马鞍山主阵地猛攻,中国守军一面坚决阻击,一面发动反击。日军伤亡惨重,仅在麒麟峰阵地前就留下了三百多具尸体。冈村宁次配属第二十七师团的第一〇二旅团在左翼的进攻也不顺利,中国守军第九十一师和第一四二师甚至打到了日军的身后,而实施正面反击的陈沛第六十师更是凶猛异常,日军第一〇二旅团第一〇三联队联队长谷川幸造大佐被击毙。——仗打到十月一日,冈村宁次终于明白了,第二十七师团的攻击难以推进,被迫改变了作战计划。

二十七日,日军第一〇六师团得到补充后,奉命沿南浔路再次开始进攻,在雪里坡、十里山、长岭等阵地,遭到中国军队第七十军、第六十四军和第四军的持续阻击。由于邻近的日军第九师团也开始向前推进了,薛岳命令中国守军主动后撤。九月四日,日军第一〇六师团占领了马回岭,但随即便遭到中国军队的不断反击。

焦灼的冈村宁次突然发现了一个战机:由于薛岳把主力部队移动到了阻击日军第二十七师团方向,以致在南浔路(南昌至九江)与瑞武路(瑞昌至武宁)之间出现了一个空隙。正在第一〇六师团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刻,冈村宁次立即命令该师团西进,从这一空隙向纵深渗入,以配合第二十七师团作战,打开战场的僵持局面,同时也为进攻德安创造条件。九月二十五日,根据冈村宁次的指令,日军第一〇六师团除将第一一一旅团一部留守在南浔路上以掩护后方外,主力则由马回岭西进向万家岭方向前进。

无论是第十一军司令官冈村宁次,还是第一〇六师团师团长松浦淳六郎,此时都没有意识到,向西推进将是一条令他们魂飞魄散之路。——日军第一〇六师团行进前方,那个名叫万家岭的地方,将以一场空前的恶战被载入中日双方的战史。

暑热中的崇山峻岭,令日军走得万分辛苦。山路崎岖,地形复杂,地图不准,又不断受到中国军队的袭击,第一〇六师团各部队之间经常失去联络,以致连师团长松浦淳六郎都弄不清他的部队到底走到了哪里。从二十八日开始,大雾弥漫,后勤补给和飞机侦察都中断了,松浦淳六郎只能依靠无线电向冈村宁次报告他目前所在的大致位置以及不断袭击他的中国军队的大致番号。

但是,从战场态势上看,薛岳并没有乐观的理由。日军第一〇六师团自马回岭出发后,向西突破五台岭,目前向万家岭的推进依旧采取的是主动进攻的态势,目的是包围薛岳德安防线的左翼。虽然日军行进困难,但基本上是按照这个目标实施的。

为把日军第一〇六师团纠缠在山里,薛岳和松浦淳六郎展开了一场包围和反包围的混战。三十日,第一〇六师团第一三六旅团抵达万家岭,包围了薛岳部的左翼;薛岳立即命令吴奇伟的第四军向日军实施反包围,但第四军很快便陷于日军的包围中。第四军抵抗着日军的猛烈进攻,薛岳急令俞济时的第七十四军第五十八师的一个团增援第四军。随着日军第一〇六师团后续部队陆续抵达万家岭,薛岳调动商震的第三十二军、李兆瑛的第一三九师、李汉魂的第六十四军第一八七师、俞济时第七十四军第五十八师等部队,再次对日军第一〇六师团实施第二层包围。第一〇六师团从左翼抽调后续部队,对赶至万家岭战场的中国军队再行包围,双方由此展开了层层激战。

至此,战局似乎依旧对薛岳不利,因为附近的日军第二十七师团已经占领罗盘山,正在向箬溪推进。箬溪位于万家岭的左侧后,第二十七师团既可以威胁中国军队,又可以向第一〇六师团靠近。薛岳命令李汉魂的第九十一师、刘若弼的新编第十三师和吉章简的预备第六师,在杨家山、城门山、洼山、蒋家坳、排楼下、河浒一线构成阻击日军第二十七师团的防线,命令第一四二师和第六十师为预备队,命令第一八七师、第十九师各一个旅以及第一三九师的一个团为二线防守部队,迅速构筑阻击阵地。——此时的薛岳,已死死盯住了日军第一〇六师团。

在日军第二十七师团与第一〇六师团之间建立起坚固的阻隔阵地后,薛岳果断地抽调傅立平的第一四二师、王耀武的第五十一师和叶肇的第六十六军驰援万家岭,把日军第一〇六师团第三次包围起来。——此时,第一〇六师团在海军第二联合航空队和陆军第三飞行团的助战下,正集中全力向中国守军第七十四军阵地猛烈攻击,第七十四军拼死阻击并不断反击,令日军的攻击举步维艰。——对于第一〇六师团来讲,此时已经没有后续部队可调,眼看着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的中国军队,松浦淳六郎已经无能为力了。

兵力充沛的薛岳终于在争取外线上占据了上风,万家岭战局的有利态势开始朝着中国军队倾斜。薛岳明确地意识到,打一场歼灭战的时机已经出现:只要在外围坚决阻击,同时调动部队对日军第一〇六师团实施坚决突击,完全有可能把孤军深入的这个日军师团吃掉。——在中日战争开战以来,中国军队尚没有吃掉日军一个师团的先例,薛岳要在中国赣北山区里创造出这一奇迹。

十月六日十三时,薛岳制订出围歼日军第一〇六师团的作战部署:李汉魂部坚守现有阵地阻击日军,并向当面日军发起佯攻,相机向左侧背转移攻势;第十八军副军长陈沛指挥第六十师、预备第六师和第一四二师七二五团,竭力迟滞永武路(永修至武宁)上的日军,掩护战场的侧背;炮兵一营加强一个连开设阵地,以火力压制日军炮兵,协同部队向万家岭实施攻击。在万家岭地区围歼日军第一〇六师团的第六十六军、第四军、第七十四军统归第九集团军总司令吴奇伟指挥,向石堡山、万家岭、箭炉苏、长岭、雷鸣鼓刘一带实施包围攻击,攻击开始时间和详细部署由吴奇伟确定。

两个小时后,吴奇伟下达攻击命令:总攻时间为七日下午四时;第六十六军从北,第七十四军从南,第九十师从东,第九十一师从西,对日军第一〇六师团实施四面围攻。

攻击作战开始后,南面的第七十四军尽管遭到日军战机的猛烈轰炸,但其第五十一师还是发动了攻击,数次猛攻后占领长岭和张古山制高点。北面的第六十六军则攻占了石堡山和老虎尖,并与第四军配合攻占了狮子岩的西北高地。此时的日军第一〇六师团粮弹两缺,已经显现出被全歼的危险。

八日,冈村宁次收到了第一〇六师团发来的电报:

师团正面之敌,每到夜里仍然从各方面进行数次袭击,有逐步将师团包围之势,虽要求急攻,但因地形错综复杂,部队行动易出错误,进展不能如意。若拖延时日又恐师团态势不妙。谨请求给师团以战斗指导。

所谓“战斗指导”,不过是个日式的委婉说法,实际上是请求紧急解救。冈村宁次立即命令组织救援部队,把第一〇六师团从中国军队的包围圈里解救出来。日军的救援部队,一路沿瑞昌至箬溪的大道向南急进,企图从正面增援第一〇六师团;另一路从箬溪出发向北推进,企图从背后攻击围困第一〇六师团的中国军队。薛岳不得不从包围作战的部队中抽调出新编第十三师、新编第十五师、第六十师、第九十一师以及预备第六师等部队迅速南下阻击救援的各路日军。

九日,中国军队艰难地压缩着包围圈。下午,薛岳命令各部队选拔精壮士兵二百至五百人组成敢死队。十八时,敢死队准备完毕,炮兵开始炮火准备,十九时敢死队开始突击。中国军队的数支敢死队向日军坚守的各个阵地拼死猛冲,肉搏的呐喊声响彻夜空。中国军队各部队主力随后跟进,前仆后继,奋勇冲杀。天亮之后,日军第一〇六师团在万家岭周边的防御体系完全被打乱,工事被摧毁,阵地上到处是日军的尸体和伤兵。第六十六军官兵冲上万家岭和田步苏阵地,日军残敌向北溃逃,遭到北面石堡山阵地上中国守军的阻击,残敌又逃向西面的雷鸣鼓刘村。——这股日军在来回逃命的山路上留下了三百多具尸体。十日下午,企图突围的日军向张古山方向突击,张古山与长岭之间的狭窄隘路曾被日军突进了几百米,但最终还是被中国军队堵了回去。

救援的日军在第一〇六师团的不断呼救下急切地向前突击,但阻击他们的中国军队死战不退。

十日傍晚,为了迅速歼灭第一〇六师团主力,薛岳再次命令部队发起攻击,要求各部队不顾牺牲完成任务。当晚,第六十六军和第一四二师等部队又向前推进了几个山头,日军第一〇六师团残部已被压缩在了仅五平方公里的狭小区域内。在这个区域里,除了雷鸣鼓刘村之外,其余的几个小山村名字也十分古怪:石马坑刘、桶汉傅、松树熊。就中国军队而言,部队大量聚集,后勤供应严重不足,弹药和粮食都发生了短缺,伤员在狭窄的山路上呻吟,而还战斗着的官兵在山腰上与日军肉搏。日军战机鉴于中国军队没有对空武器,疯狂地低飞扫射,往往中国军队的防空监视哨哨声还没有吹响,炸弹便雨点般地落了下来,中国军队的军师一级指挥部,几乎无一例外地遭到了轰炸。日军的火力猛烈,第一〇六师团尽管伤亡惨重,但他们能够得到数量可观的、持续不断的空投补给,因此弹药相对充足。由于第一〇六师团的士兵没有军官督战便不能打仗,因此,冈村宁次在向他们空投粮食和弹药的同时,竟然还给他们投下了二百多名连级干部。

日军的救援部队拼命地向第一〇六师团靠拢。

尽管薛岳不断地抽调部队加强阻敌兵力,但阻击部队因伤亡极大被迫节节后退。

十二日,中国军队继续向包围圈内的残敌发动围攻,日军第一〇六师团残部已经被压缩在仅有的几个山村里,在昼夜不断的攻击和反攻击中双方似乎都陷入了混乱:

有几次我军已攻至其师团部附近,但是夜间攻击,也不明了何处是敌首脑部,天一亮敌机就来助战,我军又退回原来攻击阵地,后来据敌俘说,几次攻至师团部附近,司令部勤务人员都全部出动参加战斗了,师团长手中也持枪了,如果你们坚决前进一百公尺,松浦就被俘或者切腹了。

十三日,外围救援的日军已经接近,无论是围攻还是阻击的中国军队都伤亡过大,薛岳遂下令撤出战场。

万家岭一战,日军第一〇六师团被歼达三千多人。

万家岭一带,本是江西北部的重峦叠嶂之地,人烟稀少。战斗开始后,当地百姓逃亡一空,而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依旧没有人返回这片尸骨狼藉之地。直到一年多以后,中国陆军第二十集团军第三十二军第一四一师师长唐永良率部在这一带打游击,终目睹到昔日万家岭战场令人惊悚的景象:

在这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布满了日军和我军的墓葬。日军的辎重兵的尸骨、钢盔、马鞍、弹药箱、毒气筒、防毒面具等等杂物,俯拾可得。许多尸骨足上穿着大足趾与其他四趾分开的胶鞋,显然是日军的尸骨。有的尸骨被大堆蛆虫腐烂之后,蛆虫变成了蛹,蛹变成了蝇,但是蛹壳堆在骷髅上高达盈尺。

万家岭西北一村,叫雷鸣鼓刘村,周围日军坟墓最多。村东稻田中,日军辎重兵马骨不下五六百具,铁制驮鞍亦多。一九三九年十二月,日军第一〇六师团将要复员回国的三百多人,在该村住了三天,向阵亡的日军祭吊。日军砍伐附近树木、竹片,在墓上安插灵牌,并沿着坟墓四周镶上三四层砖台,墓碑上用墨笔题字,诸如“皇军阵殁将兵之碑”“故福见步兵中尉五名之灵”“皇军爱马之碑”等等。坟前用竹削成短筒,每坟一对,内插松枝野花,还留有燃烧过的香烛残迹。

雷鸣鼓刘村边一棵大树,日军用刀削光,上写:“雷鸣鼓刘战之地”,旁署“昭和十三年十月竹内队宿此树下”。许多马头骨仍然系着皮制缰勒,口内仍含有铁衔。万家岭西南哔唭街村,日军遗骨最多,据当地人谈,一个村民曾从骷髅堆中捡获金牙三十余枚。这当然是日本兵的,因为中国士兵镶不起金牙。哔唭街村正南的张古山,仅有三十多公尺高的小山,山上灌木丛生,山顶上军用物品、日制弹药箱、防毒面具、毒气筒、刺刀、皮带等极多。山坡上有日军尸骨,也有中国士兵的尸骨。张古山是一个制高点,双方在此争夺肉搏,从尸骨可见当时战斗激烈程度。

万家岭在雷鸣鼓刘和哔唭街村正东,为一连绵的岗丘地带,最高峰不过四五十公尺高,山顶墓碑林立,中间用一丈五尺长的厚木制成一碑,上写:“濑川部队北川队奋战之地”,下写“昭和十三年十月九日”,旁边是“忠烈故陆军辎重兵中尉东鸥哲雄之墓”“故陆军辎重兵军曹松木吉人之墓”以及尚里豪盛、岩下嘉藏、桥口武雄、梅田茂德、鲛岛富夫等之墓。墓边草丛中,我捡拾“濑川部队”破烂军旗一面。辎重部队属于后勤部队,在作战时,一般应该由步兵部队作掩护,辎重部队被歼如此之惨,其他兵种伤亡之大可想而知了。

薛岳的第一兵团于江西北部的作战,遏制了日军向南急进的凶猛攻势,为武汉会战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但是,就在万家岭战斗结束的十月十三日,在保卫武汉的最北部前线,虽然中国守军付出了战死一万三千名官兵的代价,平汉路上的重要城市信阳还是失守了,平汉铁路线随即被日军切断。信阳的失守和中国第五战区部队的撤退,引发了中国方面保卫武汉整体防线的连锁性溃退:沿长江北岸推进的日军第六师团再次发动攻势,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便占领了浠水。接着,日军第三十六旅团组成机械化追击部队,二十四日占领武汉以北的黄陂。位于田家镇附近的日军第一一六师团第一一九旅团十七日在第六师团的左翼向西进攻,二十一日占领兰溪,二十四日推进到距武汉仅三十多公里的阳罗附近。沿长江南岸推进的波田支队击退中国守军第三十九军的阻击,二十一日占领大冶,二十二日占领鄂城,二十四日推进到距武昌仅三十多公里的葛店。位于波田支队南侧的第九师团,突破中国守军第五十三军的防线,十七日占领三溪口,二十四日推进到武汉南部的贺胜桥以东地区。位于第九师团南侧的第二十七师团向北迂回,与第九师团并列西进,二十四日推进到贺胜桥南侧的咸宁地区。至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四日,除了几乎被中国军队全歼的第一〇六师团和损失巨大的第一〇一师团在九江地区留守整补外,日军华中派遣军各路主力师团全部推进到了武汉周边地带,已从北、东、南三面对武汉形成包围态势。

长江中下游的极度暑热已快过去。

南中国的浅秋悄然来临。

一九三八年八月三日,武汉卫戍总部政治部发表《告武汉同胞书》:

抗战的序幕已进到第三期的阶段,现在的武汉三镇已成为敌我必争之地,一面敌人企图处心积虑,倾其海陆空军最后的力量,向着最困难的途径,企图大举进犯武汉。而我们的一面,军事已进展到了于我有利的地带,当局为着确保武汉三镇之完整,已经有了很周密的部署。我们相信在这次会战当中,我们一定可以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争取第三期抗战的胜利。然而残暴的敌人,非到绝对山穷水尽的时候,是不肯轻易认输的,相反地,他将要恼羞成怒,更残酷更疯狂地来滥肆轰炸我们后方的市区,屠杀我们非武装的市民。敌人的野蛮兽行,非但不足以动摇我们的决心,反而足以加强我们同仇敌忾的情绪。但我们认为许多非武装而无力参加抗战的同胞们麇集在武汉一隅,遭受这样无谓的牺牲,是毫无必要的损失,因此我们希望老弱妇孺的同胞们赶快疏散到后方去、乡村去,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在这里我们还要更进一步认识:我们疏散武汉的人口,并不是消极的叫民众逃难,抛弃武汉可爱的家园,而是我们希望留居在武汉的老弱妇孺的同胞们暂时避免无谓的牺牲,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更可以积极地安心致力于应做的生产事业,以解决自己的生活,同时更可以补助国家,增加抗战的力量!现在我们主要的交通工具,如汽车、火车、轮船等,目前感到缺乏的时候,我们为着大家的安全,希望能尽快和尽量地利用马车、人力车、民船,或者徒步,自动地离开武汉,疏散到安宁的后方去,安宁的乡村去……现在,政府为顾念到大家旅途的困难,在沿途都设有“难民站”,尽可能地在招待保护大家。我们热烈地期望着大家:为着自己的安全,为了体念政府爱护民众的衷诚,为求有利抗战的前途,能尽快尽量的疏散。如果我们没有汽车、火车、轮船可乘的时候,然而我们还有马车、人力车、民船,可供我们的利用;即使一切交通工具都缺乏的时候,我们大家也还有自己康健的两脚!应该疏散的武汉同胞们,不要再等待犹疑了,我们诚意地在祝祷着你们旅途的安全!

在武汉周边,那些被政府“诚意地在祝祷着你们旅途的安全”的市民百姓,阖家老小拥挤在大路、小路和田埂、荒野之上,慌不择路的他们并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有安全的旅途。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矗立在武汉长江岸边的名楼之上,今夕黄鹤是否还在?

中国的对日战争走到了一个历史的关口。

第二章

纵使天崩地裂,民族绵延不绝

谁也没想到,就在日军全力攻取武汉时,中国南部沿海最重要的通商口岸广州陷落得如此之快。

这是中国最高统帅部对广州方向的防御严重误判的结果。

日军要切断中国的国际援助通道,建立自己的海军攻击基地,必须占领中国东南沿海的各主要口岸,这是战争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军事常识。

一九三八年五月间日军对福建厦门的攻击,便是封锁中国海岸的具体作战行动。而当日军攻击福建沿海时,中国守军力量之薄弱令人吃惊:福建海岸长达三千多公里,仅有中国军队的七个团防守,而防御厦门方向的仅有一个团。五月十日凌晨,在日本海军少将宫田喜一的指挥下,日军第五舰队出动巡洋舰、驱逐舰和运输舰三十余艘,从金门出发向厦门靠近,从航空母舰上起飞的三十余架战机同时飞临厦门上空实施轰炸。当日本海军陆战队向厦门发起冲击时,他们预料中的大规模抗击并没有发生,因为防御厦门东南海岸的只有中国守军一个营——第七十五师四四五团三营在营长王建章的率领下奋力抵抗,但终因兵力薄弱,在战至伤亡惨重后主阵地失守。副师长兼第二二三旅旅长韩文英率部增援,途中在日军的轰炸下损失过半,旅参谋长樊怀明阵亡——“卫士将樊的尸体推入弹坑,把一内装五节电池的军用手电筒置于其后枕部下(作为日后识别标记),然后草草掩埋。”在厦门防御阵地的阻击战中,副师长韩文英、四四五团团长水清浚、二营营长杨永山、三营营长王建章负伤,一营营长宋天成阵亡,副营长以下的军官非死即伤,四四五团阵亡官兵达八百人以上,其中王建章的三营副营长和四位连长全部阵亡。王营长曾在战后尽力收容他的部队,他苦苦等待和寻找了二十多天,全营官兵只收容到六人。

中国国土广大,海岸线漫长,仅凭优秀儿女的血肉之躯,如何能御凶残强敌于海岸线之外?

广州是华南沿海最大的城市,也是华南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抗战全面爆发后,广州即成为中国与海外往来的重要通道之一;特别是在日军相继占领华北和华东后,广州更成为利用香港向中国内地输入外援物资的主要转运枢纽。早在淞沪会战时,日本陆军就提出占领广州的建议,认为切断中国这条重要的外援路线,就能削弱国民政府的抗战意志,并随之做好了代号为“A计划”的作战方案,攻击时间定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但是,十二月上旬,日军于南京上游的长江江面上炸沉了英国炮艇“瓢虫”号以及美国护卫军舰“帕奈”号。虽然日本人马上表示他们是“误炸”,但还是引起了国际关系上的巨大危机。美国派出海军作战局局长英格索尔赴伦敦,商讨与英国合作对抗日本在亚洲的侵略问题。日本海军方面认为,此时攻占广州必会引起香港占领者英国的干涉。于是,“A计划”被暂时搁置。

一九三八年五月,日军在计划攻取武汉时,又将攻占广州一并考虑在内,但由于船舶运输方面准备不足,最终决定占领武汉之后再进攻广州。到了七月,日军大本营认为:海路运输的资材已经准备充分,可以在攻取武汉的同时实施广州作战。陆军吸取上次的教训,事先征求海军的意见,谁知这一次海军比陆军还要积极,提出了同时攻占中国海南岛的建议。建议被陆军以兵力不够分配为由拒绝。在随后召开的大本营御前会议上,海军坚持认为,必须对日后攻占海南岛予以同时考虑。而令日本陆军和海军一致认同的是,攻占广州将给英国以极大冲击:

对中国方面来说,一方面丧失了华北和华中的重要地区,另一方面由于我海军封锁了沿海,广州地区则成了以英属香港为背景的重要补给据点。在开始广州作战以前,向内陆地区的补给量,估计占总量的百分之八十。在广州周围,除了英属香港外,还有珠江口的葡属澳门。在广州有英、法的租界,在广州以及惠州、博罗等地分布着英、美、德、法等国的外交机关、学校、教会、医院、商铺等。另外,英、法两国除对广九铁路(英)、粤汉铁路(英法)有借款上的权益外,还保有各种通商航海上的利益。特别是香港,包括九龙租界地及其附近一带租界的海面上,更驻有英军(陆、海、空军),它不仅是英国对华进行政治谋略活动的根据地,而且是各敌对国家暗中活动的根据地。广州作战意味着驱逐英国势力,这会给英国极大冲击是可以想象的。

七月十三日,日军大本营制订《以秋季作战为中心的战争指导大纲》,关于广州作战方略是:于攻占汉口的前后,“采取急袭方式,果断迅速地攻占广州。以后在广州附近切断粤汉线,珠江、西江,采取紧缩、持久的态势”。至于具体作战方案,大本营主张从大亚湾登陆后向广州进攻,陆军方面建议溯珠江而上攻取广州,最后陆军勉强接受了大本营的意见。

九月十九日,日军大本营下达了进攻中国广州的“大陆命”和“大海令”。之后,参战部队陆军第二十一军和海军第五舰队开始磋商,决定将攻取广州作战分为两个阶段实施。第一阶段从十月十二日开始,以第十八师团、第一〇四师团主力及第五师团第九旅团从中国广东大亚湾登陆,经惠东、平潭、惠州一带向东江推进。第二阶段,待第五师团主力抵达后,强力突破东江防线,分路向广州进攻。同时,第五师团以一部兵力于十月二十七日从珠江口登陆,攻占虎门要塞,由南向北配合师团主力攻占广州。

编入日军第二十一军的三个师团中,第五师团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转战山西和徐州战场后由华北地区调来;第十八师团在淞沪会战后一直驻守杭州附近;第一〇四师团则是由预备役组建的特设师团,从中国东北地区调来。九月底,运送日军第五师团、第十八师团、第一〇四师团的舰船分别从青岛、上海、大连起程,相继于十月初到达集结地——澎湖列岛的马公岛。此前,三个师团分别在青岛、上海和大连进行了登陆训练。显然,日本方面对攻占广州作战极为重视,认为中国方面为保住国际补给线必会拼死抵抗,因此编成了一个阵容强大的作战序列:

第二十一军司令部,司令官古庄干郎中将,参谋长田中久一少将,副参谋长藤室良辅大佐;

第五师团,师团长安藤利吉中将;

第十八师团,师团长久纳诚一中将;

第一〇四师团,师团长三宅俊雄中将;

第四飞行团,团长藤田朋少将;

军直辖部队:独立机关枪三个大队、独立轻装甲车三个中队、山炮兵两个联队、野战重炮兵一个旅团、迫击炮两个大队、臼炮三个大队、野战高射炮八个队、气球一个中队以及兵站部队。

海军第五舰队,司令长官盐泽幸一中将,参谋长田结穰少将;

第九战队,重巡洋舰“妙高”号(旗舰)及轻巡洋舰“多摩”号等;

第十战队,轻巡洋舰“天龙”号、“龙田”号等;

第八战队,轻巡洋舰“鬼怒”号、“由良”号及“那珂”号等;

第二水雷战队,轻巡洋舰“神通”号及第八、第十二驱逐队;

第五水雷战队,轻巡洋舰“长良”号及第十六、第二十三驱逐队;

第一航空队,航空母舰“加贺”号(舰载机约四十架)及第二十九驱逐队;

第二航空队,航空母舰“龙骧”号(舰载机约七十架)及第三十驱逐队;

第十四航空队,航空母舰“千岁”号(舰载机约四十架);

高雄航空队(陆基机十二架)以及第三驱逐队和第一炮舰队等。

由于是登陆作战,日军准备了大型舰船八十艘、小型船一百八十艘、机动船三百艘、舢板船二百五十艘、渔船二百五十艘、拖船十艘、载货汽船二十五艘以及摩托艇十艘。运送登陆兵力被分为四个批次:第一次运力为四十万吨,第二次为二十万吨,第三次为十五万吨,第四次为二十五万吨。

没有证据表明中国方面对日军即将攻击广州一无所知。

早在中日战争爆发之初,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就成立了第四战区,由参谋总长何应钦兼任战区司令长官,全面负责福建、广东和广西沿海地区的防务,以确保中国对日作战的海外补给通道。但是,直到广州作战开始前,中国第四战区的指挥机构并没有建立起来,仅以第十二集团军总司令余汉谋出任战区副司令长官。余汉谋的第十二集团军,下辖第六十二、第六十三和第六十五军以及两个独立旅和虎门要塞部队。由于军事委员会认为广州方面尚无战事,为了支援武汉保卫战,又从余汉谋有限的兵力中抽调出四个师,以致第十二集团军实际上仅剩了八个师的兵力:第一五三师守备东莞以南的宝安至虎门要塞,第一五一师守备面对大亚湾的惠阳,第一五七师守备广东东南海岸的潮汕以及大亚湾,第一五六师守备广州东面的增城,第一五四师守备增城北面的从化,第一五八师守备广州东郊,第一五二师第四五四旅守备海南岛,第一五二师第四五六旅驻守广州市区,独立第二十旅守备广九铁路沿线,独立第九旅守备海丰以北的莲花山。——余汉谋有限的兵力被分散于五百多公里的海岸线以及海岸纵深地带。

中国方面防御广州的军力如此薄弱,根本原因是军事委员会的决策者们包括蒋介石本人,始终认为日本会顾及侵犯英国等国家的利益引起国际干涉而不敢进攻广州。日军开始向澎湖列岛方向集结时,广东省政府主席吴铁城两次急电蒋介石,报告说根据香港方面的可靠情报日军将对广州发动进攻。但蒋介石却不以为然,认为这是日本人为攻取武汉制造的假象,他不但认为广州不会发生战事,而且要求余汉谋再抽调一个师增援武汉。蒋介石令人困惑的手令发自一九三八年十月十日,此时,日军第五舰队载着登陆部队已从马公岛起航向大亚湾驶进。

最急。广州余主任幄奇(余汉谋,字幄奇)兄:无论如何,须抽调一师兵力,向武汉增援。如能增此一师,即可确保武汉;否则,武汉将失,粤亦不能幸保。只要武汉能守,则粤必无虑,切盼吾兄不顾一切,勉抽精兵一师,以保全大局。究抽何师何时可到?盼复。

无疑,手令显示出蒋介石对武汉战局的极度焦灼,因为即使是他本人也不可能相信“如能增此一师,即可确保武汉”。只是,武汉固然需要守卫,但日军舰队已向中国东南海岸驶来的军事行动就可全然不顾?

有史料表明,日军对中国方面特别是余汉谋部的防御部署了如指掌,原因是余汉谋身边掌握核心作战机密的人竟然是日本间谍:

日本利用广州毗邻港澳和沙面系外国租界的条件,于抗战前后在广州设立谍报机构做种种活动。此种活动还深入到余总部的心脏部分,如余总部的少将工兵指挥郭某、少将高参李某(东北人)均是潜伏的汉奸。这两人系在抗战开始后由余汉谋的前任参谋长徐景棠以日本陆军士官同学关系介绍进来的,当时广州等处的防御工事设计和阵地组织图案都归他们掌握。余总部本身和蒋介石军统局派来的反谍人员固属不少,但对郭、李活动一直无从发觉,直到广州沦陷前不久才发觉,可是他们已事先逃到香港去了。

广州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保全的可能。

十月十一日黄昏,日军第五舰队抵达大亚湾,凌晨时分全部舰船抛锚完毕。——“当夜月光明朗,风平浪静,各项作业极为顺利。”“准备登陆时,敌未加妨害,在及川支队登陆地区的敌岸上,只见灯光忽隐忽现,并无火光,极为肃静。”——中国海岸没有任何抗击登陆的准备和反应。

中国方面在制订广东防御方案时,曾准确地判断出如果日军在广州附近实施登陆,登陆地点必会是大亚湾一带,因为日军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根据鸦片战争后中英签订的条约规定,大鹏湾至宝安一带海域的领水权属于英国,日本舰船不可能进入这片海域作战;虎门的防御设施比较完善,又要绕过香港海面,从虎门至广州的珠江水系极为复杂,不适宜大兵团作战。只有大亚湾,水深可泊万吨舰船,海面宽阔便于展开,而澳头至淡水和惠州间都有公路相通,便于机械化部队开进。——既然中国方面早有判断,那么十二日凌晨的这个月朗之夜出现的情景令人不可思议:

第十八师团长命令左侧支队(步一一四第一大队为基干)于十二日二时四十五分出发前进。接着命令师团主力及及川支队于三时三十分开始登陆。四时十五分,左侧支队在亚铃湾(大亚湾)的小龟海岸奇袭登陆;第十八师团几乎未受到敌之抵抗于四时二十分前后从虾涌圩、岩前港地区登陆成功。及川支队也几乎未遭敌抵抗,于四时二十五分在盐灶背南岸地区登陆成功。十二日四时三十分,军司令官命令一〇四师团登陆。第一〇四师团的登陆掩护部队(第十八师团的步一二四、第一〇四师团的步一七〇第三大队为基干)未受敌之抵抗在玻璃厂北面海岸登陆,师团主力于十时左右在玻璃厂北面海岸登陆完毕。

日军在大亚湾登陆时,防守大亚湾海岸的中国守军兵力与厦门一样,只有一个营。十二日拂晓,大亚湾海面上日军舰船麇集,敌人的登陆已经开始,驻守惠阳和淡水的第一五一师师长莫希德急忙打电话给余汉谋,请示准许他调动部队向大亚湾地区推进。余汉谋接着请示蒋介石但遭到了拒绝,蒋介石的理由是:日军在广州方向的作战,重点是切断广九铁路并占领虎门要塞。因此,大亚湾方向的进攻,至多是小部日军所做的佯攻。蒋介石要求余汉谋要以确保广九铁路为作战目的,现部署不许擅自改变。

日军第十八师团右翼部队从大亚湾顺利登陆后,立即向北进攻,在通湖圩以南与中国守军第一五一师的罗懋勋团相遇,中国守军一触即溃。其左翼部队从岩前港附近登陆后,向淡水方向迅速推进,淡水的中国守军两个营抵抗两小时后溃退,淡水陷落。日军第十八师团开始全力向惠阳追击前进。——“中午气温高达摄氏六十度,连续行军三十分钟以上极为困难,出现了大量的中暑者,师团在永湖圩设立了患者疗养所,以收容病员。”惠阳是大亚湾通往广州的第一道门户,背依东江,广九铁路横贯其中,有重要的战略地位。惠阳中国守军为第一五一师的一个团和独立旅一部。十四日夜,日军第十八师团右翼部队冒雨攻击惠阳城,中国守军利用较为完备的城防工事进行抵抗,双方彻夜激战,十五日凌晨四时以后,日军逐渐从惠阳北、南、西三面突入城内,中国守军弃城退却,惠阳于早晨七时陷落。接着,十六日夜,惠州也被日军占领。

十七日,日军第十八师团主力向增城推进。

余汉谋决定利用广州和增城的既设阵地集中兵力阻击日军。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也紧急电令位于九江以南的第六十四军和第六十六军从南浔路南下增援广州。

十八日,日军第十八师团先头部队抵达增城东南,遭到中国守军的炮击。步兵大队长吉村藏五郎少佐登上增江东岸的高地,看清楚了增城内的中国守军只是“一小部队”,于是集中起各中队的掷弹筒猛烈轰击,日军的骑兵大队也加入了步兵的冲击,中国守军被迫退至增城外。余汉谋准备集中第一八六师、第一五三师、第一五四师和独立第二十旅,在增城至博罗间的公路上聚歼日军。二十日,日军在增城地区的兵力已达五千以上,在航空队的助战下,日军向正在集结的中国军队发动了猛攻,突破中国守军的防线后顺势追击,中国军队顿时陷入全线混乱的态势。当夜,余汉谋率领他的指挥部撤离广州,去了北部的清远,广州城内留下的部队仅是警税团和少数宪兵。

二十一日午后,日军侦察机传来报告:

一、早晨以后未受到来自广州附近原有阵地的射击;

二、有汽车约六百辆沿广州至从化公路北进中;

三、在广州南面的珠江上聚集着无数的帆船和小汽艇;

四、广州市内数处起火。日军由此判断,中国军队已经放弃广州。

二十二日傍晚,日军第十八师团未经作战进入广州城。

日军第一〇四师团则从增城一路向北,二十二日占领太平场,二十三日占领从化。

由于第二十一军攻占广州的作战出奇顺利,司令官古庄干郎中将遂决定第五师团在海军的配合下,向位于珠江口的虎门要塞发动攻击。第五师团乘坐的舰船由第五舰队护航,从大亚湾出发,绕过香港,于二十二日晨进入伶仃洋。在战机和舰炮的支援下,日军强行登上大角头岛西岸,攻陷蒲州炮台。附近大角炮台的中国守军一个营顽强抵抗,整整坚守了一个昼夜,直到三百名官兵伤亡殆尽,大角炮台失守。日军从大角头岛继续向川鼻岛前进。此前,为使虎门要塞上的军事设施统统“沉默”,日军护卫舰队以及航空兵主力已对虎门进行了持续两天的轰击和轰炸,中国要塞守军兵力单薄无力支撑,于二十二日晚撤守。二十三日傍晚,日军第五师团主力从川鼻岛登陆,占领虎门要塞。

至二十九日,日军完全控制了广州及其附近地区。

直到这时候,奉命增援广州的中国军队第六十四军和第六十六军仍不见踪影。

在广州作战中牺牲的中国军队的最高将领,是第一五三师的一位名叫钟芳峻的旅长。十七日,第一五三师在福田一线阻击日军,钟旅长对友军的不能配合以及部队的畏惧退缩感到极度愤怒,对自己作为一名指挥官不能有效地抗击敌人感到羞愧难当,于是决定一死。——钟旅长的自杀不是做个样子,他是真心想死:

……将自用左轮手枪从下颚向上发射,穿顶不死,昏迷不省人事。幸好该村民众所闻,群集围睹,争先慰问,救醒医治。唯自杀心决,第二天他又跳河自杀,又被民众营救捞起扶回村中,因伤口入水不治而死。钟芳峻之死可谓以身报国,尽忠职守,颇得村人崇敬,集资厚葬于该村。

余汉谋的第十二集团军,虽然兵力薄弱,部署分散,但其装备在中国军队中尚属较好的,轻武器和弹药充足,又有相当数量的炮兵和装甲车,特别是拥有大量的卡车和内河舟楫,他们应该比日本人更为熟悉珠江流域复杂的水网,因此完全有可能与日军周旋作战相当一段时间。但是,余汉谋的部队,除了第一五一师坚守惠州十几个小时、第一五六和第一五四师在增城附近进行了短暂抵抗以及大角炮台坚守了近二十个小时之外,其余部队均未作强有力的抵抗,致使大量的军事装备被丢弃给日军。根据日军统计,广州作战中,日军俘虏中国官兵一千三百四十人,缴获轻重机枪二百零八挺、火炮一百三十四门、要塞炮五十三门、坦克和装甲车二十一辆、汽车一百五十一辆、大米一万七千五百五十袋。

广州陷落,粤汉铁路被截断,港口口岸被封锁,日军得以建立南方作战的前进基地,而中国重要的国际交通补给要道被彻底阻断。

此时的武汉已被日军三面包围。

武汉之于国民政府的重要地位已经丧失。

即使固守最终也会失守。

倘能保全若干力量,即是持久抗战与最后胜利的根基。

况且,在武汉外围长达五个月的作战中,中国军队已毙伤日军数万,击沉日舰百余艘,击毁日军战机百余架,并迫使日军不断从国内增兵致其国力损耗日剧。——中国军队消耗日军的作战目的已经达到,即“守武汉而不战于武汉是为上策”。更重要的是,在这段时间内,华东沦陷后中国“聚集武汉之人员物资亦得先期西运”。

于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决定:放弃武汉。

这是坚守之后的放弃。

只是,放弃武汉意味着另一种军事行动的开始,即位于前线的众多中国军队将全面撤退。

军事委员会秘密地向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和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通报了这一决定,并要求他们尽快进行部署从而使部队有计划地撤出战场。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四日,中国军队弃守武汉的命令正式下达。

当晚,蒋介石离开武汉,飞往湖南衡阳。

日军第二军占领信阳后,其第十师团沿平汉路南下,主力则在平汉路以西经应山、安陆、云梦、应城向汉阳和汉口迂回,沿途没有遇到中国军队成规模的抵抗,于二十三日抵达应山地区。而位于大别山北麓的日军第十三、第十六师团也发现,之前顽强阻击他们的中国军队没了踪影,因此得以迅速向麻城地区推进。

中国第五战区数量惊人的部队的预定撤退部署是:

第二集团军孙连仲部的第三十、第四十二军,第三集团军的第十二、第七十一军,改称为“豫西兵团”,划归第一战区,经应山向豫西撤退。

第十七军团胡宗南部的第一军和第十六军,向豫西南的南阳方向集结,归军事委员会直接管辖。

第二十一集团军廖磊部的第七军和第二十六集团军徐源泉部的第十军留在大别山打游击,并与已在苏皖边区游击的第二十四集团军韩德勤部的第五十七、第八十九军以及第五集团军于学忠部一起,改称为“苏皖鄂边区兵团”,由廖磊任总司令。

第十一集团军李品仙部的第三十一、第八十四、第三十九军向鄂北广水附近的洛阳店及马坪集结。

第三十三集团军张自忠部的第五十九、第七十七、第六十八军,向鄂中应城以西的坪坝集结。

第二十二集团军孙震部的第四十一、第四十五、第三十六军,担任位于武汉西南方向的金口以西长江南岸的守备。

第二十六军萧之楚部撤退到平汉路以西,向鄂中的钟祥集结;第五十五军曹福林部撤退到鄂北的枣阳;第二十九集团军王缵绪部的第四十四、第六十七军向鄂南的潜江转移;第八十七军刘膺古部向潜江以东的沔阳转移。

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撤退到鄂北随县。

只是,撤退命令一经下达,部署便成一纸空文。李宗仁致电蒋介石:“近查各军撤退以后,均未能遵照制定地点遂行任务,川军各将领多到宜昌,队伍凌乱,无法指挥,又无生力军部队担任掩护。”

川军擅自撤至宜昌,是因为那里离他们的家乡不远了。李宗仁对溃兵如潮既愤怒又无奈,他指责川军只是一个借口,更令他怒不可遏的是中央军部队根本不听他这个桂系将领的指挥:

十月十二日信阳失守。我原先已电令胡宗南自信阳南撤,据守桐柏山平靖关,以掩护鄂东大军向西撤退。然胡氏不听命令,竟将其全军七个师向西移动,退保南阳,以致平汉路正面门户洞开。胡宗南部为蒋先生的“嫡系”部队,在此战局紧要关头,竟敢不遵命令,实在不成体统。先是,胡宗南部在上海作战后,自江北撤往蚌埠。蒋先生曾亲自告我说:“将来拨胡宗南归五战区指挥。”但是这批“嫡系”中央军至蚌埠后,也不向我报告。同时他们彼此之间为争取溃退的士兵,竟至相互动武,闹得乌烟瘴气。徐州失守后,长官部驻扎鄂东,军令部更有明令拨胡宗南部隶属于我,但胡氏从不向我报告敌我两方情况。信阳危急时,竟又擅自撤往南阳。此事如系其他任何非“嫡系”将官所为,必被重惩无疑。但是此次我据情报告军委会,要求严办胡宗南,军委会竟不了了之。

胡宗南的擅自西撤,差点要了李宗仁的命。当时李宗仁率战区司令长官部刚撤至平汉路花园站以西的陈村,突然发现正面的胡宗南部不知去向,于是急调附近覃连芳的第八十四军和刘汝明的第六十八军来武胜关和平靖关,以填补胡宗南的防线。但是,大军全线撤退之时,司令长官部根本联系不上覃连芳,刘汝明部也已经跑到了应城。焦灼万分的李宗仁“惊觉战况不好,在陈村可能有危险,遂披衣而起,将随从叫醒,命令通知长官部同人速即整装,向西移动”。——他们离开陈村两个小时后,日军骑兵就冲进了村庄。

武汉前线中国军队的混乱,令蒋介石大为光火,他给一系列将领同时发去电报,说如此混乱的撤退将成为中外媒体的笑谈,对于这种只图逃命的无耻行为必须严惩:

一、敌人广播称:此次我军退出新店镇、崇阳时,不特枪弹遗弃,即碗筷亦多失落,种种狼狈情形,资为笑谈。二、查放弃武汉原为预定计划,进至武汉之敌,已极疲惫不堪,南犯之敌不多,而我该方面部队竟不审敌之兵力,我有多数部队,不知筹划使用,有良好地形,不知利用防守,只图逃命溃走,不仅无耻,无以对年余抗战中牺牲诸先烈,且完全丧失革命军之精神。此后应力挽颓风,凡无令擅退,不论各级长官,均照连坐法严厉执行,并着陈长官查明此次从新店镇、崇阳狼狈撤退部队具报,以凭核办。三、南江桥至城陵矶之线应尽力固守,无命令不得先期撤退,致干惩处。

副参谋总长白崇禧在蒋介石离开武汉后,乘车先至湖北钟祥,然后经沙市、常德“拟返长沙”。不料行至十里铺时,汽车发生故障,白崇禧只有在路边等待司机修理。不一会,周恩来的汽车恰好经过此地,他告诉白崇禧敌人的骑兵部队距这里已经不远了,请白崇禧坐他的车一起去长沙。白崇禧不知自己的车何时才能修好,乃上车与周恩来同行。——“沿途时间漫长,周恩来与我相谈颇多,谈话内容从他早年在南开念书及留学法国经过,以至国共合作、抗战诸问题。听其谈吐,知其知识丰富。”

最后撤离武汉的,是中国第九战区守城部队第一八五师。撤退前,官兵们完成了对城内重要军事设施的破坏,并掩护仅剩的一些政府机关人员渡过了长江和汉水。

蒋介石离开武汉的第二天,日军第六师团在几乎没有遭遇抵抗的情况下,主力占领汉口北郊的戴家山阵地,其先头部队直接冲进了汉口。波田支队得到第十五师团第六十联队的增援,在海军第三舰队的配合下,从阳新向北进攻武昌。二十四日,击退中国守军第九十四军第五十五师的阻击后,波田支队占领武昌东面的葛店,先头部队于二十六日凌晨冲入武昌。二十七日,日军第十五师团主力从武昌渡过长江攻占汉阳。

至此,武汉三镇全部沦陷。

只是,日军占领的武汉乃是一座空城。

日军占领武汉后,第十师团、第九师团、第六师团第十一旅团兵分三路南下攻占岳阳。至此,与中国第九战区部队隔着赣西北之修水、湘东北之新墙河形成对峙。

三十一日,蒋介石发表《蒋委员长告全国国民书》,对中国军队放弃武汉作了这样的解释:

敌寇在鲁南会战以前,即以扬言进图武汉,迨犯豫失利,侵皖受阻,乃倾其海陆空全力,沿江进犯,激战五月,我将士浴血奋斗,视死如归,民众同仇敌忾,踊跃效命,牺牲愈烈,精神益振,使敌军死亡超过前期作战一年以来之总数。敌人计无复逞,乃不得不暴露其弱点,以发动华南之侵战,自兹抗战地区,扩及全国,战局形势,显有变迁……吾同胞须认识当前战局之变化与武汉得失之关系。我国抗战根据本不在沿江沿海浅狭交通之地带,乃在广大深长之内地,而西部诸省尤为我抗战之策源地,此为长期抗战根本之方略,亦即我政府始终一贯之政策也。武汉地位在过去十月抗战工作上之重要性,厥为掩护我西部建设之准备与承接南北交通之运输。故保卫武汉之军事,其主要意义,原在于阻滞敌军西进,消耗敌军实力,准备后方交通,运积必要武器,迁移我东南与中部之工业,以进行西北西南之建设。盖唯西北西南交通经济建设之发展,始为长期抗战与建国工作坚实之基础;亦唯西北西南国际通路开辟完竣,而后我抗战实力及经济建设所需之物质始得充实,而供给不虞缺乏……自敌入侵粤以后,粤汉交通既被截断,则武汉在一般局势上之重要性,显已减轻。至就军事而言,武汉在军事上的价值,本不在其核心之一点,而实在其外围之全面……如此,不唯无需于武汉之核心,且在抗战之战略上言,亦不能斤斤于核心据点之保守,而反致不能发展全面之实力。敌人用意,在包围武汉,歼灭我主力,使我长期作战陷于困顿,以达其速战速决之目的。因此,我军之方略,在空间言,不能为狭小之核心,而忘广大之图;以时间而言,不能为一时之得失,而忽久长之计,故决心放弃核心,而着重于全面之战争……吾同胞须知此次兵力之转移,不仅为我国积极进取转守为攻之转机,且为彻底抗战转败为胜之枢纽,绝不可误认为战事之失利与退却。盖抗战军事胜负之关键,不在武汉一地之得失,而在保持我继续抗战持久之力量……我国在抗战之始,即决定持久抗战,故一时之进退变化,绝不能动摇我国抗战之决心,唯其为全面战争,故战区之扩大,早为我国人所预料,任何城市之得失,绝不能影响于抗战之全局……自今伊始,必须更哀戚、更坚忍、更踏实、更刻苦、更猛勇奋进,以僇(戮)力于全面之战争,与抗战根据地之充实,而造成最后之胜利。语有之:“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之成功,必赖于最艰辛之努力与大无畏之奋斗。又曰:“宁为玉碎,毋为瓦全。”必须吾人抱定最大之决心,而后整个民族乃能得彻底之解放。国家存亡,抗战成败之关键,全系于此,愿与我全国同胞共勉之。

武汉会战历时四个半月。

为了攻取中国武汉,日本动用了当时能够集结的最大兵力,初期投入作战的兵力约为二十五万,会战期间又数次补充,最后投入的总兵力约为三十万。日军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其海陆空装备上的优势,苦战数月,最终却没能达到围歼中国军队主力的预期目的,自身却损失严重。日本陆军第十一军战后统计,武汉会战期间该军“战死四千五百零六人(内将校一百七十二),负伤一万七千三百八十人(内将校五百二十六),伤亡合计二万一千八百八十六人(内将校六百九十八)”;日本陆军第二军战后统计,武汉会战期间该军“战死约二千三百人,负伤约七千三百人”,连同海军和航空兵的伤亡,总计约为三万五千五百人。——尽管中国军队战斗详报的数字偏高,但日本方面的统计数字却明显偏低。白崇禧的记述是:日军在武汉会战期间,陆军伤亡人数当在五万左右。如果再加上海军和航空兵、加上在酷热中患病以及失踪官兵的人数,日军损伤兵力约计九万。

在武汉会战中,武器装备低劣的中国军队于酷暑中苦战大别山麓和江汉平原,在日军飞机、大炮和毒气等大杀伤性武器的杀戮之下,后勤供给不足,伤员难以转运,加上热带疾病流行,官兵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日军第十一军的统计是:中国军队“遗弃尸体约十四万三千四百九十三具,俘虏约九千五百八十一人”。日军第二军的统计是:中国军队“遗弃尸体约五万二千具,俘虏约二千三百人”。——综合各方史料估算,武汉会战期间,中国军队阵亡、负伤、染病、失踪的官兵人数约在十八万以上。

早在武汉会战开始前,中国方面便确定:用顽强的外围作战逐渐消耗日本的国力和军力,以求达到在抗战初期的某一阶段,将日本国力和军力消耗到无法发动更大规模战役的目的。可以说,武汉会战基本上达成了这一作战目的。十月十二日至十四日,毛泽东在《抗日民族战争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发展的新阶段》的讲话中,针对正在进行的武汉保卫战说:“保卫武汉斗争的目的,一方面在于消耗敌人,又一方面在于争取时间便于我全国工作之进步,而不是死守据点。到了战况确实证明不利于我而放弃则反为有利之时,应以放弃地方保存军力为原则,因此必须避免大的不利决战……避免战略决战而力争有利条件下的战役与战斗的决战,应是持久战的方针之一。于必要时机与一定条件下放弃某些无可再守的城市,不但是被迫的不得已的,而且是诱敌深入,分散、消耗与疲惫敌人的积极的政策……”

武汉会战后,为调整战略部署并总结作战经验教训,十一月二十五日至二十八日,蒋介石在南岳主持召开了第三、第九战区司令长官、军团长、军长、师长等百余人参加的军事会议。中国共产党方面周恩来和叶剑英也出席了会议。会上,蒋介石连续作了五次重要讲话,阐述了他对抗日战争进程的重新认识,提出将战争进程分为第一、第二两个时期,即武汉撤退和岳阳失守前为抗战第一期、之后为抗战第二期:

……在第一期战斗过程当中,从军事上说,我们虽然失去了很多土地,死伤了许多同胞,就一时的进退看,表面上我们是失败了;但是,从整个长期的战局上说,在精神上,我们不但没有失败,而且是完全成功……详细一点说,我们最高统帅部所定的这个战略,就是拿我们的劣势军备,一面逐次消耗优势的敌军,一面根据抗战的经验来培养我们自己的力量,以逐渐完成我们最后战胜的布置……我们与敌人打了十七个月,不但我们全国的部队仍能继续抵抗,使敌人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而且我们抗战的精神愈益坚强,抗战必胜的自信心,也不知道要提高了多少倍。这就是我们强固部队士气和国民心理一种最大的成功,使一般军民确信我们这次抗战一定可以获得光荣的胜利!我们第一期抗战已稳固地建立了这个必胜的基础……第二期抗战,就是我们转守为攻转败为胜的时期。大家要知道,敌人兵力的使用,到现在为止,已经到了最大限度;今后他再不能有更多的兵力使用到中国来。而且他已经派到中国境内的这许多部队,随战区之扩大而力量分散,且已疲敝不堪,没有什么大的战斗力量。因此,无论他在形式上是如何获得了胜利,他这胜利,亦已经到了最高限度不能再有增加……所以敌人的侵略战争,今后只有一天一天地随兵力之消耗减损而趋于失败。在另一方面我们过去虽然遭受了挫失,但我们的挫失,客观上也是到此限度为止,从今以后,由于作战经验的增加,战略布置的完成,以及军事的增强和敌我实力消长士气盛衰的对比,我们胜利的把握和信心,一天一天提高起来,这就是由于我们过去十七个月的战斗,已陷敌人于泥淖,而稳定了我们最后必胜的基础……

一年前,共产党领袖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就曾说过:“日本在中国抗战的长期消耗下,它的经济行将崩溃;在无数战争的消磨中,它的士气行将颓靡。中国方面,则抗战的潜伏力一天一天地奔腾高涨,大批的革命民众不断地倾注到前线去,为自由而战争。所有这些因素和其他的因素配合起来,就使我们能够对日本占领地的堡垒和根据地,作最后的致命的攻击,驱逐日本侵略军出中国。”

虽然在蒋介石所说的第一期作战中,中国军民以巨大的牺牲消耗着日本侵略者的国力和军力,并使中国持久抗战的战略布局得以基本完成。但是,武汉会战还是再次暴露了中国军队存在的种种问题。

在战略战术的指导原则上,尽管强调了“积极的运动防御”,甚至把这一原则写进了作战指导,但大多的中国军队既没有真正领会,也不会具体实施。武汉会战期间,国民政府苏联总顾问亚·伊·切列潘诺夫曾向军事委员会建议,迅速调集军队分别从江南、江北不断地袭击进攻中的日军,采取以攻为守的战术保卫武汉。但是——

从整个形势来讲,日本军队是用突破法,中国军均是用阻截法,一个是积极的进攻,一个是消极的防守,遭受日军进攻的中国军队自然是要拼命抵抗,积极地去防卫,但是其余未受到攻击的军队自然是没有战斗,在那里消极等待。中国军队利用阻截式的利用工事做阵地防御是可以的,但不应该让未受到攻击的部队停留在那里不动,而应该积极行动起来,找机会,从侧翼、从后方随时突击日军、牵制日军,使其疲于奔命,无法集中兵力攻击中国军队的阵地……疲乏不堪、退往后方的日军,游击部队不应让其获得充分的休息,应该找机会加以袭击,尤其是要积极破坏铁路、公路及土路,加深日军运输上的困难;对于日军的指挥中心也要造成威胁,予以困扰。所有这些方法都是可以分散日军的力量,延缓日军进攻的攻势。

《孙子兵法》言:“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这也就是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所说的:“攻击变为防御,防御变为攻击。”而在武汉会战中,中国军队的高级将领在指挥作战时,依旧是连绵不断的一线阵地式防御,实力薄弱的兵力被分散在各条防御线上,既缺乏有力的预备兵团,也少有在防御中的协同攻击。“战略上既取守势,战术上又难取攻势”,以至于作战基本上处于被动状态,每每都在应对日军主动发起的进攻,采取的措施除“剜肉补疮”外似乎没有他法。其结果是“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中国军队的指挥系统如同中国的官场,结构复杂而臃肿。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战后总结说:“中间指挥单位过多,就是历次会战失败的一大原因。这一痛苦教训,我们老早就知道得很清楚,但到武汉会战时,中间单位不但没有减少,反倒更加多了。师上有军、军团、集团军、兵团,以至战区长官部,真是极叠床架屋之能事,欲其不误事机又如何可能?”拖着如此“叠床架屋”的沉重的指挥机构,同时各指挥官又有根深蒂固的派系之见,于是给中国军队带来了另一个致命的痼疾:没有协同意识。武汉会战中,仅第九战区部队最多时有七十多个师,但是量的优势未能发挥即被质的劣势所抵消,没有任何协同意识的部队堆积在战场上,除了被对手各个击破外几乎起不到兵力充足的作用,以至于日军的结论是中国陆军“只有一个师”,意思是中国军队只会一个师一个师地单独作战。单独作战的表现是:协同作战不讲联络,友军危急不去相救,奉命增援敷衍了事,两军衔接推诿扯皮造成空隙。协同作战,乃至联合作战,是现代战争的特质。殊不知,对于同一战场、同一战役,乃至同一战争中的每一支部队而言,“荣辱生死、胜败存亡”是紧密相关的,是互为因果的,是要共同承担的。“昧于利害,不辨是非,因而观望友军,怀疑友军,甚至规避责任,推诿责任,妄想贪生自私,而其结果,不仅贻误军机,害了友军,害了国家,而且适以自害,终必自取败亡。”关于武汉会战中的协同问题,最明显的实例莫过于日军沿长江进攻武汉时,位于日军侧背的中国第三战区的所有部队均按兵不动,既没有向日军的后方或侧翼进行有力攻击以牵制敌人,也没有对日军的后方联络线采取任何有效的袭扰。——这到底是中国第三战区长官的“自私”,还是中国军队高层在战略布局上根本没有协同意识?

在南岳军事会议上,蒋介石痛切地指出了“我军之十二耻辱”:

一、阵亡官兵多暴尸战场,乃我军耻辱一。

二、伤兵病兵有流徙途中(如乞丐)乃我军耻辱二。

三、士兵逃亡,不能防止,乃我军耻辱三。

四、军行所致民众逃避,乃我军耻辱四。

五、谎报军情不负责任,乃我军耻辱五。

六、一线式阵地不能改正,由于指挥官能力缺乏,乃我军耻辱六。

七、不能贯彻命令,不能达成任务,为抗战挫失之总因,乃我军耻辱七。

八、不能抽调部队机动使用,乃我指挥官缺乏胆识与决心,乃我军之耻辱八。

九、规避责任乃军人自私自利,贪生怕死,乃我军耻辱九。

十、缺乏秘密性能,战术上因受无上的损失,乃我军耻辱之十。

十一、谍报与侦探不健全,接战不知敌队番号,乃我军耻辱之十一。

十二、监视封锁不严密,阵地附近发生敌探与汉奸,乃我军耻辱之十二。

蒋介石要求参加南岳军事会议的所有将领“明责任、知耻辱、识时势、知彼此”,完成整理军队、建立军队之任务,提高军队作战素能,增强军队的作战能力,从而“确立第二期抗战胜利的基础”。

日军占领岳阳后,并没有显出继续南下攻占长沙的迹象。

但是,十一月十三日凌晨时分,长沙城内突然不明原因地燃起大火——不是个别地方失火,而是全城一片火海:“市民从睡梦中惊醒,面对熊熊烈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老少妇孺的哭喊声和火烧房屋发出的爆炸声汇成一片,构成一幅极端悲惨的残酷景象。到处是一片混乱,拖儿带女的,裹着棉被背着老人孩子的,路上充满了大小汽车,喇叭嘶叫声被哭叫声淹没,车撞人,人挤人……市内机关、团体、学校、医院、银行、工厂等建筑物均付一炬,民房除车站路及城外一部未全毁外,其余全部烧毁,尤以长沙最繁盛之八角亭、红牌楼、中山路、南正街、北正街一带焚烧最烈。”

长沙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市民被烧死达两万余人,房屋被焚毁五万余栋,原有四十二万人口的长沙城成为一片废墟。

令人不解的是,长沙遭此浩劫,原因竟然不明。

长沙属于中国第九战区,战区司令长官为陈诚,而湖南省政府主席是张治中。军事和行政最高长官对于长沙大火起因说法不一。张治中说,这是一个“意外的、突发的灾变”;而陈诚则说:“寇军于十一月十二日晚,侵入岳阳南方之新墙河畔,适于此时,汨罗与长沙间之电话一时中断,张治中心里先就慌了。后来又听错敌抵新墙河之情报为敌抵新河——新墙河属岳阳,新河属长沙,两者南北相距二百余里……”陈诚认为,正是这一字之差,导致了张治中判断失误。只是,没有任何史据证明陈诚所说是真。

中国军队放弃武汉后,日军南下进入湖南北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预计日军会攻占长沙,遂决定以南岳衡山为防御中心,并吸取武汉撤退时破坏不彻底的教训,先期制订了“焦土抗战”的原则,以备放弃长沙时不留一草一木资敌。为此,从十一月一日开始,张治中便开始动员市民疏散,并决定将省府迁至沅陵、市府迁至邵阳。七日,蒋介石在长沙召集军事会议,检讨了放弃武汉时没有做到将城市彻底破坏的原因和后果,同时强调一旦日军兵临长沙要不惜一切将全城焚毁。军事会议结束后,张治中召集秘密会议,商讨了长沙如何焚城事宜。十一日晚,日军占领岳阳的消息传来,长沙城内一片恐慌。十二日上午九时,张治中接到委员长侍从室副主任林蔚的电话,说“我们对长沙要用焦土政策”,紧跟着蒋介石的电报就到了:

限一小时到。长沙张主席。密。长沙如失陷,务将全城焚毁,望事前妥密准备,勿误!中正文侍参。

张治中立即决定:焚城事宜由长沙警备司令鄷悌负责,省保安处长徐权协助。

中午,陈诚来到省府会晤张治中,两人在焚城一事上统一了意见。

这一天,长沙城内的紧张令张治中陷于忙乱中:伤兵须于十四日转运完毕的问题、召集新兵以紧急补充部队问题、征集民夫转移政府机构设施的问题、安抚长沙城内的外国人的问题,等等。下午四时,警备司令鄷悌拿出制订好的焚城方案,张治中嘱咐:待中国军队自汨罗江撤退后再下达焚城命令,届时先放空袭警报再放紧急警报,以利还没撤离的市民紧急躲避。

但是,到了晚上,张治中发现,不但逃难的人流充斥于出城大道,而且警察局里竟然也没人了,街上所有的岗位都没了警察的踪影。张治中立刻给警察局局长文重孚打电话,限他两个小时内恢复所有的岗位职守。可是,凌晨时分,当张治中想叫上文局长一起去城内巡查时,发现警察局的电话断了,副官告诉他,警察局的大门已经用竹板钉起来了。

十三日凌晨两点,张治中刚躺下,副官就来报告说,城内很多地方起火了,然后各处电话都断了——“四点鄷悌报告:‘各处起火,电话已断,文局长找不着。究竟放火者何人?看这样子,似为一大规模有组织的行动,外面人都传说火是由警察局开始烧的。”张治中的紧急处置是:手令鄷悌、徐权严拿放火者,准予就地处决;派员调查外侨有无损害;派出保安团上街维持秩序;对伤兵难民加以救济;维持秩序,恢复交通;设法恢复电讯交通;电呈委员长蒋介石及参谋总长何应钦。

既然不是偶然失火,那么,长沙大火是谁放的?

从大火中逃出来的目击者说:“确有佩戴放火臂章的武装自卫队,后边有枪兵督率,挨家沿户点燃起来的。”——后来证实,放火的是负责焚城的警备二团。当夜该团分为二十四个队,散布于长沙市各区,带着火油汽油若干箱,先从省政府和警察局点燃,然后各处同时动作。——这显然是有计划、有步骤的大规模纵火。事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和军事委员会政治部联合发表了长沙大火调查说明,从官方认定起火原因是“出于民族义愤”:

曾从事破坏准备之人员及人民(自卫团员丁森等)鉴于敌机之连日轰炸及最近平江、岳州、通城、通山等县被炸之惨,激于民族义愤,以为敌寇将至,乃即自焚其屋,遂致将准备工作变为行动,于是一处起火,到处发动,以致一发不可收拾。

对于造成如此重大伤亡的事件,这一结论显得简陋不堪。

十六日,蒋介石从南岳来到大火刚刚熄灭的长沙城。

一个星期后,长沙警备司令鄷悌、警备二团团长徐昆和警察局局长文重孚均被判处死刑,于二十二日上午执行枪决。

不久,张治中被革职留任。

鉴于陈诚对张治中的指摘,蒋介石回到南岳后,亲笔致信陈诚言:“……吾人经此长沙大火之教训,全体上下,皆应引以为戒慎恐惧,对内尤应和衷共济,不怨不尤,互相合作,共同肩负艰巨,以当未来不测之大难。”

一九三八年底,一个比长沙大火更令国人惊悚的大难真的出现了:国民党副总裁、国民参政会议长汪精卫公开叛国投敌了。

毫无疑问,汪精卫是国民党内部“失败论”的首领,是“低调俱乐部”的核心人物。南京陷落后,亲日的“低调俱乐部”成员周佛海、陶希圣等人,曾向汪精卫和蒋介石提出,建立一个“灰色的文化团体”,用以对抗中国共产党的各种主张。建议得到了蒋介石和汪精卫的接受。“灰色的文化团体”的宗旨非常简约,即反共亲日:“一、树立独立自主的理论,反对共产党的笼罩;二、造成一个舆论,使政府可战可和。”当国民政府放弃武汉迁至重庆后,“低调俱乐部”发展成为一个公开的组织,名为“艺文研究会”,实则只从事谋求与日本秘密交涉的活动,并最终形成以汪精卫为核心的投降集团。

日军占领南京后不久,日本人便开始从国民政府高层中寻找拉拢对象,以达成迅速令中国屈服从而结束战争的政治目的。外交部亚洲司第一科科长董道宁和亚洲司司长高宗武等人成为联络中间人。毫无疑问,高宗武频繁地来往于上海与香港之间,日方的秘密信件应该是直接交给蒋介石审阅的。只是,尽管内心存有与日本媾和的愿望,但蒋介石绝不会同意诸如“承认满洲国”之类的屈服条件,这就使得中日高层之间的隐秘接触一波三折,最终导致日本方面对蒋介石失去耐心,并明确宣布拒绝承认蒋介石和他领导的国民政府。徐州会战结束后,日方加强了对中国的暗中外交攻势,高宗武等人借机向日本人表示,汪精卫愿意促成陷入僵局的谈判,以“调处”两国间的战事。

一九三八年七月初,日军对武汉的攻势作战已经开始,周佛海指派高宗武背着蒋介石秘密潜往东京,先后会晤了日本首相近卫文麿、陆相板垣征四郎、参谋次长多田骏、参谋本部谋略课课长影佐祯昭和中国课课长今井武夫等人。会晤的结果是,日本人终于探明,在中国的抗战阵营中汪精卫与蒋介石的政治立场大相径庭,并由此确信应由汪精卫出马实现“议和”。七月十二日,日本五相会议通过了《适应时局的对华谋略》,即推翻中国现中央政府,“迫使蒋介石垮台”;“起用中国第一流人物”,建立“反蒋、反共、反战的政府”。显然,三十多年前便以刺杀清廷大员而名满天下的汪精卫,酷爱“中国第一流人物”这个称谓。当获悉日本方面确立了“以汪精卫为和平运动首领”后,受宠若惊的他当即召集汪派集团的主要人物周佛海、陈璧君、陈公博、陶希圣、梅思平等人连日密议。——此时,他们已完全把蒋介石隔离在外了。

自中日战争爆发后,北平、天津、上海、南京、太原、徐州、武汉以及广州等名城要地相继陷落,可是日本方面并没有达到迫使中国政府屈服的目的。况且,中国在战争前线尚有百万多的军队,在战场的后方抗日根据地在不断扩大,中国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并没有崩溃,中国持久抗战的战略格局已经形成。更重要的是,除了被日军攻占的城市和被日军切断的铁路线之外,中国还有着广大辽阔的国土以及决心将抗战进行到底的人民。日本倾尽何等国力和军力战至何时才能将这样一个中国彻底灭亡?于是,日本方面把政治诱降的全部希望聚焦在了汪精卫身上——“汪精卫不仅是中国政府和国民党内仅次于蒋介石的第二号人物,而且具备了日本开展诱降活动的对象所需之媚日亲日、反对抗战、反共、反蒋等基本要素。于是军部和内阁一致决定采取‘倒蒋立汪的方针。”而汪精卫也对日本人的急切心知肚明,他在广州陷落的当天对路透社记者表示:“如日方提出议和条件,不妨害这个国家之生存,吾人可接受之。”十一月三日,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发表政府声明,虽然重申如果中国“坚持抗日容共政策,则帝国决不收兵,一直打到它崩溃为止”,但是为了对汪精卫作出呼应,修改了“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提法,申明“如果国民政府抛弃以前的一贯政策,更换人事组织,取得新生的成果,参加新秩序的建设,我方并不予以拒绝”。

十一月七日,汪精卫派高宗武为全权代表与日方开始密谈,地址在上海的重光堂。重光堂为一栋西式二层住宅,原是土肥原贤二在上海的特务机关所在地。密谈的核心内容是:日汪“和平协议”的条款以及汪精卫如何逃离重庆。关于后者,日本人的计划是:汪精卫接受日本政府确定的“和平”条件后,先寻找借口设法去昆明;在他到达昆明之际,日本政府公布“和平”条件;次日,汪精卫发表声明与蒋介石断绝关系,然后乘飞机飞往越南河内再转香港,在香港发表“收拾时局的声明”。日本方面表示,为声援汪精卫的上述行动,侵华日军可向中国的贵州发动进攻。而关于前者,双方于十九日晚正式开始密谈,二十日晚七时签订了《日华协议记录》和《日华协议记录谅解事项》,同时达成的还有一份《日华秘密协议记录》。

其中《日华协议记录》的主要内容是:

一、“日华缔结防共协定”,“承认日军为防共驻兵,以内蒙地方为特殊防共地区”;

二、“中国承认满洲国”;

三、“中国承认日本人在中国本土有居住、营业之自由,日本承认废除在华治外法权,并考虑归还租界”;

四、“承认日本的优先权,特别是关于华北资源之开发、利用,为日本提供特殊的方便”;

五、“中国应补偿因事变而造成在华日本侨民所受之损失,但日本不要求赔偿战费”;

六、“本协定规定以外的日本军队,于日华两国恢复和平后,立即开始撤退”。

这份被称为“重光堂协议”的卖国文件,被汪精卫的谈判代表梅思平缝在他的西装马甲内,经由香港带回重庆,向汪精卫、周佛海秘密汇报。汪精卫深知日本人的条件无异于剥夺中国的独立自主权益,但是已然走到这一步不可能再有其他选择,他只好表示:“签字部分可以同意,其余留待将来再商。”十二月一日,梅思平再次返回香港与日方代表接头,转达了汪精卫认可协议的立场,并承诺汪精卫将按照约定计划行动。

没有史料证明,在汪精卫进行上述活动时,蒋介石有所察觉。倒是国民政府迁至重庆后,汪精卫与蒋介石的对立日益加剧。汪精卫本是国民政府行政院院长,遇刺受伤后辞职由蒋介石接任,可等蒋介石因专于军事而辞去行政院院长时,接任的却不是汪精卫反倒是孔祥熙。虽然汪精卫担任了国民参政会议长,但这只是一个参议性机构,并无政治实权。于是,从晚清就开始参加国民革命的汪精卫,自认为是国民党第一元老级人物,却总是屈居于蒋介石的下风,他一直压抑的愤懑使得日本人的“倒蒋立汪”对他有着极大的诱惑力。蒋介石认为,中国军队的撤守,并不意味着完全战败,恰恰是中国军队于撤守过程中的不断作战严重消耗着日军,使战局向着有利于持久抗战的方向转变。对此,汪精卫嘲讽道:“战败不承认战败,和一个赌鬼似的,越赌越输,越输越赌,宁可输个精光,断乎不肯收手。”汪精卫给蒋介石指出的出路是:“如不能战,则不如和。”蒋介石的回答是:“抗战易,和平难。”蒋介石认为:“世人只知战时痛苦,妄想速和,殊不知和后之痛苦更甚于战时,而况为屈服不能得到平等之和平。”汪派成员的结论是:“国家已沦落到不易挽救的地步”,而蒋介石对于国家的困难处境根本不予考虑,对“日本的和议不假思索地拒绝”,甚至“连一句负责的老实话都不能说”,因此只有“下决心去国”。

为了掩人耳目,汪派叛国投敌成员分途逃离重庆:周佛海以视察昆明抗日宣传工作为名,于十二月五日离开重庆;住在成都的陶希圣以去昆明讲学为名尾随而至;同样在成都任职的陈公博两天后飞赴昆明。而汪精卫本人出逃的计划是:以去昆明讲演为名,于十二月八日离开重庆。——之所以选择八日,是因为这天蒋介石尚在桂林考察军事。可是,蒋介石提前返回了重庆,汪精卫大为惊慌,以为自己的出逃计划泄露。他在焦灼不安中等待了十天,其间不断地琢磨蒋介石的活动安排,以给自己找寻最有利的出逃时机。十八日,蒋介石召集国民党中央委员训话,汪精卫趁机仓皇飞往昆明。十九日下午,汪精卫、陈璧君、陶希圣、曾仲鸣、陈春圃等十余人飞抵河内。第二天,陈公博也抵达河内,而高宗武、梅思平等人已经抵达香港。

日本方面得知汪精卫出逃成功后,发表内阁首相第三次对华声明,表示日本政府愿意“和中国同感忧虑、具有卓识的人士合作,为建设东亚新秩序而迈进”。同时申明“中国事件之最终目的,不仅在军事胜利,乃在于中国之新生与东亚新秩序之确立。此项新秩序,系以中国新生后日满支三方面合作为基础”。

第二天,国民政府外交部发表声明,指出日本的这一声明意在破坏中国的独立与完整。二十六日,蒋介石发表长篇讲演,言日本人的“所谓新生中国,是要消灭独立的中国,另外产生一个奴隶的中国,世世受其支配。而此项新秩序,则是根据于中国已变为奴隶国后,与日本及其造成之‘满洲伪国紧密联络而成的”。日本人阴谋无非是“以防止赤祸的名义,控制中国的军事;以拥护东洋文明的名义,消灭中国的民族文化;以撤除经济壁垒的名义,排斥欧美势力独霸太平洋;再以‘日满支经济单元,或‘经济集团的工具,扼制中国经济命脉”。至于日本人所说的“建设东亚新秩序”,不过是要推翻目前东亚的国际秩序,“造成奴隶的中国,以遂其独霸太平洋宰割世界的企图的总名称”。中国在一年半的抗战中,以“前方百余万将士后方数百万民众的死伤牺牲,坚强奋斗,始终不屈”,为整个国家民族的生存“建立了坚强的保障”。而如今的日本“民众无力,朝廷无权,政治家没有节操和见识,坐令少数少壮派军人倒行逆施,妄用了国力动摇了国本,仅往损人利己残人以逞率兽食人的路上走去”。在日本军阀的心目中,“不但没有中国,也没有世界”。最后,蒋介石告诉日本人,中国人民将“愈艰苦,愈坚强,愈持久,愈奋勇”!中国人民“宁愿忍受千辛万苦,到了最后关头,宁可举国牺牲来抗战”!

然而,二十九日,位于河内的汪精卫发表了致国民党中央党部的《和平建议》电报(即“艳电”),明确阐释日本人的声明一为“善邻友好”;二为“共同防共”;三为“经济提携”。建议中国“对此主张,应在原则上予以赞同,并本此原则,以商定各种具体方案”。

电文公开发表前,汪精卫给蒋介石写去一封私信:

介石总裁钧鉴:兹有上中央电,除拍发外,谨再抄呈一纸,以备鉴詧。犹忆本月九日在黄山晋谒时,铭曾力陈现在中国之困难,在如何支持战争;日本之困难,在如何结束战争,两者皆有困难,两者皆自知之及互知之,故调停之举,非不可能。外交方面,期待英美法之协助,苏联之不反对,德意之不作难,尤其待日本之觉悟。日本国能觉悟中国之不可屈服,东亚之不可独霸,则和平终当到来。凡此披沥,谅蒙忆及。今日方声明三项,实不能谓无觉悟,我方如声明,可以之为和平谈判之基础,而努力折冲,使具体方案,得到相当解决,则结束战争,以奠定东亚相安之局,诚为不可再失之机矣。英美法之助力,今已见端倪,惟此等助力,仅能助我结束战争,比较有利,决不能助我至出兵参战,此早为睿断所及,无待赘言。苏联不能脱离英美法以为单独行动,德意见我肯接受和平谈判,必欢然协助,国际情形大致如此,似无可疑。至于国内,除共产党及惟恐中国不亡、惟恐国民党政府不倒之少数人外,想无不同情者,伏望毅然决定,见之施行,不胜大愿,铭经过沈思熟虑之后,始敢为此冒昧之进言。如蒙鉴其愚呈,俯赐矜恕,幸甚,幸甚。专此,敬请崇安。

实际上,日本方面向汪精卫承诺的“议和”条件,与日本军政内部的真正立场差距甚远。所谓的“重光堂协议”,完全是出于诱降汪精卫成为日本人的傀儡进而控制中国的目的。之前一直参加与汪派代表密谈的日本人西义显回忆道:“如果说欺骗的话,正是日本欺骗了汪兆铭。因为后来发表的第三次近卫声明,不仅把重光堂会谈特别明确下来的防共驻兵地区和撤兵之条件抽象化了,而且避开了蒙疆这一具体而明确的辞令,躲闪地说成‘特定地点。还有,关于撤兵的字句也都去掉了。”

汪精卫也意识到日本人的不可靠,但他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三十日,他通过高宗武向日方提出了四点要求:一、日华两国在完成新东亚建设的基础以前,尽量避免与英美列强发生摩擦;二、在三至六个月内日本方面每月援助港币三百万元;三、日军应对北海、长沙、南昌、潼关等地展开作战行动,“以获得政治效果为目标”;四、彻底轰炸重庆。——汪精卫内心的巨大担忧和恐惧,已令他不惜要求敌人进攻自己的国土、轰炸自己的同胞。他的用意是:如果英美等国因为某种摩擦卷入战争,日本就没有任何胜算;同时,只要蒋介石的国民政府顽强坚持抗战而不屈服,日本同样也没有胜算。一旦日本人最终失败了,他这个“第一流人物”也就到了命运终结的时候。

汪精卫逃离重庆的行为以及他所发表的电文,立即受到中国共产党人以及社会各界的一致声讨,各战区的将领和各省府的官员也都纷纷通电谴责汪精卫“谬论谬辞,为敌张目”。宋庆龄斥责汪精卫是“国家叛徒”;何香凝斥责汪精卫“不特民族气味全无,连做人的良心都已丧尽”,要求开除汪精卫的国民党党籍。海外华侨纷纷捐款设立了“缉汪基金”,宣称对诛杀叛国者悬以重赏。著名爱国华侨陈嘉庚则以国民参政员的身份致电同胞,其犀利言辞顿时震撼全国:“日寇未退出我国土之前,凡公务员对任何人谈和平条件概以汉奸国贼论。”

汪精卫事件初始,蒋介石曾下令封锁消息,幻想汪精卫能够有所改变。即使在汪精卫公开发表通敌电文后,蒋介石还是想留一条生路好让汪精卫“幡然悔悟,重返抗战队伍”。及至知道汪精卫不会再回重庆,蒋介石仍派人劝告汪精卫“勿公开主和,表示与中央异致,免予敌人以可乘之机”。待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决议“永远开除汪兆铭党籍,撤销其一切职务”后,蒋介石派人携带护照和巨款去河内,再次劝说汪精卫“在政治上不要有进一步的行动”,不要去上海、南京另搞伪政权,“免得为敌人所利用,造成严重后果”。但是,所有这一切都遭到了汪精卫的断然拒绝。

蒋介石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在他的授意下,国民政府军统局在河内成立了工作组,军统局局长戴笠亲临河内指挥布置。很快,河内工作组侦察到了汪精卫的住所:高朗街二十七号。军统特务们决定对这里实施突然性强袭。这次于深夜开始的行刺行动,由于弄错了房间致汪精卫的心腹成员曾仲鸣夫妇当场丧命,而汪精卫本人躲过一劫。——军统的行刺也使汪精卫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他与蒋介石、与国民政府、与国民党、与所有谴责他声讨他乃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已经不共戴天,今后他只有依靠同样令他惴惴不安的日本人了。

就在汪精卫逃离重庆的时候,同在这片国土上,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也奔波在路上——他们不是背离国土而去,而是走向国土的更深处。日军铁蹄践踏之处,沦陷区的百姓离开世代生活的故土,向着他们认为安全的大后方开始长途迁徙。——抗日战争中,中国巨大的难民潮,其流离人数之多、流徙时间之久、生存境遇之悲惨,乃中外近代史所罕见。由于面对的是异国的侵略,因此难民几乎囊括了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失去土地的农民、商人、工人、医生、工程师、教师、自由职业者以及下层官吏。难民潮最早出现在中国东北地区。日军占领东北地区后,大批东北难民涌入关内。卢沟桥事变后,他们又汇入全国性的难民潮中。北平沦陷前,城内的富裕人家已携带家财细软外迁。

日军占领北平后,大批平民为躲避战乱举家出城,由于天津距离北平最近,导致天津租界狭窄的街道上拥挤着数十万难民。及至天津沦陷,逃离天津的难民沿平津路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洪流。火车不通难民就徒步向南,有钱人则从天津乘船到山东烟台或青岛。日军占领德州和济南后,有钱人又拥挤到青岛港购买昂贵的船票向上海流动,而更多的难民则徒步沿着津浦路南下。济南城原有人口四十多万,难民出逃后城内仅剩万余人,且大部分是依附日军的汉奸官吏,或者是无力迁移的赤贫者。中原地区河北、河南的难民,则沿着平汉路和陇海路南迁,以近百万的规模流入陕西。陕西无法容纳如此多的流民,于是难民开始向更西部的甘肃、宁夏、青海方向流动,有的举家一直走到了新疆。淞沪会战后,战火不但把华东地区的难民裹挟在内,从东北、华北流动来的难民也开始再次迁徙。数百万的难民逐步向西或向南迁移,徒步者塞满道路,木船在河湖港汊中更是首尾相接数十里。

上海、无锡、苏州、镇江、芜湖、江阴、扬州,都是中国人口稠密的地区,难民纷纷逃入南京,期望得到政府的保护,但是南京很快陷落,难民又追随政府迁徙到武汉。华南地区的难民潮随着广州的陷落而出现。中国的东南沿海被日军封锁后,广东、福建等地的居民不是逃进山区,便是向香港、澳门方向移动,有的更直接下了南洋。国民政府宣布放弃武汉后,西迁的难民潮大约分成三股:一股经湖北西北部进入四川和陕西;一股从湖南西部进入贵州和云南;一股从湖南南部和广东进入广西西部。其中最大的一股难民,追随着国民政府,涌入四川盆地。——四川盆地,一个四周被险峻山峰包围着的巨大平原,成为中国百姓最后的避难所。

雾气蒙蒙而又湿漉漉的公路上挤满了老年妇女、儿童、各种各样的士兵、大车、独轮车以及黄包车……身穿半现代化丝绸衣裙与凉鞋的小巧玲珑的中国女孩;在长木棍的帮助下保持平衡并以令人吃惊的速度踉跄而行的缠足老妇;偶尔出现的老年男人;乘坐黄包车的富商的妻子;麻木而又步履沉重的村姑;浑身湿透却在这条中国人建立的漫长的逃难之路上显得无动于衷的小孩;坐在沉重的木轮牛车上的整个家庭,这些大车由一些难以想象的家畜的组合牵引着,他们那点可怜的家当与他们身旁疾行而过的士兵的装备混杂在一起;婴儿则被放置在有着很小的轮子的木箱里,或者背在走路踉踉跄跄的较大一点孩子的后背上,偶尔也有身体强健的农夫驾着装得满满的巨大的独轮车车辕,他们所剩无几的驴子或是妻子及孩子在前面奋力拉着车子,所有这些人都与正在撤退的中国军队难以区别地混杂在一起。

尽管国民政府设立了难民救济机构,但所能提供的帮助杯水车薪。

最为恐怖的是日军的追杀。

难民是最没有抵抗能力的一群。成千上万的难民被日军追上,几乎无一例外地被驱赶到一起集体屠杀。乘坐火车的难民认为可能不会被日军追上,但是在铁路沿线或是在列车站台,天上是日军飞机的轰炸扫射,地面上是日军官兵的突然而至。男人们被日军视为泄愤的对象,劫掠财物之后,多数被当作活人靶子用以训练刚从日本国内来到中国战场的新兵。难民中的女人和儿童境遇最为悲惨。她们跌跌撞撞地走在漫长的逃难路上,满面尘灰,衣衫褴褛,饥渴难耐,在日军的追杀中惶恐不知所措,女人于绝境中与孩子失散,然后在日军残暴的侮辱下,不是痛苦中死去便是精神失常地呼号。

这是一片苦难的大地。

有史料粗略地统计过,仅至一九三八年底,日本侵华战争造成的中国难民总数达到八千万以上。

秉性并不愿意迁移的人们,之所以背井离乡,之所以成为难民,是因为不愿意接受日本人发放的那张“良民证”。他们可以在沦陷区当被统治者,但是他们选择了抗争,作为手无寸铁的一群人,他们抗争的方式是远走他乡。

中国人远走他乡的时候,携带着他们能带走的一切。

日军发动进攻武汉的作战后,继上海的民族工业大迁徙后,中国倾尽举国之力的又一场大迁徙开始了,这一次的目的地是四川。一九三八年六月二十六日马当要塞失守,国民政府即刻下令拆移武汉的工业设备。工人们喊着号子,把从上海运来的沉重设备拆卸搬运,再次转上船只或火车。除了一些工厂沿陆路迁至湘西、湘南、广西、云南和贵州等省外,大部分则沿长江水路向着重庆溯江而上,宜昌因此成为最繁忙的中转站,江边的工业设备堆积如山,而江中轮船、木船和小型拖船在船工的号子声中前后衔接,昼夜航行。据《民国档案》统计,到一九三八年底,中国从华东、华中迁往内地的工厂达三百零四家,其中迁往四川的有一百三十四家。这些工厂包括机器五金、电器无线电、陶瓷玻璃、化学、罐头食品、印刷文具、纺织印染、矿业等等,这是基础薄弱的中国民族工业的精华,是维持战争的工业能力的最后一点家当,也是昭示着一个民族不屈服的无声的宣言。

中国的东部和南部沿海地区,还是中国文化荟萃之地。中日战争爆发前,国民政府统辖区内,共有专科以上高校一百零八所,其中北平十四所,上海二十五所,河北和天津八所,广东七所,占全国总数的一半。早在一九三二年,日本发动“一·二八”事变时,就曾大规模地轰炸上海的同济大学、持志学院、上海法学院、国立中央大学商学院。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日军飞机轰炸天津南开大学数小时之久。在整个侵华战争中,日军有意识地把中国的各大院校作为破坏目标,先后有选择地重点轰炸了上海的复旦大学、同济大学,南京的中央大学,广州的中山大学等二十三所著名院校。因此,自一九三七年始,除个别的教会学校之外,中国国土上几乎所有的高校,都开始了向西南的迁移,形成了中国教育史上也是世界教育史上的迁移奇观。毫无疑问,中国高校的迁徙与国民政府的远见卓识密切相关。国民政府深知,保存中华民族的教育和文化与守卫这片国土同等重要。国民政府于支撑战争而万分紧张的财政资金中拨出专款,对所有迁移的高校提供了一系列政策上的保障:给予内迁的高校师生生活救济;发放教育津贴、教育无息贷款以及减免学杂费用。国民政府希望这个国家优秀的学者以及年轻的学生在战争环境下把民族的文化教育事业顽强地进行下去。

最先迁徙的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南开大学。平津沦陷后,这三所著名高校决定在湖南长沙联合组建新校,名为“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以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湖南省教育厅厅长朱经农、湖南大学校长皮宗石,以及国民政府教育部代表、原青岛大学校长杨振声为筹备委员。在日军的迫近和封锁下,三所高校迁出时携带的图书和科研仪器并不多,但在卢沟桥事变爆发四个月后,“国立长沙临时大学”便开学了。南京沦陷后,“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再次迁徙,目的地是云南昆明。从长沙到昆明,没有直达的铁路,也没有条件完好的公路,只能乘火车先到广州,然后转到香港,再从海路到越南的海防,改乘滇越铁路线上的火车。参加迁移的八百多师生分成两路:身体弱的和女师生乘火车,由教务长樊际昌率领;另一路由男师生组成,从湖南进贵州,从贵州入云南,翻山越岭,晓行夜宿,艰难行走六十八天后,终于抵达昆明。抵达昆明后的“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更名为“西南联合大学”。——在日本侵略者企图彻底征服中国的时候,一九三八年五月四日,一所代表着中国教育文化最高水准的大学在西南开学了,文、理、工、法商、师范共五个学院二十六个系两个专修科。一时间,全中国的知名学者和亟待学成救国的青年学子云集于此,教师有吴大猷、周培源、陈寅恪、梁思成、林徽因、金岳霖、陈省身、王力、朱自清、冯友兰、吴有训、沈从文、闻一多、钱穆、钱锺书、费孝通、华罗庚、朱光潜、吴宓、赵九章……学生有杨振宁、李政道、邓稼先、朱光亚、王希季、屠守锷、郭永怀、汪曾祺、殷海光……

至今为中国人深情记忆的西南联合大学的校训是:刚毅坚卓。

同时西迁的中国著名学府还有:北平师范大学、北平大学、北洋工学院、北平研究院、上海复旦大学、上海大夏大学、上海同济大学、南京中央大学、浙江大学……

文化不死,民族永存。

这片国土生存欲望之顽强、承受磨难意志之坚韧,世所罕见!

大迁移途中的课堂上,师生们在山野茅棚下,阅读着中华文明史,这部历史证明“纵使天崩地裂,民族绵延不绝”。

真正代表一个民族不屈意志的是人民。

人民是历史发展的主体,人民是创造历史的动力。

中国人民抵抗外来侵略的战争,在一九三九年到来之际,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第三章

究在何地可以一战?

一九三九年八月底,当冈村宁次的第十一军与中国第九战区部队准备在湖南境内展开一场厮杀的时候,双方都没有想到一个对中国乃至世界历史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猝然爆发。

武汉会战后,湖南成为中国第九战区与日军第十一军对峙的前沿。按照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战区划定的辖境,第九战区作战区域主要在长江以南的湖南和江西西部,任务是保卫湘、赣,重点是对长沙的防御。第九战区的北面是第五战区,以长江为界;东面是第三战区,以赣江和鄱阳湖西岸为界。一九三九年八月,第九战区司令长官是陈诚,代司令长官是薛岳,前敌总司令是罗卓英,参谋长是吴逸志。

第九战区是抗战进入战略相持阶段后中国军队部署兵力最为雄厚的一个战区,尽管没有空军编制,海军也仅有少量的布雷队,但是陆军师多达四十多个,加上游击队武装,总兵力在四十万以上。

第九战区的主要部队是:

第一集团军,驻扎江西奉新西南,总司令卢汉,代总司令高荫槐。指挥孙渡的第五十八军(滇军,辖刘正富的新编第十师和鲁道源的新编第十一师);安恩溥的第六十军(滇军,辖杨宏光的第一八三师和万保邦的第一八四师);高荫槐的新编第三军(滇军,辖安恩溥兼任师长的第一八二师和龚顺璧的新编第十二师)。

第十五集团军,驻扎湖南长沙,总司令薛岳,代总司令关麟征。指挥陈沛的第三十七军(湘军,辖梁仲江的第六十师、罗奇的第九十五师和李棠的第一四〇师);张耀明的第五十二军(中央军,辖赵公武的第二师、张汉初的第二十五师和覃异之的第一九五师);李仙洲的第九十二军(中央军,辖侯镜如的第二十一师、罗启疆的第八十二师和梁汉明的第九十二师)。

第十九集团军,驻扎湖南浏阳以东,总司令罗卓英。指挥彭善的第十八军(中央军,辖叶佩高的第十一师和盛逢尧的新编第二十三师);宋肯堂的第三十二军(晋军,辖李兆瑛的第一三九师、唐永良的第一四一师和傅立平的第一四二师);刘多荃的第四十九军(东北军,辖王铁汉的第一〇五师和张言传的预备第九师);李觉的第七十军(湘军,辖唐伯寅的第十九师和段珩的第一〇七师);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中央军,辖李天霞的第五十一师、施中诚的第五十七师和冯圣法的第五十八师);夏楚中的第七十九军(中央军,辖王凌云的第七十六师、王甲本的第九十八师和王严的第一一八师)。

第二十七集团军,驻扎湖北崇阳东南地区,总司令杨森。指挥杨森兼任军长的第二十军(川军,辖杨汉域的第一三三师和杨干才的第一三四师)。

第三十集团军,驻扎江西武宁以北地区,总司令王陵基。指挥王陵基兼任军长的第七十二军(川军,辖范南煊的新编第十四师和邓国璋的新编第十五师);夏首勋的第七十八军(川军,辖刘若弼的新编第十三师和吴守权的新编第十六师)。

湘鄂赣区游击部队,总司令樊崧甫。指挥李玉堂的第八军(中央军,辖赵锡田的第三师和丁炳权的第一九七师);彭位仁的第七十三军(湘军,辖汪之斌的第十五师和柳际明的第七十七师)。

长沙警备区部队,总司令欧震。指挥欧震兼任军长的第四军(中央军、粤军和黔军混编,辖张德能的第五十九师、陈荣基的第九十师和梁华盛的第一九〇师)。

与中国第九战区对峙的日军第十一军,用于湖南作战的部队是稻叶四郎的第六师团、甘粨重太郎的第三十三师团、中井良太郎的第一〇六师团、齐藤弥平太的第一〇一师团步兵第一〇二旅团(佐枝支队)、藤田进的第三师团步兵第五旅团(上村支队)以及田中静一的第十三师团步兵第二十六旅团(奈良支队)。配属的航空兵,是菅原道大的第三飞行团。海军有第十三炮艇队、第十一陆战队等部队。总兵力在十万以上。

自八月下旬开始,中国第九战区即发现当面日军举动异常:铁路运输频繁,车站附近断绝交通,不许中国人靠近;无线电里的战场通信单位急剧增加;在沦陷区开始大量强征中国民夫。——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些都是日军发动进攻的前兆。

第九战区判断正确。

冈村宁次正策划一场新的攻势。

日军大本营始终认为,在与日军展开大兵团作战的中国军队中,以蒋介石嫡系部队为主的中央军至关重要,特别是那些以黄埔系骨干为将领的部队无不是作战的中坚力量。那么,如果能把这些部队一个个地给予重创乃至歼灭,中国抗战的正面战场就会完全解体。为此,在向湖北中部的突击作战中,日军的首要攻击目标是汤恩伯的第三十一集团军,尽管并未将第三十一集团军彻底歼灭,但日军大本营认为给予很大杀伤也算基本完成了预定任务。接着,冈村宁次盯上了隔着岳阳以南的新墙河与日军对峙的关麟征的第十五集团军。

关麟征,一九〇五年生于陕西户县,一九二四年考入黄埔军校,是黄埔第一期学员。一九三七年抗战全面爆发后,率部转战平汉路、台儿庄、徐州、武汉战场,出任第五十二军军长、第三十二军团军团长、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其部队曾是汤恩伯部中的主力。在当时的中国陆军中,名将杜聿明、郑洞国、覃异之、张耀明都曾是他的部下。

一九三八年底,日本制订的《陆军作战指导纲要》规定:“在武汉地区配备一个强大的作战军,以压制洞庭湖、长江方面敌军主力,对集中之敌及时予以反击,以挫败其抗战意图,但应力求避免扩大战局。”于是,冈村宁次的“第十一军即为配置于重庆军主力部队四周的唯一纯野战军,承担摧毁中国军队主力的作战任务”。

冈村宁次自豪于自己居于如此重要的战场位置,他认为:“第九战区光是中央直系军主力就有约五十个师,这部分军队配合所谓夏季攻势,逐渐表现得顽强而活跃。第十一军决定乘加快在华中建立中央政权的势头,于九月下旬把敌第九战区军队消灭在赣湘北境地区,挫败敌军抗战企图。”另外,冈村宁次之所以在湖南北部发动攻势,还因为这里是中国盛产大米的粮仓,为国民政府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粮食和兵源。占领这一地区,不但可以破坏国民政府的战时经济,还可以缓解日军在供给上的日趋困难。

一九三九年八月十五日,日军第十一军下达作战指导大纲:

作战目的

军的作战目的为击败第九战区的粤汉沿线敌中央直系军主力,乘蒋军衰退之形势进一步挫伤其继续战斗的意志,同时加强确保军作战地区内的安定。

指导方针

一、军主力(约两个师团为基干)在隐蔽中做好准备,大概在九月下旬开始行动,将粤汉方面之敌军消灭在汨水河畔。在此期间,约以一个师团策应军主力,事先将高安附近之敌消灭后,转向修水河上游捕捉该方面敌军。

二、实施本作战时以奇袭为主旨,尽量在短期内结束战斗,然后大概恢复原来态势。

作战准备要领

一、军制定会战指导策略所需各项情报在八月下旬半以前,军及师团执行战争指导所需各项资料在九月上旬以前要进行逐次搜索和整理妥当。

二、会战指导策略大概在八月下旬半以前制定,和海军的协定在八月底以前制定出来。

三、使用兵力概要

军主力方面:第六师团主力,第三十三师团、第三及第十三师团各支队部队、军直部队的主力。为此,尽速调第三十四师团担任武汉警备,令原武汉警备队归还第三十三师团。高安修水方面:第一〇六师团主力、第一〇一师团的一部、军直部队的一部。

四、集中完毕时间:奉新方面在九月中旬半以前,军主力方面在九月中旬末以前。

五、作战兵力要改编为驮马部队,并尽量以轻武器装备之。

六、为与军的作战相呼应,宣传及谋略工作主要应指向宜昌、福建方向,并须立即着手。

军在八月下旬,以攻占宜昌为内容的迷惑宣传中,秘密做好准备。九月中旬以后,以一部(第一〇六师团)从奉新方面,以主力从粤汉线方向开始奇袭攻击,迅速机动地把敌第九战区主力部队捕捉、消灭在赣湘边境北部山地内。

这份作战指导大纲,附加着冈村宁次的附记。

附记一:

虽战斗迭兴,亦所谓适应形势也。只有以充足的研究和准备方能求得万全。一、鉴于我军实情,早日结束战局乃唯一且最主要之行动;二、最重要的是以此作为确保现准备地区安定的手段;三、目前的蒋军的全般配置和抗战主体为第九战区(总计五十四个师,计中直十六个师、中旁十五个师、其他二十三个师)。

附记二:

秘密:一、敌军判断我军下一步作战目标为长沙、宜昌,因而对此的防备和刺探极严;二、最近敌军逃跑得很快,因此对战术和准备的保密有极大的重要性;三、一般敌情乃所谓从对峙状态到发起攻势,须在最短时间内一举突破敌第一线,进入预定目标,此点第一线兵团在编制、装备、战术上都须特别注意;四、以后恢复原来态势问题,预计可能出现不利情况,为消除此害,要像襄东作战一样,在宣传、谋略等方面制定计划措施。

从以上军事文件中可以看出:一、无论是日军大本营还是冈村宁次,再次发动攻势作战的目的,并不是扩大占领区,他们甚至没有攻占长沙的意图;二、其基本战术是,强力突进中国军队的防线,捕捉中国军队尤其是中央军嫡系部队,快速加以围歼,然后退回原出发地;三、中国军队的特点是脱离战场十分迅速,因此,如果突进去了却没能捕捉到中国军队的主力,等于作战失败;四、如同随枣会战一样,撤退时必会受到中国军队的围追,如不预先制订好退回出发地的计划,部队会受到一定的损失。

突进去打,然后迅速撤回来。

武汉会战之后,日军不得不如此作战。

随枣会战时即是如此。

但这一次是在湖南,面对的是薛岳的部队,冈村宁次深知要格外审慎。

日军即将攻击的地域,位于长江以南洞庭湖与鄱阳湖之间的江西、湖北和湖南三省交界处,战场东西约三百公里、南北约二百五十公里,从洞庭湖东岸的岳阳南下长沙直线距离不足二百公里。在洞庭湖和鄱阳湖之间,北起通山,南至萍乡,是一道南北走向的山地,其中最高峰标高一千七百米,地形险峻,大部队难以展开。两湖的湖滨地区和湘江、赣江下游沿岸,除了到山地的过渡地带是丘陵外,大部是平坦的冲积平原,粤汉铁路蜿蜒其中。从军事上讲,如果日军自北向南攻击,由于山地和两湖的阻隔,只能沿粤汉铁路线和两湖的湖滨地区南下,地境狭窄。更重要的是,武汉会战后,为防止日军南下,这一地区的中国军民已把自北向南的所有道路,包括乡村中的小路破坏殆尽;没有了路的稻田里被放满了水,其中地雷密布;重要的隘口都设置了坚固据点,不要说日军的机械化部队,即使是步兵徒步南下都会感到相当困难,更何况这一地域是中国军队主力密集部署所在。

“从地形及敌军阵地构筑情况观察,除西面洞庭湖畔局部地区之外,我军不得不向凭借山地据守的敌阵进攻,”冈村宁次分析道,“这恰似日俄战争时,我第一军渡过鸭绿江向山地进击的情况。唯一的妙策就是用一支有力部队,利用水路(扬子江、洞庭湖、湘江)向粤汉路沿线(敌防卫重点)的敌军阵地背后突击上岸。上村支队(从第三师团抽出)承担了这一重大任务。”冈村宁次的具体设想是:首先由第一〇六师团从江西北部发动攻击,牵制罗卓英的第十九集团军并相机予以歼灭,然后主力向湘北转进;第六师团负责突破湖南北部正面新墙河中国守军的阵地,然后南下向汨罗江以南高地进逼;第十三师团的奈良支队(步兵第二十六旅团长奈良晃少将部)由湖南北部平江方向从右向左迂回,待第三师团的上村支队(步兵第五旅团长上村干男部)偷渡洞庭湖后,协力插入关麟征的第十五集团军的背后,切断其退路予以彻底歼灭;第三十三师团同时从湖北南部向通城发起攻击,切断中国第九战区与赣北和鄂南的联系,然后全力协助湘北的作战。——这实际上是中央突破、两侧迂回的寻常战术。

当时,中国第九战区部队的位置和部署是:罗卓英的第十九集团军以及高荫槐的第一集团军在江西西北部,负责防守赣江以西,沿锦江的高安一线;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在江西北部,作为机动部队置于锦江以南的上高、万载、分宜一带;王陵基的第三十集团军在江西西北部,负责防守修水北面的武宁一线;杨森的第二十七集团军在湖北南部,负责防守渣津、咸宁、崇阳和蒲圻一带;关麟征的第十五集团军在湖南北部,负责防守新墙河、营田、浏阳等地;欧震的第四军和李觉的第七十军控制在长沙和衡阳;薛岳兼任军长的新编第六军、高荫槐兼任军长的新编第三军控制在株洲、醴陵和湘潭;彭善的第十一师作为战区预备队控制在湖南岳麓山。

中国第九战区制订的作战原则是:节节抵抗,诱敌深入,保持外线,后退决战。即利用现有的数道阵地,特别是自北向南横亘在日军攻击路线上的新墙河、汨罗江和捞刀河三条河流,逐步抵抗,消耗敌军,保持主力部队于外线,等日军推进到我军控制区域后,全力总攻,左右夹击,包围日军并歼灭之。而最后决战地点,将根据日军的主攻方向而定:如果日军主攻湘北,决战地域预定在长沙以北的捞刀河下游地区;如果日军主攻湘北并在赣北同时进攻,决战地域则预定在湘赣交界处的上高、铜鼓以及湖南长沙附近;如果日军由湖北南部进攻洞庭湖以西的常德方向,就在常德与日军决战。

什么是节节抵抗,诱敌深入,保持外线,后退决战?

中国第九战区的将领和参谋们自有一套理论。他们对日军指挥官擅长的战术并不生疏,中国陆军大学在第九期之前请的都是日本教官。日军的战术原则虽然很多,但总的精神是“攻击第一,包围第一”,即在正面实施强力突击的同时,两翼实施快速的迂回包抄,以求把对手一网打尽。日军对这一战术往往实施得凶狠迅猛,日俄战争中的营口会战和辽阳会战,日军都是通过快速的侧翼插入从而把俄军装在了口袋里。因此,第九战区的将领和参谋们认为,把主力努力保持在日军包围部队的外侧,对日军包围圈的侧翼不断地施以猛烈打击,让日军的包围圈支离破碎;同时在正面用诱敌深入的办法,打一阵退一步,把日军引诱到预定的决战战场上来,等其疲惫不堪、粮草匮乏之时,外线主力突然联合向心突击,并截断日军的后路,用反包围的战术将其歼灭。

对此,第九战区代总司令薛岳踌躇满志:“将战地公、铁、驿路彻底破坏,使敌机械化部队不能运用;将战地民众物资疏藏于公铁路三十里外安全地带,使敌无食无用。平时准备周到,战时自然应付裕如。且会战全期,不呆守阵地,不死用方案,彻底集中兵力使用兵力,采取绝对优势,以反包围破敌之包围,于战术上开一诱敌歼灭战法之新纪元。”

冈村宁次期待其攻势能够“摧毁中国军队主力”,而薛岳期望“开一诱敌歼灭战法之新纪元”,双方的司令部在同一天下达了作战指令。

中国第九战区前敌总司令罗卓英下达的,是为应对日军可能首先从赣北发动攻势的指令,指令不折不扣地体现出“后退决战”的作战思路:

一、方针

我为达成持久消耗战之目的,先依锦河南岸,亘奉新以西之现设阵地线,极力消耗敌人,敌如继续进犯,则于新淦、新喻线以北,亘新喻、宜丰线以东地区,行逐次抵抗,相机断然采取攻势。

二、指导要领

甲、第一线为市汊(不含)——松湖街——湾头街——赶车垄——猪婆大坵(或米峰)——对门山——故县街——船下洲丁概略线。

乙、第二线为樟树(不含)经楼圩——太阳圩——石头街——官桥街——棠浦概略线。

丙、第三线为新淦(不含)——东乡山——罗坊街——鸡公岭——鹰嘴脑——水口圩——石洪桥——官桥街——棠浦概略线。

三、于各线作战指导要领如左

甲、第一线为现占阵地线,我应于此线极力消耗敌人。但在整训未完了前,敌如向我进犯,以现有第一线部队打击敌人为原则;在接近整训完毕时期,敌始发动攻击,我整训部队能参加第一线作战时,则依本部五月下旬所策定之高安附近作战计划,指导作战。

乙、第二线为中间阵地线,仍以第一线部队转进此线,担任作战为原则。

丙、第三线为最后阵地线,应于此线利用整训部队之增加,断然采取攻势,并应长时确保该线。在此线采取攻势,重点预定保持于新喻、上高间地区,将敌压迫于赣江、锦江间三角地带内而击灭之。此时期希望使用整训部队应在三师以上。此外在此线后方应选定新淦(不含)——观音山——百丈峰——鱼鳞山——太和圩——公和圩——鹰嘴脑——洞口脑——同登脑——南门山——罗坪头之预备阵地,并设法构筑之。

四、在现态势下,如有机可乘(假如发现敌人抽调主力向他方向转进,或我其他战场处于有利形势,确认转移攻势可以成功时等),应脱离阵地断然转取攻势,此时期之作战指导,应着意能以主力截断修河以南敌之公铁路交通,遮断敌之退路,而期聚歼敌人。

同日,日军第十一军下达“吕集作命甲第四百三十四号”:

军为了打击敌军继续抗战的意志,决定在九月中旬以后,开始奇袭攻击,以期在最短期间内,捕捉敌第九战区主力部队,将其歼灭于湘赣北部平江及修水周围地区。

接着,日军第十一军下达了作战准备令:

一、上村支队自汉口乘船溯江,于九月六日在临湘、城陵矶附近集结,以割断敌后背为目的,为在营田附近登陆进行准备和训练。另外,以一部于九月十二日及十七日两天与海军协同,向扬子江上游的监利(岳州正北偏西四十五公里)方面进行佯攻。

二、第六师团于九月十八日前将大部分兵力集结在新开塘附近,准备向新墙河南岸之敌阵地奇袭攻击。

三、奈良支队九月十七日在桃林以南地区集结,准备对沙港河以南的敌阵地奇袭攻击。

四、第三十三师团九月十九日在通城附近集结,准备奇袭攻击通城东南的敌人阵地。

五、第一〇六师团九月十三日(自六月六日起,中井良太郎中将担任师团长)在奉新及干州附近将部队集结完了,准备奇袭攻击当面之敌阵地。

中日双方下达作战命令的时候,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将影响中国和日本的重大事件。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德国军队入侵波兰。

前一天——八月三十一日晚上,一批化装成波兰官兵的德国党卫军分子,冲进德国靠近波兰边境的格莱维茨小城的广播大楼,在播音器前面开了几枪,然后德国人用波兰语宣布:“波兰和德国开战的时候到了。”接着,希特勒向全世界发表广播演说,说德国遭到波兰的入侵,德国决定“以炸弹回敬炸弹”。九月一日凌晨四时四十分,德军出动了一百五十万军队、两千五百辆坦克以及两千架作战飞机,从两个方向对波兰发起攻击:由德国境内西里西亚向波兰华沙方向攻击的南方集团军群,由龙德施泰特上将指挥,部队包括第十四、第十、第八集团军,共三十三个师,其中四个坦克师、四个轻装甲师和两个摩托化师,任务是击溃德波边境上的波军,进至维斯瓦河,消灭波兰西部的主力军;从波美拉尼亚和东普鲁士向华沙方向攻击的北方集团军群,由博克上将指挥,部队包括第三、第四集团军,共二十一个师,其中有两个坦克师和两个摩托化师,任务是与南方集团军群协同,消灭维斯瓦河以北的波军。德国空军的任务是袭击波兰的象征中心和铁路枢纽,阻扰波军展开战争动员并压制波军的军事抵抗。同时,德国海军封锁了波兰的海军基地,以保证海上交通安全,并防止其他国家可能的干预。

德军采用了著名的“闪电战”战术,即将绝对优势的坦克部队和摩托化部队放置在突击第一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和压倒一切当面阻碍的强度向纵深突击——在广阔的波兰平原上,波兰骑兵向德军的坦克群发起冲锋,但战事很快就演变成德军对波兰骑兵的疯狂杀戮。

天亮了。

十一时,英国向德国宣战。

十七时,法国向德国宣战。

接着,印度、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也宣布与德国进入战争状态。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

“希特勒要大家明白,如果德国想要夺取必要的生存空间,那么同西方的冲突迟早会发生。按照他的看法,任何其他道路都意味着国家灭亡。如果对外部世界放弃使用武力,那就势必要限制生育率。这是最大的怯懦。他建立武装力量不是为了养兵不用。”

希特勒的“生存空间”理论,与日本军国主义者的扩张理论具有惊人的相似性。

德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一九一九年六月二十八日,标志着“一战”结束的《凡尔赛和约》在巴黎签订,《和约》全名为《协约国和参战各国对德和约》,《和约》的所有条款只有一个指向,即严重地惩罚并削弱德国。它瓜分了德国的海外殖民地和部分领土;要求德国必须支付巨额战争赔款且以黄金支付;严格限制德国的军备使其不再具有实施大规模军事行动的能力,例如禁止德国实行义务兵役制,禁止德国拥有坦克和火炮等进攻性武器,禁止德国制造重机枪以及组织空军等等。最后,它要求当众处死德国皇帝威廉二世。——如同“二战”结束时战胜国对日本的限制一样,欧洲的政客们希望《凡尔赛和约》能够防止德国东山再起。

《凡尔赛和约》签订后,因其对德国极其严苛的惩罚,而被美国的政客们讽刺为:这哪里是战争的结束,简直是又一场战争的开始。

而希特勒不但要让德国东山再起,还要让德国主宰欧洲乃至世界。

《凡尔赛和约》签订的那一年,作为一名上等兵在惨烈的“一战”中先被炮弹炸伤腿又因遭芥子气袭击而短暂失明的希特勒,虽自诩作战极其勇敢,却不得不目睹德国签下极尽屈辱之条约。这时候,一个叫安东·德雷克斯勒的慕尼黑机车工和一个叫卡尔·哈勒的新闻记者成立了“德意志工人党”——德国纳粹党的前身,默默无闻的希特勒加入了该党,并很快因其特殊的鼓动力和煽动力成为该党主要领导人。他制定的党纲公然宣布,日耳曼血统至高无上,其他民族一律为低劣种族。与日本军国主义者宣称世界应为“大大的日本帝国”一样,希特勒宣称只有日耳曼种族应该成为世界的主宰,并有权对外使用任何手段去夺取德意志人的“生存空间”。希特勒用“德意志至上”的种族主义理论蛊惑德国民众,特别注意拉拢中产阶级、垄断资本阶层和金融寡头。当时世界上几乎所有著名的垄断资本家,包括美国的福特、摩根、洛克菲勒以及英荷石油大王德特丁和法国大军火商克雷佐,都是希特勒的赞助人。希特勒很快登上了德国总理的宝座,之后成为在德国拥有绝对权力的最高元首。

与日本军国主义者继承了日本的“神道”和“武士”传统一样,希特勒也认为早期德国武士的“美德”奠定了他的思想基础。他认为是上帝选择了日耳曼人,这个“大自然的宠儿,最勇敢和最勤劳的强者”,做地球上的唯一主宰。因此,日耳曼种族必须得到足够大的空间以保证其生存和发展。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德国没有别的出路,只有建立强大的军事力量,然后去征服全世界,让纯粹的日耳曼人成为世界各地的高贵领主,其他所有种族要不成为德国人的奴隶,要不就干脆从地球上彻底地消失。

但是,希特勒“德意志至上”的梦想受到了《凡尔赛和约》的掣肘。为了废除《凡尔赛和约》规定的限制,德国先后退出日内瓦裁军会议和国际联盟,希特勒以“德国受到军事威胁”为幌子开始扩张其陆军、空军和海军。一九三四年,当欧洲各国发现德国的军费已远远超出《凡尔赛和约》的限定时,希特勒的回答几近无赖:《凡尔赛和约》限制德国的军备,没有限制德国的军费。一九三五年,希特勒彻底撕毁《凡尔赛和约》限定的德国陆军不得超过十万人的条款,建立起五十万人的陆军部队;《凡尔赛和约》限定德国不能拥有潜艇,但一九三五年德国潜艇的吨位数已经达到四十二万吨。

应该说,西方列强对待野心勃勃的德国,如同对待同样野心勃勃的日本一样,采取的是一种极端自私的绥靖政策。所有的列强国都只权衡自己的利弊,甚至试图私下与希特勒达成某种协议,以换取政治或经济上的偷安,其所作所为几乎是在纵容德国法西斯主义的蔓延。无论是在欧洲还是在亚洲,只有到了自身利益乃至自身生存受到致命威胁时,列强才觉悟绥靖就是在养痈遗患,但往往为时已晚。——一九三六年,德国完全摆脱《凡尔赛和约》的限制,其陆军达到十四个集团军八十多万兵力,坦克一千五百辆,军用飞机四千五百架,并拥有了一支舰船吨位数惊人的海军。希特勒决定武装入侵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二日,德军的装甲部队隆隆驶过德奥边境线,奥地利政府没有抵抗便屈服了。此时的英国首相正在伦敦唐宁街十号官邸宴请德国驻英大使里宾特洛甫。而法国人也当世界上没有发生这件事一样。接着,英、法、德、意四国签订《慕尼黑协定》,英国和法国为了避免与德国交恶,联手出卖了捷克斯洛伐克,致使希特勒兵不血刃地占领了捷克斯洛伐克全境。——整个世界沉默着,如同日军入侵中国国土时一样。

希特勒更加肆无忌惮了,他开始公开攻击《凡尔赛和约》的“罪恶”,说它给德国带来了无边无际的痛苦,同时宣称《波德互不侵犯条约》已经失效。——德国要对波兰动手了,借口是波兰必须把但泽地区交给德国,允许德国穿过波兰走廊,修建通往东普鲁士的公路和铁路。波兰岌岌可危,这令与波兰接壤的苏联人心急如焚。斯大林主张召开一个国际会议,建立起反法西斯统一战线,以遏制德国骇人的军事扩张。苏联与英、法等国进行了四个多月的谈判,没有任何结果。于是,苏联作出一个惊人的举动:单独与德国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苏联人的考虑是:必须换取时间为应对希特勒可能发动的军事攻击进行准备。而希特勒的考虑是:要避免过早地与苏联发生冲突使德军陷于两线作战。《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签订后,德军毫无顾忌地开进波兰,其装甲部队直抵华沙城下。这时候,苏联又作出了一个令整个世界瞠目结舌的举动:既然德国占领了波兰,波兰作为一个国家已不存在,那么苏联与波兰签订的《苏波互不侵犯条约》也就失去了意义。九月十七日,由科瓦廖夫率领的白俄罗斯方面军和由铁木辛哥率领的乌克兰方面军,共七个集团军四十个师,在八个航空兵群的支援下冲进波兰国土。——德军与苏军在波兰国土上碰头了。两军商定,为防止冲突,双方相隔二十五公里同时停止军事行动。然后,德国和苏联如同强盗分赃一样瓜分了波兰,两国在波兰领土上的利益分界线由两国外长的名字命名,即里宾特洛甫—莫洛托夫线。

此时,苏联是唯一支援中国抗战的大国,他刚刚向国民政府提供了一笔高达一亿五千万美元的贷款。这已是苏联第三次向中国提供军事贷款,以供中国军队购买急需的由苏联生产的武器、弹药和其他军事装备。只是,苏联和德国在波兰的分赃,从另一个侧面暴露出苏联的大国沙文主义倾向。

在这个世界,本没有什么绝对意义上的“国际法准则”。

与中国一样,波兰被严重侵犯。

被侵犯的内在原因是自身的衰败与落后。

作为德国的盟友,日本人对德国的突然之举十分吃惊。一九三九年四月一日,在年度各军参谋长会议上,日军参谋本部次长中岛铁藏谈及今后战争作战指导时说:“最近的欧洲形势虽在急剧变化,但从全面看,德国真正具备对外进攻实力的时间,估计当在昭和十六年、十七年(一九四一年、一九四二年)前后。另外,英、美完成其国力和军备建设的目标,大概也在昭和十六年前后,其他列强也多追随其后。因此,预料昭和十七年前后将是世界性的大转折时期。”这也就是说,日军大本营预计世界性战争爆发的时间是在一九四一年或一九四二年。但是,德国的行动超出了日本人的预料:“突然爆发的欧洲战争,不久就发展成左右世界形势的决定性因素。我国也好,中国事变也好,都不能不卷入这一漩涡中去。”日本方面对国际形势的转变,特别是在此情况下如何处理对中国的战争,尚没有准备,这令日本方面颇感被动,甚至有些惶惑不安。

更令日本惶惑不安的是,苏联在西线缓解了与德国的危机后,转身在东线开始收拾日本关东军了。

一九三九年五月,在中国东北与外蒙古边界一个名叫诺门坎的地方,日军与苏军发生了一场军事冲突,史称“诺门坎战役”。

一九三一年关东军发动“九一八”事变侵占中国东北地区后,在日本人看来,实力雄厚的苏联远东军始终是其头号假想敌。随着关东军部队兵力逐渐充实到近百万,日本人对苏联的态度开始强硬起来。驻扎海拉尔的关东军不断在中蒙边界上向苏军挑衅,借以试探苏军和外蒙古的军事实力,双方的摩擦最终演变成“诺门坎事件”。

事件起因还是划界问题。苏方和外蒙古认为,中蒙边界处的哈拉哈河是外蒙古领土之内的河流,因此边界应该划在河的东侧和北侧;而日方则认为哈拉哈河是界河,边界应该划在哈拉哈河的中间——边界划分的分歧所涉及的是一个长约一百二十公里、宽约四十公里的狭长地带。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一日,冲突遽然爆发:日方说外蒙古边防军在海拉尔正南偏西二百公里处的诺门坎地区越界了,“驻在海拉尔附近的第二十三师团派出一部兵力将外蒙军击退”。日军将“满洲国军”留下警备,第二十三师团部队于十七日返回原驻地。——日本人“估计事件不会扩大”。然而,二十三日,外蒙古骑兵第六师开到了边界,苏军坦克第十一旅、摩托化步兵第三十六师等部队也随之开来,两军再次越过哈拉哈河。二十八日,日军第二十三师团派出以第六十四联队为基干的山县支队,在联队长山县武光大佐的指挥下,向外蒙古骑兵第六师发动进攻,外蒙古军队根本无法抵挡,骑兵第六师师长被当场打死。苏军立即组织反击,一千二百名步兵在十二辆坦克的引导下分路包抄日军,外蒙古骑兵也配合苏军发起冲锋,山县武光的部队因伤亡惨重转为守势。

关东军不服。他们认为苏联的注意力在欧洲方向,且斯大林正在国内进行政治大清洗,苏军中许多优秀的将领都被他枪毙了。更何况关东军掌控的铁路线到诺门坎才二百公里,苏军却要横跨八百公里的地域才能到达诺门坎,因此判断苏联不会付出巨大代价来与日本对抗。关东军开始向诺门坎增兵。第二十三师团由师团长小松原道太郎亲率全部兵力出动,关东军战略预备队第七师团也随即出动。该师团是中日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双料王牌,被公认为日本陆军中最强悍的部队,其坦克第一师团是日军中唯一一支全员坦克部队,尚未舍得使用过。——关东军决心给苏军点颜色看看,以彻底平定边界危机。

但是,日本人严重低估了苏联人的决心。

朱可夫来了。

白俄罗斯军区司令员朱可夫受苏联国防人民委员会指派,飞到诺门坎前线掌握了苏军的指挥权。除朱可夫之外,苏联统帅部还把空军代理司令鲍尔吉金少将、炮兵司令沃罗诺夫大将、装甲兵司令巴甫洛夫大将也都派到诺门坎前线,其阵势远远超出了应付一场边界冲突的需要。为增加前线兵力,除第五十七军之外,朱可夫又调来三个步兵师、一个坦克旅和大量的炮兵。苏联国防人民委员会给朱可夫派来的飞机,是最新式的伊尔-16型和“鸥”型战机,飞行员中荣获“苏联英雄”称号的竟有二十一名之多。——斯大林决心不打则已,打就把日本人彻底教训了。

六月二十二日,日苏开战。连续几天的空战后,苏军的战机越打越多,日军逐渐丧失制空权。在朱可夫的指挥下,苏军的坦克群冲向日军的坦克师阵地,大规模的坦克战在平坦的草原上上演,在苏军一百多架轰炸机、几百门重炮和庞大的坦克集群的猛烈打击下,装甲单薄的日军坦克无力招架,宝贵的坦克第一师团很快就瘫痪了。七月二十三日,日军也调来了大口径重炮,但因步炮协同出现问题,步兵冲锋时被自己的炮火杀伤不少,而苏军的装甲集群火力猛烈异常,使日军的冲锋如同迎着火力在自杀。八月二十日,朱可夫发动总攻,日军在苏军诸兵种的联合作战中被包围,关东军的失败已成定局。三十日,关东军司令部接到东京大本营“停止攻势”的命令。

败局已定之时,绝望中的日本人又得到一个坏消息:苏联与日本的盟友德国签订了《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本以为苏联无法于亚洲和欧洲两面作战,现在德国把日本出卖了。之前为了与德国建立军事同盟,日本不惜与德国商谈七十多次,德国却始终不给日本人以明确答复。因此,《苏德互不侵犯条约》的突然签订,令日本政府颜面尽失,平沼骐一郎首相被迫辞职。

九月十五日,日苏双方在莫斯科签订停战协定。

停战的第二天,苏联“开始向波兰越境前进”,诺门坎战场上的坦克和装甲车被陆续西运。

诺门坎一战,目空一切的日本关东军参战约八万人,死伤将近五万人——“如此集中的伤亡是日俄战争后从未有过的。”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辞职,前线总指挥小松原道太郎剖腹自杀。从此,日本军方再也不提“北进”战略,而将其战争触角转向了太平洋和东南亚。这一转变,导致日后苏联能够倾举国之力打击法西斯德国,导致日后日本突袭珍珠港而使世界上最大的工业强国美国加入“二战”盟军阵营。

日本新任首相陆军大将阿部信行于九月四日发表声明:“当此欧洲战争爆发之际,帝国决定不予介入,一心向解决中国事变的方向迈进。”日本人认为,对华战争之所以如此拖延,蒋介石政权之所以还不屈服,就是苏联和美、英、法各国暗中支持的结果。现在欧洲战争爆发了,各列强将无力顾及中国,这或许正是结束战争的时机。因此决定先不介入世界大战,待对华战争解决后,再参与世界范围内的军事竞争。特别是,对中国的全面占领将会使日本更具实力。

同一天,日军大本营决定对侵华日军进行调整:设立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撤销华中派遣军司令部,由总司令部统率在华全部日军——华北方面军、第十一军、第十三军、第二十一军。总司令官由西尾寿造大将担任,总参谋长由板垣征四郎中将担任。侵华日军调整序列的目的只有一个:加强对华日军的统一指挥,使其作战能力得到进一步提高。

无论是暂时置“二战”于不顾的策略,还是调整在华指挥机构的措施,日本亟待解决的核心问题依旧是:要使中国国民政府投降,必须加大军事打击力度。——只要正面战场上的两百多万中国军队还在与日军对抗,只要敌后战场上共产党领导的近百万抗日游击武装还在顽强作战,期望中国屈服只能是日本人的一厢情愿。

于是,对于日本方面来说,冈村宁次所策动的新攻势,因世界形势的急剧变化,不但显得异常必要和重要,也使东京方面陡然增加了对其战果的期望。

一九三九年九月中日在湖南开始的作战,中国方面称为“第一次长沙会战”,日本方面称为“湘赣作战”。

九月十三日,冈村宁次把军指挥部移到湖北咸宁,准备在那里指挥主力进攻湘北。当日,他飞到江西安义,视察了集结在那里的第一〇六师团。按照战役设想,湘赣作战将从赣北打响。第一〇六师团新任师团长中井良太郎信心十足,他认为自己的部队虽在万家岭作战中尽失元气,但在之后的南昌作战中已基本恢复了士气,更何况在这个方向又加强了从第一〇一师团抽调来的第一〇二旅团(佐枝支队)。同时他也知道,第一〇六师团的作战任务仅仅是助攻,率先发起攻击的目的在于将中国军队第十九集团军牵制在赣北,使之不能西进加入湘北主攻方向上的作战。而且,冈村宁次明确表示,达到牵制目的后,悄悄脱离战场,转向湖北南部。——既然如此,就可以不求歼灭中国军队的主力,只需把中国军队吸引住就算完成了任务。

冈村宁次视察的第二天,中井良太郎行动了。他的计划是:第一〇一师团佐枝支队从奉新东南面的大城镇出动,向西南方向的莲花山和高安发起进攻;第一〇六师团主力则从奉新以西南下,向高安方向发起突击。

高安四周是低矮的丘陵和稻田。中国守军在这里构筑的阻击阵地都是半永久性野战工事,这些工事由一个又一个的据点先连接成线,再连接成面。据点地域内挖有各种武器的掩体,预设的火力网很严密;掩体前设有铁丝网和鹿砦;阵地后方还有大量的掩蔽部可供屯兵和休息。高安中国守军是罗卓英的第十九集团军和高荫槐的第一集团军,共五个军,即第七十四、第三十二、第四十九、第五十八军以及第六十军。具体配置是:由锦江口至高邮(位于锦江北岸,乃高安重要渡口之一)一线是第四十九军;从高安向北至祥符观一线是第五十八军,该军的新编第十师守备第一线,新编第十一师位于高安附近;由祥符观至故县一线是第六十军,该军的第一八四师为右翼,第一八三师为左翼。罗卓英的总预备队,是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控制高安西南方向的上高附近。

十五日拂晓,第一〇六师团和佐枝支队同时开始行动。罗卓英因南昌作战不利,很想挽回声誉,因此命令部队利用坚固工事顽强阻击。在佐枝支队的攻击方向上,宋肯堂的第三十二军和刘多荃的第四十九军死死地堵在了日军进击高安的路上。在第一〇六师团的攻击方向上,安恩溥的第六十军和孙渡的第五十八军没能顶住日军的突入。第一八四师的阵地被突破后,部队边打边向潦河岸边撤退。第六十军将第一八三师调上来遏制日军的推进,但由于相邻的第五十八军阵地已被日军突破,奉命增援的第一八三师在日军的紧逼下被迫后撤。日军攻占了高邮以及祥符观西北面的杨庄。尽管新编第十师师长刘正富把丢失高邮阵地的营长枪毙了,但依旧无法挽回战局的不利。十六日,在潦河岸边,湘鄂赣游击部队第七十三军第十五师拼命阻击着日军。第一集团军命令第六十军和第五十八军新编第十师向西转移。这时,日军开始迅速南下,大有把第六十军的第一八三、第一八四师吃掉的企图。十八日,第六十军抵达集结地吃午饭的时候,又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一直等到晚上才从日军的包围圈中冲出来。

然而,罗卓英命令第六十军必须杀回去:

此次作战罗卓英比之南昌战役时神气十足,大打官腔,一定要收复高邮和杨庄失去的阵地,逼得口吃的高荫槐结结巴巴地向他的两个军长孙渡、安恩溥说:“我……们要收复失去的阵地,不……然罗……总司令要惩办我们啦!”于是孙渡督着新十一师师长鲁道源收复高邮。鲁道源亲率所部,猛攻高邮数次,都为日军步炮空联合战斗所拒止。鲁道源在战场上立时杀了一个营长,撤了一个团长(名叫王筱丰),再度猛攻,伤亡很大,终于把高邮收复了。安恩溥使用第一八三师,也把杨庄收复了;第一八四师又派部队增援新编第十师,才稳定了祥符观的阵地。第一八三师的正面战斗甚为激烈,日军猛攻骑马山(在故县东南)达一个多星期才停止。我军付出严重的代价,虽然保住了原阵地,但未能以第七十四军或更多的兵力使用于最必要的方面,以打击日军。这与整个作战计划的精神是不协调的。

中井良太郎的作战目标并非安恩溥的滇军部队,而是高安城。防守高安方向的,是罗卓英的第十九集团军第三十二军等部队。日军第一〇六师团接近高安的时候,薛岳似乎看出了冈村宁次声东击西的伎俩。但高安毕竟是扼制赣北日军横向进入湘北主战场的咽喉,因此薛岳严令罗卓英务必指挥第一、第十九集团军把日军第一〇六师团西进湘北的孔道堵死。第三十二军军长宋肯堂率部与日军在锦河北岸激战数天,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也向高安增援而来。十八日,日军第一〇六师团主力和佐枝支队从东、北两面夹击高安城,佐枝支队突破了第四十九军的阻击,威胁着宋肯堂部的侧背,宋肯堂部于十九日退出高安城,在锦河岸边的高地上炮击进入高安的日军。

至此,日军第一〇六师团于赣北发动的进攻,已经吸引了中国军队多达八个师于高安城下。中井良太郎认为已经达到作战目的,于是留下佐枝支队继续牵制中国军队,自己则率师团主力转向西北,与原驻守赣西北的日军一起,向武宁、修水和三都附近的中国军队第三十集团军扑过去,目的是继续吸引中国军队东援,配合冈村宁次在湘北发动的攻势。

中国军队第七十四军和第三十二军趁日军第一〇六师团转调之机,于十九日收复村前街,二十二日收复高安。

但是,防御修水、武宁地区的第三十集团军王陵基部只有两个军四个师,而且都是新编师,装备很差,战斗力弱。在日军的攻击下,第三十集团军部队一路南撤,一直撤到赣西与湘东交界的铜鼓附近。中井良太郎的这一阵势,令薛岳很是焦虑,他急令罗卓英抽调部队前往增援。罗卓英命令高荫槐派部前往铜鼓,高荫槐的第六十军和第五十八军在高安地区打得很苦,这一次坚决不听罗卓英的指挥,罗卓英只有再派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前去增援。——第七十四军,中央军嫡系部队,不但是中国陆军的王牌部队,更是第九战区的中坚力量,薛岳本想把这支部队放在湘北正面,但罗卓英就是不肯。果然,现在第七十四军派上了用场。

中井良太郎在中国军队的联合攻击下有些力不能支,又留下少量部队与中国军队纠缠,主力则悄悄地退出战场,试图北进与位于湖北南部的第三十三师团会合。

罗卓英指挥中国军队在赣北的作战,尽管没有损失太多兵力,最终也没有丢失军事要点,但还是中了冈村宁次的圈套:多达两个集团军的中国军队,包括实力较强的第七十四军,在这个方向被日军的一个师团加一个旅团牢牢地牵制着。——“高安方向的战斗,在日军方面来讲是一个拉后腿的战斗,拉住罗卓英的后腿,不让他指挥的几个军参加长沙方面的决战。在我军来说,是个目的性不明的拼老命的战斗,牺牲不小,价值不大。”

就在中井良太郎与罗卓英在赣北杀来杀去的时候,在湖南的北部,也就是冈村宁次策划的主攻方向,长沙会战已经打响。

十七日,冈村宁次来到湘北与鄂南交界处的城陵矶,视察了上村支队,然后乘船进入洞庭湖,到达岳阳视察了第六师团。第六师团已经准备完毕,将与第十三师团的第二十六旅团(奈良支队)、第三师团的第五旅团(上村支队)一起,向湘北中国守军的正面实施大规模突击。

在湖南北部,中日两军对峙的正面,隔着一条新墙河。

薛岳命令关麟征率第十五集团军并指挥夏楚中的第七十九军,沿新墙河东起湖北南部的麦市、西至湖南北部洞庭湖东岸的鹿角,在八十公里宽的正面构筑起第一道防线:夏楚中的第七十九军在右翼,该军的三个师和炮兵一团五连以及第十挺进支队守麦市、九登、黄岸一线;张耀明的第五十二军在左翼,该军的三个师加上陈沛第三十七军第六十师、炮兵一团八连和二营以及第十一、第十二挺进支队守杨林街与新墙河一线。

冈村宁次的主攻方向在新墙河中国防线的左翼。

张耀明的第五十二军首当其冲。

十八日,在炮兵和航空兵的支援下,日军开始向新墙河北岸中国守军的前哨阵地发起攻击。张耀明的第五十二军设置了两个前哨阵地,即据守草鞋岭的第二师胡春华营和据守比家山的第一九五师史思华营。两个营孤悬于新墙河北岸,被直接暴露在日军进攻的刀锋下,数百名官兵心知肚明,只要战斗一打响,他们不但是日军的首攻目标,而且所有的人必会九死一生。既然抱定一死的决心,官兵们开始了不顾一切的阻击。日军火炮和战机空前猛烈的轰击和轰炸,将两个营的前哨阵地几乎炸平,所有的野战工事全部坍塌。日军本来以为,中国守军在新墙河北岸设置的两个据点,除了因为兵力单薄很快就会崩溃外,还因为这两个据点仅具象征意义,所以只要炮声一响中国守军定会仓皇逃到新墙河南岸去。

但是,十九日,激战进行了整整一天,两个前哨据点的中国守军还在战斗。

这一天,冈村宁次回到湖北咸宁的指挥部,作为司令官,他觉得应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是静等战报了。

这一天,薛岳判明日军的主攻方向是从湘北直冲长沙,于是把位于浏阳的第七十军和位于修水的第七十三军调拨给第一线的第十五集团军,关麟征随即把这两个军指派为他的总预备队。

静候战报的冈村宁次没有想到,从十八日进攻开始直到二十二日,湘北正面的日军不要说渡河,连新墙河边都没能靠近,而阻击他们的只有中国军队的两个营。二十二日这天,苦战后的日军登上草鞋岭,发现据守该阵地的中国守军胡春华营官兵已全部阵亡,日军官兵站在遍布尸体的阵地上一片茫然。而令他们更加茫然的是,此时比家山阵地的中国守军依旧在抵抗。——直到这一天的黄昏,中国营长史思华阵亡后,日军才冲上比家山阵地。

就在湘北的日军为扫清渡河障碍苦战的时候,在湖北南部,日军第三十三师团也开始了进攻。这是湘北正面战场的另一个侧翼,第三十三师团的作战目的与位于赣北的第一〇六师团一样,都是牵制中国军队,配合湘北的正面攻击。在这个方向防御的,是中国军队第二十七集团军第二十军和第十五集团军第七十九军以及湘鄂赣游击部队的第八军。

日军第三十三师团是一个新编师团,一九三九年二月七日才在日本仙台编成,师团长是从日本陆军户山学校调来的校长甘粨重太郎。该师团辖有第三十三步兵旅团(拥有三个步兵联队)以及搜索联队、山炮联队、工兵联队、辎重兵联队各一个,还有一些后勤部队。师团编成后被派往中国战场,编入冈村宁次的第十一军,遇到的第一场战役便是在湖北南部向中国军队发起进攻。

显然,日军新编师团的战斗力不强。二十一日,第三十三师团在湘北与鄂南交界处的通城以南向中国守军发起攻击,受到夏楚中的第七十九军的猛烈抵抗。苦战两天后日军才知道,他们一直在与中国军队的一个团纠缠不休。第三十三师团集中兵力,转向通城东南方向的麦市。麦市是第七十九军的防御主阵地,其第一四〇师在麦市外围与日军展开了艰苦的拉锯战,双方都伤亡惨重。中国军队杨汉域的第二十军加入战斗后,日军受到两面夹击,处境变得艰难起来。为了突破中国军队的阻击,日军使用了毒气弹。但是,每当毒气落在长满茅草的中国守军阵地上时,山上都会燃起熊熊大火,中国官兵利用点燃的山火使空气升腾翻卷将日军施放的毒气冲上高空,而匍匐在地面上的中国官兵中毒者甚少。日军第三十三师团打了数天,仍旧不能突破中国军队的防线,被滞留在麦市附近进退两难。

对于第三十三师团的战况,冈村宁次并不特别在意,只要他们在那里与中国军队纠缠着就可以了。冈村宁次的注意力全在一个他认为至关重要的行动上:二十二日晚,上村支队乘坐海军舰船,从岳阳秘密地进入了洞庭湖。——“此次会战,我最注意的是从驻在北方的第三师团抽来的上村支队的行动,”冈村宁次说,“因为该部队既不熟悉江南的地形,又要进入洞庭湖在敌前登陆,而且他们要采取大胆行动揳入敌军的侧背。”——冈村宁次指望以上村支队的突击行动,大纵深地插入汨罗江以北中国守军的背后,将薛岳的战局布势割裂开来,然后把中国军队主力包围在汨罗江以北加以歼灭。

冈村宁次之所以从第三师团抽调部队,是基于对洞庭湖纵深穿插行动的格外重视。日本陆军第三师团,是一八八八年组建于名古屋的精锐部队。进入中国战场后,参加了淞沪会战、徐州会战、武汉会战和随枣会战,始终是侵华日军的绝对主力。而上村支队由第三师团第五旅团为基干组成,指挥官是旅团长上村干男少将,下辖四个步兵大队、一个山炮大队、一个工兵联队和一个独立渡河工兵联队,以及两个辎重兵中队。

在海军舰船的带领下,上村支队进行了“八十余公里的水上机动”,于二十三日六时二十分在洞庭湖西岸以南的营田地区登陆。上村支队的行动让冈村宁次彻夜未眠,因为这次突击是一次冒险行动,特别是情报说登陆地点水深不足一尺,他生怕海军的摩托艇因此搁浅在泥滩上,使陷在泥里的上村支队成为中国军队的活靶子。——“九月二十三日拂晓,接到该支队在营田登陆成功的紧急报告时,才放了心。”

薛岳没有想到冈村宁次会实施纵深突击——隔着广阔的洞庭湖水,薛岳认为在这个方向上日军没有实施突击的可能性——于是,营田中国守军只有第三十七军第九十五师的一个营。该营营长也认为,营田北面是湘江封锁线,湘江西岸通往洞庭湖的沟汊都处于干涸状态,因此营田正面的水路可以说是万无一失。这证明冈村宁次得到的情报是准确的,营田正面湖岸水深仅在一尺左右,日军的摩托艇如果往岸上冲,根本抵达不了岸边就会陷在河泥之中。——但是,二十二日晚上,洞庭湖上大雨倾盆,导致河湖水位猛涨,不但营田正面的湖岸水位急剧抬高,湘江连接洞庭湖的那些干涸沟汊也都水满盈盈,载着上村支队的日本海军舰船就这样得以顺着沟汊直冲营田。

二十三日凌晨,上村支队在日军舰炮和飞机的支援下,向仅有一营守军的营田阵地发动袭击,很快,中国守军数百名官兵伤亡殆尽。冈村宁次给上村支队的任务是:“在营田附近奇袭登陆,以一部在夺取归义及新市附近汨水渡河点后,切断沿粤汉线敌军退路;同时主力从营田—大娘桥—李家墩(推测记入地图)—高桥公路沿线地区,首先向高桥方向突进,切断平江至长沙的道路。”冈村宁次已经计算好了:与上村支队在营田登陆同时,二十三日早晨六时,在新墙河北岸,扫清中国军队前哨阵地的第六师团也开始了大规模的渡河行动。这也就是说,日军第六师团正在战场的正面与关麟征部激战,而通过纵深突击迂回到战场西南方向的上村支队,已经处于关麟征部的侧背,一旦上村支队向东进击成功,不但会切断关麟征部的退路,还将与第六师团一起对关麟征部形成南北夹击。那时候,因为在战场的东边有日军第三十三师团和第一〇六师团,战场的西边则是广阔的洞庭湖水,关麟征部就等于陷入了日军的合围。

凌晨时分,日军第六师团的八十多门火炮向新墙河南岸中国守军第五十二军第二师阵地进行了一个小时的猛烈轰击。然后,五千多名日军步兵开始强渡新墙河。新墙河浅,可以徒涉,日军没有使用任何渡河工具便直接向南岸冲锋。中国守军在河面上编织成密集火网,将冲锋的日军阻挡在河水之中。第一次冲锋失败后,日军炮兵把炮火集中到第二师十二团的阵地上,日军地面部队释放了毒气弹和烟幕弹。十二团的官兵没有配备防毒面具,只能用毛巾浸上水捂在口鼻处,但阵地上的轻重武器射击强度没有减弱,日军的第二次冲锋又告失败。战场短暂的寂静后,日军的火炮和战机一起,对十二团阵地开始了毁灭性轰击,致使十二团守军伤亡严重。接着,日军的步兵又一次冲了上来。中国陆军第五十二军的前身,是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所属的六个教导团,一九三〇年中原大战前被蒋介石编成第二师,两年后扩编为第十七军。一九三七年八月,抗战全面爆发,第十七军以第二十五师为主扩编成第五十二军,隶属第一战区,下辖郑洞国为师长的第二师和张耀明为师长的第二十五师,军长为关麟征。武汉会战后,关麟征升任第三十二军团军团长,张耀明任军长。第二师作为中央军的老部队,具有相当的战斗力,薛岳把强有力的部队放置在第一线,足见湘北的较量关乎长沙会战全局。

在湘北战场上的残酷战斗中,第二师上等兵曹锡所在排位于新墙河以南、新墙镇以西的王街坊。他们守卫的阵地上至少落下了上千发日军炮弹,身边的人大多都死了。曹锡把几十颗手榴弹捆在一起,放在河南岸的堤坝上。日军冲上来时,他用机枪扫射,日军的冲锋居然被他打了回去。日军施放了毒气,毒气弥漫中,他发现活着的人只有他和朱班长了。毒气消散后,三十多个日本兵冲上来,他和朱班长拉响了放置在堤坝上的手榴弹,数十颗手榴弹一起爆炸的威力,让冲锋的日军全都倒在了堤坝上。他又捆绑了数十颗手榴弹,再次放置在堤坝上。朱班长的眼睛中弹,血流尽后人死了。曹锡的机枪坏了,他在尸体中寻找机枪和子弹。太阳很高的时候,营部派来一名传令兵,告诉他大部队已撤,他也得撤退。向后撤的时候,日军追在后面,那名传令兵被打死,曹锡躲躲藏藏终于回到了营部。几天后,师长赵公武专门来与曹锡握手,当场提升他为班长,并奖励法币三十元。按照当时湖南的物价,三十元可以买一百斤猪肉。——曹锡是个老兵,那年二十九岁,参军前是个种田的农民。

日军终于从第二师十二团的阵地上撕开一个缺口。

从这个缺口处日军渡过了新墙河。

正是中秋节。

位于防御第一线的第五十二军向南撤退的时候,一路看见的是成千上万的百姓携儿带女弃家逃难。

日军第六师团撕破新墙河防线的时候,奈良支队也突破了当面中国守军第一九五师一三一团的阻击渡过新墙河。

第五十二军军长张耀明命令第二十五师实施反击,并给第二师增调了一部分兵力以求稳住阵脚。

晚上,渡河后的日军没能继续推进,双方在夜幕降临时于新墙河南岸地区形成对峙。

薛岳在长沙战区长官部召开紧急会议,参谋们在会上提出三种方案:一是如果新墙河守不住,就退到汨罗江一线,占领二线阵地迎敌;二是利用纵深地带逐次抗击,根据战局变化再决定下一步如何打;三是干脆在湘北敞开口子,把日军放进捞刀河以南的长沙外围,然后左翼依托湘江、右翼依托浏阳一带的山地,在长沙附近与日军决一死战。薛岳倾向于第三种方案,但表示须报蒋介石后才能决定。此刻,令战区长官部最为焦虑的是日军上村支队从营田登陆的消息,因为这等于在关麟征的第十五集团军的侧面插进了一把刀。薛岳命令唐伯寅的第十九师和罗奇的第九十五师向日军发动反击,特别强调必须把上村支队压制在洞庭湖岸边,决不能让日军继续东进到关麟征部的背后,完成任务有重赏,否则军法从事。

可是,营田方向的中国守军没能挡住日军的攻势。

上村支队的插入,使得湘北第一线的关麟征部处境危险。冈村宁次的作战预想就是要把中国军队的第十五集团军吃掉。面对日军即将形成的三面合围,关麟征请示薛岳:除留少量部队牵制日军外,将第五十二军、第七十军和第七十三军全部向南撤往汨罗江二线阵地。

薛岳给第十五集团军下达的命令是:

一、第五十二军以一部在汨罗江、新墙河之间的田家瑕、渡头桥、关王桥之线占领阵地,阻敌南进;主力移至颜家铺以东,沿汨罗江左岸占领阵地,以一九五师集结白沙桥附近待命。

二、第六十师于二十四日晚到达桥墩后,以一个团沿汨罗江左岸新市、颜家铺间占领阵地,师主力仍位于桥墩附近。

三、第七十军以一部迎击营田方面之敌;主力在于家嘴、湘阴、马头山、三塘桥、东塘、归义、新市之线占领阵地。

薛岳的命令意味着第十五集团军将向汨罗江左岸阵地转移。

同时,薛岳命令战区预备部队和炮兵集结在长沙附近,做好与日军决战的准备。为了预防万一,第九战区参谋长吴逸志率长官部移至耒阳,薛岳则带着少数幕僚留在长沙。

按照薛岳的部署,关麟征的第十五集团军开始边打边撤。

二十四日晚上,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召集最高幕僚会议,会议拟订出两个作战方案:

第一案

第九战区作战,应本四月二十一日酉电要旨,保持幕阜山根据地,袭敌侧后。敌如真面目进攻长沙时,在铁路线正面,可逐次抵抗消耗敌人,换取时间。俟敌突入长沙附近时,则以有力兵团相机予以打击,而后依状况将主力逐次转移株洲、浏阳、醴陵地区;并以第四军控制于湘潭方面,掩护湘、桂、黔各路。

第二案

为保持实力,避免损失,并乘敌深入予以打击,拟即令第九战区以一军位置长沙东侧,准备向长沙突进之敌侧击,其余湘北方面之主力,即向浏阳、萍乡、株洲之线转移。

以上两个方案都以放弃长沙为前提,区别仅在于与日军在长沙附近打一场多大规模的仗而已。

这与薛岳的想法相距甚远。

二十五日,综合两案基本意图,蒋介石命令薛岳在放弃长沙后,指挥部不要撤得过远,向西移至湘赣边界处的萍乡即可,以便指挥滞留下来的游击部队作战。而当日军抵近长沙城时,要动用一个军规模的兵力予以侧击。如果日军从长沙继续南下攻击衡阳,要防御,但要避免直接的正面防御。——蒋介石的基本意图是:长沙甚至衡阳都可以不要,中国军队的主力必须保存下来,不能损失过大甚至全部拼光。

为阻止日军长驱直入,蒋介石动用了中国军队中的第一支机械化部队——杜聿明的第五军,该军奉命从广西移至湖南东部的衡山。

如果说蒋介石有些保守的话,首先是出于长期抗战的考虑,保存主力部队总比死守一座城市更符合持久战的原则。另外,不能不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突然爆发,使蒋介石既想到中国战场可能面临更大的危机,同时也猜测着极端艰难的战事是否有缓解的可能。在目前无法判清前景的情况下,保存军事实力显然是最要紧的。

二十五日上午九时,对中国军队穷追不舍的日军第六师团先头部队到达汨罗江边。汨罗江不是新墙河,水深不能徒涉。日军舟桥部队分三处架设浮桥,然后步兵通过浮桥强行冲击。因为架设浮桥目标很大,招致中国军队的猛烈打击,日军连续冲击了三次都没成功。下午二时左右,日军除在浮桥上继续强攻外,派出骑兵寻找其他的渡河地点。一部骑兵冲上了汨罗江南岸,立即遭到中国守军的伏击,数百骑兵全数被歼。傍晚,第六师团主力和奈良支队抵达,日军开始不顾一切地大兵力强渡,一部分日军官兵甚至化装成中国难民,混在真正的难民人流中向南岸涌动,结果日军主力冲上了南岸,直抵中国守军第七十军的防线。李觉的第七十军陷入苦战,特别是汨罗江南岸的要点归义,日军一旦占领便可沿长岳铁路南下。因此,日军的火炮和飞机猛轰归义守军第一〇七师三二一团的阵地,工事全被炸塌后阵地失守。接着,新市也被日军占领。第一〇七师师长段珩命令三二〇团掩护三二一团组织反击。三二一团团长李标率部发起了三次冲锋,一度夺回两个山头阵地,甚至一度冲进了新市,但随即遭到日军炮火的猛烈轰击,部队伤亡巨大,反击最终没能奏效。而第一〇七师另一部却趁日军增援新市之际冲进了归义。

李觉的第七十军出身复杂,原属唐生智的湘军一部,一九二七年桂系讨伐唐生智时被桂军收编,但蒋桂战争爆发后该部又投靠了蒋介石。一九三七年,该部队被改编成第七十军,先后参加浙江镇海抗击日军登陆作战、淞沪会战和南昌会战。由于属于杂牌军,第七十军打仗尚可,但武器严重不足,各师的步枪和机枪大多是陈旧的汉阳造,每个步兵连只有六挺轻机枪,每个营只有四挺重机枪和两门迫击炮,无论军部和师部都没有配备炮兵。长沙会战开始前,该军没有接到战区赋予的备战命令,但日军强渡新墙河后,特别是上村支队在营田登陆后,薛岳命令位于后方六十公里外的第七十军立即赶赴前线。第七十军仓促行军,先跑到营田方向堵了一下,然后奉命防守汨罗江,部队被拉来拉去,以至于军长李觉很有意见:“从九月二十日开始,星夜兼程地急行军,跑了三个昼夜,官兵在疲惫仓促中与日军激战两天;二十五日以后,奉令南撤,又是星夜兼程地跑了三天两晚,打了一次前所未有的疲劳战。全军共死伤团、营长以下官兵一千一百余人,其中第一〇七师较第十九师伤亡大。”

晚上,汨罗江中国守军全面撤退。

冈村宁次决定趁中国军队未稳之际,把湘北战场上的日军集中起来,寻找围歼中国军队主力的战机。他命令第六师团向新市以南追击,奈良支队和上村支队则向新市集结。

至此,尽管湘北正面的攻击还算顺利,但冈村宁次发觉他所布置的攻势也许会出现意外:湘北的两翼部队已经显露出危机。

在赣北方向,中井良太郎的第一〇六师团似乎陷入了中国军队的包围。第一〇六师团从高安地区掉头向北,企图转进修水和三都方向,途中受到中国军队的层层阻击和不间断的侧击,行动变得十分困难。其右纵队经九仙汤、沙窝里一线,走到修水东南方约三十公里的黄沙桥时,被中国军队第七十二军新编第十五师阻截。左纵队似乎好些,攻占了奉新以西的上富、横桥和甘坊。但此时,中国军队第三十二军在薛岳的命令下已赶往铜鼓布防,第六十军在罗卓英的严令下也开始行动,协同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向占领甘坊的日军包围过来。二十五日拂晓,第六十军在甘坊接敌,日军企图继续西进靠近湘北战场,双方在山谷中的公路两边激战不休。无论日军的飞机如何扫射轰炸,也无论日军的地面火力如何凶猛,第六十军官兵顽强阻击,死战不退。傍晚,第一八四师一部在团长曾泽生的率领下攻占甘坊东端的要点,使甘坊的日军陷入两面夹击;接着,从甘坊北面的九仙汤南下的第一八三师也赶到了战场,中国军队对日军形成了三面包围。与此同时,中国军队第七十四军第五十七师夺回上富,日军东西两面的退路都已被切断。——日军第一〇六师团的大部,被中国军队死死困在了甘坊附近的山谷中。

在湖北南部,甘粨重太郎的第三十三师团情况更为不妙。按照冈村宁次的设想,第三十三师团突破当面中国军队的防线后,应向湖南境内突击,协助第六师团围歼中国军队的第十五集团军。但是,在幕阜山区,第三十三师团被中国军队第二十军顽强阻击在福石岭,日军久攻不下之时,湘鄂赣游击部队总司令樊崧甫率部赶到,中国军队对日军第三十三师团也形成了包围。甘粨重太郎决定绕过福石岭转向西南方向,无论如何也要使部队推进到汨罗江边的长寿街。但是,前进途中,不断遭到中国军队的追击和侧击。待第三十三师团主力好不容易接近长寿街时,落在后面的辎重部队遭遇中国军队的伏击,以至于师团的后勤和退路都没有了。令甘粨重太郎更没有想到的是,中国军队夏首勋的第七十八军和王陵基的第七十二军已抢先一步抵达长寿街,正等着他的到来。——日军第三十三师团实际上已被困在长寿街进退皆不能。

伏击日军第三十三师团辎重部队的中国军队缴获了不少军用品,其中有一本日军上士本田四郎的日记。这名上士腿部受伤,疼痛悲观之时在日记上写下了一首诗:

长江之水往东流,

中国的河流永不朽。

要使中国不抗日,

除非长江之水不会流。

这是中国军官简单草率的翻译。

想必这个日军上士是俳句爱好者,原诗可能更具日式的阴郁。

二十六日,蒋介石命令薛岳:“准备以六个师的兵力,位置于长沙附近,并亲自指挥,乘敌突入长沙之际,侧击而歼灭之。”

二十七日凌晨,薛岳下达作战命令。

薛岳的命令让蒋介石和他的幕僚们吃惊不小:

第一,方针

战区以一部埋伏于福临铺、桥头驿及其以北地区,以有力部队控制于金井及福临铺以东地区,俟敌进入伏击区域,即包围歼灭之。

第二,指导要领

一、正面部队应极力诱致敌人于伏击区域,而后转移于右侧后待机。

二、伏击部队之行动,须秘密敏捷,俟敌突入伏击区域,则突起奇袭之。

三、控制金井、福临铺以东之部队,须不失时机转移攻势,与伏击部队协力,包围敌人于战场而歼灭之。

四、后方各要点,派有力部队占领,以为前方部队之支撑。

五、敌如以主力指向我右翼控制兵团时,则正面部队迅速攻击之。

第三,兵力部署

一、第七十三军军长,指挥第七十七师、第一九五师,占领金井、福临铺一带地区,对西侧击由汨罗江方面南进之敌;并对西南协同第五十二军,夹击进至长沙附近之敌。

二、第五十二军军长,指挥第二师、第二十五师、第六十师,并留置两团兵力于新市、浯口现阵地,牵制敌军,以掩护军主力之转进。军主力应于二十七日晚,占领永安市、上杉市一带地区。右翼协同第七十三军,左翼协同第五十九师,夹击进至长沙附近之敌。

三、第五十九师应于长沙及其东南地区设伏,并以一团占领易家湾阵地。右翼协同第五十二军,左翼协同第十一师,夹击进至长沙附近之敌。

四、第十一师应占领岳麓山至乔口现阵地,重点保持于岳麓山附近。右翼协同第五十九师,以火力侧击进至长沙附近之敌;左翼与第八十七军(洞庭湖南岸)切取联系。

五、第七十军军长指挥第十九师、第一〇七师、第九十五师,并留置两团兵力于白泥湖、新市现阵地,牵制敌军,以掩护该军之转进。该军主力经枫林港、渡头市道及石子铺、仙人市道,于二十八日晚转进至株洲、渌口市一带地区,以主力占领渌口市(含)、石亭、河口之线阵地;以一部占领株洲及其以东地区前进阵地。

六、第四军以第九十师及第一〇二师主力,占领湘潭、下摄司、渌口市(不含)之线,以一部占领其前方附近据点。

七、第七十九军以第八十二师确保幕阜山根据地;以第九十八师及第一〇四师协同第二十军(桃树港东侧)攻击桃树港之敌军。

八、第七十三、第五十二、第七十及第四各军,暨第五十九师与第十一师等部队,均归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指挥,积极反攻。

在这一命令中,薛岳不但一个字也没提放弃长沙,并且远远突破了蒋介石投入六个师兵力的限定,几乎以第九战区的全部主力在长沙四周设伏,摆开了与冈村宁次决一死战的架势。

二十八日,日军第六师团由汨罗江向南突进,上村支队沿粤汉铁路向南突击,奈良支队则由汨罗江南岸的瓮江转向平江。冈村宁次给奈良支队的任务是:“策应第三十三师团夹击中国第二十七集团军和第七十九军。”实际上,就是帮助第三十三师团从被动的局面中解脱出来。

张耀明的第五十二军仍是接敌前沿,该军的任务是一边实施伏击作战,一边逐步向南撤退,直到把日军主力引诱进薛岳布置的大口袋里。张耀明指挥第二、第二十五、第一九五师以及配属过来的第六十师,与迎面而来的日军第六师团混战在一起。第一九五师与日军先头部队接触,激战一天后快速后撤。日军紧随其后,抵达上杉市附近时,第一九五师和第六十师对其进行了夹击,日军第六师团主力立即赶来,中国军队的两个师再次后撤。然后第一九五师在金井、第六十师在上杉市分别阻击日军,战斗一直持续到三十日凌晨三时。与此同时,沿粤汉铁路南下的上村支队,在三姐桥附近受到中国军队第七十三军第七十七师的阻击,该师二二九团顶住日军战机的狂轰滥炸,坚决不让上村支队前进一步,直到日军向二二九团实施迂回包抄时,二二九团才与二三〇团一起撤至青山市。

日军已经兵临长沙城下。

此时,中国最高统帅部与战场最高指挥官薛岳发生了激烈冲突。

二十九日,白崇禧和陈诚抵达株洲以南的渌口会晤薛岳。他们要求薛岳按照蒋介石的命令撤退,说如果坚持在长沙附近发动大兵团作战就是抗命不遵。各类史学界对这场冲突曾有过大量的描写,说薛岳当场声明他就是要打,打完了再杀也不迟。甚至说薛岳当晚直接给重庆打电话,蒋介石睡了,宋美龄接的电话,薛岳表示打胜了情愿被枪毙,打败了就自杀,总之不计后果一定要打。宋美龄的回答很是温柔,说没有什么抗命之说,委员长能够接受你的意见,尽管好好打便是。

陈诚的回忆是较为可靠的佐证:

敌军长驱直入,于二十九日,已窜至长沙附近之永安市、桥头驿等处,长沙已隐闻炮声。委员长得讯,命我偕同白健生(白崇禧,字健生)星夜入湘,协助伯陵(薛岳,字伯陵)处理一切。动身之前,我曾提出长沙“守”与“不守”两案,奉批“不守”。我遂与白飞桂,旋即转往渌口晤薛,面达统帅意旨。薛仍以军人守土有责,不忍轻言撤退。健生坚持持久抗战以保全实力为急务。伯陵愤然曰:“如此,我上无以对中央,下无以对国人,从今不敢再穿军装了!”我见二人相持不下,因谓:“汨罗不战,退长沙;长沙不战,退衡阳;衡阳不战,退桂林,如长此退却,广土亦有尽时,究在何地可以一战?我为二公计,不如且就当前敌我情势,研究我军有无一战之可能?”伯陵深信士气甚盛,可以一战,并谓除极少数部队失去联络外,余均英勇任战。既然如此,我乃一面商之于健生,令伯陵反攻;一面将伯陵决心及当时情况报告委员长,请准因时因地制宜。

陈诚的意思很清楚:放弃长沙向后撤退是蒋介石的命令;他坚决站在薛岳一边,与白崇禧唱对台戏,并力促蒋介石改变决定。众所周知,陈诚与白崇禧一向不和。只是,陈诚的反问甚为重要:即使国土再辽阔,退却也有尽头时,那么中国军队究竟在哪里可以不再退却?

就在中国军队的前线指挥官与最高统帅部发生冲突的这天,冈村宁次作出一个出乎中国方面预料的重要决定:全线迅速撤退。

九月二十九日,我照例乘大型机,遍访了战斗着的第一线兵团长。飞行中与第三十三师团长、奈良支队长、上村支队长取得了联系,投下了奖励、感谢辞和慰劳品。在飞机上,虽然看到了第六师团长长的行军队伍,但对方未展示对空联络信号,终于未能同该师团长取得联系。军的主力即已进入长沙平地,长沙又在眼前,如乘势进攻,占领长沙并不困难。但根据本次会战之目的,在大量击溃敌军后,不得不回师原地。

冈村宁次事先制订的作战计划确实是一次打了就回来的行动,但那应该是在攻占长沙之后。攻占长沙,至少对中国方面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但是,此时的冈村宁次已经无能为力了:少量部队突过了捞刀河,前面至少有五个军以上的中国军队在等着。如果现在不迅速撤退,部队就有被重创的危险。

三十日,奈良支队的先头部队终于在长寿街与被困阻的第三十三师团会合了,但依旧处在中国军队第七十九军和第二十军的夹击下,再向南突击已经不可能。而由于赣北的第一〇六师团仍被包围在甘坊,冈村宁次不得不命令奈良支队和第三十三师团掉头向东攻击,再把第一〇六师团接应出来。

在此情势下,接近长沙城的第六师团和上村支队,除了赶快后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十月一日,进至永安的日军首先撤回捞刀河以北。

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关麟征发现日军后撤的迹象,当即命令部队尾随:第七十三军向平江推进;第五十二军第二十五师和第一九五师围歼上杉市之敌,并向金井、福临铺和青山市方向跟踪;第五十九师向三姐桥方向追击。

六日,抵达修水的日军第三十三师团和奈良支队开始向奉新、靖安和武宁方向全面撤退。九日,中国军队第三十集团军收复修水。至此,赣北地区基本上恢复了长沙会战开始前的态势。

七日,冈村宁次位于咸宁的前线指挥部撤退。

湘北正面的日军第六师团和上村支队,四日退到汨罗江,九日退回新墙河以北,也是长沙会战开始前的位置。

一九三九年十月十日,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

冈村宁次在长沙城下的撤退完全是迫不得已:道路全部被中国军民破坏,辎重无法跟上部队,后勤补给发生严重困难,后方的游击部队不断骚扰,当面的中国军队边打边撤,使之始终不能形成合围,且局部的阻击十分顽强。其先头部队突过捞刀河后,如果执意向长沙城进击,不但是否能攻占长沙是个悬疑,第六师团还很可能陷入被围歼的境地。——“第十一军的作战课,是根据我以一个大队可以与敌军一个师对抗的程度和战斗力量来判断的。”——由此看来,薛岳在日军第六师团当面集结的中国军队实在是太庞大了。

中国方面采取了诱敌深入的战术,给予日军以很大的消耗和打击,但在日军撤退之时没能迅速追击围歼以致丧失了有利战机。

中国方面的统计是:第一次长沙会战,毙伤日军二万余人,击落敌机三架。中国军队伤亡三万余人。

日本方面的统计是:中国军队“遗弃尸体四万四千具,被俘约四千名”;“我方战死约八百五十名,负伤约二千七百名”。

此次长沙会战,作战双方都没有达成预想作战目标:“双方均为一厢情愿之指导,国军第九战区企图诱敌深入,在长沙附近予以歼灭之战略指导,因敌并未深入,致不能获预期战果。日军则以不充分兵力,企图在平江、修水之线击灭国军第九战区之主力,因国军避免在该地区与敌决战,故日军之企图亦落空。”

无论如何,薛岳的抵抗意志令人肃然起敬。

不然,让冈村宁次直接攻入长沙,中国军队一直撤到衡阳,甚至不得不退守广西桂林,那么,战场态势又该是如何的难以挽救?

战后,双方统帅的情绪迥然不同。

为宣传“长沙大捷”,第九战区参谋长吴逸志让人排演了一出名为《新战长沙》的新编京剧:

薛岳头戴帅盔,身穿帅甲,前有马童,后有大纛,纛上大大地写了一个“薛”字,两厢的龙套打着“精忠报国”的旗子(这四个字是薛岳标榜的口号),俨然以“岳武穆”自居。吴逸志头戴“纶巾”,手持“羽扇”,身着“八卦衣”,俨然以“诸葛亮”自居,及至遭到外界的讥笑和内部的反对(当时的秘书长王光海,看了这出戏的一半,就生气不看了)。以后,薛岳、吴逸志二人互相推诿,薛说:“这都是吴参谋长搞的。”吴说:“这是得到长官同意的呀!”

冈村宁次情绪低沉。他晋见了刚刚上任的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西尾寿造,当面提出了他对中国战局的看法。冈村宁次认为,在正面战场上,中国军队的抗战意志主要来自蒋介石嫡系部队里的军官。因此,日本要想不陷入长期抗战的泥潭,唯一的办法就是对中国军队的主力穷追猛攻,决不能再像这次会战一样打了便回来,这样不但对日军的士气有极大的伤害,而且由于日军的撤退,每打一仗中国方面都宣称是一次“大捷”,只会更加鼓舞中国军队的士气:

敌军以游击战、特务战为其抗日战略,将主力保存于后方,并不主动寻求大规模反攻作战。对敌此等长期抗战形势,我军如无相应策略,势必坠其术中。对于摧毁敌抗战意图之道,卑职以为除穷追猛攻之外,别无他途。此外,敌军抗日势力中枢,既不在于中国四亿民众,也不在于政府要人之意志,更不在于包括若干地方杂牌军在内的全部二百万抗日敌军,而仅在于蒋介石为中心以黄埔军校系统青年军官为主体的中央嫡系军队的抗日意志。有此军队存在,迅速和平解决事变,无异缘木求鱼。中国派遣军之成立,使敌一时为之震动,视我发动湘赣会战为总司令官就任伊始之重大表态而惊恐,从而决心放弃长沙,但我军对之攻而不取,回师原防,敌则立即宣称业已反攻夺回长沙,且对其作战军、师颁发奖赏,竭力鼓舞其士气。由此看来,今后进攻作战,一旦攻陷要地,即须予以确保。

第一次长沙会战,至少给了中国人一次胜利的感觉。

这在一九三九年十分重要。

随着“二战”的爆发,世界在急剧变化。急剧变化的世界对中国是否有利尚无法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日本方面将会利用德国在欧洲大举进攻的情势——正如冈村宁次建议的那样——对中国军队发动更大规模的“穷追猛攻”。

“何地可以一战”没有必要争执,因为只要是日军所到之处,中国军队都必须一战。

这一战,很快便爆发于中国国土的南端。

第四章

伯陵防线

一九四一年三月,木下勇少将接替青木重诚,就任侵华日军第十一军参谋长。抵达位于武汉的军司令部后,他立即感到“参谋部以及军司令部的气氛普遍沉闷”。于是,他制订了两条“工作准绳”:

一、鉴于第十一军所处地位,需积极运用武力击破周围的重庆军。为此,应计划连续作战。

二、应使司令部的气氛明朗,以威武的气魄充实勇敢战斗的精神。

接着,第十一军司令官也换了:阿南惟几中将接替了园部和一郎。

阿南惟几和木下勇立即命令军司令部的参谋们着手研究对中国第九战区的作战。但是,作战参谋山口贞男向两位新任长官汇报的,并不是如何进行下一步的作战,而是一九三九年“湘赣会战”时面临的种种困难。湘赣会战,即中国方面所说的“第一次长沙会战”。听完汇报后,两位新任长官依旧表示:“攻取长沙不成问题。高山、大河何所惧,应即进行具体研究。”于是,“第十一军就以当年夏秋之际发动对长沙方面的进攻作战,开始了研究”。

第十一军的参谋们不是惧怕作战,而是认为无论从哪方面考虑,向长沙方向实施大规模攻势作战,理由并不充分,时机也不恰当:第十一军于长沙方向面对的是中国军队中战斗力最强的部队;战场遍布江河湖汊的地理条件,也不适合展开大兵团作战。更重要的是,在华日军面临的大环境正在发生变化——或许这才是第十一军司令部里“气氛普遍沉闷”的真正原因。

此时,日美之间正逐渐接近战争状态。

长期以来,在日军大本营内存在着“北进”与“南进”的战略分歧,从而形成两个派别。所谓北进派,以日本陆军军官为主,主张向北进攻苏联,这是自一九〇五年日俄战争后,日本军人始终怀抱的志向。特别是随着欧战的爆发,北进派主张立即向苏联开战,占领苏联国土的亚洲部分,与德国东西呼应一起瓜分苏联。但是,北进苏联存在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即必须首先征服中国。在取得有利的战略态势,确保进攻的后方安全,拥有充足的工农业以及人力资源后,北进才有可能实施。可是,中国战事已陷入持久战争的泥潭,国民政府仍是没有屈服的迹象。鉴于目前日军无法集中兵力攻击强大的苏联,只能运用外交策略暂时避免与苏联发生冲突。

所谓南进派,以日本海军军官为主,主张趁英、法、荷等国忙于欧洲战事,立即向有着丰富资源的东南亚扩张,以缓解国内资源严重短缺的压力,同时把美、英、法、荷等国在南太平洋的势力全部赶走,使日本成为亚洲唯一霸主的“宏愿”得以实现。海军军官们认为,陆军在中国战场上被大量牵制,大日本帝国的海军还没派上用场呢。只是,即使是海军大举南进,也要靠陆军完成占领,整个东南亚战场将需要相当数量的陆军,所以南进的前提仍是首先解决中国战事。

总之,无论是北进还是南进,日本必须有所作为,不能在中国战场上原地不动。

海军的南进主张逐渐占据了上风。

日本海军南进东南亚的最大障碍是美国的太平洋舰队。

诡异的日本人开始与美国人谈判,以避免在南进时爆发对美战争。一九四一年三月,日美之间开始接触。日本提出的条件是:日美之间签订相互谅解协定;两国共谋太平洋地区的稳定;美国协助日本获得必要的物资;日美之间进行通商和金融合作;日本可应允美国提出的从中国撤军,尊重中国独立以及不要求赔偿的条件,但中国必须实行蒋、汪合作并承认“满洲国”。针对日本提出的条件,美国提出了四条原则:保证中国的主权和领土完整,不得干涉中国的内政,中国须享有机会均等的待遇,维持太平洋地区的当前状态。最后一条的提出,说明美国人已看出日本有南进的企图。

美国在日本入侵中国后始终采取绥靖政策,但这并不表明美国对日本没有警惕。出于对自身远东利益的考虑,一九四一年三月,日美两国开始外交接触之际,美国宣布《租借法案》对中国生效。这一法案规定:“二战”期间,美国向同法西斯作战的同盟国借贷或出租武器、弹药、战略原料、粮食和其他物资。其中的五分之三供应英国,五分之一供应苏联,其余的供应法国、中国和其他国家。五月,中英在新加坡召开军事会议,之后在重庆签订《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中英军事同盟由此形成。紧接着,美、英两国分别向中国提供了五千万美元和五百万英镑的贷款。就在日美谈判期间,日苏外交斡旋有了进展,双方签订了《日苏中立条约》,条约最重要的一条是:“当缔约国一方成为一国或两国以上的第三国军事行动对象时,缔约国另一方须在纠纷的整个过程中保持中立。”而日苏签订中立条约的前提是:日本须尊重“外蒙古的领土完整和不可侵犯,苏联须尊重满洲国的领土完整和不可侵犯”。于是,日方的立场强硬起来,不但要求美国不要插手中国事务,还要求美国承认日本提出的“大东亚共荣圈”。

美国当即答复:这些条件与美国的想法相距太远。

日美谈判随即陷入僵局。

就在这时候,震惊世界的苏德战争爆发了。

六月二十二日凌晨四时三十分,德军从波罗的海至喀尔巴阡山约一千五百公里的战线上,向苏联发起了突然进攻。当时,德国的总兵力已经达到八百五十万,火炮四万七千二百门,坦克三千七百辆,作战飞机四千九百八十架。德军已经占领了中欧、西欧大陆以及北欧和巴尔干半岛。整个世界,只有英国凭借着海洋在与德国作战。于是,希特勒认为他可以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实施“巴巴罗萨作战”计划了。这一计划的核心内容是:集中三百万德军,以闪电战的方式,从三个方向对苏联进行大纵深迅猛突击,占领莫斯科、列宁格勒和基辅这三大城市,将苏联红军主力部队消灭在其国土西部。然后,向东抵近伏尔加河一线,用空军摧毁位于乌拉尔山以东的苏联重工业和军事工业区,击败并肢解苏联。战争爆发伊始,德军出动大规模机群轰炸了苏联西部的军事基地、交通枢纽、重要城市以及六十六个机场,大批德军伞兵被空降至每一处战略要地,数千门火炮把苏军边防指挥机构、防御工事连同通信设施轰成了一片废墟。德军的一百一十三个陆军师,包括十九个坦克师,还有意大利、罗马尼亚、匈牙利和芬兰等国的四十个师,共计五百五十万兵力,配属着三千五百辆坦克以及四千架作战飞机,分三路向苏联国土的腹地快速推进。猝不及防的苏军在慌乱中应战,半天之内就损失了一千二百架战机,半个月之内损失了两千列火车的军火、三千门大炮、一千五百辆坦克,二十八个陆军师被全歼,七十个陆军师损失过半,三十万苏军成为德军的俘虏。

德国人扩大战争的疯狂之举,极大地刺激了日本人的野心。日本陆军再次蠢蠢欲动,与德国步调一致北攻苏联的呼声不断高涨。为此,日本内阁进行了激烈的辩论,结果却出乎陆军的预料:认为日本北攻苏联的条件尚不成熟的意见占据了上风;趁机南进东南亚的战略,得到了大多数阁僚的支持。为此,七月五日,日军大本营为南进进行了军事准备:解除日军华南方面军战斗序列,大本营直辖部队第二十三军改隶中国派遣军,驻防广东承接华南方面军之任务。迅速在国内编成陆军第二十五军,第二十五军将于七月二十五日——德国进攻苏联一个月后——从中国的三亚起航,直接突击法属印度支那的南部。

日本人果然要南进了,美国人深感震怒。

美国总统罗斯福批准了为中国空军装备五百架战机并随之配备美国志愿飞行员的计划。同时,美国冻结了日本在美国的资产,终止了对日本的石油输出。七月三日,美国陆军总参谋长马歇尔作出了向中国派出美国军事代表团的决定。——美国人的目的非常明确:用支持中国抗战的方式,把日军拉回到中国战场上,并将他们牢牢地钉在那里。

此时,日美谈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美国人意识到与日本在太平洋地区发生冲突不可避免。

而日本人决心不惜后果与美国开战。

问题是:南进占领东南亚的广阔地区,就等于与那里的殖民者英、法等国同时进入战争状态。

战争需要大量的兵力投入。

除了继续推进国内的军备扩张外,唯一的办法是从中国战场上抽调。可是,侵华日军在中国战场的兵力已经捉襟见肘:近百万的日军必须牢牢护卫“满洲国”,防备苏联远东军四十个师的强大威胁;还有近百万的日军被共产党抗日武装死死地纠缠在华北地区;而在正面战场上,必须保持相当数量的兵力,才能维持与国民政府几百万军队的对峙。因此,不要说发动攻势作战,就连保住现有占领区和对峙线,也是相当困难的。

因此,日军第十一军的参谋们认为,再次实施大规模进攻长沙的作战,几乎等同于“以国家命运孤注一掷”。——“当时在中国战场上,作为南方会战的预定兵团,除驻在华南的第十八、第三十八师团外,另有第四、第三十三、第二十一师团以及第五师团(驻上海待运南方,由大本营直辖)。空军部队的比例更成问题,虽有海军中型攻击机约二百架进入汉口,战斗机队利用宜昌机场正在攻击内地,但担当这一作战任务的第十一航空队为准备新的作战,决定停止对华作战,于九月一日撤离,陆军的第三飞行集团,也必须在九月份调出。作为发挥地空综合作战能力的夏秋作战,前途堪忧。”

阿南惟几还需说服大本营同意他实施长沙作战。

东京大本营极端矛盾:从南进东南亚所需兵力的角度讲,不允许在中国战场进行大规模作战;可如果不再作战,就等于向重庆方面和共产党人释放出这样一个对于日军来讲十分危险的信号——日本在中国支持不下去了。

八月二十六日大本营发布“大陆命第五三八号”,批准第十一军的长沙作战计划。但是,大本营同时设定了一系列的前提:不能动用即将调往太平洋地区的部队;支持长沙作战的第三飞行集团九月份必须调走;作战必须迅速推进,完成之后迅速回撤;宜昌固守至一九四二年三月以后——设定前提的含义是:打长沙可以,不能把宜昌丢了。

上高作战后,在中国第九战区辖区内,日军调走了第一〇一、第一〇六师团。此时,日军第十一军所属部队散落在必须固守的各个要点上:第三师团驻守鄂北应山一带,第四师团驻守鄂中安陆一带,第四十师团驻守鄂南咸宁,第三十九师团驻守鄂南荆门,第十三师团驻守鄂南宜昌,第六师团驻守湘北岳阳,第三十四师团驻守赣北南昌,独立混成第十四旅团驻守赣北九江。——无论哪一个方向,都是与中国军队的对峙线。如何才能集结起足够的兵力支持长沙作战呢?阿南惟几决定:趁大本营还没有正式抽调他的部队,使用所有可以调动的兵力尽快发动攻势。

九月上旬,日军第十一军开始为长沙作战集结部队:

丰岛房太郎中将指挥第三师团,配属四个山炮大队,八月下旬从湖北应山附近出发,向岳阳东南的小桥坳集结;

北野宪造中将指挥第四师团,配属一个山炮大队和一个迫击炮大队,八月下旬从湖北安陆附近出发,向岳阳东南的新开塘集结;

神田正种中将指挥第六师团,配属两个山炮大队和一个迫击炮大队,移动至岳阳以南的草鞋岭附近集结;

天谷直次郎中将指挥第四十师团,配属一个山炮大队,九月上旬由湖北咸宁附近出发,移动至岳阳以东的桃林附近集结;

早渊四郎少将指挥早渊支队,由第十三师团的四个步兵大队和两个山炮大队组成,八月中旬从宜昌南面的紫金岭出发,九月十五日前移动至岳阳以东的冷水铺集结;

荒木正二少将指挥荒木支队,由第三十三师团的三个步兵大队和一个山炮大队组成,从江西安义出发,配属第四十师团行动;

平野仪一大佐指挥平野支队,由独立混成第十四旅团的一个步兵大队和一个山炮中队组成,九月中旬由江西瑞昌向西,移动至岳阳以北的城陵矶附近集结;

江藤大八中佐指挥江藤支队,由独立混成第十四旅团的一个步兵大队组成,由江西瑞昌向西,移动至岳阳东北方向的临湘附近集结;

战车第十三联队,配属两个轻装甲车中队,由武汉南下向岳阳集结;

野战重炮兵第十四联队,由武汉南下向岳阳集结;

军工兵队,由三个工兵联队和八个架桥材料中队组成,由武汉南下向岳阳、临湘集结;

岳阳地区的兵站队,由十八个汽车中队、九个辎重兵中队组成,保障战场的后勤运输。

以上部队,约四十五个步兵大队和四个骑兵联队,总兵力十一万五千余人。

第十一军制订的作战计划是:首先击败新墙河、汨罗江之间的中国军队主力,然后突破汨罗江,南下攻击前进,把中国第九战区部队包围在湘江岸边一举歼灭。

为吸取第一次长沙会战的教训,阿南惟几彻底集中了兵力:沿新墙河仅二十公里的狭窄正面,四个主力师团自东向西一字排开:第四十师团、第六师团、第三师团和第四师团。而他制订的作战原则是:大兵力迅猛推进,然后迅速撤回原地,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完成作战。至于作战目的,阿南惟几强调的是:“为粉碎敌人的抗战力量,给第九战区军队一大打击。”

这是阿南惟几第一次指挥大规模作战。

接任战地军司令官前,他是日本陆军省次官。

一九三九年十月,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后,以湖南北部洞庭湖西侧的新墙河为界,中国第九战区部队与日军第十一军于这条对峙线的两侧,已有近两年没有发生过战事。

一九四〇年七月,中国重设第六战区后,第九战区的北面和西面与第五、第六战区的分界线是:从常德以南约十五公里的石门桥向北,沿着连山湖南岸、大通湖北岸、洞庭湖北岸,然后沿着长江一直延伸到江西九江一线。东边与第三战区的分界线是:从江西北部的鄱阳湖口向南,一直延伸到抚河一线。——一九四一年,在中国抗日战场上,中国军队第三、第五、第六和第九战区,自东向北、向西、向南,将日军的第十一军包围着。

此时,第九战区辖有正规军三个集团军十三个军三十五个师,还有七个游击纵队、六个保安团,再加上四个野战炮兵营、一个重迫击炮团、两个战防炮营、一个工兵团和四个独立工兵营,总兵力三十七万八千余人。空军只有两个大队,海军只有能执行水道布雷任务的少量部队。

第九战区部队的守备位置是:

由战区直辖的第九十九军,军长傅仲芳,辖第九十二、第九十九、第一九七师,驻守湘北,任汉寿、沅江、青山一带的湖防以及湘阴、营田、归义之间的汨罗江、湘江守备。

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杨森,指挥部设在湘东北的平江,下辖:

第四军,军长欧震,辖第五十九、第九十、第一〇二师,守备湘北新墙河南岸阵地;

第五十八军,军长孙渡,辖新编第十、新编第十一师,驻守湘鄂交界地带,守备黄岸市西至九岭、赛公桥,北至北港阵地;

第二十军,军长杨汉域,辖第一三三、第一三四师,驻守鄂东南,守备通城北至铁柱港、斗米山北至杨芳林阵地。

第三十集团军,总司令王陵基,指挥部设在赣西北的修水,下辖:

第七十二军,军长韩全朴,辖新编第十四、新编第十五师,驻守赣西北,守备东坑岭、留咀桥阵地,主力在修水以北的三都整训;

第七十八军,军长夏首勋,辖新编第十三、新编第十六师,驻守赣西北的修水北岸,守备观音阁、潭埠阵地。

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罗卓英,指挥部设在赣西北的上高,下辖:

新编第三军,军长杨宏光,辖第一八三师和新编第十二师,驻守赣西北,守备靖安、奉新、祥符观阵地;

第七十四军,军长王耀武,辖第五十一、第五十七、第五十八师以及预备第五师和江西保安纵队。其军主力集结于株洲至南昌铁路沿线的新喻、宜分地区;保安纵队守备南昌以南的七星冈、市汊街一线阵地;预备第五师守备市汊街至东南方向的温家圳阵地;

第三十七军,军长陈沛,辖第六十、第九十五、第一四〇师,集结在湘北汨罗江两岸的长乐街、瓮江铺、福临铺一线。

由军事委员会直辖的第二十六军,军长萧之楚,辖第三十二、第四十一、第四十四师,集结在平江至长沙之间的金井、浏阳一带;第十军,军长李玉堂,辖第三、第一九〇师和预备第十师,集结在株洲以南湘江岸边的衡山。

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设在长沙。

薛岳判断,日军向第九战区发动攻势,其作战方向的选择有如下可能:在赣北方面,或者由德安、安义向西,进攻武宁、修水和铜鼓;或者沿上高作战的路线向南,进攻高安和上高;或者由南昌一路南进,攻击新淦和吉安;在鄂南方面,由崇阳、通山、通城向南,进攻平江和浏阳;在湘北方面,沿着粤汉铁路两侧地区直接攻击长沙。薛岳认为,日军按照第一次长沙会战时的路线,对湘北实施进攻的可能性最大。

薛岳制订的作战计划是:

战区在赣北、鄂南,对非主攻方面之敌力求夹击于赣北山地。在湘北方面则诱敌主力于汨罗江以南金井、福临铺、三姐桥以北地区,反击而歼灭之。

金井、福临铺、三姐桥以北地区,位于汨罗江与捞刀河之间。

薛岳获悉,日军此次作战兵力并不比第一次长沙会战时多,因此还是使用了第一次长沙会战时诱敌深入的战术。

在没有战事的近两年间,薛岳已在第九战区防区内建立起一条坚固的防线:在战场的北面,利用新墙河、汨罗江、捞刀河、浏阳河等河流,修筑起大纵深的多层工事,以对日军实施节节对抗;在战场的东侧,利用幕阜山、连云山山地,挖掘出大量坚固的阵地,部署了机动部队,以在日军南进长沙时对其进行侧击。在位于前沿的新墙河,薛岳把第四军和第三十七军配置在正面,把第五十八军配置在侧面幕阜山麓的丘陵地带,然后,彻底地破坏了这一区域内所有的道路。而沿着新墙河河岸,利用天然河流屏障,修建了六公里纵深的防御阵地,形成河岸阵地与村庄据点相配合的网状结构,阵地与据点之间都有交通壕相互连接。阵地上的工事则由砖石构成,火力配备周密,还布设了对河面的侧击火力。在河岸上,除了铁丝网外,还埋有大量地雷。从新墙河到汨罗江之间,重要的高地都筑有据点式阵地,利用丘陵和沟渠等天然地形呈五角形的碉堡星罗棋布。

薛岳把他建立的这条防线称为“伯陵防线”。

薛岳,字伯陵。

至少在防线未被彻底摧毁之前,军事将领们都喜欢这样的命名。

第一次指挥大规模作战的阿南惟几,作战的心情实在是太迫切了,主力师团还在调动之时,他即命令守备岳阳地区的第六师团开始对大云山进行扫荡。

大云山是中国第九战区越过新墙河,在河北岸几公里处建立的一个前进阵地。横亘在湘鄂边界处的大云山,虽然海拔只有九百六十米,但山峦峻险,森林茂密,山顶由第四军的一个加强营守备,山顶西侧是第四军第一〇二师的三〇六团,东侧是第五十八军新编第十一师的一个营。

日军第六师团的作战任务是,把守备大云山的中国军队赶到新墙河南岸去,以掩护主力师团在新墙河北岸展开,为正式作战时强渡新墙河的行动开辟出较大的渡河空间,并保障战场后方的安全。

看上去简单的作战开局却并不顺利。

九月七日晨,在空军的支援下,日军第六师团的第十三、第二十三、第四十五联队进入了大云山,向北侧的雁岭、詹家桥展开进攻。大云山茂密的树木,让突然闯入的日军瞬间便“被淹没在巨大的林海之中”,日军不得不费力找寻迷宫一般的羊肠小道,各个联队之间“彼此未能保持联系”。在遭到中国守军的阻击后,第二十三、第四十五联队向东南迂回,第十三联队向西进攻中国守军第一〇二师阵地,该师在师长柏辉章的指挥下死缠硬打,阵地被日军突破后,双方在甘田附近再次陷入激战。入夜后,两军形成对峙。

此时,一份情报引起了中国军队的注意:鄂南咸宁地区的日军第四十师团正向湘北移动,据判断,很可能是要与第六师团换防。黄昏时分,杨森的第二十七集团军下达命令:第四军确保大云山,第五十八军派出部队协同第四军作战;第二十军从通城向西,侧击从咸宁南下湘北的日军。中国军队决定趁日军换防之时对其进行猛烈打击。

九月八日,驻守鄂南与湘北交界处的第五十八军新编第十师、新编第十一师之三十一团向大云山推进。应他们的请求,第九战区同意把集结在长乐街附近的第三十七军第六十师也拉上去参战。九日,日军第十三联队依旧被第一〇二师阻击在甘田附近,但其第二十三、第四十五联队突破了中国守军的阵地。中国军队第五十九师一七七团堵截无效,直到师主力参战后,才把这个方向的日军阻击在了长安桥附近。

十日,日军第四十师团果然与第六师团进行了换防。中国军队第五十八军趁机又掌控了大云山主峰。此时,向大云山增援的第三十七军第六十师抵达战场。第二十七集团军随即命令第六十师归第四军指挥,命令第五十九、第六十师与新编第十师合力围歼日军第十三联队。十一日,三个中国师的联合攻击开始,日军第十三联队因伤亡严重,只能困守待援。

日军第四十师团首先抵达的是先遣部队重松支队。

重松支队由步兵第二三四联队联队长重松洁大佐指挥,该联队缺第二大队,但加强了第二三五联队的第三大队和一个山炮大队。支队出发时得到的情报是:“第六师团已经扫清了大云山的敌人,你们将不会遇到大量敌军。”但是,当重松支队接近被围困在甘田的第十三联队时,遭遇中国军队新编第十师的猛烈伏击。重松支队猝不及防,慌乱中急忙调整应战。——“此一情况完全出乎师团意料之外”。被包围在甘田的第六师团第十三联队趁机脱离了战场,第四十师团的重松支队却成为中国军队围歼的对象。十二日晚,重松支队被迫兵分两路突围。其中的一路由第二三五联队第三大队的后藤寿文少佐指挥,日军拼了一夜的手榴弹,才占领了一个小高地;另一路是支队主力,则完全陷入中国军队第五十八军的围攻。晚上,第五十八军组织起夜袭队,中国官兵的手榴弹下雨一般,日军左突右跑,“重松大佐高呼‘军旗危险,亲自拔刀在附近一带展开了混战”。十三日黎明时分,激战一夜的重松支队再次遭到中国守军既设阵地上机枪和迫击炮的猛烈打击——“该高地顿时化为凄惨的战斗场所。第十一中队主力虽赶往救援,但敌军火力更加炽烈,士兵相继倒下。十三日夜,该中队后退。”

重松支队苦战之时,第四十师团主力也遭到中国军队的攻击。由于事先得到的情报依旧是第六师团已把中国守军赶走,于是第四十师团命令步兵第二三六联队,在联队长龟川良夫大佐的指挥下,向预定地域推进。十三日上午,龟川联队涉渡白羊田河时,突然受到猛烈射击。龟川良夫立即命令第一、第二大队并列反击。但是,中国军队第五十八军的突击部队已从日军两个大队之间的空隙突了进来,直逼第二三六联队的侧后,甚至逼近了日军的联队部。第四十师团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急忙命令第二三五联队参加战斗。日军的第二三五、第二三六联队,在东西不足三公里的狭窄范围内,与中国军队混战成一团。

十五日,阿南惟几终于明白,扫荡大云山并不容易,第六师团刚刚脱离麻烦,第四十师团又陷了进去,如果不另派部队前往解救,第四十师团就有可能遭遇厄运。晚上,第十一军司令部命令第三十三师团的荒木支队前往解救第四十师团。荒木支队搭乘汽车,于十六日半夜赶赴大云山。但是,当他们抵达甘田东侧时,遭到中国军队新编第十一师的打击。日军只能采取挖掘战壕的方式,一寸寸地向重松支队靠近。直到十八日凌晨,才推进到后藤大队苦战的位置。同时,被困的重松支队终于攻占了中国守军的一个包围支撑点。只是,“该师团的伤亡已达此次作战的半数以上”。

这时候,日军四个师团以上的兵力已在新墙河北岸集结完毕。

中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命令第二十七集团军主力向新墙河南岸转移备战。

大云山作战结束。

日军战史这样叙述了大云山之战:

军曾令第六师团扫荡了横亘于开阔地东侧的大云山(标高一千米),因兵少山大,不仅没有收到多大战果,反而于九月十日引出了重庆正规军四个师的大攻势。按照作战部署,那一带被指定为第四十师团负责扫清的开阔地。该师团自十一日逐次进入,突然与上述之重庆军不期而遇,各部被迫陷入苦战。十五日夜,军才得悉这一情况,立即把荒木支队投入战斗,吃到了没有预料的苦头。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大云山作战中的中国军队成分十分复杂: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杨森是川军将领,所辖的第二十军是他的川军老部队;第五十八军是滇军部队,官兵清一色的云南人;而薛岳的老部队第四军则是粤军部队,但其中的第五十九、第九十师则属中央军嫡系部队;柏辉章的第一〇二师却是一支地道的黔军部队——中央军和各路地方军混合在一起,竟能把仗打得如此有声有色,实在难得。

开战伊始在大云山的遭遇,令日军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九月十七日,日军主力抵达新墙河北岸的出击位置,其阵形是主力师团居中,支队部署在两翼,所有部队一字排开,并列于出击第一线:第四师团在三港嘴附近,第三师团在筻口附近,第六师团在草鞋岭附近,第四十师团在马家桥附近,独立混成第二十六旅团的早渊支队在青冈附近,第三十三师团的荒木支队在甘田附近。只有独立混成第十四旅团的平野大队在战场的最西侧,从岳阳南下洞庭湖,然后沿湘江继续南下,准备于侧翼掩护正面的进攻。

此时,参加大云山作战的中国军队第五十九、第一〇二、第六十师还在仓促回撤新墙河南岸阵地中;新编第十师、新编第十一师还在甘田附近与日军第四十师团一部对峙;第二十军主力也尚在向指定防御阵地推进中。以上部队直到十八日拂晓,才全部进入新墙河南岸阵地。中国官兵们刚刚进入战壕,日军的炮弹就飞了过来。

十八日拂晓,日军第十一军的“长沙作战”开始了。

中国方面称之为“第二次长沙会战”。

凌晨四时,新墙河北岸,日军三百二十二门火炮一起发射。炮火轰击持续一个小时后,战机加入攻击行列。新墙河南岸,中国守军阵地工事坍塌,土石飞溅。接着,日军四个主力师团齐头并进,开始了强渡新墙河的突击作战。

阿南惟几赶到了前沿,兴奋的心情难以掩饰:

六时,由岳州出发,沿被雨水冲洗过的公路南下,超越一百五十毫米榴弹炮段列及早渊支队等部队,于八时到达二〇三高地(筻口西北六公里)战斗指挥所。阴云渐晴,在隆隆的重炮、山炮声中,夹杂着激烈的机枪声。八时三十分,第四师团正面在烟幕掩护下一齐开始前进。八时五十分攻破左岸敌军的第一线,继续前进。通过电话向北野师团长祝贺胜利,并勉奋斗。第三师团正面于七时三十分开始前进,未做攻击准备射击,即突破敌第一线,向大荆街突进。第六师团方面炮声隆隆,只见各处村落起火。一场大规模野战正在展开。统率大军,亲视战况,指挥会战,此正其时。殊感光荣,应谢上苍。

中国第四军防守的新墙河一线各处阵地,同时遭到日军火炮和战机的凶猛打击。第四军刚刚结束大云山作战,部队既没有得到休整,也没能得到补充,前沿的第一〇二、第六十、第五十九师拼死应战,仍无法抵挡住日军强大的火力突击和优势兵力的集团冲锋。尤其是第一〇二师阵地,受到日军第三、第四、第六师团的联合冲击。日军从第一〇二师溃败的阵地横穿而过,迅速冲到长湖、白羊冲的第九十师阵地面前。上午九时,鉴于前沿阵地的全面瓦解,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杨森命令第四军向二线阵地撤退;同时命令第五十八军向杨林街出击侧击日军,命令第二十军第一三四师归第五十八军指挥。第四军在撤退中发生混乱,军长欧震努力控制部队,希望在二线阵地站稳脚跟,但是日军很快就扑了上来。下午四时,第九十师的长湖、白羊冲阵地被日军突破,第一〇二师刚刚占领的二线阵地也被日军席卷。

日军已经大规模深入,正并列急促向南推进。

中国军队失去新墙河一线和二线阵地后,欧震军长不得不命令部队向东面的山区转移。

随着第四军撤退的脚步,日军直扑汨罗江边。

大云山作战后,第九战区没有要求第四军守住新墙河一线阵地,他们的任务仅仅是尽可能迟滞日军的攻击速度。因此,可以说他们完成了作战任务,只是部队损失巨大,其中以第一〇二师为最。第一〇二师师长柏辉章,是黔军中的老资格将领。日军突破新墙河后,柏师长严令三〇四团把失去的阵地夺回来。在团长许世俊的亲率下,中国官兵全歼了占领河边桥头堡的日军,还活捉了一个日军军曹。三〇六团正面阵地遭到日军骑兵的猛攻,柏师长命令该团坚守据点,没有命令不许后退一步。三〇六团官兵浴血苦战,鲜血染红了河畔的草坡。战斗最残酷的时候,柏师长把他的指挥所推进到距新墙河南岸咫尺之遥的潼溪街附近。三〇六团一营的比家山阵地危急,师直属工兵营奉命前往增援。很快,工兵营打得只剩下营长杨炯和三连连长孙逸民等三十一人了。日军向潼溪街方向发起攻击时,杨营长带着官兵们坚守高地,猛烈射杀冲上来的日军骑兵。与此同时,据守古家村的刘威仪团一营在日军的围攻中拼死作战,连长曾德政牺牲;二营代理营长徐锦江率领十八名官兵坚守黄泥港阵地,最终全部阵亡;三营营长孙国桢也在激战中阵亡。在请求军长增援没有得到答复后,柏师长红了眼,他命令副师长到三〇四团督战,自己到三〇五团督战,和官兵们一直坚持到接到撤退命令后才转移。转移途中,第一〇二师的后勤辎重部队和随营家属遭到日军骑兵的追杀。最后,待全师残部撤退到相对安全地点时,活着的军官不足百人,士兵仅剩六百余人,全师伤亡高达百分之九十。看着寥寥无几浑身血污的官兵,柏师长说:

此次战斗到现在,全师仅存官兵六百余人,牺牲损失九成人数。在历次战役中,先期出省的贵州士兵已经伤亡殆尽,军官生存的寥寥无几。历次新兵补充不久,未及训练就匆匆赴战,在敌人的强大炮火下,军官身先士卒,士兵负伤不下战场,全都抱着誓死为国的决心浴血奋战,杀敌报国。殉战的官兵弟兄是军人的楷模,是我们大家的榜样。现在在场的官兵,都是久经沙场富有战斗能力的将士,我们要时时刻刻准备再赴战场,为国献身,努力杀敌,夺取抗战的最后胜利。

黔军第一〇二师的顽强作战,受到了军事委员会的表彰。参谋总长何应钦早年曾任贵州讲武堂校长,柏辉章是讲武堂的学生。何应钦,字敬之,因此柏辉章称他为“敬师”。何应钦发来慰问电:“该师临战奋勇,阻击强敌,保卫长沙,克尽厥功,致嘉勉。对殉战将士深寄哀悼。”柏辉章回电:“敬师钧鉴,生辉所部,每战当敌精锐,痛歼顽寇,伤我士众,生以身存,实深愧疚。嗣当效命奋力,竭尽我责。”——柏师长说他的部队每战当面都是精锐之敌,官兵勇战,死伤众多,而自己还活着,深感愧疚。贵州的父老乡亲在贵阳大南门外建起了一座“国民革命军第一〇二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塔”,以彰显贵州抗战将士的荣耀,纪念血洒抗日战场的贵州好儿男。

为加强湘北主战场的力量,十八日晚,第九战区命令位于修水附近的第七十二军西进,并指挥暂编第五十四师,准备担任反击作战任务;命令第二十军进至王安屋、朱公桥方向,协助第五十八军和第四军侧击南下的日军。十九日凌晨,第二十军由桃树港向朱公桥急促推进。黄昏时分,第一三四师抵达指定位置,第一三三师也抵达枫树桥,军司令部抵达饶村。第五十八军军长孙渡命令新编第十一师到指定位置待命,新编第十师继续在朱公桥附近阻击当面日军。日军第四十师团不断地向中国军队第五十九、第六十、第九十师阵地攻击,双方激战一天,重松支队第三大队大队长古山常磐少佐被击毙。对第四十师团的使用,第十一军司令官阿南惟几与作战参谋主任岛村矩康之间存在着分歧。司令官认为,第四十师团须用于战场的东侧以袭击平江,因为那里是中国军队第二十七集团军司令部所在地;而作战参谋主任认为,第四十师团应该向第六师团靠拢,以加强战场中央突破的兵力。由此,第四十师团自进入大云山受到打击后,南下途中不断地接到相互矛盾的命令,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导致部队的行动混乱不堪。因出现混乱而牢骚满腹的还有第四师团。部队突破新墙河后,配属的坦克和野战重炮部队,因为道路完全被中国军队破坏,根本无法前进,只能返回出发地。没有了坦克和重炮的支援,第四师团的步兵拥挤在一起向汨罗江靠近——“师团向左岸推进极为困难,道路为宽一至一点五米的黏土路,中间铺石部分仅余宽约四十厘米,每隔二十米,道路两侧即挖有反坦克壕,暗夜中路旁两侧的水田泛滥,变成潮湿地带,又无迂回道路可寻,全体部队在已被破坏后仅存的路上继续前行,加以重庆军的抵抗,成为此次作战中最艰苦的一次行军。”

十九日傍晚,日军第四、第三和第六师团分别抵达汨罗江北岸的石头铺、长乐街一线。第六师团一部甚至已经从磨刀石附近渡江,与南岸中国守军第三十七军在颜家铺、浯口一带接战。

防御汨罗江南岸的中国军队力量单薄,只有第三十七军四个团编制的第九十五、第一四〇师以及第九十九军三个团编制的第九十二、第九十九师。但是,薛岳还是按照原定方案,决定在汨罗江两岸与日军决战。其部署是:第三十七军和第二十六军沿汨罗江一字摆开,从平江以西一直到湘江岸边,全线固守正面阵地,利用汨罗江天险拼死阻击;同时调动战场上的两翼部队,对日军实施夹击。为支援步兵作战,薛岳把战区直属炮兵旅拉到了汨罗江南岸。

薛岳这种死拼硬打的方案,在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内引发分歧。有人认为,现在与日军决战的兵力不够,须等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和李玉堂的第十军上来。目前只能节节抵抗以争取时间。第二十六、第三十七和第五十八军应依汨罗江、捞刀河交替抵抗,到浏阳河南岸后转为防御。待第七十四军和第十军抵达战场,再一起实施反攻。但是,薛岳没有接受这一建议。十九日,第九战区发布了作战命令:

一、第三十七军(欠第六十师)守备浯口亘骆公桥之线,第九十九军之第九十九师守备骆公桥以西亘营田迄湘阴之线,第九十二师推进于三姐桥以北彭家塅附近占领阵地,各师均归第三十七军军长指挥。

二、第二十六军军部及第四十四师即开金井,第三十二师集结金井,第四十一师向将军霸推进,准备作战。

三、第七十二军改调平江,准备参战。

四、战区炮兵指挥官王若卿,率炮兵第一团,即开金井。指挥该团及重迫击炮第二团,先协力第三十七军之守势作战,拒止由长乐街南犯之敌,尔后支援第二十六军攻势。

五、工兵第五团仍归第三十七军指挥。

这一命令意味着:第三十七军被置于汨罗江南岸宽大的正面阻击日军;第二十六军在第三十七军的南面,即汨罗江以南、捞刀河以北的二线阵地,以备日军冲破第三十七军的防线后再次实施阻击;第七十二军则被命令赶赴汨罗江战场的东侧,以向南下日军的侧背实施攻击。随后,薛岳又命令位于战场东侧的第二十七集团军全力向汨罗江北岸的日军侧背发起攻击。

毫无疑问,中国军队的正面阻击是在诱敌,真正的打击将来自汨罗江战场的东侧,其作战指向是南下日军的侧背。

决战在即,重庆军事委员会命令第六战区抽调出第七十九军、第七战区抽调出暂编第二军,命其增援第九战区。

但是,薛岳的作战命令被日军截获了。

日军推进到汨罗江北岸后,十九日晚,第十一军参谋长木下勇拟出了二十二日向汨罗江南岸发动总攻的命令。按照日军的作战方案,总攻将沿着岳阳到长沙的公路向南推进,然后在捞刀河以北向东面的金井和西面的湘江扩展,并以第三、第四师团为主力向长沙实施中心突击。由于第六师团师团长神田正种向军司令部提出了从侧翼包围中国军队的建议,这一建议引起了军司令部的讨论,导致总攻命令没有及时发出。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二十日晨——第十一军司令部获得一份情报,即侦听部门破译的薛岳将集中主力从东面侧击日军的命令全文。

为证实这一重要情报的可靠性,日军立即派出侦察机飞到现场核实,结果发现中国军队第二十六军确实正由浏阳地区向北面的金井方向移动,中国军队的动向与情报中的部署完全一致。

阿南惟几立即决定,变更原作战方案,将主力移向战场东面的瓮江地区,从中国军队试图侧击日军阵形的外围,对中国军队主力实施合击。各师团的进攻方向是:第四十师团由平江向洞阳迂回,第六师团向瓮江以东包抄,第三、第四师团向瓮江东南方向攻击前进。

二十一日,日军各师团开始行动。

这一天发生了日全食。

日全食发生的时候,“太阳变成下弦的月牙形”,天地间“犹如黄昏时的微暗”。

交战的两军都不知这将预示着什么。

日军第三、第四、第六师团以及早渊支队,由骆公桥、新市、杨家仓、伍公市、磨刀滩、浯口等渡口,分成数路强渡汨罗江。防守汨罗江南岸的中国守军第九十五、第一四〇师进行了顽强抵抗。这两个师防守的地段,位于汨罗江与洞庭湖间的三角地带,这是一个尴尬的死角:日军不来不敢撤退,日军来了难以脱离。日军的攻击开始后,第九十五师和第一四〇师伤亡很大,阵地相继被日军突破。二十二日,日军在航空兵的支援下,发动了更为猛烈的攻击。日军第三、第四师团以一部正面攻击中国守军的阵地;第四师团主力则由第九十九师与第九十五师的接合部突进;第三师团主力从西面的浯口方向对第一四〇师右翼实施包抄。第九十五师师长罗奇、第一四〇师师长李棠,分别命令所属部队向两面阻击日军,严令不准擅自撤退,违者军法从事。二十三日拂晓,日军第三师团从第一四〇师右侧突入,日军的便衣队四处出击,主力则向双江口阵地猛攻。第三十七军各师面对日军两个师团的进攻,顽强抵抗了三天。至二十四日上午,正面阵地多处被突破,两侧的日军已迂回到纵深。第一四〇师后方收容所被日军突袭,伤兵大部被杀。全师陷入包围,各部队联络中断,官兵各自为战,师长李棠率残部冲出包围圈向南撤退。第九十五师顽强顶着日军第四师团的攻击,一直坚持到下午才接到向南撤退的命令。

日军第六师团留下小部队作局部攻击,师团主力开始沿着汨罗江向东横向移动。按照作战命令,他们要从当面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军的阵地前,横向移动到第二十六军的阵地北面去。天色灰暗,背靠河流,田间小路泥泞不堪,机械化装备移动艰难,再加上从中国军队防御阵地的眼皮底下横向移动,绝对违反作战常规,因此官兵们普遍感到紧张不安:“全体官兵在日全食的这一天,跌倒爬起,满身泥水,奋力前进。神田师团长也与官兵一起,沿着敌军既设阵地艰苦行军。在无限忧虑的心情中,本日勉强进至谷溪源(瓮江西北四公里)。”因横向移动而筋疲力尽的第六师团,很快就与中国军队第二十六军撞上了。此时,按照薛岳的命令,第二十六军第四十四师刚刚从汨罗江二线战地抵近瓮江。在日军优势兵力的冲击下,部队很快支撑不住向后撤退。日军第六师团急促推进,对第四十四师形成了包围态势。

二十二日,第二十六军军长萧之楚命令第三十二师火速解围。但是,第三十二师与同样正在东移的日军第三师团遭遇,激战一天后,第三十二师被迫南撤。包围第四十四师的日军第六师团猛烈穿插,一直突进至瓮江口,绕到了第四十四师的侧后。第二十六军军长萧之楚急令第四十一师前往堵截。日军第六师团一面应对第四十一师,一面不顾一切地继续推进,二十三日其先头部队抵达金井附近。鉴于第二十六军已被日军完全分割,第九战区命令该军后撤到蒲塘,各师尽力靠拢,组成环形阵地,继续阻击日军。第二十六军战至二十五日,环形阵地被日军突破,残部向金井东南转移,试图与从平江南下的第七十二军会合。

第二十六军之所以很快就垮了,是由于在战场侧翼受到日军三个主力师团的合攻。

此时,日军第四十师团也赶到了金井附近。

在这个方向上,无论是中国军队第四军,还是日军第四十师团,实际上都在向同一个方向推进。第四军执行的是向汨罗江东侧集结,以对日军进行侧击的命令;而第四十师团执行的是向金井方向推进,以对中国军队实施反包围的命令。两军不可避免地形成了混战局面。二十日,第四军第九十师对日军第四十师团进行侧击,即刻受到日军的凶猛反击,第九十师这才发现自己攻击的并非日军的侧背,而日军的反击倒是来自自己的侧背方向。第九十师边打边撤,日军趁机从第四军第九十师与第三十七军第六十师之间的缝隙插进来,随即攻击了第六十师的侧背。二十一日,日军第四十师团在航空兵的支援下,继续攻击前进,中国军队第九十师退往东港、黄泥岭,第六十师退往马嘶洞,第五十九师退往风角尖。

日军第三、第四、第六师团把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军和第二十六军包围并击溃后,乘势向栗桥、福临铺、金井一线推进,三个师团凶狠地并列南下,却遇到了中国军队另一个军的阻拦,即刚刚赶到战场的第十军。中国陆军第十军,军长李玉堂。其下辖第三师,师长周庆祥;第一九〇师,师长朱岳;预备第十师,师长方先觉。该军奉薛岳的命令,从株洲以南的衡山北上石湾、金井、高桥一线,加入到汨罗江两岸与日军的决战中。部队由衡阳和渌口乘火车到长沙,然后开始步行。连日阴雨,道路泥泞,官兵没有防雨装备,背着子弹袋、米袋和军用毛毯,周身湿透,精疲力竭。二十二日晨,第一九〇师抵达高桥,其先头部队抵达金井。此时,日军已击溃中国军队的正面阻击部队,正大举南下企图对实施侧击的中国军队进行包抄。李玉堂率第十军司令部抵达高桥后,立即部署了作战行动。

二十三日晨,奉命向班召庙方向推进的第一九〇师前卫,与日军第三师团前锋在长岳公路上迎头遭遇。刚上战场的第十军官兵喘息未定,对战场环境与周边敌情全然不知。第一九〇师前卫刚与当面日军发生战斗,就接到了迅速北上解救第三十七军第一四〇师的命令。第一九〇师决定留下五七〇团继续阻击日军,师主力则向白杉桥方向推进。五七〇团一度冲到了黄泥岭,师主力也攻到了白杉桥,但部队伤亡很大。更严重的是,日军第三师团一部插到了第一九〇师的右后方,第六师团一部也越过第二十六军右翼,对推进到金井附近的预备第十师发起了攻击。刚刚抵达了金井西北地区的预备第十师认为,东北方向有第一九〇师扼守大路,瓮江方向有第三十七军防守,他们这里是相对安全的。于是,疲惫不堪的官兵准备睡上一觉。谁知,半夜,日军突袭了他们——日军快速部队从浯口取崎岖山路,袭击了预备第十师一个营的宿营地,酣睡中的中国官兵遭日军乱刀砍杀,瞬间就伤亡数百人。预备第十师各部在黑暗中盲目抵抗,彼此完全失去了联系。直到拂晓,师长方先觉才初步弄清情况。

终于,第三十七军第一四〇师从大头岭以北突围而出。

日军第三师团不再管第一四〇师,直接南下向第一九〇师扑来。

二十四日,日军第三师团主力推进到竹山铺附近,围攻第一九〇师五六九团阵地,五六九团阵地被突破后,官兵向南突围。该师的五六八团与师部一起转移,途中与日军遭遇,激战中伤亡甚重,残部向福临铺方向溃逃。日军展开了猛烈追击,第一九〇师师长朱岳负伤,年仅三十八岁的副师长赖传湘阵亡。

二十五日,日军第三师团占领福临铺。

第四师团和早渊支队开始向中国军队第十军第三师发起进攻。

二十六日,第三师阵地被日军突破。金井、栗桥失陷。

当面日军长驱直入,在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军和第十军的后方横冲直撞。第三十七军军部遭到袭击,第十军军部被日军包围,军长李玉堂和参谋长带领特务营侥幸突围而出。

预备第十师师长方先觉的强烈感受是,日军的猛烈穿插令中国军队各部队均猝不及防:“我们刚离开第一个指挥所,日军就抢先把我们第二个指挥所打烂了,破坏了通信。他们有空军优势,侦察情报准确及时,行动迅速,使我们上下失掉联络,指挥意图无法下达,部队群龙无首,遇有情况无心应战,一味后退,战斗力完全丧失,以致我们这次如此惨败。”

到此为止,不但薛岳在汨罗江两岸围歼日军的作战企图没能实现,这个方向的中国军队反而因受到日军的围攻而损失惨重。

日军在汨罗江以南击破中国军队的防御后,于九月二十五日前后陆续进抵捞刀河北岸。

长沙城已经遥遥在望。

二十四日十七时,日军第十一军发布向长沙方向全面追击的命令:

一、军决定以一支有力部队扫荡歼灭金井方面包围圈内之敌,并以主力向长沙追击敌军。

二、第四师团应经黄花市向浏阳河口附近追击敌军,并及时渡过浏阳河向长沙东侧地区继续追击。

三、第三师团应经上杉市向金潭附近追击敌军,并在该地渡过浏阳河向长沙南侧地区继续追击。

四、第六师团应急速进入北盛仓附近捞刀河河谷,如敌第七十四军已进入该河谷,应即就地将其击破。

五、第四十师团应从二十四日夜至二十五日,扫荡金井包围圈内敌军,以后于金井附近准备追击。

由于第九战区在汨罗江两岸与日军决战的行动被日军各师团的急速东移、包抄、围攻所打乱,因此,当日军突破汨罗江向捞刀河乃至长沙推进时,第九战区要想重新部署战场上零乱的部队,必会既艰难又被动。

中国守军在捞刀河以北的部队有:

第九十九军第一九七师在湘江口南岸的青山、芦林潭附近与日军平野支队对峙,第九十九、第九十二师在捞刀河北面的粤汉铁路以西地区;

第七十二军奉命由修水向西移动,现位于平江以南地区;

第二十六军被日军击溃后,从瓮江、蒲塘一带向南面的石湾、更鼓台、文家场屋转移整顿。

在捞刀河以南的部队有:

第七十九军奉命从常德、澧县向长沙增援途中,其先头部队第九十八师已经抵达岳麓山;

暂编第二军奉命从曲江向长沙增援,正在乘火车开往株洲的途中;

第三十七军第九十五师位于麻林市附近;

第七十四军奉命由江西分宜向西移动,其先头部队第五十七师抵达洞阳,第五十一、第五十八师位于浏阳附近。

显然,重新整理战线已经没有时间,而长沙附近的现有部队无法阻挡日军四个师团的联合攻击。

二十五日,薛岳下达命令:第七十九军防御捞刀河两岸地区,保卫长沙外围;限暂编第二军二十六日抵达指定位置待命;第七十四军兼程向长沙以西的黄花市推进,在捞刀河岸的春华山、赤石河、夏家塘、石灰咀一线占领阵地,准备抗击日军。

把最强的部队第七十四军顶到第一线,用以迟滞日军对长沙的进攻,这是薛岳此时唯一能够做到的。

但是,薛岳的命令再次被日军情报部门截获。

中国军队中央军精锐部队第七十四军的出现,令日军第十一军司令部“顿时为之震动”。阿南惟几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敌军以国家处于存亡关头激励人心,将兵力送往战场,第七十四军也于十五时进入浏阳北方的新开市(浏阳西北偏北约三十公里),全线敌我均呈紧张状态。”夜半,第十一军司令部讨论后认定:“敌军为最精锐部队,不与之交战即行撤退,则将被敌利用进行反宣传,须避免此等情况发生。”阿南惟几调整部署:命令第三、第四师团向捞刀河以南突进;解除第六师团攻占平江的任务,命其在捞刀河河谷拦截中国军队第七十四军;解除第四十师团在捞刀河以北围歼中国军队第二十六军等残部的任务,命其从金井地区迅速南下加入攻击第七十四军的行列。——日军四个师团张网以待,等着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到来。

二十五日,第七十四军军长王耀武命令先头部队第五十七师占领捞刀河北岸赤石河、春华山一线阵地,掩护军主力集结。黄昏时分,第五十七师一六九、一七〇团抵达捞刀河南岸的天鹅山。前锋搜索队与日军遭遇后,才知对岸春华山阵地已被日军占领。春华山位于长沙城东三十公里处的捞刀河上游,通往湘北和江西的公路从附近经过,控制了该地便可以西下长沙、南通株洲。第五十七师当即对日军发起进攻,经过一夜激战,中国官兵攻克春华山,占领了这处战略要地。二十六日拂晓,第五十八师主力在天鹅山、永安市一线展开,击退日军的反击后,占领了春华山至东林寺之间的要点。

二十六日,蒋介石电令薛岳:

湘北之敌,经各部队奋勇截击,其势已疲,其兵站线亦不易推进,此为我军截断敌人后方覆灭敌寇之良机,希我全体将士,抱定必须灭敌之决心,纵敌进抵长沙附近,更须再接再厉,抱定必胜信念,猛烈向敌截击,迫使敌人无法立足而击溃之,以争取最后胜利,发扬湘北再捷之光辉。

同一天,蒋介石致电恩施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陈诚、老河口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李宗仁、上饶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部顾祝同,命令他们在各自的战区内向日军发动攻击——“遵限实行,勿得迟误为要。”

此时,从第六战区抽调的第七十九军第九十八师和暂编第六师已经抵达长沙,其第八十二师正兼程向长沙靠近。

薛岳决定战场部队和增援部队一起合力向日军实施反击。

薛岳的反击,取决于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的作战结果。如果第七十四军能够遏制住日军的疯狂推进,为各路增援部队的抵达赢得时间,在战场上形成对中国军队有利的态势,反击作战或许能够取得效果,至少日军攻占长沙的计划将严重受挫。

二十六日上午八时,根据薛岳的指示,王耀武命令第五十七师从赤石河向麻林街攻击,第五十八师从春华山向路口畲攻击,第五十一师从李家巷向沙市街攻击。命令要求各师必须在十二时以前抵达攻击位置。

二十七日凌晨五时,第五十七师师长余程万指挥该部向当面日军第三师团发起了攻击。天还没亮,日军在第七十四军的突然袭击下一阵慌乱,稳住阵脚后急忙请求航空兵支援。天亮了,日军三十架战机飞抵战场,协助第三师团进行反攻。战斗中双方均死伤严重。王耀武命令第五十一师步兵指挥官李翰卿,率一七一团和补充团,迂回到日军第三师团的东侧实施侧击。李翰卿少将身先士卒,在突入日军阵地时阵亡,他的死极大地刺激了士气,官兵们不顾一切地向日军冲锋。此时,第五十七师的左侧开始受到日军第四师团的攻击。在日军两个师团的夹击中,第五十七师激战至下午,伤亡达三千余人。

第五十八师在师长廖龄奇的指挥下,在春华山阵地击退日军第六师团的攻击后向永安推进。二十七日拂晓,日军第三、第六师团在三十多架战机的助战下开始反攻。第五十八师很快被切割成数段,各级指挥都失去了联络,全师呈现出崩溃态势,但每一个局部依旧在抵抗。

在永安市附近,第五十八师与日军陷入苦战:

石井部队乘占领永安市的余势,一气向其南方约一公里的一四七高地一带敌阵地进攻,但敌军抵抗极为猛烈,重庆军在二时许,在冲锋号声中,猛然转入反攻,反复达三次之多。到处展开手榴弹战,在燃烧的永安市中进行着凄惨的白刃战。森胁大队的两名中队长战死,攻击受挫。当时联队长全部兵力仅为森胁大队、土屋大队及军旗中队的不过四个步兵中队。于是,石井联队长请求将第八中队归还联队,并立即配属于第一大队。但第八中队初战以来经多次激战,兵力丧失过半,仅剩下中队长竹下喜兵卫中尉以下四十八名。森胁大队长决心拼死战斗,亲自指挥第八中队的一个小队,并由正面部署中队主力潜入敌阵的间隙,一齐发起冲锋,冒着迫击炮的密集炮火潜入敌阵,突破手榴弹的火海。经过激烈的交手战后,于二十七日五时终于夺下一四七高地。重庆军勇敢进行了多次反攻,但在森胁大队长挥舞战刀带头冲锋下一一予以击退。石井联队长于六时,继森胁大队之后,攻击前面的敌军,并命令土屋大队(第七中队为基干,配属独立山炮兵第三联队第六中队)尽量由东方联系第一大队攻击前面之敌。准备向永安市东南侧地区攻击的土屋大队,在山炮的紧密支援下,于八时三十分向一五六高地北侧台地发起冲锋,当即占领该地。重庆军在大举进行猛烈掩护射击的同时,并以手榴弹反复进行肉搏攻击,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在此期间,得到山炮的紧密协助,过午才保住了该地。但第七中队一次丧失了中队长西谷诚太郎大尉以下全体干部,中队的伤亡达到六十余名。

军长王耀武急令第五十一师迅速前出,占领有利地形以阻击日军,并收容第五十八师的溃兵。但是,二十七日凌晨,日军第六师团平冈联队的第三大队,在刺杀了三名中国哨兵后,猛烈突袭了第五十一师驻地,刚刚抵达战场的第五十一师猝不及防:

……曾认为仅有少数残敌的我大队官兵,也对敌军如此之多大为吃惊。所有的房屋中都住满敌军。这个第五十一师是由大约一百一十公里东方的宜春附近急进,刚刚到达战场的。其后,联队自右方起第三、第一、第二大队展开全力继续猛攻,步炮一体展开歼灭战,仅在洞阳市附近的鹰林大正面,即取得了敌遗尸六百九十具,缴获重机枪四挺、捷克机枪七挺、步枪七十支等的战果。使敌濒于溃灭。午后,新成为前卫的第二大队(大队长小镐庸胜中佐)也顺利继续追击。当夜扫荡了跃龙市(洞阳市南十五公里),仅尖兵第八中队即缴获捷克机枪五十六挺,步枪一百零三支等。这样,联队毙敌第五十一师副师长以下多数敌军……二十八日进入镇头市。

黄昏时分,迫于日军的强大压力,第五十一师师长李天霞擅自将阵地向东退缩。结果,第七十四军的整体防线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第五十七师的阵地也随即被日军突破。入夜,日军以大兵力袭击了第七十四军军部,将军部直属部队打散。军长王耀武率卫士紧急突围,卫士排长被俘后被日军砍死,王耀武在夜色的掩护下得以逃脱。

经过一天的战斗,第七十四军的三个师只有第五十一师还算比较完整,第五十七、第五十八师残部只有向第五十一师靠拢。

二十八日凌晨,第九战区命令第七十四军撤出战斗,向战场的两侧转移。本指望第七十四军能够在长沙东北方向抵挡住日军的攻势,但没想到第七十四军溃败得如此之快。第七十四军溃败后,第九战区在长沙附近已经没有强有力的部队了——战区的主力已经残破,增援部队很难迅速形成作战态势。

就在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与日军第三、第六师团激战时,日军第四师团沿着粤汉铁路左侧迅猛地向长沙突进,并派出骑兵部队向长沙城奔袭。冲在最前面的是从第十三师团抽调来临时配属第四师团的早渊支队。

无论是重庆的军事委员会,还是长沙的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都没有估计到日军会攻击长沙城,因此未在长沙近郊以及市区做防御作战的准备。

薛岳准备放弃长沙了。

二十五日,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从长沙转移到了湘潭。

二十七日,早渊支队前锋抵达了石子铺,这里距长沙城已不到十公里。此时,中国军队第七十九军第九十八师抵达了长沙以北两公里的新河街、九尾冲、杨家山一线,并派出一个营向石子铺方向警戒,这个营立刻发现了早渊支队的前锋并与之接火。第九十八师师长王甲本决心在此抗击日军,随即命令一个营原地坚守阵地,主力则向石子铺方向出击迎敌。在长沙以北的三窑堂、白茅铺一线,第九十八师与早渊支队主力遭遇。早渊支队得到了航空兵的支援,猛烈的空中打击令第九十八师伤亡惨重,阵地很快被日军突破。早渊支队迅速强渡浏阳河,于当天下午二时二十五分冲进长沙城。

早渊支队单刀直入冲入长沙城,长沙城内的市民还未及外出避难,而从北向南败退的第九战区部队也在涌入长沙城——日军“最初曾加以俘获,但终于应接不暇,不得不在市街北部将其击退,使向湘江方面溃逃”。

几乎与此同时,奉命从广东增援而来的暂编第二军暂编第八师已赶到长沙东郊。但暂编第八师只有一个旅,官兵刚发起攻击就被日军压制了。师主力试图向长沙急行军,但道路被难民壅塞无法前进。

二十八日,第七十九军暂编第六师抵达岳麓山。薛岳命令该师渡过湘江进入市区,把早渊支队赶出城去。暂编第六师在师长赵季平的率领下,强渡湘江攻入长沙城,与早渊支队展开巷战。巷战持续之时,日军第三、第四、第六和第四十师团全部抵达长沙外围。

更严重的是,日军第三师团一部渡过浏阳河后,绕过长沙,继续向南直接冲向了株洲。日军第三师团一部向株洲的孤军深入,显示出其胆大妄为以及对中国军队的极度蔑视。日军一路南进,与撤退中的中国军队混杂在一起,不断激战不断伤亡,但却“一心向株洲挺进”。二十九日九时三十分,日军第三师团步兵第三十四联队第三大队冲入株洲城。

同一天,日军第四师团主力进入长沙城,在长沙体育场举行了军旗奉拜仪式。此时,从四川温江机场起飞的九架中国空军战斗机飞临长沙上空,在城北向日军山炮第十九联队的阵地俯冲扫射,并投掷了三十多枚炸弹。日军在中国战场上首次受到美国人的攻击——“这是美国支援的陈纳德志愿飞行团的第一次出击。”

十月一日,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阿南惟几陷入了一个欣喜与苦恼相互交织的矛盾境地。欣喜的是,他上任军司令官以后,第一次指挥大规模作战就取得了重大战果:第十一军不但攻占了长沙,甚至攻到了株洲,连中国军队精锐的第七十四军也被他打得七零八落。苦恼的是,按照作战计划,第十一军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必须迅速回撤至出发地。放弃付出巨大代价占领的长沙和株洲,这令阿南惟几心有不甘,但他知道大本营不会同意第十一军长期占领长沙,第十一军的兵力也不允许他这样做。可是,如果按照原路回撤,不可避免地要与中国军队的围追堵截作战——尾随上来的中国军队已经抵达长沙城外围。而就在这时,一个令阿南惟几的所有欣喜顿时烟消云散的消息传来了:在距长沙上千公里的湖北宜昌,据守在那里的第十三师团突然遭受中国第五战区部队的大规模围攻,局面已经岌岌可危。——一旦宜昌丢了,不但长沙作战会转瞬失色,他本人还很有可能受到大本营的严厉处分。所以,必须迅速带领部队返回,并且设法援救宜昌。

十月一日,日军第十一军下达了返回命令:第四十师团先行,第三、第四和第六师团并列。其中,第四十师团和第六师团在右,经永安市—麻峰咀—长乐街路线北返;第四师团在左,沿长沙—湘阴一线北返;第三师团居中。

鉴于阵前撤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为策应阿南惟几的第十一军北返,日军华北方面军发动了强渡黄河的作战,以吸引和牵制平汉路南段的中国军队,避免这个方向的中国军队加入追击围歼第十一军的作战。只是,日军华北方面军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这次钳制性的出击作战,竟然一下子把中原地区最重要的城市郑州攻占了。

中国的黄河,在抗战期间,是一条令中国人心绪复杂的河流。

当时驻扎在郑州两翼据守黄河河防的中国军队是:东侧从花园口、中牟、尉氏、扶沟、西华,一直延伸至商水周家口一线,为第三集团军第十二军的防地。第三集团军总司令孙桐萱,同时还兼任第十二军军长。第十二军的防区从黄河岸边的花园口起,弯弯曲曲地由北向南,足有两百公里之长。郑州的西侧是孙蔚如的第四集团军。两个集团军同属卫立煌的第一战区指挥。

沿黄河与中国军队对峙的日军主力,是华北方面军的第十二军第三十五师团,师团长原田熊吉中将。

这一带久无战事,对峙双方也就是不断地派出侦察或情报人员。相安无事的日子里,出现了一个特殊的情况,即利用黄河封锁线走私。

由于中国军队的生活必需品,如食盐等物资,必须从黄河对岸的日军占领区运来,因此,来往于黄河两岸的中国军队的情报人员,除了每天写一份“敌情和黄河水位与流速”的报告外,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利用工作便利来回捎带货物。黄河两岸物品的差价非常大,一来一往能赚不少钱,这让走私成为当地国民党军将领发财的一条捷径。——“军统局、指挥机关、游击队、战地服务队等等,都巧立名目,在河口设立办事处、联络处等,都以派人过河‘搜集情报为名,实际上干走私行当。”走私活动给防区的军事带来很大隐患,作为驻守一线河防的孙桐萱部很是为难,既要防止日军情报人员混入,又要照顾上级和友军的关系。

一九四一年十月三日夜,日军第十一军各师团开始从长沙北返,日军第三十五师团配备着骑兵、炮兵、坦克兵和航空兵向郑州河防发动了攻击。

日军主力的突击方向之一是中牟的黄泛区。

当日军派出小股部队向黄河边靠近的时候,河对岸的中国守军第二十二师的前哨发现有人想偷渡黄河,立即报告。但是,从连长到营长都认为这是“奸民”在偷渡以便“走私贩货”。凌晨三时,日军突然增大兵力强渡,在火炮和坦克的配合下分三路大举向南进攻。中国河防部队寡不敌众,伤亡惨重,黄河河防被日军突破。参与阵前登陆的日军军官的看法是:

由二日晨开始渡河到正午是第一期作战的最危险时期。如果在此期间,中国军乘我渡河中途,进行逆袭,其结果将不堪设想。因为炮兵分离不能支援,在广阔正面展开的第一线步兵部队,相互间也不能联系。

尽管孙桐萱立即部署防御,但天亮后,大批日军战机对郑州市区以及附近的中国守军阵地实施了猛烈轰炸,日军步兵同时开始了一轮接一轮的地面进攻。四日,中国守军拼死抵抗,日军所到之处的村庄,没有来得及撤离的村民也手持农具参加了战斗。孙桐萱赶到前沿,鼓励官兵发扬西北军的光荣与日军血拼到底。五日,中国守军和中国村民们与日军的对抗进入惨烈阶段,以致日军每攻占一个村庄,便对村民进行不分男女老幼的残忍杀戮。郑州附近是平原地带,日军机械化部队横冲直撞,中国守军武器低劣,根本无法阻挡日军的推进。

很快,日军靠近了郑州。

孙桐萱决定放弃郑州。

在通知郑州的工厂、银行、机关等单位撤离后,第三集团军部队逐次撤退到郑州以南构筑工事。此时,战场附近突然出现了汤恩伯的部队。汤恩伯在孙桐萱部队的阵地附近布防,并声称丢了郑州的孙桐萱部如果再后撤,就要把他们全部消灭。汤恩伯还扣留了战区运送来的物资,甚至还扣留了押运弹药的第三集团军的军官。孙桐萱盛怒之下,命令部队去打欺人太甚的汤恩伯部,被部下劝阻后,他只有向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告状。可是,孙桐萱是西北军出身的杂牌军,哪里能与中央军嫡系部队讲道理?一肚子委屈的孙桐萱派人带上他的亲笔信去重庆,请教他的老上司冯玉祥该怎么办。冯玉祥给孙桐萱写了回信:“当前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整饬部队,爱护民众,努力抗日。只要为抗日死,即使全军覆灭,第三集团军也能万古流芳。孙桐萱能战死抗日沙场,做一个抗日民族英雄,是可以含笑九泉的。”

无论如何,日军第三十五师团仅用了不到三天时间,便占领了中原地区最重要的城市、平汉铁路上的交通枢纽郑州,这足以说明中国军队的黄河河防形同虚设。

中国军队突然撤离郑州,普通百姓没有预料到。之前由于日机轰炸,城内的居民大多跑到城外躲避去了。在田野里躲藏了几天后,不回去就意味着饿死或冻死,听见枪炮声渐渐稀落下来,郑州的居民又往城里拥挤。他们与撤离的中国官兵擦肩而过。这些官兵炸毁了发电厂和营房,“他们随意抛弃武器和军服,偷窃老百姓的衣服、自行车、食品和其他有用的东西。星期六早上,郑州好像就是空城了”。这时候,日本的骑兵部队突然冲进了郑州。为防止中国军队反击,日军的第一件事就是构筑街垒和碉堡。但是,从第二天起,沦陷的郑州坠入了恐怖的地狱。美国记者贝克当时在郑州城内,他看见完成街垒构筑的日军开始了有系统的抢劫:

为储藏碎铁、小麦、棉花、大麻以及走私来的日货,都建起了仓库。所有这些物资在收走之前都贴了封条。对中国强盗现在是一经发现,就开枪击毙。据说,日本人这下子从国家仓库里搞到了大批走私货。至于小麦,那就更多了,因为夏季从郑州附近的农民那里征收的公粮大都被放在了这里。美造的军用汽车,穿梭般地在黄河两岸往返,最后都把这些物资送到了开封……任何人想躲开日本人都会遭到枪杀……沦陷期间,发生的不可思议的暴行一直接连不断,其令人震惊的程度,不下于南京大屠杀和早期日军所到之处的暴行……为了构筑工事和运送抢劫来的东西,日本人征用了他们所能找到的人和民夫,而不管有无劳动力,都得整天干活,不给饭吃。当他们喊饿时,就给盐吃,用以取乐。如果他们听错了命令,就被杖责或用刺刀枪杀。其中,有些只是由于不懂日语,就被加重残害。试图逃跑的,就被活埋……我听说,有两个女孩为了逃避强奸就把周身弄脏,结果,她们被用刺刀枪杀了。

三十一日,日军第三十五师团撤离了郑州。

负责善后的少量日军和汉奸们撤退时很从容:

十月二十九日,汉奸们讨价还价,把最后一批小麦以十二元一斗售光,就带着最漂亮的妓女回开封去了。翌日,大多数日本人也走了,方向是东北面的新桥梁,那里升起了缕缕烟云。据说,他们把搞到手的走私日本货都烧掉了,这是为了制造新的需求。十一月一日,这座城市如此平静,以致有些传教士就大胆进城,以便看看日军后卫如何撤离。这些日军顶多不过十多名,动作很从容,显得很有自信。他们将个人抢来的东西装好卡车,就开走了。此后还不到一小时,难民们就涌进来了。警察没有出现。几个小时之内,又发生了更多的抢劫以及抢匪之间的打斗。一批人手持刀斧,涌向日本人用电线搭成的路障。没等任何权威人士到来,那些电线和电线杆就都被砍走,不见了,它们都被穷人用了或卖了。下午,有些国民党部队开进了城。大捷就这样完成了。

日军向黄河北岸返回时,遭到中国军队的不断袭击,一个名叫鲤登的日军少将被打死。起初,中国军队第八十一师的敢死队在一座寨子里遭遇日军,并发生肉搏战,全歼寨内包括联队长小林大佐在内的百余名日军。在小林大佐的尸体上,中国官兵发现了文件和地图,得知这股日军的总指挥官是鲤登少将,其指挥所就设在黄河岸边的一座大庙里。中国官兵当即包围上去。攻击时,又接到日军飞机给鲤登空投下来的文件,文件上标明了掩护鲤登部队回撤的路线。中国官兵在这条路上设伏,猛烈袭击了鲤登和他的卫队。为了抢救鲤登,日军的数十门火炮向中国军队猛烈轰击,还空投了伞兵以加强鲤登的卫队,但鲤登少将还是被中国官兵击伤,最终因伤势严重而死亡。

就郑州作战而言,日军的最大收获是在黄河南岸平汉路西侧的霸王城附近建立起一个桥头堡阵地,由第二一九联队的两个步兵大队和一个炮兵大队驻守。这一桥头堡阵地,为后来日军打通南北大动脉的攻势作战,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支撑。

此时,在南面的湖北战场上,阿南惟几获悉了日军第三十五师团从郑州撤退时遭到猛烈追击的消息,这让他越发感到阵前撤退的巨大危险。同时,宜昌方向的第十三师团的告急电报不断传来。阿南惟几这才意识到,最大的危险不仅是阵前撤退,还有当他贸然攻击长沙时把宜昌丢了。

日军第十一军进攻长沙期间,按照重庆军事委员会的电令,为配合第九战区作战,中国军队第三、第五和第六战区分别向当面日军发动了范围广泛的袭扰。

第三战区九月二十三日开始行动。担任鄱阳湖东岸、湖口至安徽境内长江南岸防御的唐式遵的第二十三集团军,对当面日军第一一六师团所据守的长江沿岸主要据点发动了多次袭击;担任宣城以东、太湖以西苏皖边界地区防御的上官云相的第三十二集团军,向当面日军第十五师团的各个据点及重要交通线实施了攻击;担任钱塘江两岸至浙江东部沿海防御的王敬久的第十集团军,向当面日军第二十二师团发动攻势,破坏了嘉兴附近的铁路;担任福建沿海防御的刘建绪的第二十五集团军,对厦门岛和闽江口的日军发动袭击,一度攻占了南日岛;特别是在距离岳阳很近的南昌附近,刘广济的第一〇〇军在南昌周边对日军第三十四师团各据点频繁发动进攻,前进到牛行、乐化和南昌近郊,夺取了楼前市、黄溪渡等要点。

第五战区主要以破坏铁路和公路为重点。从九月二十五日开始,李品仙的第二十一集团军以大别山为基地,在广济至武汉之间,向日军独立混成第十四旅团和第四十师团一部防守的长江北岸据点以及日军第三师团一部防守的平汉路南段,发起了多次攻击;何柱国的第十五集团军和汤恩伯的第三十一集团军,在淮河南北地区向津浦路以南的日军据点发动攻势,陇海铁路徐州至开封段、平汉铁路信阳南北段,日军防御的铁路线受到多处打击;孙连仲的第二集团军以桐柏山为基地,向平汉铁路花园至孝感之间以及应山、随县等地出击,一度攻入随县县城;王缵绪的第二十九集团军以大洪山为基地,向京山、钟祥附近的日军据点发动袭击,破坏了京钟公路。

第六战区行动最晚。

中国第六战区是在日军占领宜昌后的一九四〇年七月成立的,所辖部队有长江上游江防军、第二十集团军、第二十六集团军等,共十个军二十七个师。战区当面日军是防守宜昌和当阳的第十三师团、防守当阳以东襄河以西的第三十九师团,还有掩护交通线的独立混成第十八旅团等部队。日军第十一军发动长沙作战后,第十三师团奉命抽调出早渊支队前往参战,独立混成第十八旅团也调往第四师团原驻地接防。因此,宜昌方向的日军兵力大大减少。第十一军开始长沙作战时,重庆军事委员会命令第五战区所辖的第三十三集团军暂归第六战区指挥,蒋介石连续发出三道电令,督促第六战区趁机把宜昌夺回来,限定发动攻击的时间是九月二十三日。

第六战区的攻击部署是:吴奇伟的长江上游江防军第二、第九十四军和第八军之第五师等七个师作为主力攻击宜昌;周碞的第二十六集团军第三十二、第七十五和冯治安的第三十三集团军第三十九军攻击当阳,负责切断汉宜公路,阻止日军第三十九师团向宜昌增援;冯治安的第三十三集团军第五十九、第七十七军进攻荆门,与第二十六集团军协同作战;霍揆彰的第二十集团军第五十三、第七十三、第八十七军向鄂南的白螺矶、沙市和江陵进攻,切断汉京公路,阻止日军向宜昌增援。各部队开始攻击的时间为九月二十七和二十八日。

但是,直到九月三十日,日军第十一军主力已全面强渡捞刀河,其先头部队早渊支队已接近长沙时,第六战区对宜昌的攻击才正式开始。

令人不解的是,一向以情报收集准确及时自居的日军,竟然完全没有获悉中国第六战区将进攻宜昌的情报。即使阿南惟几从宜昌方向调出部队参加长沙作战时,有消息说中国军队正向宜昌方向移动,日军的情报部门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由此导致“第十一军从长沙返回时,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指挥下的约十五个师,为夺回守备薄弱的宜昌蜂拥而来”。

宜昌被日军认为是直接威胁重庆的“最尖端的要冲”,也是轰炸重庆的最便捷的前沿基地,更是动摇中国抗战意志的一个前锋要点。日军知道,“当地居民自占领以来一年余,表面装作归顺,但其反面,一直从事于最前线的激烈的情报活动”。——中国统帅部从宜昌民众那里得到了大量有价值的情报,特别是得知长沙作战开始后,日军从宜昌方向抽调出大量部队,宜昌周边和城里只剩下第十三师团的第六十五、第五十八、第一〇四联队。因此。中国方面认为:只要在荆门和当阳方向阻击住可能增援的日军,必定能将宜昌夺回来。

第六战区对宜昌的攻击虽然启动晚了,但行动坚决且果敢。宜昌外围兵力薄弱的日军据点立即陷入恐慌中。在北面龙泉铺地区凤凰观据点,日军第六十五联队正在举行宴会,祝贺第一大队大队长山本义雄少佐升任旅团副官和第二中队中队长高桥东太郎升任大队长。突然,中国官兵冲了过来,整个据点遭到毁灭性打击。在双莲寺地区仙人砦据点里的警备队几乎被全歼。在宜昌的东部和西部,日军在激战中纷纷溃退。宜昌西部地区是隔着长江俯瞰宜昌的重地,由日军第五十八联队和山炮一个大队防御,中国军队居然在这一方向集结起一百多门大炮,第九十四军的八十四个连在炮火的支援下猛扑过来,攻击的凶悍程度令日军心惊胆战:“以无声息的肉搏,连夜顽强持续攻击。其攻击极为壮烈,甚至将棉被盖在通电的铁丝网上进行冲入。拂晓后,正准备对冲入阵地的数十名敌兵加以捕捉时,刚一接近,他们就用手榴弹集体自杀。”

十月三日晚,中国军队对宜昌形成了包围态势。

日军第十三师团是组建于一九〇五年日俄战争时的老部队,曾强行登陆库页岛迫使俄国守军投降。但是,一九二五年日本大裁军时,该师团的番号被取消。一九三七年九月,中日战争全面爆发,第十三师团才在仙台重新组建。新组建的部队在师团长荻洲立兵中将的指挥下,被派往中国上海参加淞沪会战,之后参加了津浦路作战、徐州会战和武汉会战,是侵华日军的主力师团之一。一九三九年八月,荻洲立兵调任第六军司令官,师团长由田中静一中将继任,部队又参加了第一次长沙会战和枣宜会战。日军占领宜昌后,田中静一调任宪兵司令官,师团长由内山英太郎中将继任,部队驻守宜昌地区。

内山英太郎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个老资格的日军师团会陷入如此糟糕的境地。四日,他在部署宜昌最后防御时,发现外围据点已纷纷崩溃,中国军队正从四面八方涌来,而他的手上根本没有部队可以用来防守宜昌城。他组织起一支“宜昌防卫队”,防卫队的士兵都是由没有任何作战经验的各类后勤人员组成——“组成完毕后,检查了人员的军装。当时,内山师团长、秋永参谋长等问到,有无步枪实弹射击、刺枪等经验时,竟无一人具有这样的体验。师团长内山中将大为吃惊,但另一方面由于这些士兵还是东北(日本本州东北部地区)的健儿,所以尚抱一线希望。”更令内山英太郎心烦意乱的是,九月四日这天,由东京浅草来的一个演出慰问团抵达了宜昌。无法得知这个演出团是如何通过中国军队的包围圈进入宜昌城的。内山英太郎命令演员们去野战医院护理伤员,可演员们被伤员们的悲惨情景吓坏了,这个命令随即被迫取消。但是,“因情况紧张,对宜昌市内的警备,除当地的日侨、军乐队(第十一军派遣的)等外,就连这个慰问团的成员也都拿起了武器”。

十月七日,中国军队经过激战,逐渐向宜昌市区压缩,宜昌城内的日军濒临崩溃。那个临时组织起来的“宜昌防卫队”,在师团通信队长鸟居贞雄大尉的指挥下,虽然拼命射击,但阵地前的一百米却总是死角,因为所有人都“不能有效射击”。而鸟居贞雄本人“站在矮墙上”,其指挥方式是不停地比画,“据说在守军们看来就像恶神一样”。结果由于目标格外显眼,“该大尉不幸大腿受到贯通枪伤”。入夜,内山英太郎向第十一军司令部发出紧急求救电报:“敌总兵力为北正面九个师,西正面三个师,南正面两个师。敌的一部由我配备的空隙潜入,内外呼应,似在企图夺回宜昌。”然后,他给驻扎汉口的日军第三飞行团团长远藤三郎少将写了一封亲笔信,告知第十三师团已经“抱定玉碎之决心”,“务乞”远藤三郎“前来宜昌”以交代“善后对策”。

远藤三郎接信后,“决心向敌炮击下的宜昌飞机场前进”。

八日晨,远藤三郎乘坐的轻型轰炸机在宜昌机场降落。他发现宜昌城内的危机远比想象的严重得多。内山英太郎对他说,第十三师团连伤员和后勤人员都上战场了,但愿在机场还能使用时哪怕空运来一个分队的兵力也好。谈话间,“两将军的眼中闪烁着泪花”。

远藤三郎返回后,日军第三飞行团对包围宜昌的中国军队进行了猛烈轰炸,同时开始紧急空运增援部队。八日一天,日军出动作战和运输机六十四架次,九日达到一百二十五架次。这天,当阳方向的日军第三十九师团一部,突破中国军队阻击后急速西进,于下午二时三十分到达宜昌。

中国军队的攻击依旧十分顽强。距离第十三师团司令部仅千米的外围阵地东山寺岌岌可危,中国官兵的前赴后继、昼夜作战极大地挫伤了日军的士气:“在我阵地前,战死的重庆士兵的尸体,连长在前,军官继后,在地面上排成了金字塔形。在一名战死重庆军连长精心记载的日记本上,写着对部下士兵的无限信任和明天(十日)必将占领宜昌的必胜决心。”

十日,阵亡的中国连长盼望的胜利之日,日军第十三师团师团长内山英太郎绝望了,他作出四项决定:

一、烧毁步兵第一〇四联队军旗——军旗一旦送回,即安置于地下壕内,旁边准备一罐汽油。

二、烧毁机要、秘密文件。

三、决定师团长、幕僚、各部长的自尽位置,做好设备及烧掉尸体的准备。

四、致军司令部的最后文电的拟稿(秋永参谋长取得许可,将文电译成密码,放在衣服口袋内)。

师团参谋长秋永力专门指派副官酒井留四郎,在师团长、参谋长都自尽之后,设法携带电文突围出去,争取逃到长江对岸的第五十八联队那里,然后向大本营报告。

八日深夜,远藤三郎来到第十一军司令部,见到了刚从岳阳返回武汉的军司令官阿南惟几,“恳切地报告了宜昌的困境”。当阿南惟几听到“第十三师团长及幕僚决心一死”时,断然命令第三十九师团师团长澄田赉四郎指挥江北所有兵力迅速推至宜昌地区,首先歼灭宜昌东侧的中国军队;并命令刚刚从长沙方向回撤的第三、第四师团紧急增援宜昌。

十月十日,“双十节”。

凌晨二时,中国军队对宜昌发动了最后的总攻。攻击受到突降大雨的严重影响。等待增援的日军宜昌守军拼死抵抗,第三飞行团不顾天气恶劣倾巢出动,极力遏制中国军队的攻势。天亮后,中国军队第二、第三十二军和第七十五军第十三师等攻击部队,在攻占了宜昌外围最后的几个坚固据点后,一股部队终于从东面突入宜昌城内。内山英太郎将他的师团司令部移到了战壕里。日军的战机疯狂地轰炸扫射,地面部队施放了大量毒气弹,中国突击部队因伤亡巨大又撤到了城外。第六战区紧急调整部署,准备再攻,但此时日军增援部队已经靠近,最先冲进长沙城的早渊支队以连续作战的惊人速度返回,会合了宜昌以东的第十三师团第一〇三旅团向宜昌突击而来。

十日,大雨依旧。

为避免陷于被动,重庆军事委员会电令第六战区停止攻击。

十一日,还是大雨。

日军第三十九师团主力抵达宜昌。

中国军队第六战区部队已经撤离。

日军增援部队给阿南惟几发出的电报是:“错过攻击时机,实感抱歉。”

宜昌作战结束了。

中国军队付出了巨大伤亡代价,但最终功亏一篑。

只是,日军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战争进行到此,已不是日军随意主宰战场的时候了。

正如阿南惟几担忧的那样,从长沙北返的日军沿途遭受了严重损失。在猛烈追击、侧击和堵截日军的严令下,中国军队对回撤的日军展开了多路攻击。第七十九军第九十八师背对湘江,日军第四师团为打开回撤的通道,向该师据守的鹤羊山阵地猛攻,中国官兵誓死不退。连长余应勇阵亡后,继任的两位连长也相继牺牲。两军肉搏在一起,小山上血肉横飞,仗一直打到阵地上只剩下十五名中国士兵。十五名士兵在副师长的带领下,与守湘阴的第九十九师取得了联系,迂回到日军第四师团的背后猛冲猛打,打死了日军第一一六联队第一大队大队长川崎进和第二大队大队长横泽三郎。五日,第四师团主力抵达汨罗江南岸,配属其指挥的早渊支队因紧急增援宜昌,由营田乘船急速北返。

湘阴城是日军回撤的必经之地,日军的军需物资以及伤员都要通过这里北运。守城官兵是中国军队第九十九军第九十九师二九五团一营。基于日军轮番向湘阴城发动进攻,一营在营长曹克人的指挥下拼死血战。正是宜昌危急的时刻,为了尽快回撤增援宜昌,第十一军命令平野支队尽快攻下湘阴,打开北返的通道。日军投入了千人以上的兵力,并空投了伞兵对湘阴城形成合围。一营官兵四百余人抵挡日军达五天之久,血战到最后一刻全营伤亡殆尽,营长曹克人和另外十八名官兵因负伤被俘。为了泄愤,日军将他们残忍地凌迟处死。四日,荒木支队赶到,日军进占湘阴城。之后,平野支队与荒木支队一起经营田水路北返。

第六师团在捞刀河以北的福临铺遭遇中国军队阻击,五日傍晚抵达汨罗江北岸。第三师团在枫林港以北,遭遇中国军队第九十九师主力以及第九十二师一部的阻击,双方的交战一度陷于胶着状态。第三师团全力突击,才得以摆脱第九十九师的纠缠。然而,第九十九师后退了,第九十二师主力又围上来了,炮火的轰击十分猛烈。由于第三师团被限期回撤,因此只有改变回撤路线,一面阻击中国军队的攻击,一面向右翼的第六师团靠拢。第四十师团十月一日夜开始回撤,在金井附近遭遇中国军队第二十军的攻击,师团拖带的一千二百名伤员被滞留在该地,师团主力不得不一边与中国军队作战,一边掩护兵站输送队转运伤员,直至七日晚才抵达汨罗江北岸。

第二次长沙会战,日方统计的数据是:中国军队遗弃尸体五万四千具,俘虏四千三百人;日军战死一千六百七十人,负伤五千一百八十四人。这个统计显然严重夸大了中国方面的损失,缩小了日军的伤亡。但从中国方面的相关史料看,参战各部队的损失接近百分之五十。

日军发动此次作战,显得盲目而轻率,作战期间差点把宜昌丢了便是例证。中国方面大力宣扬“第二次长沙大捷”,以此鼓舞士气和民心,提高中国抗战的国际形象,从政治角度看可以理解。在这次会战中,在重庆军事委员会的指导下,各战区都做了战略和战役协同,特别是第六战区对宜昌的进攻颇有声势。这种协同在以前的诸次会战中是很少见的,由此显示出中国军队在作战全局意识上的某种进步。

但是,第九战区的所谓“伯陵防线”,乃至“诱敌深入”的战术,在此次作战中暴露出诸多问题。例如,一直说日军第十一军处在第三、第五、第六和第九战区的包围中,亦即中国军队对日军第十一军始终呈现着外线作战的有利态势。但是,从日军敢于发动大规模攻势的角度看,这种判断站不住脚,因为战略外线并不等于战役外线。当日军集中兵力,对准中国军队防线上的某一个局部发动大规模纵深突击时,中国军队的这个局部即刻便会陷于被动状态。而“诱敌深入”一说,在此次作战中几乎没有得到体现。在汨罗江两岸与日军决战,只是第九战区的一厢情愿。第九战区设想中的日军突击到此的颓势,并没有出现;而中国军队主力也没有按照“诱敌深入”的原则保持在战场的两翼,他们大部分被放置在日军攻击的正面拼死阻挡,以致部队伤亡惨重。

再者,第二次长沙会战期间,相邻各战区虽然有协同,但由于投入的作战兵力不大,没有一处令日军感到疼痛,可以说,并没有充分发挥战略外线的作用。即使是第六战区对宜昌的攻击,也因为发动时间过晚,兵力不够集中,最终无功而返。设想一下:如果第五战区能够同时积极行动,切实切断汉宜公路和京汉铁路南段,或许能给第六战区再争取几天时间,克复宜昌也不是不可能的。而在日军对郑州的攻击中,中国军队最大的失误,是听任日军在黄河南岸建立了一个桥头堡阵地,这将在一年后的战事中显现出对中国方面极其不利的后果。

第二次长沙会战后,第二十七集团军总司令杨森的作战检讨是:中国方面对敌情的判断过于主观;友军之间依旧彼此不信任,导致缺乏必要的协同;部队运动往往因迟缓而贻误战机。至于中国军队的素质低下和军纪涣散,虽然是老问题,但杨森的实话实说还是令人吃惊:

各级指挥官统率能力薄弱。敌突过新墙河南岸后,我各部官兵辄多因敌骑骤至,望风披靡,官长全失掌握,士兵四处溃散,纷纷到平江、浏阳,络绎不绝,甚至团长亦有只身后遁者。既不见官长收容,复不见自动集合、寻觅部队。本部曾令受训始回之张德能师长,多方截堵收容,奈以能截堵地方有限,收容者不过什一,但亦在千以上。其他地方可以想见。后闻此等溃兵,有到醴陵、攸县、衡阳者,以此概计,名为一军一师,其实作战未终伤亡者不过十分之一二,溃散逃亡者十分之五六,战场作战者亦不过十分之二三而已……部队官长平时教育不良,约束之无方可以概见。奉行命令不彻底,甚至对所受任务取巧规避。各部常因战斗情势恶劣之际,对命令多取怀疑态度,毫无自信能力,不肯排除万难,尽最大努力,以致迟缓徘徊,系图一己苟安,不顾整个战局。例如,担任侧击及非敌主力方面之攻击部队,每以一个军或师辄为敌数百人所抑留与牵制,不肯取断然手段歼灭或驱逐敌人,而保持对峙状态。甚至在此战局极度紧张时期,不肯拼命与友军协力,反抛弃任务,率部遁入深山,事前并不通知上级指挥部与邻接有关友军,而将有线无线通信停止,故意隔绝,致命令无法下达,事后见敌退去,始出而电询战况敌况者,大有人在。

第二次长沙会战后,成为全国舆论焦点的事件,是蒋介石下令以“临阵脱逃”的罪名,处决了第七十四军第五十八师师长廖龄奇。廖龄奇和他的副师长张灵甫同为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两人都以能征善战闻名。特别是廖龄奇操一口流利的英语,这在中国军队带兵打仗的师长中实不多见。但也许正因为才高过人,加上国民党军中复杂的派系,廖龄奇与陈诚、白崇禧、薛岳,甚至与军长王耀武,都存在着严重的隔阂。此次长沙作战,第七十四军因被薛岳放在了抵御日军进攻的正面,全军陷入苦战,而第五十八师师长廖龄奇因战前请假去江西吉安结婚,顺便转道回老家湖南祁阳省亲去了。长沙丢失,自然要追究责任,薛岳提出了应该受到处分的将领名单,包括第二十六军军长萧之楚、第三十七军军长陈沛和第十军军长李玉堂。蒋介石没有采纳薛岳的名单,因为他知道第三十七军和第十军在作战中还是卖力的。特别是,萧之楚在庐山军官训练团时,曾与薛岳分任第一、第二营营长,两人积下过旧怨,这一点蒋介石心知肚明。而当薛岳提出廖龄奇时,立即得到了陈诚和白崇禧的支持。廖龄奇虽是黄埔出身,属蒋介石嫡系派别,且在以往的历次会战中无不是率部坚守战场,但这一次,蒋介石不但没有反对,反而赞同了薛岳的意见——蒋介石知道,所有的将领都在盯着他如何对待“临阵脱逃”的黄埔系。在幕僚们多方奔走说情未果的情况下,十月二十二日,廖龄奇被押解刑场执行了枪决。

执行者宪兵第十八团团长姚应龙的执行报告:

奉手令:“第五十八师师长廖龄奇临阵脱逃,着既枪决可也。并奉主任贺批‘奉谕交宪兵第十八团团长姚应龙立即执行具报”。遵即于本(二十二)日午后二时三十分会同钧会警卫团第一营营长郑畴,在侍从室将该师长廖龄奇提出,验明正身,解赴南岳市蒋家垄执行枪决矣。该师长当写遗嘱三件:一呈其母处理家事;一致其表弟托照应家庭及结算师部账目;一致其妻劝改嫁。此外并无他语。理合检同该师长遗留物品单一纸,抄呈遗嘱三件,暨执行情形,呈报鉴核。

贺,即重庆军事委员会办公厅主任贺耀祖。

事实上,廖龄奇得知部队开往湘北战场后,曾从湖南祁阳乘车赶回,指挥部队阻击南渡汨罗江的日军,直到部队从汨罗江北岸撤退后,他安置好因伤亡严重亟待整理的部队,才又返回老家去了。

廖龄奇的被处决,引起了国内和军内舆论大哗,愤愤不平的第五十八师官兵差点哗变。

但是,这位年仅三十六岁的师长的命运,很快就被动荡的历史湮没了。

一九四一年,国际环境剧烈地动荡和变化着。

这种动荡和变化波及亚洲。

突然,一个令世界目瞪口呆的消息传来了。

在浩瀚的太平洋上,日本海军突袭了美国海军太平洋舰队。

此前,没人能够料到,这一爆发于大洋深处的战事,将深刻地影响中国抗日战争的进程,也将深刻地影响世界历史的进程。

第五章

长沙上空之云彩确见光辉夺目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凌晨——日本偷袭珍珠港之时——在中国内地与香港分界线上的内地一侧,侵华日军第二十三军第三十八师团第三十八旅团旅团长伊东武夫,带领步兵第二二九、第二三〇联队以及炮兵第三十八联队,在漆黑的夜色中潜伏在深圳附近茂密的芭蕉林中。

三时四十分,日军大本营向第二十三军发来暗语:“花开,花开。”

第二十三军司令官酒井隆回复:“‘鹰命令已经发出。”

同时,第二十三军司令部向躲藏在芭蕉林里的伊东武夫发出了进攻命令。伊东部队即刻跃出芭蕉林冲入深圳河。

“花开,花开”的意思是:日本已经在太平洋上动手。

“‘鹰命令”,指的是日军进攻香港的作战命令。

中日全面战争爆发后,中国东南沿海主要港口相继落入日军之手。但是,“虽已对中国沿岸海面进行了封锁,但一直不够严密,无数帆船以香港为中转基地,横行于华中、华南沿海一带,到处形成了向腹地走私的通道”。至一九四一年底,香港成为重庆与国际保持联系的唯一门户,国民政府在香港设有军政部武器购入部、外交部办事处、交通部办事处等机关。“香港港湾仓库里的军需物资堆积如山”,大量的国际援助通过香港转运至内地,启德机场与重庆之间保持着每周的航班往来。因此,早在一九三九年底,日军大本营制订下一年度作战计划时,就已将攻占香港列入其中,但前提是英、美在欧洲参战以后。

为了顺利地攻占香港,一九四〇年六月,日军华南方面军第十八师团进行了广九作战,攻占深圳、宝安和沙头角等边界一线,彻底阻断了香港与中国内地的陆路通道。尽管日方极力避免与英国发生冲突,但日军逼近港中边界的行为,还是引起了香港的巨大恐慌。“六月,香港出现了许多不祥之兆的传说,中文小报声称长城内下了六月雪;上海的太阳还出了晕圈。二者都是收成不好或刀兵之灾的征兆。” 六月二十八日,香港公布妇女儿童以及与保卫香港无关人员一律离港的总督令;还颁布了类似进入战争状态的一系列社会法令,包括征用载重汽车、驾驶员必须登记以及关于土地、房屋、船舶、车辆和飞机的征用条例。——“中国居民中,富人为防盗,购买了更加结实的铁门并砌高了围墙。而他们爱国的孩子们的团体,却给重庆的蒋介石夫人送去一面锦旗。中产阶级大量储粮,穷人跑去向算命先生问吉凶。难民们只要还逃得起,就都转向珠江口对岸的葡属澳门。”

香港当局极力表示,英国人定会个个都是保卫香港的好汉:

英语报刊对东方的坏消息一律不登载,对欧洲的坏新闻也多方避免。其手法一是拖延,二是突出鸡毛蒜皮的好消息,最后是一再重复英国的光荣历史。在报导法国的最暗淡消息的同时,报纸就发表社论,高谈阔论香港的财政问题以及对历史影片日益增长的兴趣等。有家报纸竟然发表了这样一封读者来信,说对保卫香港是勿需担忧的,因为任何英国人都能在几小时内学会持枪杀敌。

香港的中国人很快就会知道,当日军真的冲到英国人面前时,他们将是什么样子。

七月,日军大本营命令重炮兵第一联队和独立重炮兵第三大队移至广东。七月下旬,日军参谋本部又从中国东北和华中地区抽调航空兵部队集结于华南。

这些消息令香港更加人心惶惶。

此时的英国为抵御德国已是焦头烂额:“一九四〇年五月十日,德军开始了西线大攻势,在优势机械化部队和空军主导力量的闪电战面前,英军抛弃了全部装备,在同月下旬由敦刻尔克撤退回本土;法国军队溃退,于六月十七日贝当政府投降。一向君临七大洋(北太平洋、南太平洋、北大西洋、南大西洋、印度洋、北冰洋、南大洋)的大英帝国的命运,现在似乎已成风中残烛。”而日本人最关心的是:德国何时在英国本土登陆?当然,在日本人看来,这只是时间问题——“大英帝国的崩溃已是预料中的事了。”

这样一个英国,无暇顾及香港。英军参谋总长迪尔对此辩解道:“即使我们能够向远东派遣强大的舰队,面对已在中国大陆上站稳脚跟的日军,能否确保香港仍属疑问。在任何情况下,香港都不能作为一个前进海军基地使用。对于既不能救援,又不能长久抗战的香港,只能做尽可能长期保持的前哨阵地。对于主张加强守备部队的压力,应当坚决顶住。”于是,英国只从遥远的英属加拿大,向香港派来了两个步兵营和一个通信连。

日本人认为,他们攻占香港的时机终于来了:“欧洲战局如此急转直下,必然要对南方各地区的政治局势带来很大的变化。法属印度支那,荷属东印度群岛,已成为失去本国的殖民地,香港也已孤立无援。过去我们曾力求彻底切断列强的援蒋行动,但未获成功。多年来苦于寻求解决中国事变的途径,并渴望形成东亚自给圈,以对付英、美的经济压力。如今形势的发展,对于希望进入自给圈一环的东南亚地区的日本来说,真是难得的好机会。六月十日意大利作为德国的盟邦参战,日本朝野上下,为德国的闪电战所激动,跃跃欲试。一时街头巷尾充满了‘不要赶不上公共汽车的暗语。”日本陆军普遍认为,攻占香港,最低限度可以阻断英美对蒋介石政权的援助,从而再度迫使重庆政府在坚持还是屈服面前作出选择。

香港已在日军的虎口之下。

香港总督兼全军指挥官是杨慕琦,香港英军总司令是玛尔特比少将,他们能够指挥的部队大致如下:罗松准将指挥的加拿大旅,辖皇家步枪团一营、威尼帕古·古拉那达司团二营;瓦利斯准将指挥的香港步兵旅,辖皇家苏格兰旅二营、密道尔·赛克斯团一营、拉吉普特七团五营(印军)、旁遮普蒂十四团二营(印军);玛古·劳德准将指挥的皇家炮兵团,辖第八重炮营、第十二重炮营、第九六五独立炮兵连、第五高射炮营和新加坡炮兵队所属的两个山炮连;考林松准将指挥的海军,官兵约八百七十名,有驱逐舰三艘、炮舰四艘、鱼雷艇八艘、巡逻舰十五艘以及少量的陆战队;撒利潘中校指挥的空军,官兵约一百名,有鱼雷轰炸机三架和水陆两用机两架;总督直属部队还有皇家工兵、通讯、辎重、军械勤务、卫生、宪兵等各队。

以上部队共计一万余人。

蒋介石知道仅凭这点兵力,香港无法抵御日军的进攻。于是向香港派遣了军事使节团,帮助建立起由香港人组成的义勇军,规模大致为一个团,由英军上校劳兹指挥,辖七个机枪连、四个炮兵连、一个高射炮连和工兵、辎重、通信、救护等小队,总计兵力一千七百二十人。

香港乃弹丸之地,少量的高射炮遮蔽不了天空,几门岸炮也封锁不了海岸,构筑的所谓防线仅仅是依低矮的山包挖掘出的一条步兵战壕而已,根本没有防御纵深可言。——所有这一切,日本人很清楚,他们依旧精心准备的原因只有一个:虽然是在中国的领土上,但他们攻击的对象包括了“西洋鬼子”。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五日,日本天皇批准了对美、英、荷的作战计划。

十二月二日,日军第二十三军正式下达攻占香港的命令:

一、帝国决心对美国、英国、荷兰国开战。

二、本军即将开始攻占香港。

三、佐野兵团、北岛部队及本军飞行队,根据波集作命甲第一百三十四号命令,立即对香港开始攻击。

八日凌晨,日军第二十三军航空队扑向了香港启德机场。

香港上空云雾弥漫。

日军战机飞抵机场上空四千二百米处,率队作战的土生大佐并没有看见机场上停有战机,只看见附近的海面上泊有几艘英军舰船。土生大佐认为,英军的飞机可能提前得到消息跑了。但是,当护航的战斗机和轻型轰炸机一起俯冲的时候,终于发现在启德机场的一角英军战机整齐地排列着。日军轰炸机把携带的三百五十公斤炸弹全扔了下去,之后战斗机反复俯冲扫射,英军的战机瞬间全毁。——英军的战机之所以全部停在机场上,是基于英军指挥官下达的这样一道古怪的命令:“鱼雷轰炸机在黄昏或拂晓,为攻击日本海军主力舰或重巡洋舰的好时机。在此时机到来之前,全部飞机不准离开陆地。”

日军先遣部队第三十八旅团冲入了香港境内。

边境上已无英军。所有道路、田垄,一切能通过人马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和马,进击犹如怒涛一般指向边界。向东南侧的铁舟桥在一个半小时内,渡过了轻坦克、汽车三百余辆、马四百匹,人员约一千名。东面第二十三军炮兵部队的炮声轰鸣。步兵第二二九联队于九时在沙头角西侧突破边界,向大和市开始进击……从粉岭到石湖墟,不见敌踪,据驻民说,英、印兵已向九龙方向退却……到达大和市北面的铁路桥时,突然受到两挺机枪的直射,部队遭到兵力不明的英军的抵抗,在此瞬间,尖兵中队散开并开始还击,第一大队也随之展开队形。约三十分钟后,英军后退。日英冲突的第一个回合就此短促地结束。

日军伊东先遣队兵不血刃地突破了边界。

十一日,日军逼近九龙要塞。由于突破边界的行动过分顺利,以至于第二十三军司令官酒井隆产生了某种警觉,认为英军要不就在九龙要塞里企图依据坚固工事抵抗,要不可能还有战术上的更大陷阱。因此,攻击需要足够的准备,特别要等重炮部队上来,于是命令各部队停止前进。但是,一个令日军司令部震惊的消息随即传来:日军的一支部队竟然直接冲进九龙要塞,并发来电报说他们已占领了要塞核心高地。日军第三十八师团师团长佐野忠义无论如何不相信这是真的。至少在当时,日本人对赫赫有名的大英帝国军队充满了惧怕。他们认为,如果在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贸然进攻英军防守的坚固要塞,将会遭受空前的损失。但是,前往现场调查的师团参谋长回电了:步兵们不但冲进了九龙要塞,而且确实占领了制高点金山。

防御九龙要塞主阵地的,是瓦利斯指挥的英军香港步兵旅。主阵地环绕着铁丝网,由地下交通壕连接着五个以上的火力点。但是,当日军小部队摸上来的时候,各据点里居然都没有配备火力。负责守备的中队长吉姆斯大尉的解释是:“由于对陈旧落后的地下阵地不满意。”堡垒受到攻击后,瓦利斯旅长认为这里地形险要,日出前不宜进行反击。于是一直等到天亮,瓦利斯督促皇家苏格兰大队反击被日军占领的堡垒,苏格兰大队的大队长持反对意见,认为他的有限兵力不可能完成反击任务。瓦利斯旅长认可了这一理由,他向玛尔特比总司令报告说:“强迫大队长去执行他认为无把握的计划是无益的。”

日军很快就冲到了苏格兰人面前。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叫山本的中队长,其奋不顾身的举动像要实现“武士道置生死于度外似的”,弄得他的传令兵在后面疯狂地追赶。山本很快发现了从主阵地撤下来的皇家苏格兰旅的一个连队,但同时他也被苏格兰人发现了——山本立刻被密集的子弹打倒在地。后续的日军狂风一样冲击上来,苏格兰人伤亡惨重地仓皇撤退。“十一时三十分,玛尔特比总司令决心撤出九龙并向杨慕琦总督作了报告”,之后“发出了向香港岛撤退的命令”。

九龙半岛上唯一的坚固防御阵地,就这样莫名其妙地丢失了。

日军一直冲到维多利亚海湾的北岸——隔着海湾就是香港岛了。

此时,几个擅自行动的日军——第三十八师团少尉伊藤三郎和小池礼三,他们都曾是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游泳选手——从九龙这边的鲤鱼门到对岸香港岛的东北角之间,海湾水道狭窄,大约只有一千米,因此两个少尉认为他们可以游过去。他们以能游泳四公里为挑选条件,迅速组织起一支敢死队。但是,敢死队员们下了海才感觉不对劲。尽管这是南方,但十二月的海水依旧冰冷刺骨,加上身上的装备很重,仅游了五分钟就不行了。返回后,发现淹死了十几个人。

十二月十三日,日军向香港总督发出劝降书:

我善战之攻城炮兵及英勇之空军已做好准备,香港覆灭弹指可待。香港命运已定,胜败不言自明。我攻城军念及贵军之命运及香港百万无辜民众,不能一任事态之推移。溯自开战以来,贵军虽努力作战,但如继续抵抗必将断送百万无辜男女老幼之生命,此皆为贵国骑士精神及我国武士道所不忍,望总督深思,立即承诺举行献城会议。倘不接受本劝告,余只有忍泪诉诸实力,以使贵军屈服。

杨慕琦总督拒绝投降:“我等自信尚有作战的能力,而且我等对大英帝国国王尚未完全尽到忠诚的义务。”——总督的拒绝很快传到英军官兵中,但总督的这番话变成了“在日军于香港登陆以前投降,是大英帝国体面所不允许的”。据此,英军官兵的普遍理解是:只要日军在香港岛登陆,英军就可以投降。

杨慕琦总督拒绝投降后,日军对香港岛实施了猛烈的飞机轰炸和炮火轰击。日军独立重炮第二、第三大队,使用了二百四十毫米榴弹炮以及全部的重炮将香港岛上的炮台大部摧毁。日本海军也出动了第二十一航空队的三十多架战机,炸毁英军驱逐舰一艘,击沉英国商船两艘。十七日,随着一百五十毫米加农炮的开火,日军新一轮的轰击再次开始,香港总督官邸四周落下了雨点般的炮弹。中午,日军再次派出军使劝降,还是遭到了杨慕琦总督的拒绝。黄昏时分,日军第二十三军下达了登陆香港岛的命令。

英军的败局已定。

十八日,日军首先对登陆地的炮兵阵地等军事设施进行了破坏性轰击。二十时五十分,日军分成数路开始强行登岛,一个小时后其前锋登陆成功,香港旅的拉吉普特营溃散。自十九日黎明开始,瓦利斯旅长命令部队反击。随着英军反击火力的逐渐加强,日军登陆的后续部队遇到阻力。英军的鱼雷艇也驶入了海湾。同时,英军步兵在北角、黄泥涌、毕拿山、赛马场、香港饭店等地与登陆的日军展开激战。从加拿大增援香港的加拿大旅旅长罗松准将阵亡。英军之所以还在苦战的原因,来自蒋介石派来的军事使节团团长陈策对英军的承诺,他说六万多的中国军队正在向港中边界集结,很快就会向日军的背后发起攻击。但是,六万多的中国军队至今没见到影子,英军的阵地已在日军强大的攻击面前不断丢失,各路反击都没能奏效。

二十三日晚,残存的英军被压缩在湾仔山峡等狭窄的地域内。二十四日,军事使节团团长陈策乘坐一艘民间小艇逃离香港,途中受到日军的射击而中弹负伤。二十五日,总督杨慕琦召开防卫委员会议,对是否投降进行咨询,该委员会决定对日本的劝降置之不理。消息传出后,日军的飞机和火炮立即对残存英军躲藏的湾仔山峡、歌赋山、扯旗山、西高山等地实施了集中的轰炸和轰击。下午,英军总司令玛尔特比评估了形势,认为主要阵地已经全部失陷,能够机动使用的火炮只剩下八门,炮弹所剩无几,十五时四十五分他向杨慕琦总督作出了“无法进行更有效抵抗”的报告。

很快,英军第一线阵地上举起了白旗。

十八时二十分,香港总督杨慕琦和英军总司令玛尔特比前往日军指挥部正式向日军投降。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一时,日军占领香港。

日方统计:此战日军战死六百八十三人,负伤一千四百一十三人;香港方面死亡一千五百五十五人,被俘九千四百九十五人——被俘者大多是投降之后放下武器的,其中只有少数中国人,大多是英国人、印度人和加拿大人。

日军大本营任命陆军中将矶谷廉介为香港新总督。

香港的陷落,令抗战中国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国际援助通道。而此时,冲入缅甸的日军正在向中缅边界推进,如果那条脆弱而崎岖的滇缅公路再被切断的话,国民政府控制区将成为孤岛。

就在蒋介石为香港的迅速陷落感到吃惊的时候,从湖南方向又传来发生战事的消息。

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阿南惟几,在他的部队从长沙回撤后几乎喘息未定之际,又发动了一场大战。而令人奇怪的是,无论作战样式、作战方向以及作战目的,竟与两个月前的第二次长沙会战一模一样。

这就是中方所称的“第三次长沙会战”。

偷袭珍珠港、东南亚作战以及香港作战,都与占领着中国武汉地区的日军第十一军没有关系,东京大本营也没有给第十一军任何作战指令。可是,自大本营决定为南方作战从中国派遣军抽调部队时起,阿南惟几就成了大本营的死对头。凡是大本营作出的削减他的战力的决定,包括缩小作战区域、发动南方作战以及放弃对宜昌的占领,他都表示强烈的反对。阿南惟几的这种耿耿于怀,在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前夕突然得到了缓解——一九四一年十一月六日,大本营发来的关于抽调兵力的电报称:“除第四师团外,不抽出第六师团,决定于一月中旬增派一个独立混成旅团。第十一军的任务和作战区域不变。”——“阿南惟几接此电报后在日记中记下了‘欣喜若狂四个字。”原以为至少要从第十一军抽调走两个师团,现在居然只抽走一个,还补充了一个混成旅团,阿南惟几晦暗的情绪一扫而光,立即想到了再开战端。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后,日军大本营从中国战场一共抽调了五个师团编入南方军,另外还抽调了第四师团作为大本营预备队。此时,在中国战场上,除关东军之外,日军保留着二十一个师团、二十个独立旅团和一个骑兵集团,约占日本陆军总兵力的五分之二。由于兵力的严重减少,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的第二天,日军中国派遣军下达了“大陆命第五十七号”,规定了侵华日军的基本任务。与一年前相比,任务发生了微妙变化,比如,原来的任务是“摧毁敌人的抗战企图”,现在变成了“摧毁敌人的抗战力”;陆军航空兵的任务也从“对整个中国进行空中进攻战”,变成了“协助地面作战并根据需要担任要地防空”。最为特殊的是,命令强调了对中国的经济掠夺:“资源物资的开发和现地谋求自给的问题,成为今后战争指导上极为重要的问题”;“确保占领区内的重要资源地区,使之便于开发、获取和运输”;“加强当地自给自足措施,积极地获取和利用占据地区内外的资源”。

从战略上看,珍珠港事件爆发后,侵华日军基本转为守势。

侵华日军的主要兵力放在了华北、华中等占领区。针对长江中下游中国物产富庶的地区,日军第十一军保持着相当的力量。珍珠港事件爆发时,第十一军的作战部队有:丰岛房太郎的第三师团、神田正种的第六师团、青木诚一的第四十师团以及池上贤吉的独立混成第九旅团;军直属的部队有工兵、输送队和野战重炮兵第十五联队,还有秋山丰次的第一飞行团,总兵力在十二万左右。

面对日军在太平洋和东南亚的迅速推进,阿南惟几特别对第十一军的幕僚们强调:“由于南方作战的开始,人们心中弥漫着一种认为中国方面已成为次要战场的想法,要特别以此为戒。”——试图以有所作为的积极作战避免沦为“次要战场”的阿南惟几,很快就发现了一个再起战端的机会:日军第二十三军从广东方向进攻香港后,有情报显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为配合英军的抵抗,命令第四战区向日军第二十三军发动攻势;并命令第五、第六和第六十六军从广西、四川向云南集结,准备进入缅甸支持英军对缅甸的防御作战。特别是在第十一军的对峙当面,中国军队第二、第四军已由长沙南下,看样子是去支持第四战区策应香港的行动了。——如果趁此时机发动一次大规模攻势,“策应第二十三军的香港作战”,不是绝好的理由吗?

木下勇参谋长立即给第二十三军发出问询电报:“中国第四军的移动对贵军有何影响?”同时委婉地表示,第十一军愿意采取牵制动作。木下勇对上一次长沙会战时中国军队“以旺盛的战斗意志,连续不断大举向汨水河畔出动”,从而使第十一军“进行了一场相当激烈的战斗”心有不甘,认为是中国军队“轻侮了”第十一军。所以,没等第二十三军明确答复,他就迫不及待地下定了作战决心:“只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就下了决心,十二月十二日夜,在就寝中考虑了战况,决心对广东方面予以牵制,当即制定了作战大纲。”

自然,阿南惟几立刻批准了木下勇的作战计划。

日军第十一军拟订的作战方案是:十二月二十二日左右,向湘北新墙河一线发动攻击。首先以第六、第四十师团击溃新墙河一线的中国守军第二十军的防御部队,并在关王桥附近将第二十军主力包围歼灭;然后投入第三师团于第六师团的右侧,把汨罗江附近的中国守军第三十七军击溃后结束作战。作战周期大约为两周。同时,第三十四师团和独立混成第十四旅团从南昌方向出击实施牵制性进攻。

因为只是一次短距离进攻然后迅速回撤的作战,况且确实能够起到牵制中国军队策应香港的作用,中国派遣军基本上予以了首肯。

但实际上,阿南惟几“已经考虑了进攻长沙的问题”。

关于是否进攻长沙——或者说,是否在突破汨罗江后,像上次一样攻占长沙——在第十一军司令部内又发生了争论:如果进攻长沙,不但超出了“牵制中国军队策应香港作战”的范畴,而且作战规模要比木下勇的目前计划大得多。更重要的是,在上报中国派遣军的计划中并没有这一作战目的——如果没有得到批准,就是擅自行动。除了阿南惟几之外,心存攻占长沙念头的,还有第三师团师团长丰岛房太郎。他对目前只攻击到汨罗江就结束作战很不满意,明确表示应该继续南进攻击长沙。持反对意见的,是负责后勤的军副参谋长二见秋三郎,他认为作战不能违背已获批准的计划,且“第一线的气氛是否一致?全体将士有无完成的信心”都需要考虑。

十二月二十二日,第十一军发动进攻的前夕,阿南惟几从汉口出发前往岳阳的战斗指挥所。木下勇参谋长提醒司令官,先不要向部队提是否攻占长沙的问题,以免人心混乱。

日军第十一军就这样匆忙决定了作战计划。计划从一开始便是一笔糊涂账,除了必须打一仗的固执而又鲁莽的冲动外,无论作战实施步骤以及将要达成的作战目的都模棱两可。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中国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召开第二次长沙会战检讨会。在总结前两次会战的基础上,分析了日军再次发动攻势时可能的攻击方向:一是全力向湘北进犯,重点保持在左翼,力图包围我军右翼;二是在主力攻击湘北时,以一部兵力由南昌、武宁和通城等地进犯,以策应主攻方向。无论哪一种情况,日军将基本按照前两次长沙会战时的路线,向南突破新墙河直指长沙。由此,薛岳确定了第九战区的基本原则:在赣北、鄂南和湘北方向上,竭力把日军阻击在分宜、上高和甘坊以东;修水、龙门厂和南江桥以北以及澧县和宜都以东地区,争取各个击破。而在重点作战区域的湘北,“运用尾击、侧击及正面强韧抵抗,务于浏阳河、捞刀河间地区,将进攻长沙的敌军主力,反击而歼灭之”。——与前两次长沙会战一样,薛岳还是采取 “诱敌深入”的方针,边打边撤地将日军诱至预定决战区域加以围攻。其基本要领是:预定决战区域在长沙外围,决战时主力保持在长沙东侧。日军开始进攻时,一线中国守军逐次抵抗消耗日军,一部分主力向战场的东面移动,一部分主力则移动至浏阳河与捞刀河之间的隐蔽地区,待日军抵达预定决战区域后,采取两侧夹击和截断后路的方式克敌。决战时刻,长沙要坚守不退。如果日军向鄂南和赣北等地进行牵制性攻击,当面的中国军队同样要采取诱敌深入然后反击的基本策略。

薛岳自称本着“既往所得之经验教训,创天炉战法”。

何谓“天炉战法”?

薛岳的解释是:

天炉战者,为在预定之作战地,构成纵深网形据点式阵地,配置必要之守备部队,以伏击、诱击、侧击、截击、尾击、堵击诸手段,逐次消耗敌力,挫其锐气,然后于决战地使用优越之兵力,施行反击及反包围,予敌以歼灭打击。盖为后退决战方法,因敌之变化而变化之歼敌制胜新方略,如炉熔铁,如火炼丹,故名。

薛岳把新墙河至汨罗江之间地域,设定为伏击和诱击地带;把捞刀河至浏阳河之间,设定为决战地带。同时命令动员作战地区的二十万民众破坏所有的道路;把水田翻犁并蓄水;清查户口,严防奸细;组织战勤民工构筑阵地,输送给养和救护伤员。

“敌之进犯,无异自投天炉,予我以熔化之机。”

薛岳信心满满。

进入十二月,第九战区发现当面日军调动频繁,不断地向湘北和赣北集结兵力,且民众报告说日本人正在抓夫抢修南昌机场。薛岳判断日军很可能就要发动攻势了。

此时第九战区部队的位置如下:

罗卓英的第十九集团军在赣北方向与日军对峙。

王陵基的第三十集团军,一部与武宁方向的日军对峙,一部控制在修水附近。

杨森的第二十七集团军在岳阳以南与日军对峙,其在新墙河前沿的部队是杨汉域的第二十军和孙渡的第五十八军。

战区直属的傅仲芳的第九十九军担任汨罗江至洞庭湖东南岸一线的防御;陈沛的第三十七军担任汨罗江两岸长乐街至新市一线的防御,主力控制在汨罗江与捞刀河之间的蒲塘和栗山港附近;李玉堂的第十军负责守备长沙;彭位仁的第七十三军为战区预备队。

十八日,新墙河北岸的日军炮兵向南岸的中国守军阵地进行了数次试射;第六、第四十师团的小股部队也对中国守军的阵地进行了试探性攻击。一切迹象表明,日军进攻在即。

二十日,重庆军事委员会电令欧震的第四军从广东返回湖南,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由广西向湖南移动。

同日,薛岳下达了第九战区行动部署:

罗卓英率领第十九集团军战斗指挥所,二十一日晨由上高进驻浏阳,指挥萧之楚的第二十六军、夏楚中的第七十九军以及暂编第九军郭礼伯的第一九四师。第七十九军由衡阳乘火车运送株洲,限二十三日抵达;第一九四师向醴陵开进,限二十七日抵达;第二十六军负责浏阳河阵地的防御作战。

王陵基率领第三十集团军战斗指挥所,二十一日晨由修水进驻平江,新编第十三、第十五、第十六师全部开至平江附近。

杨森指挥第二十七集团军准备作战,其第二十军在新墙河南岸逐次抵抗日军,必须坚持十天以上,然后向侧面阵地转移;第五十八军在日军强渡新墙河时,由东向西侧击日军,协助第二十军作战,然后向侧面阵地转移。

陈沛的第三十七军在汨罗江南岸防守,必须坚持十五天以上,然后向侧面的山地转移。

傅仲芳的第九十九军确保现有阵地和洞庭湖南岸湖防,然后待命自西向东夹击日军。

李玉堂的第十军固守长沙,第一九〇师守外围,第三师守城内核心阵地,预备第十师守岳麓山。

十二月十四日,日军第十一军开始向岳阳附近集结。

二十三日,阿南惟几下达作战命令:

一、飞行第四十四战队,协助我军攻击。

二、军企图以第六、第四十师团,从十二月二十四日夜开始攻击,在新墙东南地区击溃新墙河左岸地区之敌后,再击溃汨水左岸地区之敌。

三、第六师团应于二十四日夜发起攻击,在新墙西方地区突破敌线,捕捉该地以西之敌,进入三江口(关王桥西南五公里)附近。

四、第四十师团应于二十四日夜发起攻击,在潼溪街东方地区突破敌线后,捕捉该地以西之敌,进入关王桥附近。

五、第三师团应于二十日拂晓,以一部炮击潼溪街附近的敌阵地,协助第四十师团的攻击。主力转到第六师团的右侧,在新墙河渡河,捕捉所在之敌,进入归义附近。

薛岳的“天炉”已经在等着阿南惟几了。

中国第九战区位于新墙河最前沿的部队,是第二十七集团军的第二十军。薛岳把杨森的川军放在第一线颇有用意。杨森的部队出川抗战后,无论是淞沪会战、武汉会战,还是长沙会战,川军在中国军队里算得上是打得不错的。更重要的是,川军有家族军队的传统,第二十军的主要军官都是杨森的子侄,他常对军官们说的话是:“龟儿子们,不要给杨家丢脸,要像杨继业七狼八虎抗击辽兵一样打鬼子。”现任第二十军军长杨汉域,就是杨森的侄子,一家子合伙打仗自然不会含糊。

二十三日,杨汉域的防御部署是:夏炯指挥的第一三三师针对日军第六师团,位于战场的左翼,防御鹿角、荣家湾、新桥、三港嘴(不含)一线,阻敌十天后向南面的智源洞、三江口转移;杨干才指挥的第一三四师针对日军第四十师团,位于战场的右翼,防守三港嘴、草鞋岭、方山洞一线阵地,阻敌十天后向南面的三江口、关王桥转移;孔荷宠指挥的暂编第五十四师,位于战场的东面,负责防御九岭、麦市、斗米山一线阵地和赛公桥、铁柱港、通城等前进据点,保障新墙河一线阵地的右侧背。

从日军的作战计划看,在进攻的第一阶段中,无论是第六师团还是第四十师团,其攻击重点都在中国军队第二十军所在方向,可见日军一开始就想把杨汉域的第二十军先吃掉。

即使第二十军全军奋力血战,薛岳要求其三个师抵挡住日军三个师团十天的进攻,着实有点蛮横。

第二十军第一三四师的右翼阵地突出于新墙河以北,因此日军第四十师团必须把这部中国军队赶走,才能靠近新墙河的渡河出发地。二十三日凌晨,日军第四十师团步兵第二三四、第二三五联队,向新墙河北岸的中国守军第一三四师四〇〇团发动了攻击,四〇〇团抵抗一天后退守新墙河南岸。

二十四日,日军第六师团和第四十师团全部进入新墙河北岸阵地。凌晨,乌云密布,雨雪飘洒,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随着日军火炮的猛烈轰击,右翼的第四十师团率先向新墙河中国守军发动了攻击。日军在徒涉新墙河时遭到第一三四师的猛烈阻击,战至下午二时,日军突破了第一三四师的一线防御阵地。杨森命令集结在战场东侧的新编第十一师从黄崖市向杨林街推进,自东向西攻击,协助第二十军的作战;同时命令第七挺进纵队负责防御大云山、方山洞和八百市一线,第一三四师在方山洞的部队迅速向主力靠近,以便构成新的阻击线。晚上,雨雪下得更大了。日军第六师团向新墙河南岸中国守军第一三三师阵地发动了攻击,然后冒着中国守军的猛烈射击在黑暗中强渡新墙河。午夜,日军突破了第一三三师的阻击阵地,第一三三师主力向南撤退。二十五日清晨,日军第三师团步兵第二十九旅团所属部队,在旅团长石川忠夫的指挥下,跟在第六师团的后面渡过新墙河,从战场的左翼方向沿着粤汉铁路两侧迅速南下。

中国守军的新墙河一线阵地,仅守了一天便被日军全线突破。

此时,日军三路并进追击撤退中的第二十军:东侧的第四十师团攻击第一三四师的二线阵地;中间的第六师团第二十三、第四十五联队攻击第一三三师三九八团阵地;西侧的第三师团攻击第一三三师三九九团阵地。混战持续到天黑,第二十军军长杨汉域与各师的联络都中断了,仅知道部队在混战中伤亡惨重。第一三三师同时受到日军两个师团的联合攻击,部队被打乱,形成了官兵各自为战的据点守卫战。守卫傅家冲和洪桥据点的三九八团二营和三营官兵,坚守阵地,誓死不退,击退日军的数次冲锋,给日军以大量杀伤,但终因兵力悬殊,守洪桥的三营副营长吕海群阵亡,守傅家冲的二营营长王超奎和官兵数十人全部战死。杨汉域军长登高观察战场,他格外关注第一三三师的战况:“十里纵横据点,敌我混战,枪炮声及轰炸声历历可闻。据报该师伤亡虽重,士气极旺。敌军因与我混战肉搏,死伤确较我惨重。”

在中国官兵死战之时,日军主力从各阵地间的缝隙迅速向南突击,在大荆街附近日军受到第一三三师三九七团三营的伏击。与此同时,日军第四十师团一部也与中国军队第一三四师在观德冲、十步桥等地展开了激战。特别是在对第二十军指挥部所在地关王桥的进攻中,日军遭到中国守军的顽强抗击:“龟川联队在步、炮、工的协助下,攻击陈家桥东一公里的斗南尖高地,第二中队虽攻进其一角,但屡遭逆袭,其夜虽进行了数次夜袭,但均未成功。重庆军顽强抵抗,其激烈程度为前所未有”;“户田联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冒着风雪,从关王桥径直南下,插入重庆军的大部队里,所到之处,在短兵肉搏中竭力前进”。

应该说,在战场第一线阻击的第二十军已经拼尽了全力。

由于部队伤亡过大,杨汉域决定逐步撤出战场,按照原定计划转移。但是,二十六日天一亮,日军再次发起强攻,继续向第二十军压来。第六师团攻击第一三三师的羊角岭、三江口阵地;第四十师团在关王桥附近与第一三四师激战。下午,羊角岭和关王桥阵地丢失,日军继续向南冲击。为遏制日军的南下速度,杨森命令第五十八军的两个师迂回到两侧夹击日军。黄昏时分,关王桥以南的陈家桥等阵地被日军突破。此时,战场上雨雪交加,天寒地冻,气温降到此地罕见的零下五摄氏度。由于道路泥泞不堪,日军的机械化装备行进艰难,部队在彻骨的寒冷中苦苦前行。夜幕降临之后,黑暗加剧了寒冷和恐惧。但是,在南下日军的身后,第二十军第一三三师三九八、三九九团官兵仍在死追。午夜,杨森命令他们立即突围归队。两个团的残存官兵绕道而出,最终追上了主力。但防守黄沙街阵地的三九九团的一个连,在受到日军第三师团的火炮打击和步兵围攻后,全连官兵全部阵亡。

至此,中国军队第二十军在新墙河两岸与日军打了三天。尽管距离薛岳要求的阻击十天的限定相差还远,但这支川军部队作战不屈不挠,应该视为完成了预定任务。

二十六日晚,日军第三、第六师团前锋推进至汨罗江北岸附近,第四十师团前锋也突至汨罗江北岸渡口长乐街。

这时候,传来了日军占领香港的消息。

中国派遣军司令部之所以批准第十一军的此次作战,只是为了牵制中国第九战区部队南下增援香港。现在香港已被攻占,第十一军的作战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阿南惟几不这么想。他不但没有停止进攻,且于二十六日命令部队继续南进,把攻击矛头指向了防御汨罗江的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军:

一、敌第三十七军,以第六十师、第九十五师在瓮江、桃花(瓮江西北五公里)、桐子山(长乐南十二公里)、湖源山(桐子山西南五公里)、磨石山一线;又以第一四〇师从花门楼到周家湾(金井西南八公里)一线,各自占领阵地,企图长期战。

二、军准备对占领汨水左岸高地阵地的敌第三十七军,在二十九日天明前,发起攻势。

三、第三师团应在二十九日天明前,把位置向前移动到汨水左岸地区,对归义南方高地之敌,准备攻击。

四、第六师团应在二十七日以后,把位置向前移动到新市附近的汨水左岸,二十九日天明前,对正面之敌,准备攻击。

五、第四十师团,应适时以主力向长乐东南地区前进,以一部向浯口对岸附近移动,二十九日天明前,对正面之敌准备发起攻击。

发源于幕阜山南麓的汨水,在归义附近与罗水汇合称汨罗江,江水西流注入湘江。每年冬季为枯水期,一般情况下人马车辆可以徒涉。但是当年入冬后,连日雨雪,江水暴涨,水深平均在两米左右。在这个方向上,汨罗江有三个主要渡口,其中的长乐街渡口和新市渡口位于岳阳至长沙的公路上;西侧的归义渡口在粤汉铁路桥旁边。这三个渡口控制着岳阳至长沙间的三条平行道路,因此是日军向南攻击的重点。

第九战区防守汨罗江沿线的部队,是陈沛的第三十七军和傅仲芳的第九十九军的两个师。沿着汨罗江南岸从左至右:第九十九军的第九十九师防守湘阴至营田以东一线;第九十二师防守归义两侧,当面的日军是第三师团;第三十七军的第九十五师防守新市、伍公市附近;第六十师防守长乐街至浯口、张家渡一线,第一四〇师控制在金井附近为军预备队,当面日军是第六、第四十师团。

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军算不上是有名的部队,阿南惟几之所以用两个师团的兵力瞄准该军,原因是该军参加了前两次的长沙作战,至少在这个方向上是日军的老冤家。与防守新墙河的川军第二十军不一样,第三十七军是一支湖南本土部队。抗战爆发后,该军参加了长江一带的数次会战,每一次都因伤亡惨重不得不重新补充。南昌会战后,关麟征被免去军长职务,陈沛继任,现任的三名师长分别为:第六十师师长董煜、第九十五师师长罗奇和第一四〇师师长李棠。

二十七日上午八时,日军第六师团先头部队向汨罗江边的中国军队第九十五师阵地发动攻击,被二八三团击退。下午三时,日军第四十师团先头部队向第六十师防守的长乐街一线发起攻击,被一七九团击退。但是,在日军第三师团的进攻方向上,中国守军第九十九师的阵地被突破,中午十二时左右日军开始强渡汨罗江——“汨水数日来由于风雪,河水不断上涨,浊流湍急,无法测量水深。”尽管突破了中国守军的阵地,但担任前锋的日军大队长横田庄三郎中佐和鬼头三良少佐对中国军队第九十九师的顽强抵抗印象深刻:

横田大队边以速射炮、重火器摧毁北岸敌人的星状据点,边在敌手榴弹的爆炸下,利用死角强行冲入敌阵,逐次摧毁北岸的敌阵地。另一方面,鬼头大队进入铁路桥的东侧,在重火器支持下第三中队于十三时三十分冒着飞雪强行渡过水深没胸的汨水河,冲入南岸的敌阵地。接着横田大队开始渡河,凭据掩蔽阵地之敌,虽一齐进行射击,但终于排除抵抗,渡河成功。登岸后未及晾干湿透的衣服,就继续扩大战果。第一线中队于十五时左右,推进到河南约二公里的地方,后续的驮马部队在将要渡河时,突然遭到巧妙隐蔽在铁桥桥脚附近的敌机枪从背后猛射,部队为了扑灭机枪又费了一些时间……担任警备驮马的一个小队,在从后方追赶中,连续受到三次袭击,几乎全部被歼。

二十八日,日军第三师团全部渡过汨罗江,继续迅速南下,但中国军队第九十九师边撤边打,仍在不断杀伤日军:“伊藤步兵大队安全通过后,骑兵第三联队先头以军旗为前导,前进到距汨水七百至八百米附近时,突然遭到来自道路两侧据点的猛烈射击,联队副官当即负伤,军马六十四匹相继中弹倒毙。”晚上,双方对峙于粤汉铁路东侧的落马桥、大娘桥、神鼎山一线。

日军第六师团发起的攻击被中国守军击退后,下午,在火炮和战机的支援下,第六师团从兰市河再次发动攻势,与中国守军激战到天黑,日军突破兰市河附近的防御阵地后开始强渡汨罗江,但此时江岸的其他渡河点依旧在中国军队第九十五师手中。日军第四十师团清晨开始强渡,并猛烈攻击长乐街,中国守军第六十师防守长乐街的一个连的官兵全部战死,长乐街失守。入夜,双方对峙于李家河、刘家塘一线。

鉴于日军第三师团已经渡江深入,战场的左翼形势严峻,薛岳命令第三十七军预备队第一四〇师向铁路方向增援,暂归第九十九军指挥;命令第三十七军军长陈沛的指挥所向前推进,就近指挥第九十五师和第六十师的作战;命令第二十军和第五十八军对日军实施夹击,牵制日军第六、第四十师团的南进。

也是鉴于第三师团全部渡江,阿南惟几命令第三师团暂不向南推进,而是沿着汨罗江南岸向东,朝着第三十七军的后方福临铺前进,目的是将第三十七军包围歼灭。

二十九日,大雪,汨罗江两岸一片苍茫。

迂回的日军第三师团连夜兼程,凌晨时分进抵新开市附近,与退守该地的中国军队第九十九军第九十九师遭遇。此时,增援而来的第一四〇师正在向第九十九师靠近。但是,第三十七军第九十五师面对着日军第六师团和第四十师团的攻击,压力巨大。第六师团从凌晨开始猛攻第九十五师的阵地,中国官兵凭借着险峻的山地阵地令日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很大代价——“重庆军的抵抗极其顽强,从左右两方包围了联队本部,幸而飞行队的密切协助和第一线的反复冲锋,直到傍晚才完全将其击溃”。

三十日,天晴了。

但是,遍地积雪,寒风刺骨。

日军在航空兵和炮兵的支持下,对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军发动了全线围攻。双方激战至中午进入胶着状态。下午,日军以第六师团一部继续围攻第三十七军,主力则从第九十五师阵地之间的空隙通过,迅猛向南穿插;同时,第四十师团突破了当面中国守军第六十师的阵地。鉴于日军已经南下,第三十七军的阻击任务基本完成,如果再顶下去就有被围歼的危险,军长陈沛命令第九十五、第六十师向汨罗江以南、捞刀河以北的山地转移,部队变成对日军主力呈侧击态势。同时,陈沛也试图把日军主力吸引过来,为战区展开后续的作战部署赢得时间。

三十日深夜,与日军第三师团纠缠的第九十九军,按照薛岳的命令也开始脱离战场,向西撤退到汨罗江以南、捞刀河以北地区,在粤汉铁路右侧的山地里隐蔽起来,与第三十七军形成从东西两面夹击日军的形状。

尽管日军早就冲了过去,但滞留在日军身后的杨汉域的第二十军一部,还在新墙河以南顽强作战。三十日晚,第二十军官兵在新墙河附近一个名叫长胡镇的地方,突然袭击了日军辎重部队第四十联队。联队长森川敬宇率部正在一座寺院里休息,中国官兵猛然冲进来,日军官兵惊惶四散,森川敬宇联队长被打死在寺院外的雪地里。

此时,日军的三个师团都已突破汨罗江,前面就是捞刀河以及隔河的那座久经战火的长沙城。

难题再次摆在了阿南惟几的面前:是否继续攻击?

对攻占长沙持反对意见的作战参谋主任岛村矩康和副参谋长二见秋三郎,向司令官提出了谨慎从事的意见。这令阿南惟几非常气愤,认为军官们“对于作战之道尚未理解”,他特地召开了军官会议以阐述他的观点。

二十七日,阿南惟几日记:

一、夜来风雪未停,温度降到零下四点五度,有薄冰。

二、参谋长和岛村参谋,从全面判断,大致似已认识到进攻长沙的必要性。余举其有利之处:

一、给予蒋政权以无声的威胁。

二、把向南方集结的兵力牵制在北方,使其有湖南随时可能受到袭扰之感。

三、表明皇军尚有余力。

四、使湖南民众感到蒋军不足依靠。

五、予第六战区以威胁。

阿南惟几认为,只有用强大的武力表明日军在中国还保持着绝对优势,才能使他对整个战局的惶惑紧张稍感释然。

阿南惟几向中国派遣军发出了要求攻占长沙的电报。

二十八日,中国派遣军的回电并没有批准攻占长沙的请求,只是命令第十一军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阿南惟几大失所望。

二十九日十七时,日军的飞机侦察报告说,中国军队正大规模地向长沙退却。虽然中国派遣军的指示仍没抵达,但阿南惟几已经等不得了——“乃独断决定命第三师团向长沙方面追击,同时向总司令官提出独断请罪。”

二十九日傍晚,阿南惟几下达了攻击长沙的作战命令。

晚上,负责后勤的副参谋长二见秋三郎接到参谋长木下勇的电话,告诉他司令官已决定进攻长沙,命令他立即前来岳阳商议作战。

二见秋三郎极其不满,认为司令官完全在意气用事,根本不顾部队的作战能力以及补给困难。由于原定作战计划中没有攻占长沙的行动,因此一线官兵仅有紧急出动时每人随身携带的一百二十发步枪子弹,经过激战估计已经所剩无几了。弹药向前运输的最大问题是中国军民把从新墙河南下长沙的所有大小道路都破坏了,加上河流涨水,桥梁或被冲断或被淹没,汽车根本无法通行。战斗开始以来,工兵部队顶风冒雪抢修道路,但中国军民将道路摧毁得十分彻底,根本无法修补,只能开辟新路。工兵们依据简陋的中国地图,在起伏的丘陵地带摸索,试图筑出一条可供车马行进的道路,但“与其说这是在修筑道路,不如说始终在砍伐树木开拓前进,因为在丘陵地开拓道路,道路都是用原木铺就的,遇到障碍就得迂回前进,遇到水田就得耗费很多时间,用束柴铺垫筑路。由于道路的迂回曲折,大大延长了筑路作业的距离……对于军工兵队来说,到达汨水,不眠不休地干了五天,在二十九日十七时,好不容易用原木铺设的兵站路才从新墙到达了大荆街”。更重要的是部队的士气。此时日本陆军的作战意志已与战争爆发初期截然不同。主力部队大多到太平洋战场去了,临时征召预备役兵组成了二等、三等师团,不但官兵作战经验不足,且士气普遍低落。日本战史明确地记载了第十一军全线突破汨罗江后的官兵心态:

自到达汨水河畔,在第一线官兵之间,都流传着“这次作战是为了牵制香港,到三十一日止,可能反转”等消息。然而现在进至汨罗左岸,并有南下的态势,官兵们关于今后的行动毫无所知,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

二见秋三郎说得更为露骨:“此乃自暴自弃之作战。”

阿南惟几的决定正中薛岳的下怀。

毫无疑问,如果日军就此后撤,中国军队予以追击,事后也可以称之为“大捷”。但是,薛岳知道,与前两次长沙会战不一样,日军在攻击中已经显露出作战能力的下降;如果日军继续南下攻击长沙城,只要中国军队调动合理、部署周密、移动迅速、相互协同,不但完全可以在布置好的“天炉”里与日军拼一下,甚至使自己的军事生涯再辉煌一次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

三十日,薛岳向蒋介石报告了第九战区将与进攻长沙的日军决战的部署。蒋介石回电表示同意,他提醒薛岳不要让日军在攻击长沙前就与围歼部队接触,也不要过早地使用战区的预备部队,一定要让日军先攻长沙,等攻不下来受到严重消耗后,再命令围歼部队出击。薛岳回电提出了由蒋介石亲自下达督促将领忠于职守的文件——大战将临,薛岳怕部队指挥官不上前线和不负责任等老毛病复发:

一、各集团军总司令、军长、师长务确实掌握部队,亲往前线指挥,俾能适时捕拿战机,歼灭敌人。

二、职如战死,即以罗副长官代行职务,按之计划围歼敌人。总司令、军、师、团、营、连长如战死,即以副主官或次级资深主官代行职务。

三、各总司令、军、师、团、营、连长倘有作战不力贻误战机者,即按革命军连坐法议处,决不姑宽。

薛岳规定一九四二年一月一日夜为总攻开始时间,限定各集团军在攻击发起后到达第一攻击线的最后限期为四日。

“天炉”就要点火熔炼了。

就在中国第九战区部队按照作战部署开始移动的时候,日军进攻了——“第三师团十二月二十九日傍晚,接到盼望已久的进攻长沙的命令,停止左迂回,立即在当日二十时命令各部队‘迅速由捷径,向长沙追击敌人后,第一线各部队在‘只有我第一个先到长沙的口号下,开始踊跃前进。”如果说此时谁还有“踊跃”的情绪,恐怕指的是第三师团师团长丰岛房太郎,因为只有他是坚决主张攻占长沙的师团将领。日军第六师团师团长神田正种接到攻击长沙的命令时,他的部队还在与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军纠缠。神田正种虽然认为攻打长沙是不适宜的,但他绝不想让第三师团抢了头功,而阿南惟几命令他给第三师团作掩护就是对第六师团的侮辱。

日军第三师团开始急促地向南突进。

丰岛房太郎很快就会尝到“争功”的恶果。

冬日晴好,积雪融化,长沙城清晰可见。

就薛岳的“天炉”计划而言,第十军是否能够守住长沙,是关键所在。如果在合围部队抵达预定位置前,长沙作为“炉底”先漏了,薛岳的计划将全盘泡汤。

第十军进入长沙前,军长李玉堂已拟定了防御计划:朱岳的第一九〇师固守长沙正北,周庆祥的第三师衔接第一九〇师阵地向东,负责浏阳门和城外大十字路一线的阵地;方先觉的预备第十师衔接在第三师的右翼,负责防守长沙东南经南门外修械所到湘江边一线阵地。

三十日,李玉堂军长发布保卫长沙的作战命令:

一、预备第十师:占领半边山、左家塘、林子冲、黄土岭、金盆岭、猴子石、水陆州之线,主力控制于黄土岭附近,拒止南犯之敌;并派便衣队于东山附近,预行潜伏,阻击敌人。

二、第一九〇师:占领新河正街、复兴寺、湖迹渡、杨家山之线,主力控制于猴子山、湖迹渡附近,拒止南犯之敌;并派便衣队(约一连)在枫林港附近,预行潜伏,阻击敌人。

三、第三师:以主力占领长沙城垣,以一个团控制于城东南地区,拒止南犯之敌;并派便衣队(约一连)于安沙、沙坪附近,预行潜伏,阻击敌人。

四、炮兵第一团第二营(附炮兵第一团之第一营第二连及炮兵第四团第二营第四连),占领岳麓山经水陆洲亘长沙市区之既设阵地,以主力协力预备第十师及第三师,一部协力第一九〇师之战斗。

五、各级之通信联络,须周密准备。务使在战斗最惨烈,或被敌军破坏时,仍能保持通信灵活,并限三十日午前完成之。

一九四二年一月一日,新年的第一天日朗风清。

日军第三师团以为不需要什么战斗,他们就能在长沙城里过新年了。“由于在上次作战(九月份)中,其他兵团,曾有过不经战斗而入城的先例,如今前方又没有发现敌情,友军飞机又投下占领长沙的标志‘日之丸(太阳旗)的国旗,官兵们以兴奋的心情相互致意,今夜要在长沙为元旦举杯。”炮兵第三联队联队长宫永盖世大佐,甚至向步兵第十八联队联队长石井信大佐提前表示祝贺了——“途中以水筒里的酒,举杯庆祝,并互相商议放一发炮弹来祝贺。”

上午十一时左右,日军第三师团与中国守军预备第十师的战斗正式开始。预备第十师的中国官兵与有飞机和火炮支援的日军激战到十六时,阿弥岭阵地被摧毁,守军大半阵亡,预备第十师退守半边山、左家塘一线阵地继续抵抗。十七时,日军扑向左家塘阵地,中国守军二十九团一营包括营长曹建业在内伤亡殆尽,阵地再次丢失。日军第三师团一部趁机从预备第十师和第一九〇师阵地的接合部穿插而入,绕到了预备第十师阵地的左侧后。师长方先觉迅速缩短阵地,将阵地左侧放弃,转而据守金盆岭、黄土岭一线阵地。十八时,日军突破了中国守军第三师的警戒阵地,渗透到白沙岭的民房里,企图夺取天心阁制高点。在军长李玉堂的严令下,第一九〇师对左家塘实施反击,收复了这个据点后,派出部队围攻白沙岭民房里的日军。

日军的冲击轮番不止,防守长沙南门外阵地的三十团团长葛先才,拒绝了方先觉让他的团撤到城墙上的命令,他认为以攻代守定可挫敌锐气,即使死了也值得。葛团长对师长说的一番话令人热血沸腾:

绝对不可后撤。后撤只有南城门一条通道,撤入城内时,在官兵争先恐后的情况下,部队一定会自乱,而且敌我咫尺之隔,我一后撤,敌必尾随跟进,那才是真正危险。我都考虑过了,也准备好了,军人应有冒险犯难的精神,不计后果决心出击。我再不向你请示,也不要你增援,你只当三十团死光了。请你报告军长,说我不习惯挨打,发了蛮性,非出击不可,破釜沉舟与敌一拼,一切责任自负。师长即刻将南门关闭堵死,城墙上多准备手榴弹,如敌抢攻城门,手榴弹可以歼灭之。只要敌人不能由南门攻入,我预备十师就没有责任。万一三十团攻击顿挫,官兵也不会白死,定能得到其牺牲代价。不是敌死,就是我到黄泉,决计与敌偕亡。

葛先才的三十团官兵在凄厉的军号声中向当面日军猛扑过去,连临时上阵地送饭的五名炊事兵也跟随部队一起冲锋。长沙南门外的日军猝不及防,顿时大乱。在岳麓山指挥所里的薛岳,听闻葛先才团的勇猛出击,大加赞赏。当晚,第九战区得到蒋介石的命令:葛先才团长晋升少将,师长方先觉获青天白日勋章一枚。

此时,日军第十一军的情报部门又一次破译了薛岳令各集团军向长沙附近集结并准备围歼日军的电报。电报令阿南惟几万分焦灼,他必须在中国军队的合围尚未形成之前把长沙拿下来。阿南惟几急令第三师团加紧对长沙的攻击。从二日凌晨开始,交战双方在长沙东门和南门外地区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和肉搏战,中国守军的阵地数次被日军攻占,但大部分又被反击收复。战斗中,预备第十师二十九团团附陈新喜中校、曾友文少校先后阵亡。二十八团向渗透到白沙岭民房里的日军加藤大队持续攻击,素以夜战闻名的加藤大队陷入绝望之中。凌晨二时,加藤大队长被子弹击穿腹部;紧接着,副官桥本光义和军曹川口定秀也被打死。中国官兵放火焚烧日军聚集的民房,百余名日军被烧死在火海中。第三师团命令一定要把加藤的尸体夺回来,于是日军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但都没有奏效。——日军坚持夺回加藤尸体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身上有一份第三师团出动以来的作战计划和命令,这份文件上还记载有第三师团出发时所携带的弹药数字,这一数字将表明目前的第三师团已严重弹药不足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份文件已落在薛岳手中。

“虽仅一张薄纸,却比万挺机枪还重。”

二日天亮之后,日军第三师团向金盆岭、黄土岭继续猛攻,在金盆岭防守的中国军队预备第十师二十九团二营与指挥部的联络中断,师长方先觉不得不集中起全师的火炮向金盆岭阵地实施毁灭性轰击,二营残存的官兵在炮火中与冲上来的日军同归于尽。下午,日军在南门受挫后,把攻击重点移到了东门附近,猛攻第一九〇师防守的四方塘、南元宫等阵地。阵地在残酷的手榴弹战和白刃战中反复易手,但日军始终没能实现完全突破。天黑了,蒋介石给死守长沙的第十军将领打来电报:

限两小时到。长沙薛长官、李军长玉堂、周师长庆祥、朱师长岳、方师长先觉,并转全体官兵均鉴:密。我第十军官兵,两日来坚守阵地,奋勇歼敌,致堪嘉慰。此次长沙会战之成败,全视我第十军之能否长期固守长沙,以待友军围歼敌人,此种光荣重大任务,全国军民均瞩目于我第十军之能否完成,亦即我第十军全体官兵成功成仁之良机。敌人悬军深入,后方断绝,同时我主力正向敌人四面围击,我第十军如能抱定与长沙共存亡之决心,必能摧破强敌,获得无上光荣,望激励所分部,完成使命,无负本委员长及国人所期为要。中正手启。

预备第十师师长方先觉注定要一战成名。

奉命坚守长沙后,薛岳曾问方师长能守几天,方先觉说他的第一线能守两天,第二线能守三天,第三线再守两天,保证一个星期内不让日军攻入长沙。预备第十师的军官们听了师长的保证都很吃惊,说能守上三天就不错了。方师长从衣兜里拿出一封信,派人立即送到后方他的家眷那里去。

这是一封遗书:

蕴华吾妻:我军此次奉命固守长沙,任务重大。长沙存亡,关系抗战全局的成败,我决心以死殉国。设若战死,你和五子的生活,政府自有照顾。务令五子皆能大学毕业,好好做人,继我遗志,报效党国,则我含笑九泉矣!希吾妻勿悲。夫,子珊。

方先觉的遗书次日被刊登在《长沙日报》上。

长沙市民有读后大哭不止者。

方师长颁布了严格的军令:连重伤员在内,谁也不准后退,执法队可对擅自脱离战场者立即开枪;军官更是不得离开阵地,擅自离开者就地枪决。方师长执行军令绝对不含糊:二十八团有名营长在战斗激烈时出现在了师部,说是来向师长请示作战的,方先觉看了他一眼让他到门外等着,然后命令副师长将这名营长推到城墙下枪毙了。

经过两天的激战,日军第三师团精疲力竭,伤亡惨重,由于后方交通被切断,补充困难,弹药即将告罄。

此时,中国军队第四军已经到达株洲。

第十九、第二十七、第三十集团军按照薛岳的部署正向长沙合围而来。

日军第十一军司令部里“充满了忧虑之色”。

傍晚时分,军司令部命令第六师团:“应以主力进入第三师团的右翼,攻击长沙东侧和北侧。”

在投入第六师团的同时,阿南惟几命令第四十师团推进到捞刀河北岸的春华山一线,特别要向东部的山区警戒,以保障攻打长沙的两个师团的后方安全。

阿南惟几已经意识到此战可能结局不妙。

三日拂晓,日军第六师团在长沙北门至东门之间、第三师团在长沙东门至南门之间,同时发动了攻击。神田正种本来就对第三师团“抢功”心怀不满,现在第三师团的攻击受挫,这正是第六师团首先攻占长沙城的好机会。天还没亮,第六师团就向中国守军第一九〇师的杜家山、陈家山阵地发起了攻击,日军战机也飞临阵地上空狂轰滥炸,陈家山阵地上的工事全被摧毁,中国守军退守南华女校阵地。第三师团攻击预备第十师的红石嘴、陶家冲阵地,葛团长的三十团拼死抵抗,阵地四次失而复得。方先觉把师部直属的工兵营、特务营和骑兵连加强到三十团方向,日军攻击受挫,伤亡严重。中午,日军空投的伞兵被中国军队第三师九团包围消灭。下午,日军第六师团向南华女校阵地的攻击被击退。傍晚,日军第三师团第六十八联队向东瓜山阵地冲击时,遭到预备第十师密集手榴弹的打击,大队长横田庄三郎以下数百官兵伤亡。为了预防万一,薛岳命令第七十三军的第七十七师渡过湘江进入长沙城内,归李玉堂的第十军指挥,作为预备队控制在南门附近。

三日晚上,中国军队主力已从各个方向围了上来:第四军的第一〇二师和第五十九师分别前进到长沙南侧的大托铺和白田铺附近,并完成了攻击准备;第七十九军已开始向侯家冲、东山方向的日军发动攻击;第二十六军抵达了莲塘、永安一线;第七十八军正向春华山推进;第三十七军推进至金井附近;第二十军推进到福临铺和古华山一线;第五十八军抵达了竹山铺。——围歼日军的中国部队都已位于第一攻击线,并按照薛岳的命令向第二攻击线前进。

“一月三日,我军主力正向长沙城奋力攻击时,在其背后出现了令人可怕的重庆军约三十个师,正在压缩包围圈。”对于日军来讲,更可怕的是:长沙打不下来的时候后路出现危机。负责掩护后路的第四十师团在金井附近遭到了中国军队的猛烈袭击,各个联队都已陷入苦战。龟川联队的第七中队突然发现了向他们攻击而来的中国军队,“正再三要求支援射击时,突然遭到如万雷齐鸣般的集中炮击,真锅中尉等陆续伤亡,阵地终于失守。第二中队中队长明神祥典中尉,立即组织残余兵力进行逆袭,虽然一时夺回了阵地,但明神中尉也终于战死。联队又将预备队第五中队增援上去,最后虽然勉强保住一角阵地,但各种弹药消耗殆尽,次日重庆军又增加压力,继续陷入苦战”。——更令日军官兵胆寒的是,攻击第四十师团的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军,在日军阵地附近的砖墙上用日文写出了这样一句口号:“湖南是日本兵的坟墓!”

三日上午十一时,阿南惟几走进气氛沉闷的第十一军指挥所,在参谋室的黑板上写下了这样一行字:“今更莫把惊惧生,兵家胜败是常情。”下午五时,参谋长木下勇和副参谋长二见秋三郎向阿南惟几提议四日晚开始撤退。阿南惟几拒绝了这一建议。拒绝的理由来自因为受到挫折而处于尴尬境地的丰岛房太郎师团长的一系列误导:丰岛房太郎先是送来一张亲笔字条,字条是飞行第四十四战队的高山实中尉冒着中国军队的猛烈射击,在长沙城墙边用飞机的取吊筒吊上来的。丰岛房太郎在字条上写着:“敌有四道防线,在街道上设有碉堡,同时又凭据房屋防御,极为顽强。目前在师团右翼方面,已展开巷战,不久,可以取得战果。”接着,他又给阿南惟几发来电报:“我第一线部队现已冲进长沙敌阵地,继续展开巷战中,现在只差一把劲,希望把反转时间再延期一日。”

但是,第十一军司令部的所有参谋都认为,不但长沙已不可能攻占,如不迅速撤退就要落入中国军队的包围中。参谋们知道,第三师团的弹药已经使用殆尽,部队基本上失去了攻击能力。晚上七时四十分,参谋们再次聚集在阿南惟几的身边,提出了必须立即撤退的意见。

“于此,阿南军司令官,至于不得已批准了反转。”

日军第十一军终于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日军把他们的“撤退”称为“反转”:

一、我军将敌军牵制在长沙方面,已达到策应华南我第二十三军的目的,并且扫荡了长沙市内大部地区。大坪、青木飞行战队,密切地配合了本次作战。

二、我军自今起停止扫荡长沙,于一月四日夜开始反转,应击溃残敌,先向汨水一线前进。

三、军主力应于梨市附近渡浏阳河,在其北岸等待集结,经过下列路线撤退。

第三师团:麻林市—福临铺—伍公市(新市东六公里)道路。

第六师团:麻林市—栗桥—(福临铺西八公里)—新市道路。

作战地界如下,线上及其西方属于第六师团:梨市—牌楼铺—羊鹿嘴(枫林港东侧)—黄土坝(麻林市西侧)。第三、第六师团的反转开始时间为四日日落后。

四、第四十师团以一部留在金井附近,以掩护军的侧背,主力即时开始行动,向春华山前进,击溃其所在地之敌,以利于军主力的反转。

五、独立混成第九旅团,向麻林市前进,以利于军主力反转。

六、外园支队,到达岳州后,应迅速向界头市附近前进, 击溃从西方干扰军主力反转之敌。

包括阿南惟几在内,第十一军的所有军官都清楚,在他们撤退的路上大量的中国军队正等着他们呢。

为隐蔽撤退企图,日军再次向长沙城发动了大规模进攻。中国军队第十军面临着最后一搏。四日凌晨,日军第三师团万人向长沙城南的陶家冲和修械所阵地猛攻,两个阵地先后被日军攻陷,第十军发动反击把修械所阵地又夺了回来。八时,日军战机向东瓜山、修械所等阵地猛烈轰炸,修械所阵地失而复得五次以上。东瓜山阵地被日军横田大队黑岩中尉的第八支队攻占后,中国守军发动了极其猛烈的反击——“占领东瓜山高地的第八中队的迫近战斗极为激烈,黑岩中尉终于战死,因为我方的弹药已经用尽,眼看着自上海作战以来的勇敢的黑岩中尉的遗体不能收容。”城北的日军第六师团五千人,自凌晨开始攻击南华女校等阵地,与中国守军激战至下午,进展不大。中国预备第十师师长方先觉把辎重营和卫生队都编入了战斗部队,所属各团也把后勤兵全部投入与日军的血战中。就在预备第十师伤亡殆尽的时候,四日黄昏,获悉日军将要撤退的薛岳下达了追击命令:

一、第十九集团军罗卓英兼总司令,指挥第七十三、第四、第二十六各军为南方追击军,于一月五日拂晓开始:以第二十六军由牌楼铺经枫林港、麻林市、麻峰咀、长乐街道,向伍公市、长乐街追击;第四军由左家塘,经东屯渡、青山市、福临铺、李家塅、新市道,向新市、兰市河追击;第七十三军由长沙经石子铺、马鞍铺、栗桥、骆公桥道,向归义、骆公桥追击。

二、第二十七集团军杨森兼总司令,指挥第二十、第五十八军为北方堵击军,在象鼻桥、福临铺、栗桥,自北向南堵击。

三、第三十集团军王陵基总司令,指挥第三十七、第七十八军为东方截击军,在枫林港以北、长乐街以南地区,自东向西截击。

四、第九十九军傅仲芳军长,指挥第九十九军主力为西方截击军,在石子铺、新市以南地区,自西向东截击。

五、第一四〇师为挺进军,向黄沙街、新墙挺进,攻击敌人。

就在薛岳发出追击命令的同时,日军开始撤退了。

日军第六师团刚撤退时,由于长沙方向有第三师团在身后挡着,因此并没有受到剧烈的攻击。但是,师团的卫生队、野战医院、辎重部队和大量的伤员严重拖了撤退的后腿。特别是运载伤员的驮马队,在受到攻击时,哪怕是轻微的攻击,“原来不能行动的重伤员,刹那间就不知消失在何处了,有的呻吟有的叫渴叫饿,收拾战场找回伤员重新搭载、查点人员等又耽误了时间,以至于更孤立于敌中”。第六师团最重要的任务是抢占浏阳河渡口要点梨市,并以此为据点接应孤悬其后撤退的第三师团。但是,中国军队第七十九军已经控制了东山渡口,第二十六军也抵达了梨市附近,迫使第六师团在浏阳河边陷入了与中国军队的激战。

日军第三师团指挥所,于四日天黑后从长沙城东约一公里的周家湾撤退。五日凌晨,第三师团抵达浏阳河边,但渡桥已被中国军队炸毁,第三师团不但看到第六师团正在与中国军队激战,自己也受到了中国军队第七十九军的堵击。而在第三师团的身后,中国军队第四军正由长沙城追击而出。在第七十九军和第四军的夹击下,日军第三师团顿时陷入混乱,大量的辎重和伤员壅塞在泥泞的路上,负责掩护的作战部队拼命抵抗,但撤退的速度仍旧十分缓慢。第六十八联队的伤兵和勤务、山炮、驮马等部队,遭到重机枪的密集射击,情急之下竟然开始往回跑。联队指挥部刚撤退不久,道路前方突然有人用日语向他们打招呼,走在前面的毒气队田中象二中尉以为是前面的驮马部队,急忙回答说是自己人,话音未落机枪子弹就横扫了过来——“这些人是从株洲北进属于第四军第五十九师的约五百名重庆军,为了截击我军,从昨日起就在此占领阵地,严阵以待。”第六十八联队在中国官兵的呐喊声中乱成一团。危急时刻,联队长野宪三郎大佐拔出战刀,命令官兵拼死保护军旗小队,但中国军队的手榴弹风暴一样袭来——“投掷距离如果再延长十米,人和军旗就都被炸飞了。”

第三师团受到阻击后,混乱地沿着浏阳河南岸向磨盘洲涌去,企图从来时的渡河点渡河。但是,磨盘洲对岸已被中国军队占领,强行渡河时毙伤和溺水死者达数百人。第十八联队护送着师团部从磨盘洲下游渡河,刚把军旗安置在一间民房里,院子里就落下了迫击炮弹,瞬间就把护卫军旗的士兵上半身炸飞了,而当时丰岛房太郎师团长就在隔壁。第三师团在磨盘洲渡河不成,下午回头企图向位于梨市的第六师团靠近,移动的过程中受到中国军队第四、第七十九军的追捕,损失甚重。五日半夜,第三师团大部终于退到了浏阳河北岸,与第六师团会合了。

在金井地区的日军第四十师团,接到了向春华山前进以掩护第三、第六师团撤退的命令。在与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军苦战数天后,第四十师团几近弹尽粮绝,勉强移动中各部队都处在不知所措中,因为伤员和辎重队不能跟随行动,于是“与多数伤员一同被留下的龟川联队,笼罩着悲惨的气氛。特别是师团没有可以补给的军需品,留下的弹药只有当初的百分之二十,步枪子弹每人不过十至十五发,手榴弹每一分队只有一至二枚”。为了支撑第四十师团作战,第十一军试图给他们一些补给,然而最后空投下来的竟然只有十发山炮弹。

六日,蒋介石再次敦促第九战区部队全力合围日军:

特急。第九战区杨副长官、王副长官、五十八军孙军长、二十军杨军长、三十七军陈军长、七十八军夏军长。密。 此次长沙会战,举世瞩目,现敌主力已被我击破,残部现由捞刀河纷纷向北溃退中,我军欲期获得完全胜利,与空前歼灭战果,全视各军能否施行果敢勇猛之包围与截击。仰严督所部,不惜任何牺牲,发扬最高度攻击精神,努力围歼残敌,以求获得空前胜利与光荣之战绩。倘有堵截不力,纵敌逃逸,定予严办。仰即知照并转饬遵照为要。渝。中。

七日,晴空万里。

日军第十一军调来的一个轰炸机中队,对追击中的中国军队进行持续轰炸。晴朗的天气使日军飞行员将地面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于是阿南惟几接到了空中侦察报告:在第三、第六师团两侧以及前后,大批中国军队正在急促靠近,特别是第六师团将要通过的正前方栗桥附近的隘路已被中国军队占领。这一报告令第十一军的参谋们认为:“各兵团在近期内摆脱敌人是困难的。”

八日,日军第三师团撤退到福临铺南侧,与福临铺北侧的第九混成旅团对在该地阻截的中国军队第五十八军实施夹击,中国守军的阵地被突破,第三师团向新市方向退去。日军第四十师团从罗家冲向彭家坊方向撤退时,遭到中国军队第七十八军和第三十七军的截击,损失严重。在第六师团的撤退方向上,中国军队第三十七军已经追到栗桥附近并开始侧击。前面有中国军队第二十军和第五十八军挡路,第四军和第二十六军已经追至麻林市,日军第六师团再次陷入重围。日军的一个支队企图从新市方向接应第六师团,遭到中国军队第九十九军的阻击。第六师团又折向东面的杨家湾方向寻找突围机会,但中国军队第二十六军正向杨家湾截击而来。日军第六师团原定的撤退路线已经全被打乱,师团长神田正种不断收到军司令部要求他改变路线的命令,空中的飞行员也不断地报告中国军队合围他的位置。在寻找突围方向的过程中,第六师团被分成了三个相互隔离的部分。

“曳光弹像流星般纷飞,同时还夹杂着冲锋的喊杀声。”——日军第六联队由于负责护送担架队而境况悲惨,担任前卫的第十三联队也已陷入包围。在接近麻林市的时候,联队长友成敏大佐发现无路可走了,只能跑到路边的山上与包围而来的中国军队展开搏斗。中国官兵“连续不断成群蜂拥而至”,日军的炮手、机枪手相继战死,战场上充斥着喊杀声,“到处展开了手榴弹战”。不久,第十三联队的子弹和手榴弹消耗殆尽,只能用刺刀来维持局面。友成敏命令各大队突围,日军立即陷入混乱中,被中国军队切割成碎片,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到处受到追杀。跟随友成敏联队长突围的是军旗小队、士官候补小队、通信和工兵小队以及驮着行李的驮马队。当这支突围队伍行进到一个名叫梅薮桥的村庄时,“部队正好暴露在毫无遮蔽的水田小路上”,于是成为中国军队的“火力网中心,士兵接连被击毙”。中国军队已迫近距日军四十至五十米处,喊杀声四起,手榴弹如雨,“驮马部队像被捅了马蜂窝似的骚乱起来,通信班已经做好了烧掉文件的准备”。混乱中,友成敏拼死向北跑,跑到福林铺附近找到师团部时身边的官兵所剩无几。

第六师团的师团部也陷入危机。尽管负责保护师团部的直属步兵第二十三联队第二大队拼死抵抗,但依旧挡不住中国军队潮水般的攻击。中国官兵冲到了指挥所周围,手榴弹和迫击炮弹在四周爆炸。第六师团司令部全体指挥军官和通信队的士兵都进入战斗配置。躲在民房里的神田正种心神不宁——“敌弹击中墙壁的声音终夜不绝,甚至以为指挥所坚固的土墙也会倒塌。”

此时,南下接应撤退部队的日军独立混成第九旅团抵达珠影山下。旅团长池上贤吉决心攻克珠影山,把被包围的第六师团营救出来。为此,他临时组成了一支由山崎茂大尉指挥的突击部队,携带手枪、战刀和轻机枪,于九日凌晨偷袭了珠影山上的中国守军第五十八军新编第十师的指挥所。珠影山制高点的丢失使得杨汉域的第二十军形势严峻:日军第三师团为解救第六师团,一支三千人的部队已闯到了第二十军的阵地前,而山崎大队在珠影山上居高临下,三面受敌的第二十军侧后受到严重威胁。杨汉域当机立断,决定军直属的骑兵连、特务连、工兵连,加上第一三四师一部,向山崎大队发动进攻,把珠影山夺回来。天亮了,双方在山上混战,山崎大队渐渐不支——“十时左右,我弹药用尽,在到处的草丛中,可以听到伤员的呻吟声和自绝的手枪声,山崎大队长负伤,满身是血。”在派出一名军曹突围而出去向旅团报告情况后,“山崎大队长再度遭到迫击炮的轰击而死亡。接着士兵们就用刺刀互相刺杀或者用手榴弹自爆而死”。

神田正种得知第三师团奉命派出部队前来解救他时,非常愤怒——“第六师团长的自尊心很强,对于派兵救援感到不快,情绪激愤,当即向军司令部报告称,因已脱离险境,救援已无必要,感谢好意。”但是,第十一军司令官阿南惟几认为,正是因为第六师团的“胆怯及谨小慎微”,不敢大胆地配合独立混成第九旅团夹击当面的中国军队,才导致山崎大队的覆灭,深陷重围的神田正种的这番报告,完全是不顾官兵死活的个人失控行为。

十日,中国军队第七十三、第四、第二十六军继续对第六师团围追堵截。第六师团在付出巨大伤亡后,在大批战机的掩护下,艰难地退向麻峰咀方向。十一日,日军第六师团和第三师团陆续冲出中国军队的合围,继续向北撤退。第四十师团也从春华山东侧北撤。中国军队第九十九军和第三十七军在麻石山、麻峰咀等地努力拦截,但日军相互掩护,边打边撤。第三师团第十八联队在新市附近遭到围攻,第一大队大队长森胁常市少佐被打死;担任全军后卫的友成联队“处于弹尽粮绝、不眠不休、继续进行殊死战斗的情况中”。十二日,日军大部退回到汨罗江以北地区,中国军队依然没有放弃追击,第七十八军渡过汨罗江向长乐街追击。十三日,感到已基本冲出重围的第六师团开始收容溃兵,但负责收容的平冈联队第六中队却在麻石山中迷了路,四周到处都是中国军队的堵截——“平原中队长在队伍的最尾部,指导战士撤离,终于中弹身亡。”

十五日,中国军队一面在汨罗江以南寻歼残留日军,一面向新墙河以北的日军阵地发动攻击。

十六日,日军大部退至新墙河北岸的原阵地,中国军队的追击停止。双方基本上又回到了战前的对峙态势。

阿南惟几的第十一军战斗指挥所撤回了汉口。

十八日,第十一军在汉口设立灵堂追悼死者。

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

日方战后的发布是:日方战死一千五百九十一人,其中军官一百零八人;负伤四千四百一十二人,其中军官二百四十一人。中国军队遗弃尸体二万八千六百二十一具,被俘一千九百六十五人。

中方战后的发布是:日军死亡三万三千九百四十一人,其中联队长四人、大队长五人、中队长六人,其他校尉官三人;负伤二万三千零三人,俘虏一百三十九人,其中中队长一人。中国军队阵亡军官二百七十九人,士兵一万一千一百二十人;负伤军官七百八十三人,士兵一万五千三百二十三人;失踪军官二十六人,士兵二千一百二十五人。

可以肯定地说,日方公布的伤亡数字大大打了折扣。

此次作战,日军一反不遗弃尸体的规定,在战场上遗留了大量尸体,战后由中国官兵加以掩埋。即使从日本战史的叙述上计算,日军实际伤亡数字也大于其公布数字。仅以第三师团第十八联队为例,该联队最后幸存官兵不足五百人,由此可见日军伤亡之惊人。

中方公布的日军伤亡数字,由于依据是薛岳报来的数字,显然也有夸大的成分——日军总参战人数不过十万左右,如果按照薛岳的报告,日军伤亡共计近六万之多,那岂不是日本第十一军的主力师团已被歼灭得所剩无几?

无论如何,第三次长沙会战是对侵华日军的一次严重打击,是中国抗战军队的一次空前的胜利。这既是薛岳部署的“天炉”所致,也是日军司令官阿南惟几所犯的一系列严重错误所致:贸然发动大规模攻势,作战理由和目的都很勉强,补给准备严重不足——“我军在兵力上与上次长沙作战比较,步兵方面少了三分之一以上,在思想上没有充分地把战斗力和战斗意志统一起来,错误重重,作战始终在极为困难的情况下进行的。”“造成这种结果的最大原因,在于错误地判断彼我的战斗力量”。特别是在日军抵达汨罗江畔后,阿南惟几擅自下令攻占长沙,“情报以及兵站都没有充分准备”,部队是“完全跳入了重庆军事先设置的陷阱而进行作战的”。

毫无疑问,薛岳的“天炉”战法可圈可点。中国第九战区作战指导正确,广泛发动抗日民众,彻底破坏了战场道路,运用层层防御和诱敌深入的手段,成功地把日军拖入了合围圈内。而防守长沙城的第十军死守不退,坚决完成了预定作战任务,尽管伤亡巨大,但确保了“天炉”战法的顺利实施。毋庸讳言的是,此战还是暴露了中国军队战斗力低下以及武器装备落后等弱点:尽管薛岳严令第二十军守新墙河十天,第三十七军守汨罗江十五天,可无论官兵如何拼死作战,在日军的强势火力和进攻面前也就能守两三天而已。另外,中国军队在合围和追击阶段再次暴露出固有的顽疾:协同不力,行动迟缓,指挥官控制要点的意识和彻底围歼敌人的决心不够,这些都影响了此次会战最终的歼敌效果。在日军刚刚从长沙撤退时,中国军队完全控制了浏阳河渡口,炸毁了日军架设的军用桥梁,此时又是日军战斗意志最为沮丧的时刻,但由于部队行动不够迅速等原因,中国军队没能再次形成大量歼敌的局面。在汨罗江北岸一带,中国军队多次将日军第六师团完全包围,但由于攻击手段和力度有限,最终还是让日军第六师团在其他部队的接应下突围而出。

第三次长沙会战进行之际,正是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战胜之时:一月二日,日军第十四军攻占了美军防御的菲律宾首都马尼拉;十一日,日军第二十五军攻占了英军防御的马来亚首都吉隆坡,第十六军攻占了荷兰军队防御的东印度群岛婆罗洲。中国军队在长沙的胜利,在世界反法西斯战场上可谓一枝独秀,不仅严重挫伤了日军的士气,进一步坚定了中国军民抗战到底的信心,也给予惨败中的盟军一定的鼓舞。

“际此远东阴雾密布中,唯长沙上空之云彩确见光辉夺目。”伦敦《每日电讯报》这样报道了中国军队在长沙的作战。

《泰晤士报》也发表评论称:“十二月七日以来,同盟军唯一决定之胜利系华军之长沙大捷。”

美国陆军总参谋长马歇尔来电祝贺,美国海军部部长诺克斯发表告中国人民书,都说长沙之战是所有同盟国家的共同胜利。

长沙会战期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至一九四二年一月十四日,美英两国首脑在华盛顿举行了“阿卡迪亚会议”,商讨反法西斯的战略问题。美国代表马歇尔认为,中国的抗战牵制着日军三分之二的主力部队,中国是否能够坚持抗战,对太平洋战争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建议成立中国战区,统一指挥中国、泰国、越南等地的抗日军队。十二月三十一日,罗斯福总统致电蒋介石,提议建立中国战区并由蒋介石担任战区最高统帅,蒋介石表示同意。

一九四二年一月三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区正式宣告成立。

但是,同盟国的战略重点依旧是欧洲而不是亚洲,更不是中国。

蒋介石担任的中国战区最高统帅,实际上只是个空头职务,因为当时的越南和泰国都已经在日本的控制之下,根本没有可供蒋介石指挥的盟军部队。

中国抵抗日本侵略者的战争还要自己坚持下去。

成为同盟国成员的中国必须要尽国际义务,尽管这对在持久的战争中已经穷困疲惫的中国无异于雪上加霜:中国战区的军队就要远征了。缅甸方向的英军一溃再溃,中国军队必须前往增援。

对于中国而言,前门刚把日军打回去,后门却出现了危机。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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