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2015-08-20 01:06李清源
当代 2015年5期
关键词:韩庆陈佳

李清源,本名李清晓。好文史,擅辞赋,写写专栏,编编剧本,而以小说最为用心。在《莽原》《四川文学》等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多部,并有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适当的解释是有必要的,尤其是当事情成为麻烦,影响到了现实生活。很多人问我跟杜信美是什么关系。其中不乏空虚好事之徒,打听这些只是为了满足好奇。此类人不足道,我也懒得向他们浪费口舌,将前情往事一一相告,让他们获得满足或者感到失望。令我烦恼的是另外一些人。他们找上我推问端底,非为听故事,而是心怀利害,欲使我承担责任,或者意图通过我达成愿望。这就不好了。所以我必须讲清楚我和杜信美的实际关系,把自己从潜在的麻烦中开脱出去。

得从那次选题会说起。我忘了具体是哪天,但知是初冬,密雨夹雪飘洒了一夜,气温陡然下降到零度。省电视台举办的纪录片选题会就在这一天开幕。室外新寒袭人,会场内却热气腾腾,报名参会的单位很多,一百五十座的会堂无一虚席。有家公司报了个民间艺人的选题,要拍一位擅长用鼻孔吹唢呐的农民艺术家。上场陈述的是他们的策划总监,一个四十多岁的半秃顶男人。可能是压力太大,抑或众目睽睽的感觉令他无法适应,那老兄陈述得一塌糊涂,磕磕巴巴,语无伦次,还不停地哆嗦,九小一大,很是销魂。大家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欢乐得惨无人道。规定的陈述时间是十分钟,进行到五分钟的时候,一个女孩站起来,径直走上讲台。她从半秃顶老兄手中接过话筒——其实用“夺”字更确切——恭敬地向坐第一排的领导和评委鞠躬,自报家门说是公司的文案,接下来由她代表总监向大家做主题陈述。半秃顶老兄遂自觉地站到一边,瑟瑟颤抖着替她操作PPT。女孩表现不错,镇定自如,语言流畅,普通话也非常好。但她陈述的内容很一般,完全延续总监的风格,尽是些陈腔滥调的宏大道理和重要意义,试图以此让评委们相信,如果不支持他们做这个纪录片,将对中国文化传承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大家都是这个调调,谁也骗不了谁,评委们更不会上当,评选结果出炉时,他们理所当然地名落孙山。在自助餐厅吃饭的时候,我们恰好坐在一张桌子上。他们总监的脸色非常难看,用我助手的话说,恐怕只有老婆偷人才可一比。我的助手是个刻薄的人,全无哀矜勿喜的君子心肠,不过不能否认,她这个比喻真是贴切。那名女孩坐在总监对面,喋喋不休地发牢骚,断言评选结果必定有猫腻。她这番指控无疑强化了总监对自己出丑的记忆。

吃你的饭吧!总监头也不抬,不耐烦地训斥:哪儿那么多废话?

女孩做了个夸张的脸部表情,凶了总监一下,然后赌气似的埋头吃饭。看得出她对总监并不尊重,甚至颇有些厌恶和轻蔑。他们一家的气氛变得很僵冷,连坐在旁边的我也感受到了尴尬和不安。我觉得应该做做好事,安抚一下这两位失意的同行,于是就向他们打了个招呼,虚情假意地对他们的选题予以肯定。半秃顶总监支吾了两声,全无对话的兴趣,大概这个选题已经成了他忌讳的东西,譬如癞头疮之于阿Q,不管别人以什么样的口气提到,都会让他不高兴。女孩态度尚可,跟我聊了好几句。她赞美我的选题是所有选题里最有意义的,我的陈述也很棒,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然后又替我抱不平,骂那些评委有眼无珠,明明我讲得那么好,所有人都在鼓掌,竟然也没评上。我笑了笑。虽然我对此次失利也很失望,但却无意与她在这里同病相怜。我不想被人认为输不起——虽然事实上我真有些输不起——更不想被他们拿我当评选不公的证据,来为他们理所当然的失败找理由。我摸出两张名片,递给她和她总监。

以后多联系。我说:如果有机会,也可以合作。

女孩也从包里抽出张名片递给我。我把名片装进衣袋,说声回见,端起餐盘就走了。外头风很大,北极的寒流咆哮而来,在楼丛之间发出各种刺耳的怪叫。但是天气非常晴朗,阳光透明如洗,天空也蓝得像做梦。在我们这个以雾霾著称的省城,人们已经习惯了阴晦空气和四处弥漫的颗粒物,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大晴天,简直是老天爷发神经,弄得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裹紧羽绒服,快步走出大楼,边走边隔着厚玻璃望向自助餐厅。女孩他们就在玻璃墙边坐着,我看到她一边吃东西,一边在翻手机。她的上司依旧埋头大嚼,好像打定主意要用猛吃来疗伤。我并不关心他,我要看的是那个女孩。我甚至准备好在她抬头看我时向她微笑致意。但她并没有看过来。这说明我们之间没什么心灵感应。

这个女孩就是杜信美。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有人自作聪明地笑了。他们将此当作我跟杜信美关系暧昧的证据,就算不能坐实,至少可以证明我对杜信美有好感,否则走就走呗,干吗回头去看人家?这样的指控让人无法应对,承认吧不是事实,否认吧又会被当矫情。杜信美虽衣貌清素,但亦有几分姿色。我不是正人君子,有时候看到漂亮女人,难免也会心猿意马,忍不住想邀请她们喝个咖啡,一起谈谈艺术和人生。但这必须有个前提,就是刚好有进一步发展下去的现实条件。而在此时,这个条件根本不具备。所以我对她并无狎亵之心。我只是觉得同情。在众目睽睽之下,自作主张登台取代总监,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犯上的事,对公司来讲这或许有功,但对于一路哆嗦着退到台角的策划总监,就是莫大的冒犯和羞辱。如果他们的选题成功通过,可能会将功折罪,遗憾的是他们也落选了,总监会饶了她吗?别看那老兄一副老实无能的模样,越是无能的人,越热衷于搞办公室斗争,而且喜欢暗中下手,在背后整人。可悲的是,杜信美对此毫无预知,依旧在总监面前对选题的事喋喋不休。作为旁观者,我很想提醒她一下,她这样做是不合适的,甚至是危险的,好比拿尖刀捅狗熊的屁股。但这话毫无疑问不能当她总监的面说,所以我走的时候,是带着遗憾的,也因此才会回头看她。对于身陷悲剧而不自知的人,所有人都会抱持同情之心,并不由自主多看上几眼吧,何况她长得还不错。——有姿色的女人总是更容易获取男人的关心。

她总监肯定会给她穿小鞋。在回公司的路上,我对助手说。助手叫陈佳。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赶走。

说不定是人家主动跳槽,另谋高就呢。陈佳说:公司那么多,到哪儿混不到一碗饭吃?

陈佳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淡,我抬头瞟了一眼后视镜,看到她的神色亦沉静如水。水是浊水,看不清深浅与内容。而这恰恰最能说明问题。我心情立刻变得有点糟,仿佛忘记自家房子着火,反而开心旁观别人家吵闹的村汉,一下子被她这句话提溜回了现实。我猜陈佳应该是决定辞职了,内心感到一点解脱,但更多的是失落和羞惭,还有若干惆怅,总结起来说,就是百感交集。自从韩庆和孙豫相继离开后,公司业务每况愈下,我艰难支撑了三年,终究还是败下阵来。时至今日,公司几乎是在空转,员工或裁或走,仅剩下陈佳在看家。她以前在办公室打杂,最是可有可无,但因跟韩庆有渊源,她不主动离开,我也不好赶她。不料她还真能耗,所有员工都走光了,她还依旧坚守不去。我知道这并非出自对公司的忠诚,而是有自知之明,在这里既清闲,工资也不算少,一旦离开,就凭她的能力,往哪儿找这样的好事去?而我的公司在彻底放弃之前,也的确需要个看门的,她总归是旧臣,我也懒得换人。我对她说:

公司就剩咱俩了,我是总经理,你就是副总,兼办公室主任和市场部经理。

那我也是公司高管了。她笑嘻嘻地说:你得给我涨工资。

“涨工资”这三个字仿佛铁蒺藜,扎得我耳膜生疼。还好她的话只是试探性的,假假真真,我也打起了哈哈,坚决果断地把话题扯开。不料陈佳竟然把这当成了事儿,先是印了几盒丽芙名片,标上“副总经理”的头衔,然后隔三岔五就以半开玩笑的方式提醒加薪。比如哪天在工作时间之外,我打电话给她交代个事,她会说:这可是加班,你得给我加薪哦。有时候我几天不去公司,一去她就说:你天天不来,公司的事全让我包了,你啥时候给我涨工资呀?闲聊的时候,她喜欢谈衣服、包包和化妆品,今天相中了这一款,明天看上了那一套,一副小女人的狂热和矫作,末了总会叹息:等什么时候涨了工资,我马上去买!诸如此类变相的催薪要求弄得我很狼狈,也很厌烦,于是在她一次幽怨叹息之后对她说:

公司就这样子,我也不想做了,你在这儿也没什么未来,要不,你再找个有前途的公司?

你不能这么消极,只要努力,加上坚持,我相信咱公司一定会好起来的。陈佳说:只要公司在,我就绝不离开!

说得多好啊!但我知道这不过是扯淡。这样又耗了大概三个月。从上周开始,她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起来,对我有些不理不睬,安排的事也拖拖拉拉。我预感她已经找到了新东家,所谓骑驴找马,马找到了,我这头半死不活的瘦驴也该抛弃了。今天她这句关于杜信美的说话,很明显是在借题发挥,警告我不要忽视她跳槽的决心和能力。这并不是坏消息,甚至可以说正是我所期盼的,但是想到从此之后,公司就只剩下我一个光杆司令,不禁也有点难堪和感伤。

我说:那就祝福她吧!

这句话同样是指桑骂槐,向她表明我的意见和态度。我相信我这位亲爱的副总一定能听明白。这种打机锋式的对话,让人产生不了任何语言交流的快感,反而使散伙的气氛提前弥漫开来,将我们拖入尴尬境地。此时此刻,杜信美已不再是我关心的话题,她和她的总监就像陈佳丢出车窗的塑料垃圾袋,被烈风翻卷着飞到了九霄之外。

我的判断准确无误。第二天下午,我正准备去找一个朋友谈事情,陈佳捧着一只陶瓷变色杯走进办公室。她先扯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告诉我她想辞职。我已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不再感到失落或难过,淡定地装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对她的决定表示理解和支持。我问她什么时候走,她说等领了这月工资。

离发工资的日子还有一周。我本想马上如数结付,让她尽快走人,但是又转念:为什么要便宜她呢?让她再耗几天吧。于是我打消这个念头,勒上围巾出去了。这几天里,我一直在纠结要不要把公司关掉。这个问题其实已经纠结了我将近两年,但在近几日更加让我烦恼,因为在以前,这还只是一个选项,而到现在,却已经成了不可逆转的事实。当陈佳领到工资,从空寂的公司飘然而去,我也最终做了决定。我取出一块荣宝斋的墨,在澄泥砚上细细研磨,然后铺纸提笔,写下四个大字:

关张大吉!

写完之后,我躺在沙发上睡了一觉。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醒来后,看到有几个未接来电,其中有个陌生号码,前后打了三次。我顾不上这个,先给一个朋友回了过去。他正帮我找赞助,我迫切想知道进展如何。电话接通之后,朋友直奔主题,说有个家具厂老板有意赞助,约好明天一起去具体谈。朋友语音振奋,似乎胜券在握。我也跟着高兴起来。刚挂断电话,那个陌生号码就又打了过来。是个女的,叫我程总,问我有没有空。我问她是哪位。她说:我呀,杜信美,咱们在选题会上见过面的,你不记得了吗?

这是在选题会之后,杜信美的名字第一次进入我的大脑皮层。关于她的记忆并没有从大脑里删除,但已被各种信息掩埋在了脑海深处,若非这个电话提醒,我是没机会、也不可能再想起她的。我向她问好,问她有何指教。她在电话那头嘎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点刻意的讨好。她说:你是大师,我哪敢指教你呀。我出来办事,正好在你公司附近,想顺道去拜访你,不知方便不方便。

当然不方便。我的公司已经关张了,我也不想再在这里会客。于是我撒了个谎,说我在外头办事,不在公司。杜信美说:这样呀。我在楼下看到你公司的灯亮着,就给你打个电话问一声。那你忙吧程总,回头请你吃饭。我望向窗外。十一月的夜来得格外早,才五点多钟,暮色已经匆匆忙忙地笼罩了天空。挂掉电话之后,我在办公室里枯坐了半个小时,以免下楼遇到杜信美,使谎言穿帮。这半个小时闲着没事,我就猜起了杜信美的来意。“办事路过,顺道拜访”,这样的借口是很拙劣的,十个以此为名的来访者,八个都是说谎,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是奔着你来的。不要问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我自己就经常这么干。那么杜信美横穿大半个城市来找我,会是什么目的?

我猜她是在公司待不下去了,想跳槽来我这儿。

想到这里,我自娱自乐地笑起来。可怜的孩子啊,我这里已经没有盛满食物的马槽,来接纳你这匹自命不凡的千里驹了。由于今天被我确定为公司关张的日子,因此也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回到住处后,我喝了两杯白酒作为纪念。就在我晕晕乎乎地飘向梦乡的时候,手机大叫了一声。是杜信美发的短信,问我睡了没有。我回复说:正在通往睡眠的路上。她说: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我说:没关系,我在醒梦之间,可进可退。杜信美说:程总的话总是那么有诗意。请问程总,您那儿要人吗?

我看着短信,在被窝里放声大笑,预言成功的得意和快感像只放荡的小猴子,在我心头蹿来跳去。我这儿不需要人。我给她回了条短信:但是手头有个项目,如果你有兴趣,可以一起做。

什么项目?

一个纪录片,就是选题会上我报的那个。

我曾对选题会寄予厚望,热切期盼能够通过评选,从而获得一笔奖金和省台的资源支持。我这个纪录片的主题是民间反拐。我一个朋友放弃工作,投身于反拐事业,发起成立了本省第一个反拐卖儿童联盟。我想把他的行迹记录下来,借以呈现中国拐卖儿童问题的事实状态,展示民间反拐的现实困境。各路同行上报的选题很多,但只有我这一个是关于社会问题的,其余统统是所谓的文化命题,比如某座塔的历史,某个人的绝活,老坟坑里的考古发现,最后一个裹脚老太婆的传奇人生,等等等等。我将议程看罢,内心窃喜,仿佛从那些酸腐的选题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之光。当竞争者的属性高度雷同,我这个“另类”的意义和价值就会格外凸显。我对最后的成功抱持谨慎的乐观。

想象中的各家陈述会精彩纷呈,竞争激烈,不料一路看来,竟然枯燥无味,乏善可陈。很多单位的准备工作明显不足,尤其是省内几家地区电视台,几乎都是草率应付。民营的文化公司相对好一些,PPT和片花大多做得很用心,台上表现亦更专业,但也没有出现足以让人惊艳的演讲。这无疑是个悲剧,以无可置辩的事实,证明了本省的文化产业是多么低端和可怜。或许会有热爱家乡的人驳斥我,说这些无能的家伙们并不能代表本省文化产业,真正有实力的公司都没有到场。那好吧,我感谢他们的没有到场,这对我来说是好事。我从过道里走过昏昏欲睡的人群,登上讲台,向评委和各路同行鞠躬如仪,然后开始了我的陈述。

我必须声明一点,我的口才并不好,临场表现也差强人意,但我选了一个与众不同的题材,而且做了充分准备,何况拍摄对象还是我的朋友,我对他和他的事业怀有深厚的感情和敬意,再加上适当的煽情,我的演讲就获得了成功。陈述结束时,密密麻麻的掌声如惊鸟蔽空而起,在偌大的会场里激荡回旋。那一刻我很感动,我相信在此时,我的同行们已经超越了竞争,他们的掌声也并非为我而起,而是在向某种不死的文化精神致敬。然而评委老师们都很矜持,大多没出声,只有两人对我的选题和陈述表示了肯定。但也有一位评委当场反对。

你这个主题太灰色。他说:纪录片应该传播正能量,多关注文化生活。你这个肯定不行。

我顿时感到紧张。民间反拐也是正能量的事啊!我说:而且我觉得,一切文化都必然要与人发生联系,人的生存状态,就是最大的文化命题……

我很想就这个话题与尊敬的评委深入商榷,但他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全然无意跟我多说废话。我只是提个醒,听不听是你的事。他打断我的话,没好气地说:我是为你好。

我还能说什么呢?唯一可做的只是鞠躬感谢,然后走下讲台。我预感大势已去,越走心越往下沉,回到座位时,我基本已经绝望了。半个小时之后,主持人开始宣布评选结果,我支棱着耳朵听到最后,果然没有我的名字。对此我只能苦笑,同时假装绅士风度,对获选的同行们鼓掌致贺。

老实说,这次失败对我的打击还是很大的,不但使我附加在这个纪录片之上的愿望落空,还在相当程度上摧毁了我将公司支撑下去的信心。我觉得我很可悲,什么事都做不成。把一切失败都归咎于运气太差是可耻的,我必须承认这是能力问题,而无关宿命。若在三年前,公司要资助一个公益活动,根本不需要像饿狗觅食一样四处求援,自然也不会发生今天这种先在台上表演一番、然后吃个闭门羹的狼狈遭遇。那时候韩庆和孙豫都在,公司业务很多,利润也可观,虽说不上财大气粗,做点公益的闲钱还是有的。这样一个原本前途无量的公司,正是在我手里一步步沦落到了今天的境地,所以,除了为自己的能力感到绝望和悲哀,我能怪谁呢?

我谁也不怪。

但是公司弄成现在这样子,也不能全怪我。我本就不擅长经营,影视制作也不是我的强项。当初成立公司的时候,我们有明确分工,韩庆管业务,孙豫管技术,而我只负责策划。但是他们一个个都走了,把所有活儿都抛给我,我又不是三脚架,叉腿一站就能顶起整个公司,因此走下坡路是必然的事。只不过是没料到下得会这么猛,不但跌回原点,还在巨大惯性下摔了个狗吃屎。没错,是狗吃屎,我现在的状态跟条落水狗也差不多,所以不介意拿它做比喻。——我就剩下自嘲了。

韩庆和孙豫的离开,似乎是为了印证那句老套的老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事实上对这些老话,我们一贯嗤之以鼻:引用的人太多,看上去便觉恶俗,仿佛蒙了一层亮晶晶的油渍,甚至还挂着几丝牙缝里的菜屑。所以,在当初决定要成立公司的时候,我们三个都没去想另外一句古训:生意好做,伙计难搁。也许他们两个想过吧,但我确信他们与我一样,没把这句事实上饱含经验教训的千古箴言当一回事。我们是好朋友,最重要的是,我们都不是见利忘义之徒。我们笃定我们的友谊可以战胜一切诱惑,超越所有利益。如果一定要引用老话,我们宁愿引用另外一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们公司的名字——“同心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就是从这里来的。

公司成立之后,我们三人各司其职。韩庆任董事长,我任总经理,孙豫专搞技术,什么头衔都不要。韩庆擅长交际,人脉广络,懂得如何对付客户,用不同手段从各种甲方那里源源不断地拿到单子。孙豫则是影视领域的专才,对影像艺术有自己独特的理解,毫不夸张地说,他的水平在我们省绝对是一流的。他们两个都如此优秀,以至于我常有种感觉,韩庆就像埃马利亚搪瓷厂的老板辛德勒,长袖善舞,广辟利源,而孙豫则是务实能干的斯泰恩,以他过人的专业能力完美地完成每一单生意。至于我,更多时候像是个打酱油的,看似举足轻重,却并非不可或缺。因为在大多数甲方看来,艺术策划理所当然要围绕着领导的好恶和意图展开,而所谓创意,则是用动听的语言和好看的画面,把领导喜欢的东西表现出来。这是办公室文秘就能胜任的事,相比之下,我没有任何优势。但他们两个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说我是公司的灵魂,代表着公司的文化高度,如果没有我,“同心文化”就跟别的文化公司没有什么区别了。

我不怀疑他们说这话的真诚。他们一直当我是朋友圈里最有文化的人,因为比之于大多数热衷快生活的现代人,我的确多读了那么几本书。所以他们戏称我是灵魂,而灵魂是不需要做太多具体实务的。他们用这种方式包容着我的低能。这就是朋友,他们不会取笑你情商低下,嫌弃你处事无能,反而千方百计替你打掩护,让你相信你真的很重要。

我事实上的重要性直到一年之后才渐渐凸显出来。随着业务的不断扩大,韩庆和孙豫开始产生矛盾并日益明显。这不是因为利益分配,我说过,我们之间的友谊已经超越了现实利益。也许不少人会认为这句话太矫情,那么我就换一种说法吧:如果人性终究经不起利益的考验,那么到目前为止,公司的收益还不足以让我们变成獠牙相向的狗,可能我们的胃口比较大,而挣来的骨头还太小,挑逗不起我们内心深处那个怀抱三尖钢叉沉睡的魔鬼。韩庆和孙豫的矛盾,仅仅源自于对业务的态度。韩庆发展心切,见活儿就揽,不分青红皂白,先把合同弄到手再说。孙豫则比较挑剔,属于不合胃口宁愿饿死那种人,但是遇到喜欢的题材,倒贴钱他也干。韩庆拉来的活儿大小不等,这不成问题,问题在于良莠不齐。比如药品广告、医院宣传、技校招生、政府工作汇报,这些类型的片子,都是孙豫讨厌的,却偏偏最多。一开始为了公司大局,孙豫尚能忍耐,忍了半年之后,终于憋不住开始发牢骚。韩庆就哄他,让他再忍忍,等公司质变转型,就不再接这种东西。他还说要筹划一部大电影,让孙豫去拍,既不考虑市场,也不在乎口碑,就让孙豫玩感觉。至于剧本,毫无疑问,要由我这个总经理亲自操刀。孙豫没有说话,但看得出颇有些心动。事后我问韩庆是不是玩真的,韩庆笑嘻嘻地说:当然是真的。

那就找个时间,咱仨讨论一下电影主题,我好下手弄剧本。

急什么?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等等再说吧。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陈佳跟我上床的时候。陈佳,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上床?

陈佳正在给韩庆收拾办公室。她横了韩庆一眼,神情娇羞得像徐志摩诗里的水莲花。滚蛋!

滚哪儿去?你让我滚哪儿去?韩庆揪住陈佳胳膊,一把将她拽到怀里。把你家钥匙给我,我滚你家床上去。

陈佳从韩庆怀里挣脱。你去吧,我老公在家呢。

没关系呀,咱可以三P。

没错,韩庆是个花花公子,朋友圈里公认私生活最糜烂的家伙。陈佳是韩庆高中同学,我们开始创业时,她恰好无事可做,韩庆就把她招来了。两人关系不错,在公司打情骂俏,无所避讳。据韩庆说,高中时他就把她拿下了,但在公司调情的时候,却又一口一句什么时候才能上床,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他嘴里诸如此类真真假假的话太多了,若要一一考证,能累死十个钱锺书。我怀疑有很多事情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是真是假了。但是我们对此并不关心,因为我们知道他对友情是认真的,虽然有时候也会敷衍,甚至说谎,但那只是一种策略,最终结果将会使友谊更加稳固。比如这次他用拍大电影来哄诱孙豫,孙豫是头犟脾气的驴子,如果不吊起一颗大萝卜,恐怕会赌气不走,那么公司业务不但无法开展,“共创大业”的初衷亦将化为泡影。倘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们的友谊还能坚韧如初吗?

所以我没有指责韩庆。

但是谎言终归是谎言,纵使发自百分之一千的善意,当被窥破之后,也难免让人失望。事实上对于韩庆画的电影大饼,孙豫并没有抱持过于认真的期待,因为期待了,就会使之看上去像一桩交易,孙豫不会做这样的事。他认真期待的是韩庆承诺的转型。可是一年多过去了,纷纷而来的依旧是垃圾业务,为数不多的大活儿,也基本都是命题文章,甲方要求永远大于艺术规律,终审之后的东西,也仅仅是商品而非作品。孙豫越来越不快乐,也越来越怀疑韩庆根本没有转型的愿望。两人之间开始有摩擦,经常因为一些细节问题发生冲突。起初冲突不大,仅仅是斗几句嘴,但是此例一开,就都收不住了,常常如两列互不相让的火车,嗷嗷咆哮着迎头对撞,必须由我手忙脚乱地扳轨改道,才不至于不可收拾。——我真正的重要性最早就体现在这里。

这种争吵虽是因于工作,但反复如此,必将伤及感情。终于有一天,孙豫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对我说他想离开。我们打小就都明白,相近的理念和价值,是能否共同远行的基础,但是当我们商议创业大计时,却在潜意识里不约而同地迷信友谊的百毒不侵和无坚不摧。当人们意识到错误的时候,往往为时已晚。我已经预知我们终将分崩离析,可当孙豫对我表达出走意愿的时候,我还是非常震惊和难过。我找韩庆商量此事。韩庆一言不发,直接给孙豫打电话,孙豫却已关机。韩庆开车带我直奔一家小众书店。孙豫正在角落里看书,手边的咖啡冒着袅袅热气。韩庆径直扑过去。韩庆个头高大,脸色也不好看,一路快步带风,仿佛是要找人打架。我也很担心韩庆会跟孙豫打起来,韩庆是个率性的人,情急之下往往会干出出格的事,大不了事后再赔情道歉。还好韩庆并没有动手。他嗖嗖嗖地蹿过去,一屁股坐到孙豫对面。

咱三个是等边三角形,任何两条线都是另一条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你要走,等于砍掉我一条胳膊。韩庆把一条胳膊搭到桌子上,回头盯着我。光辉,去找把刀,让他砍掉带走。

韩庆这种方式很奏效,孙豫留了下来。韩庆一如故往,说笑逗乐,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但是孙豫却难掩情绪的低落,也不再为业务跟韩庆争执,韩庆拿来什么活儿,他就做什么,按照甲方开列的ABCD逐条摆弄。我觉得这并不好,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相互尊重,而不应以友谊之名将对方绑架,陷对方于不快乐。我想跟韩庆谈谈,放孙豫自由,那些垃圾活儿不再让他做,反正也不难,让公司后期编辑干就行,遇到难度大,或者可以自由发挥的活儿,再找他来做。也就是说,不再跟他捆在一起,而以松散合作的方式处理业务关系。让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韩庆先找到我,告诉我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决定。

我不干了。他以惯常的姿态,手捏烟头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要出家。

你发什么神经?我瞪着他说。

我说真的。他的神色严肃起来。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初恋吗?

接下来韩庆给我讲了他矢志出家的原因。几天前,他陪某县的宣传部长去娱乐场所体验生活,部长喜欢跟失足少女谈人生,韩庆就让经理叫来几个,供部长挑选,如果部长有意一条船渡尽众生,就辛苦他把几个误入歧途的羔羊都带进房间。失足少女鱼贯而入,韩庆突然发现,其中一个竟然是他多年来魂牵梦绕的初恋情人。

你不知道她以前多清纯。我追了她好多年,她甩都不甩我。没想到竟然做了小姐!韩庆忧伤地说:这打击太大了,我受不了,必须得去寺里当和尚。

韩庆有好几个初恋情人,我不知道他说这个是哪个。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会因此出家,剃光脑壳去当他一贯取笑的秃驴。可是看他说得煞有介事,而且这段时间我们的确正在攻那名部长的关,争取他们县的城市宣传片项目,又不由得将信将疑。希望你不是跟孙豫赌气。我说:你要不干,这公司就没法弄下去了。

我日!你看我是会赌气的人吗?韩庆说:我碰到这么大的事,心都碎成了碴儿,你就开开恩,让我去当和尚疗疗伤吧。

我终究不信韩庆真的要去当和尚。不料这次谈话之后,韩庆就消失了,两天之后打来电话,让我和孙豫去一座山上的正觉寺找他,他要请我们吃斋饭。我和孙豫立即赶赴正觉寺。正觉寺距省城两百多里。当我们在夕阳之下风尘仆仆地来到山门前,看到一个身板高大的光头男子,身穿黄布僧衣笑嘻嘻地站在台阶上。

我现在叫释恒庆。他说:欢迎到寺里来。

韩董事长就这样变成了释恒庆。我们三个人之间,如果一定要有人当和尚,最有可能的本来应该是孙豫,然后是我,怎么着也轮不到他风流放纵的韩庆啊!可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就发生了。我被迫接替韩庆的位置,笨拙而艰辛地搞起了业务。我深知人人天赋不同,术业亦有专攻,而我自己根本不适合搞业务,但是直到真正做起来,才体会到鸡做鸭事到底有多难。我不是在搞业务,而是被业务搞,业务搞完我之后,又纷纷绝情而去。公司这台原本正常爬升的飞机,就这样在我的拙劣操纵下掉头俯冲,俯冲至今,竟然落魄到了拍一个小小的纪录片,都想借机拉一点赞助的地步。

如果韩庆在,这算什么事啊!

我躺在被窝里抚昔思今,惆怅不已,以至于忘了与杜信美对话。微信咕咕响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打开看她又说了什么。我想不管她说什么,都不外乎跳槽的话题。那天在自助餐厅里,她说过她很早以前就曾听到我们公司的大名,而这必定是她意欲跳槽过来的原因。我想我应该把真相告诉她,让她早做他图,以免贻误前程。至于刚才问她是否有意就纪录片进行合作,咳,那不过是我在睡意尚存之际不经意的一句轻许,现在我已经完全醒了。

然而打开微信后,我却看到杜信美这样一段话:

我手头也有一个成熟的项目,为了表示诚意,我想带着它投奔程总。不知程总意下如何?

天底下的老板形形色色,但对员工的态度出奇一致:干活嫌少,发钱嫌多,只恨员工不是蚯蚓,招来一个,乱刀剁碎,然后变成一群。所以轻易是不招人的,多招一个就得多发一份薪水。发薪之于老板,犹如痛经之于女人,一月一度的劫难已然很痛楚了,谁愿再多流一条血,平添一份疼?不得不招人时,也基本是根据需要有针对性地招聘或邀请,平时则大门紧闭,非请勿入,不像水泊梁山,一年四季招贤纳士,管他英雄豪杰还是流氓无赖,统统敞开大门欢迎。

杜信美应该很懂这个道理。——她带着“成熟的项目”来投奔即是明证。项目就好比投名状,有了它,任何山寨都会另眼相待,开道门请进来看茶,一旦谈妥,直接坐把交椅,享受合伙人待遇,而不用当苦身卖命的小喽啰。当然,前提是这个项目足够诱人,如果不值仨瓜俩枣,谈判之后依旧会端茶送客。人们听到“项目”这个词,大多会联想到架桥修路,挖矿开山,崭新的工厂,在建的高楼,总之投资巨大,花钱如潮水,具体到文化领域,至少得是二十集以上的电视连续剧或大型纪录片。然而事实上,怎么说呢?可能很丧气,也很让人见笑:对我们省城这些文化公司来说,只要是个活儿,就可以大言不惭地称之为“项目”。这与行业生存状态有关。据我所知,在我们省城,百分之二十的文化公司半死不活,百分之十五仅能支撑,百分之十小有盈利,只有百分之五甚至更少的同行,才能财源广进年年有鱼。至于其余那百分之五十,早已经入土往生,投胎转世到别的行业去了。不过是这行业门槛太低,不断有懵懂的新人浑不知死地加入进来,才使得总量看上去依旧庞大。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是个活儿都被尊称为“项目”。在苏乞儿眼里,一根细如毛发的肉丝,都是令人垂涎千尺的大肉排。

那么,杜信美这个“成熟的项目”有多大呢?他们公司名头不大,业务如何我不了解,但从他们策划总监的表现来判断,肯定也不怎么样。杜信美区区一个文案,能有什么大项目让她掌控?何况她这么做,等于是背叛她们公司。招亡纳叛是不大光彩的事,因为这必将得罪同行。虽说同行之间本来就是冤家,有事没事都要相互拆拆台,员工在各公司之间来往跳槽也是常事,并不足以让大家翻脸。但若有人带着上家开发的客户夜奔敌营,而对方居然欣然接纳,就犯了大忌,两家公司必将反目成仇,不共戴天,见面时不互泼硫酸就算文明绅士了,以后再也不可能坐到一起煮茶品茗,开心愉快地调侃别的傻<E:\制作文件夹\制作文件\2015当代\5#\链接\×.eps>同行。韩庆在的时候,我们也遇到过几个这种投奔的人,但都委婉拒绝了。那时候我们不缺业务,不屑干这种不太道义的事。但是,在没有业务的今天,我能为了这么一点利益而放弃我们的原则吗?

所以我对杜信美这个行为颇有些不以为然。说到底,她还是不了解我们公司呀,我们是有格调的,好比贵族,虽然破产没落了,但是气度犹在。我懒得回复她,就把手机丢到枕边,眯起眼要睡。可是努力了很久,依然无法成眠。横竖睡不着,就跟杜信美聊聊吧。于是我拿起手机,给她回了条微信。

什么项目?

一个宣传片。

甲方是谁?预算多少?

一家集团公司,搞养殖的,马上要上市。没说预算多少,让我们报价。

招标吗?

议标。我跟他们集团的企划部长很熟,他说了让我做。

我本就稀薄的那点睡意瞬间蒸发。对于一个准备上市的集团公司来说,企业宣传与形象包装很重要,他们此时要做宣传片,想必不会太抠门。何况是议标,没人竞争,不用冒血腥拼杀一场后无功而返的危险。所以这事能干!我想跟杜信美具体谈谈,刚准备跟她打电话,她的微信又过来了。

很晚了,不打扰您休息,如果明天您方便,咱们见面聊。

我已跟朋友约好明天下午去见那个有意赞助的家具商,至于上午,则要用来睡觉。我自认不是做大事的人,没有果断决绝的气魄,处事待物往往举轻若重,笨拙吃力,比如今天,仅仅是做了个关闭公司的决定,就已经让我筋疲力尽,需要好好休息。我回杜信美说:后天吧,或者明天晚上。

第二天我睡到十点,约上朋友一起吃过午饭,然后前往家具厂在北三环开的总店。店面很大,上上下下占满了一栋三层的楼房,传统格调的中式装修,红灯笼与中国结点缀其间,乍看上去富丽堂皇。凡是露墙的地方,都张挂着画框或卷轴,热闹得像摆地摊,也不管与家具的风格是否搭调。且不说那些字画是否蹩足,仅是这种毫无章法的堆砌,就已暴露了老板土财主的底细。老板不在,店员说去打高尔夫了。我们被带到一楼一隅,坐在笨重的红木沙发上等候。

有所求的等候是很挫人的,对我来说,好比薄脸皮乞丐守在豪门之外,期盼员外老爷开斋施粥,员外老爷还没现身,自己很可能先难受死了。我们喝光了一壶茶,老板依旧没有音讯,就连店面经理,也不曾露面接见。我等不下去了,问朋友到底跟老板约好没有。朋友说约过的呀约过的呀。约过跟约好根本是两回事啊!我闷闷不乐,但也不好指责他。他原来是公司的老业务员,离开公司之后,也曾给我介绍过几宗活儿,从中抽取提成。但是拉这个赞助他是不要回扣的,他声称纯粹是为了朋友交情。他姓周,我叫他老周。我以前对老周并没有什么好感,说白了不过是相互利用,共同赚钱,这次他居然如此讲义气,让我感动不已。所以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称他为朋友。

我说:你给老板打个电话吧,问他来不来。

老周支吾了一会儿,摸出手机摆弄着走出了店子。很显然,人家老板根本没把我们和我们的项目当回事,老周可能自作多情了。当街的厚玻璃上镶着回文窗棂,我透过窗棂望出去,只见他站在街边一棵细伶伶的梧桐树下打电话。他背向我,但我猜得出他的表情:满脸谄笑,一副媚态,通话的语气阿谀奉承,仿佛大老板就在眼前。他一定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这副模样,从而影响他刻意要营造的与老板关系熟稔的假象。事实上,卑躬屈膝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的业务几乎都是以这种方式拉来的,只要有钱可赚,他乐于将自尊兑换成人民币。但是这次不同,他并不从这个项目中谋利,那么尊严就显得重要了。这两者他总得落一头,才不至于亏本。所以我理解他为什么要走出去打电话:他要在我面前维护施恩者的体面。

过了一会儿,老周回到店内,说老板有个大客户,正在招待,过不来了,很抱歉,让咱们明天再来。老周的神情有点失望和懊恼,但整体上是镇定的,试图让我相信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他是在帮我做事,因我而受委屈,却又竭力不让我担忧。这让我很难过。我很后悔以前没有发现他性情里还有如此优秀的品质,以至于相识多年,仅仅把他当个下属和合作者看待,而不曾引以为友。我想请他喝酒以表心意,他执意不肯,说还有事要办,在店门口与我匆匆别过。

没有风,但很冷,阴云和雾霾沆瀣一气,灰蒙蒙地包裹着城市,不知是不是要下雪了。我坐进我的破车,将车门带上。车厢里也充满了雾霾。雾霾在这个城市无孔不入,无所不在。在启动引擎之前,我突然陷入茫然之中。离天黑还早,公司也已关闭,那么该往哪儿去呢?去干吗?我又觉得很疲惫,靠在座背上发起了呆。然后我想到了杜信美。

确切说,我是想到了杜信美那个“成熟的项目”。我对老周心存感激,但对他拉这个赞助已不抱希望,如果杜信美的事儿靠谱儿,快速拿下,干完分账,也许钱就够了。但我怎么跟她描述我的公司呢?告诉她就剩我一个光杆儿司令了?那她还会跟我合作吗?虽然我有足够的资源,在我一无所有的情况下照样可以干任何一个大活儿,但是空有一只壳,而没有充分人数组成的队伍填充其间,必将使我失去很多谈判的筹码和底气,并让对方对我的价值和能力产生怀疑。我掏出手机,找出杜信美的号码。

先联系一下吧,至于结果如何,见面后就知道了,不必在这儿假设情景自我纠结。

我拨通了杜信美的电话,提示正在通话中。两分钟后再打,依旧正在通话中。这次我决定等的时间长一些。但是不到一分钟,她却先打了过来。

程总好,我是杜信美。她说:刚才给你打了两次电话,都是正在通话中,看来你很忙,真不好意思打扰你。

这个意外的巧合令我几欲失笑。用一句滥俗而矫情的话说,这算不算是一种缘分呢?没事。我说:有事吗?

我想请你吃个饭,谈谈昨天晚上说的那个项目,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行啊,什么时候?在哪儿见?

杜信美说了一个饭店的名字。那饭店我去过,档次适中,有道名叫“素三样”的菜很好吃。它离我公司很近,但离杜信美所在的地方很远,想必为了这顿饭,她专门去我公司附近考察过。公司现在是我心头的伤,一想到就难受,我不愿在那儿会客,而且我此时所在的地方,正好跟公司处在城市的对角线上,以省城之拥堵,要赶过去不异于穿越百里沼泽。于是我提议另选地方,并度量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推荐了一家位置居中的大排档。虽说是她请客,但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让女士花钱,如果选比较高档的地方,我可有点舍不得。

杜信美说:大排档不合适吧,显得太草率了。

没关系,有个地方说话就行,何必那么铺张?我装作不拘小节的样子说。

我先赶到那个地方。将车停好后,我走向排档大门,边走边想是不是问问她到哪儿了,用不用开车去接接她。但是一念未了,我就愣在那儿了。我看到一个女士刚泊好车,摁了一下遥控钥匙,那辆银灰色的车悦耳地鸣叫了一声。车很新,是意大利的一个牌子,现在市价三十多万,虽说不上是什么豪车,但是相比之下,我的座驾只配称为四轮破匣子。然而这并不是让我愣住的原因,让我愣住的是那名女士。大排档门口虽已掌灯,天色其实尚早,我的视力也不错,这名女士虽在三十米开外,我仍然可以看清她的相貌和装束:她穿着件香槟色中款修身皮草,紧身黑皮裤下套着一双高腰皮靴,肩上挂着一只带子窄长的坤包。看打扮像个家境殷实的女人,可是,咖啡色大波浪卷围着的那张脸,怎么那么像杜信美呢?

但这怎么可能!须知就在一周前的选题会上,她还是个清汤寡水、衣着朴素的小文案。天底下容貌相似的人多了去,而且不排除是我记错了她的模样。我自嘲一笑,扭头要进大门,那个女士突然冲我挥手叫喊。

程总!

她一路小跑赶过来,笑眯眯地望着我。真巧啊,咱们同时到。

我盯着她的脸。这张脸毫无疑问经过精致修饰,虽然华丽,但有明显的雕琢痕迹,给人的印象就有点打折扣。我的眼光不便在她脸上过多逗留,盯了一下就闪开了。是啊,真巧。我的话期期艾艾。我努力想表现得超然一点,以显示自己看淡外物,不为表象所动。但我毕竟不是高人,无法做到不露痕迹。杜信美一直悠悠地笑着,看上去意味深长,我猜她一定是从我的神色窥破了我的内心。在靠里最安静的一张桌子旁坐定后,她殷勤倒水,把菜单双手递给我。我客气地请她点,她坚持让我点。我继续客气,她继续坚持,我不停地客气,她不停地坚持。我们装作认真而诚恳的样子推来让去,这个排档里的菜最贵不过百元,硬是被我们搞得像在推贤让国。这种情景让我高度不适。然而正当我准备说“恭敬不如从命”时,杜信美却抢在了前头。

那好吧,我点了,点不好程总不要怪罪。服务员,来,点菜。

我两手捧着盛满开水的白瓷茶杯,看着杜信美跟服务员讨论菜品。她的神态和语气从容矜持,仿佛自信而有教养的贵妇人,但我知道那是做出来的,主要为了让我看。如果今天是初次见面,我会觉得很优雅,但有一周前的对比,就觉得她很假。她点完后,让服务员给我报了一遍,问我行不行。我说行,很好。她就笑起来。

那好,我记住了,以后再一起吃饭,我就点这几样。

以后!有以后吗?说不定这顿饭之后就各奔东西呢。我全身有些发僵。每当环境令我不适,我就会浑身不自在,有点手足无措。这是气场不对时肢体自然产生的排异反应。杜信美笑眯眯地盯着我。

是不是有点意外?

是啊。我捧着杯子笑了笑。士别一周,当刮目相看呀。

杜信美咯咯地笑起来,一副得意的样子。天底下的文案都不过是文字劳工,内听命于策划总监,外受制于客户要求,一天到晚绞尽脑汁抠文字,无不穷酸而神经衰弱。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见到哪个文案能精神饱满地开这样的好车穿这样的衣服。也许在这短暂的七天内,杜信美傍上了大款,或者交了个富家公子当朋友吧。但若如此,当个阔妇安享清福就是了,何至于来投靠我这种小公司?我不喜欢转折太大的事物,除非这种转折对我有利。而杜信美这种改头换面的逆转对我是否有利,还是一个未知数。无法把控和不可预知的东西,总会令我感到迷闷和压抑。

杜信美给我杯子里添了水。她说:你是不是很好奇?

在饭菜上桌之前,杜信美简明扼要地解答了我的疑惑。食客们陆续而至,一群豪迈之士占据了我们附近的一张餐桌,喧哗声响彻大堂。还好杜信美的声音也不孱弱,仿佛绝缘的丝绸,穿过噪音的浪潮娓娓入耳。她说她一直都不缺钱,之所以去那个公司,纯属意外。那家公司跟省台卫视频道的一个法制栏目合作过,为栏目制作故事剧,到处发布广告招聘群众演员。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面试了一下,不料一眼就被老总选中了。

我忍不住插话:不是导演选吗?

不是,是老总在管。那个导演好烂啊,完全弄不转,拍得一塌糊涂。就拍了两集,人家就把我们踢走了。

哦。你继续。

杜信美接着讲下去。剧组散伙后,老总邀请她去他们公司,据称是欣赏她的才华,愿给她提供一个平台。他们公司计划投拍一个六十集的古装宫廷励志电视剧,有意让她当女主角,在此之前,她可以先在公司上班,由公司养着。老总问她擅长什么,她说擅长写作,老总就许愿培养她当策划总监,如果干得好,还可提拔为副总。杜信美当时在家赋闲,正想找个事儿做,此时有这么好一个机会,当然不愿放过,就喜滋滋地去了那家公司。老总是真想栽培她,上来就想封她为策划部副总监。但他老婆断然否决了这一提议,只允许杜信美从文案做起。杜信美的美梦顿时破碎一半,不过想想天花乱坠的未来,也就忍辱负重了。策划总监是个大傻<E:\制作文件夹\制作文件\2015当代\5#\链接\×.eps>——这个词从她嘴里冒出来竟然毫不违和——将她的到来视为威胁,把所有精力都用到了跟她作对上,各种刁难不一而足。

那天你也看到了,他的水平就那么臭,但是论起整人的本事,一个能顶一百个。老总对我倒不错,但他不当家,什么都得听老婆的。他老婆是个母夜叉,又在更年期,对所有漂亮一点的女员工都充满敌意,谁敢化化妆,穿得好看一点,保准挨损,“妖精”啊,“狐媚”啊,“恬不知耻”啊,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太叫人崩溃了!我实在熬不下去,就辞职了,然后来投奔你。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不知道你收留不收留。

我说:你知道我公司的情况吗?

了解一点儿。好像要关张,是吗?

我羞愧地笑了笑。你消息很灵通啊。

我上午去了你公司,不好意思,我就是想去偷窥一下办公环境。但是你公司大门紧闭,今天又不是星期天,所以我很奇怪,趴在玻璃门上往里头看了看,看到地上一张纸,上头写着“关张大吉”四个字。我去你们邻居公司打听了一下,听说你们很久都没有业务了。所以,我猜你可能真要关张。

那张字明明在我办公室的桌子上,怎么会跑到外头地面上被她看到?我想了想,大概是窗户和房门都没关,被风吹出去的吧。我上下一阵燥热,全身毛孔仿佛被针尖挑开,细密的汗水随之羞涩地钻出来。我顽强地保持着脸上的微笑。

那你还找我干吗?

合作呀。

我苦笑。承你看得起!

哎,程老师好像很颓废啊。

我变成了程老师!我对你说,程老师,你很有才华,你那天的陈述太棒了,不知道倾倒了多少人!相比之下,我们那个总监屁都不是。但是业务肯定是你的弱项,拉不到业务,再有才也无法施展。不客气说啊程老师,拉业务是我的长项,如果咱俩合作,强强联手,肯定所向无敌。

我说:你入行多久了?

三个月。

难怪!

什么意思?杜信美瞪起了眼。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在我们这个行业,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夸夸其谈的英雄和热衷吹牛的豪杰。这些江湖异士见得太多了,以至于听到自吹自擂的豪言壮语,我就本能地盖上印戳,上书“骗子”二字。我不愿相信杜信美是此类人,她入行不久,实习期都不满,对很多规则可能并不了解,所以我倾向于认为她是无知无畏。我笑了笑,对她说:我很喜欢你的自信。

杜信美有点不高兴,但马上又故作释然。不跟你抬杠,让事实说话吧。

点的菜次第上齐。我举起筷子示意开吃。说说你的项目吧。我说。

杜信美一边吃一边说起来。听过之后我有些失望。那个集团公司只是有意向要做宣传片,究竟做不做、何时做,都还没有明确答案。这只是画饼,远谈不上成熟,可以给予期待,但若当成手中之物,就要贻笑大方了。我们每年不知道要接触到多少这样的客户,大多谈着谈着就没了下文。我们太渴望业务,总会把人家心血来潮的一个念头,当成可以开发的项目,于是嗡嗡而上,缠住人家不放。搞这种业务大多是自讨苦吃,徒劳无功也是活该。但也有不少单位,明明只是一个念头,做不做尚无定论,却搞得煞有介事,又是邀标又是询价,看上去郑重无比。目睹这种情形,我们当然会寄予厚望,搞策划,拟大纲,写分镜,报预算,脚本修了一回又一回,方案做了一套又一套,折腾了无数时,对方忽然念头消退,一声“不做了”,或者“以后再说”,所有心血遂告白费。最恶心的一次,是省城某家物流公司,宣称要打包做一套企业文化,包括图书和音像,以服务品牌塑造。他们声势浩大地搞了个招标会,弄得跟科考似的,光比稿都比了三次。经过一轮轮残杀,我们几家熬到最后的文化公司已经精疲力竭,分堆坐在会场外,仰着快要断掉的脖子苦候结果,不料等到最后,却等来一纸声明:他们以董事会的名义中止了项目,理由是我们所有的创意都达不到他们的要求。曾经打得头破血流的同行们相顾凄然,各如落水之狗滚回家去,找只盆子默默吐血。所以,仅仅是有意向的一个事儿,怎能草率地当作成熟的项目呢?不对,这不是草率,而是幼稚!

我的质疑让杜信美脸上有点挂不住。负责这事儿的部长跟我很熟的,他们铁定要做,而且铁定要让我来做。她把“我”字咬得很重。就等我去跟他谈具体事项,着手推进。我敢担保,这个项目是绝对跑不掉的。她夹起一块鸡胗放进嘴里,赌气似的咀嚼了几下。除非他们不做!

我安抚性地冲她点点头。可以去谈谈。

杜信美立即又喜笑颜开。你决定合作了?

闲着也是闲着。

服务员,拿两瓶啤酒。程老师,干了,祝咱们合作愉快,马到成功!

可能喝得急了,两杯下肚,杜信美脸上即染起一片绯红。她明显有些亢奋,好像宏图大业已开辟了一半,成功就在不远处妩媚地招手。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微微有点发愣,当年韩庆、孙豫我们三个决定创业的时候,那种意气风发、志在必得的神气,岂不正似现在的杜信美?

你给我安排个什么职务?杜信美给我倒着啤酒说:这样吧,你当董事长,我当总经理,行不行?

不行。

公司有董事长,就是韩庆。韩庆虽然离开公司已久,但这个职务我一直为他虚位保留。我这么做,固然有一份难以言喻的感情因素,更重要的是,韩庆并没有撤股。他不但没撤股,连盈利里属于他的那一份,也一并留给了我们。我和孙豫去寺里看他的时候,主动提到了分析资产的事,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拜托啊老兄,我现在是和尚,四大皆空,要钱干吗?别害我破戒了。他写了份股权转让声明,把他那份转给了我和孙豫,说是自罚违约,以此作为对合伙人的补偿。一出寺门,我就把声明撕掉了。我根本不信韩庆能老老实实当和尚,他是个无肉不欢的家伙,用不了多久,寺里的斋戒生活就能把他赶出山门。所以我并没有把他的股份变现返还,相反,我一直在等他灰溜溜地逃回红尘,尽情调侃他一番,然后再把他拖回公司。半年后,韩庆终于离开寺院,回到了省城。但他并未找我追悔,更没有返回公司,而是另起炉灶,以寺院的名义搞了个禅修堂,开心愉快地当起了堂主。公司的财产在我的等待中持续萎缩,渐渐连本金都保不住了。我找他谈股份的事,他本来笑眯缝的眼睛顿时瞪了起来。

你再跟我说这个,我摔你一脸屎!

我相信他是认真的。而且老实说,他也真不在乎那点儿钱。他爷爷是将军,爸爸叔叔们或当官或经商,家境委实殷厚。他遗传了家族的好基因,多钱善贾,随便干点什么都能发财,我们创业时他入股那二十万,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既然铁心不要,我也没再勉强,因为此时孙豫也要离开公司,我想把钱用在他身上。而我所能回报韩庆的,就是董事长这个职位,就算他不可能再回来,董事长也永远是他的。

我将这些情况向杜信美做了说明,同时向她简要介绍了一下公司的历史。她要入伙,先了解一下公司的前世今生是很必要的,至少得让她知道公司曾经有多风光。也许是出于一点虚荣吧,我不想被这个自视甚高的小女人小觑。她曾说她很久以前就听到过我们公司的大名,我当时还相信了,现在看来,那不过是一句应景的扯淡话,她入行才三四个月,何以几年前就关注过我们?所以我有必要让她对我的公司有个真实的认识,进而树立正确的态度。既然要在这里发展,就得对公司怀抱敬意。杜信美果然有了点肃然起敬的意思,对公司的衰落扼腕叹息,继而抖擞精神,冲我举起酒杯。

不过没关系。她说:有我在,咱们肯定能重振雄风。

我呵呵一笑,举杯跟她碰了一下。杜信美不再提职务的事,改而关心拿下项目后如何制作。我请她放心。文化产业不同于其他行业,公司不需要养太多人,也不需要购置太高端的摄制器材,只要拿到项目,完全可以根据需要整合各方资源。何况我还有孙豫,有他在,再大的项目也不用担心。杜信美听后欢欣鼓舞,仿佛大事已成,对未来亦胜券在握。这是多么肤浅的乐观!好比小孩子得到一块糖,就认为拥有了整个世界。跟这样不成熟的人合作会有前途吗?我苦笑而已。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老周打过来的。他说跟家具厂老板已经约定,明天上午十点钟去店里见面。我问他到底靠不靠谱。老周说你还不相信我?我当然不相信他,但我不能拒绝他的好意。我们通话时,杜信美一直在支着耳朵听,挂掉电话后,她问我什么事。我简单说了一下。她要跟我一起去,我答应了。有这样一个美女跟班也不错,至少可以壮壮声色。

刚说定这事儿,杜信美的电话也响了。她叫对方亲爱的,让对方帮帮忙再带一会儿,保证马上就会去接。我说如果有事你就去忙吧。她说没事儿。过了大概十分钟,“亲爱的”又打过来了。杜信美看上去很有些厌烦,说好吧好吧,我马上过去。此时饭已吃得差不多了,未尽事宜可以回头再说,我起身去结账,她要抢,我说下回吧,下回归你,她就坐回位置上整理包包去了。

这天晚上我照例睡得很晚。晚睡已成习惯,就算天一黑就钻进被窝,我也非得翻腾到后半夜才能入眠。次日一早,杜信美的电话把我从梦里拽了出来。她问我起床没有,我说还没有。她说她已经在约定的地方等候。我看了看表,时间还早,觉得她未免太勤快了些。不过对于有志做大事的年轻人,勤快总归是好品质。她说给我捎了包子和豆浆。我夹在车流里慢吞吞地赶到时,包子和豆浆还很热。时间依旧早,我吃着东西跟她聊了一会儿。她建议另外注册个公司,反正现在注册门槛很低,办起来也很容易。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另起炉灶,把韩庆剥离出去。我把还没吃的那两个包子放到她的车上。

你想注就注吧。我说:我不会参与。

你不吃了?

饱了。

家具厂老板如约在会客室接见了我们。会客室很大,延续店面风格,装修得古里古气。墙壁最醒目的地方挂着老板与各级领导的合影,楠木书架里塞满了书,还都是线装的,走过去一瞻仰,大多是拼音版的蒙学著作。老板很富态,也很豪爽,大声说话,大口喝茶。他先向我们介绍他的家具,诸如选材有多讲究,工艺有多高超,在市场上的地位有多隆崇,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小时历史和哲学,接着又对国际局势和国内反腐形势发表了一通高论。他讲得兴致高昂,不时举起手摇晃几下,把手腕上密密匝匝的串珠往下顺顺。越是没文化的土老板,越是喜欢纵论文化,再有一帮别有所图的人一吹捧,他们就真当自己是无所不通的大师了。我打赌老周根本听不懂他讲的什么鸟儿,也根本没任何兴趣听,但是可怜的,他还得摆出认真倾听的样子在旁陪侍,不时点点头或咧嘴一笑,以示认同和会心。杜信美很快就疲倦了,走出去参观他们的家具,等她参观完毕,重返会客室时,老板的谈兴依旧浓如烈火。杜信美隔着茶台坐在老板斜对面,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然后掏出手机摆弄起来。老板终于意识到啰唆得太久,遂把话题转到我的项目上,问我需要多少钱。

老板果然是豪爽的人,一上来就直奔目的。但我觉得有必要向他介绍一下项目的情况,让他有个最基本的了解。商家花钱赞助文化项目,大多是要求回报的,这很自然也很正常,但我要做的这个纪录片,完全是公益行为,既不可能给他植入广告,也不方便在片尾打字幕鸣谢。老板摆摆手打断我的话。

我都知道,老周跟我说过了,你就说多少钱吧。三万够不够?

嚯!我的孔夫子啊毛主席,这是真的吗?当店里的财务人员将三万元现金摆到我们面前时,我还有点发蒙。事儿竟然如此轻易就成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时已近午,老板要请我们吃饭。我以不便过多叨扰为由婉拒了,收起钱千恩万谢地告辞。不是我不愿陪老板吃饭,而是怕他变卦,不如先把钱拿走,回头再表谢意不迟。

我在一家小饭店请老周喝酒,聊表心意。酒是二锅头,菜也极简单,一碟花生米,一盘素拼,一份小炒。我将他和杜信美做了介绍。老周打量杜信美的眼神儿五光十色,一口一个妹子,要跟她碰酒。杜信美有点懒洋洋的,对老周爱答不理,言语之间亦颇显轻视。还好老周脸皮厚,没跟她计较,才使这顿简陋的午餐得以顺利结束。饭后老周即作别而去。杜信美问我接下来干吗,我说要去找孙豫,把化到的钱拿给他,她便坚持同往。她把她的车停在饭店前的车位上,跟我拼车前去。她的理由是低碳出行,人人有责,而且跟我坐一辆车方便说话。

坐一个车厢的确方便说话,只是辛苦了我的耳朵。她先取笑了一阵老周,然后谈起了家具厂老板。她说这些土包子老板就喜欢摆阔充面子,只要满足他们的虚荣,赚他们的钱很容易。她问我钱放好没有,我说在包里呢。她说拍反拐纪实这样的纪录片很简单,不花什么钱。我说我知道。她笑起来,脸上笑靥如花。

我以前那公司搞那个选题,也是借壳捞钱,选题会没通过,他们也在到处拉赞助呢。杜信美说:咱们也再找找吧,能多拉点儿是一点儿。

我目视前方,扶着方向盘没有出声。杜信美顿了一会儿,又说:这钱应该放在公司账上,随用随支,为什么要给孙豫?

因为这钱本来就是为他找的。

如果除去时间、智力和人工成本,拍摄日常纪录片的确不花什么钱,因为它要尊重事实,不可介入,所有预设和特技都要退场,尽可能保持原始面貌,避免干预痕迹。比如民间反拐活动,不必要一天到晚跟着他们,也不须灯光音效摇臂航拍,只消提个小高清,再带些简单设备,随时去跟一下就行了。这种片子的特定要求,使它成为最简朴的音像艺术形式。所以,事实上,我完全可以独立完成,而不必找赞助或参加选题会期待中选。我之所以这么干,只是想以此为名,替孙豫弄点钱花。

我那个放弃工作建立反拐卖儿童联盟,并把所有精力都投入进去的朋友,就是孙豫。

说到孙豫,我总是感情复杂。从精神上讲,我对他非常敬重。大家都知道现在的人都很浮躁,也很现实,尤其是影视圈里的众生。他们会用奇形怪状的方式来表现他们的与众不同,但是两只脚永远深踩在名利钱色的烂泥里。孙豫自南广毕业之后,即混迹于这个圈子,却一直没有搞出点男男女女的事情。他几乎从不去声色场所,也很少去酒吧,闲了就跟几个朋友玩玩音乐,但不去歌房K歌。或者去一个小众书店喝喝咖啡看看书,但不勾搭充斥其中的女文青。有女朋友后,凡是公众场合的应酬,他必带她同去。对于他这种建立在道德自律之上的严谨生活,我和韩庆都感敬佩。韩庆在敬佩之余,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太累,须知人生短暂,鸡巴坚挺的日子更少,转眼就只剩下排尿功能了,何苦辜负荷尔蒙赐予的大好时光?想装<E:\制作文件夹\制作文件\2015当代\5#\链接\×.eps>,完全可以等到鸡巴报废以后。韩庆这番高论颇有点刺激人,但是孙豫一笑了之。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孙豫选择这种方式消磨生命,可能并不是因为看上去更高尚,而是那样的生活让他感觉更舒服吧。

有这样一个人做朋友是很荣幸的事,与他合作创业也将非常安心,完全不必担忧会被算计或出卖。我和韩庆压根儿没想到,他这种略带洁癖的性格将会成为公司发展的障碍。我甚至认为,正是他的执拗,导致了我们这个团队最终分崩离析。我老觉得,韩庆的出走,是对孙豫失望的结果,他不愿背负逼走朋友的恶名,也不愿再难为孙豫,所以在留住孙豫之后,他自己离开了。这个打击对他如此巨大,以至于需要躲到寺院里去疗伤。——我觉得这个理由至少比他所谓的初恋失足更靠谱。

韩庆走后,公司业务一落千丈。我带领大家艰难挣扎,却如跌入沼泽,越挣扎越下陷得快。为了维持生存,我只好什么活儿都接,有一段时间所能拉到的,尽是些恶心死人的药品广告。我不是宁死不屈的好汉,饥肠辘辘的时候,我首先考虑的是不当饿殍。但这毫无疑问增加了孙豫的苦恼,使他陷入到了暗无天日的折磨之中。每当我回到公司,无奈地对他说:还是个烂活儿!他总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对我笑笑,说没关系,是活儿咱就干。我知道他是在宽慰我。再往后,就连这种烂活儿也越来越少了。孙豫也不再天天来公司。我想他一定会感到一点懊悔,如果不是当初意气用事,反而先逼走了韩庆,我们也不至于落到这个田地。他一定会觉得对不住公司,对不住我和韩庆,尤其是对不住我。他不来公司,其实是在躲避。我太了解他了。我有种预感,他可能会离开。

我的预感再次成真。今年六月,他一连几天没去公司,然后在一个午夜给我发了条短信,说他想离开公司,请我原谅。我难过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我取出公司所有能动用的钱,又变卖了一台摄像机和一台非线编辑机,凑了十五万块钱送给他。我们开公司时注册资本五十万,韩庆二十万,我和孙豫各十五万,我想把他的本金还给他。我知道他急需用钱。他女朋友跟他同居三年了,一直没买房结婚。女方家长很愤怒,逼女儿另选佳婿,否则就断绝关系。所以孙豫那一段时间非常消沉。我找到他女朋友,将钱交给她。直接给孙豫,他肯定不要。我觉得这点钱也许能缓解一下女方家长的压力。不料一周之后,孙豫突然给我打电话,说他和女朋友分手了。我大吃一惊。

她把钱给你了吗?

钱?什么钱?

哦,没什么,我在跟别人说话。

我抽着烟发了很长时间闷,恶心得像一口气拍了一百条医药小广告。孙豫从我过于刻意的掩饰里听出了问题,半个小时后,他又打过来电话,说问了她,她承认把钱拿走了,因为她奶奶得了重病住院,急需要钱。他说他理解她的行为,所以并不生气。

算我借你的吧,我会还你。

我说:那钱本来就是你的,你不让我赔就行了。有空吗?我请你喝茶。

我们在一家茶馆坐了几个小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沉默的时间大于对话。然后我们在大街上溜达。紫荆广场上围了很多人,还有个男人在唱歌,话筒和音箱的质量很差,声音爆得没法听,但是乐调却悲怆得无以言喻。我们走过去看,原来是一群丢失孩子的家长在做活动。他们在广场上扯起长长一条线,将孩子的照片和信息挂在上面供人观看。几个家长在讲述自家孩子的特征和他们的遭遇,讲着讲着就泪流满面。那个唱歌的男人脸上也爬满了泪,最终亦唱不下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孩子,你在哪儿?爸爸想你呀!

这种悲情场面令我心酸不已。我看了一下孙豫,只见他眼里泪水摇动。我说:走吧。孙豫说:等会儿,再看看。这时我手机响,有人找,就别过孙豫先走了。几天之后,我去找孙豫聊天,想看看他状态如何,有没有从失恋的打击里返过神儿来。他笑了笑,说正在忙一件事儿,顾不上为分手矫情。

什么事啊?

我跟几个朋友发起成立了一个组织,民间反拐卖儿童联盟。

从此之后,孙豫把所有时间和精力就都投入到了这个令人起敬的事业之中。从某种程度上说,孙豫此举有移情的嫌疑,试图用做公益的社会高尚感来取代失恋所致的一己悲伤。他甚至连本行都放弃了。在我们公司之外,他也常应朋友之邀做些其他项目,但是现在,他将所有的邀约都推掉,全心全意去做他的反拐联盟。这个公益组织至今没有社会资助,全靠他用自己的积蓄支撑,而他平时对钱看得不重,积蓄不多,所以很快就弄得潦倒不堪。有一回我去找他,他正在家里吃泡面。过几天再去,还是泡面。几天后再去,依然是泡面。我说:你又何苦呢?他说:挺好啊,我还有泡面吃,很多家庭为了寻找孩子,弄得倾家荡产,连块儿泡面都吃不起。

从孙豫那儿出来后,我决定弄一个纪录片,把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拍下来。当时我的想法很纯粹,只是想为我的朋友和他的事业做个记录,而没想过做成一个具有崇高意义与社会价值的文化产品。这天晚上,我跟一个熟人聊起这件事,他说省电视台正在搞纪录片选题会,不妨报名参与一下,如果选题通过,可以有一笔奖金,并能与省台签约,获得他们的资源支持。我怦然心动。倘若能拿到奖金,送给孙豫,岂不可以稍纾他的困难?然后我进一步假设:如果能再拉到一笔赞助……

我现在也是穷人,仅能获免于饥寒,再花自己的钱去资助朋友,委实力不从心。而且说心里话,我也真舍不得银行卡里那点屈指可数的银子。但若能借助这个纪录片为孙豫筹措一点经费,我还是乐于一试的。感谢老周,在我折戟选题会之后,如此成功地帮我拉到了赞助。三万元钱不多,但也够孙豫花一阵子了。

杜信美听我解释完毕,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继而嘿嘿一笑,说:你们真伟大啊!

我抬眼瞄了一下后视镜,没看到她的脸,也懒得扭头去瞅她,所以无法从神态判断她是真心赞美还是调侃嘲诮。我说:如果你有意,也可以去拉拉赞助,拉到的钱留一部分当制作经费,其余的你和孙豫四六分。

谁四谁六?

你四孙豫六。

杜信美不再言语。我也不再说话。来找孙豫之前,我给他打了电话,没有打通。到达之后,再打,依旧没接。我咚咚擂门,把对面的人擂出来咆哮,他房间里依然没有动静。应该是不在家。我很扫兴。杜信美说:咱去那个集团公司谈谈宣传片的事吧。

我说:给他们预约了吗?

我现在就约。

有点太唐突吧?

杜信美笑起来。不唐突。我要见他,随时可见,他要见我得预约。

杜信美打了个电话,果然获准拜访。那家公司全称现代养殖集团公司,据说老总养猪起家,如今旗下各种牲畜上百万头。集团总部在新区,买了一层写字楼,装修得敞亮气派。企划部长在他的办公室接见了我们。企划部长是个领带青年,浑身上下打理得干净利索。他们集团的确准备上市,也的确有意做一套文宣,但是董事会还没有最终定议,具体什么时候开始做,还得等领导研究。听到这儿,我的耳朵就开始麻木了,心下已经做好告辞的准备。杜信美也显得有点沉不住气,几乎是以质问的口气说:

你不是说还有个东西吗?

是啊,你听我说嘛。企划部长笑眯眯地对她说,然后回过头来矜持地面对我。我们集团春节前要搞个大型招商加盟会,需要做个片子,展现一下集团实力和前景,你们能做吗?

我笑了。这算什么话!如果不能做来这儿干吗?我将没好气掩藏在笑容下。我们就是干这个的。我说:这次来得仓促,没带案例,下次把我们做过的样片拿过来几个,请你过目。

这样最好。如果这个片子做得让领导满意,下头的宣传片肯定还找你们。

我们暂时就谈了这么多。他找了一批资料,让我带回去研究一下,先给出个方案和报价,让主管副总审批,同意以后就签约。我问他有没有心理预算,他支吾了一会儿,说最好不要超过十万。在送我们出去前,他对杜信美说:你别走了,晚上请你吃饭。

杜信美说:等签了合同吧。

领带部长腻腻歪歪地笑起来。在电梯里,我问杜信美:你们是什么关系呀?杜信美说:一个熟人,喜欢我,老想请我吃饭唱歌,懒得搭理他。

我放下心来。我本担心这个客户属于她之前所在的公司,既然与他们无关,也就不会得罪同行背负骂名了。我又给孙豫打了个电话。这么多现金放在我手里,我怕看着看着就会有别的想法,所以最好赶紧送过去了事。这次打通了。他中午在跟几个丢孩子的家长开会,筹划开办反拐网站,手机静音了,所以没听到。我问杜信美要不要一起去。她看了看表,说行啊。

杜信美心情很好,一路上喋喋不休。很显然,这个唾手而得的业务激发了她的豪情,使她产生了无穷自信,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仿佛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伟大成功就在触手可及的未来。我怀疑上午化缘的成功,也对她产生了影响,使她坚信在这个圈儿里混是很容易的事。此时此刻,我想我已经猜出了她选择我的真正意图:我的优势和实力只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是她的野心。她太贪心,追求利益最大化,想从经手的项目中得到尽可能多的好处。而且她太自负,不愿屈居人下,迫不及待地想一展身手。所以,当她掌握了今天这个业务之后,就抛弃了那个令她厌憎的公司,来投奔曾经给她留下良好印象的我,以合作的关系从中抽取更多的佣金和分成。而当她发现我的公司已经难以为继,随即又自抬身价,要以合伙人的身份与我共治公司。做个小公司的领导,总比做小职员强,而我和我的资源,则是她大展身手的优良后盾。

她盘算得很好,也很精明。就是把我看得太傻了。

杜信美继续在她想象的宏图大业里肆意奔跑。等咱们做大了,就拍电影,或者电视剧,我来演主角。我对你说,我是有表演天赋的,只要有个好导演,我们合作,一定能拍出一部经典,保准叫好又叫座。

我忍无可忍,只好笑起来。年轻就是好啊,可以放胆自信。

真的呀,我真有表演天赋。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导演说的。五年前吧,那个夏天,我刚大学毕业,去学校领毕业证……

什么大学?

问那么详细干吗?反正不是北大。学校正在拍宣传片,我路过图书馆,一群人正在那儿拍呢。拍的是一个女生抱着书从图书馆走出来,顺着台阶走走走,走下来。那个女生表情僵硬,跟个呆子似的,拍了无数遍都不行。正好我路过,那个导演一眼就瞄上我了,拉住我,非要让我试。我就试了一下,一遍就成了。那个导演要求很高呢,结果一下子就过,导演非常高兴,对我赞不绝口,说我天生是个好演员,如果有机会演戏,肯定能红。那个导演很年轻,长头发,长得也帅,但是水平真高,拍得非常美。那张光碟我还保存着,我的画面做成了封面,还放到了招生广告上,成了学校的形象大使。你笑什么?我不骗你,不信我明天把光碟拿来,你看看就知道了。

导演叫什么?

不知道啊,当时只顾害羞呢,也没好意思问。等以后我要拍电影,我得找找他,能跟他合作最好了。他很有才,应该也没什么名气,跟他合作是最合适,也最划算的。哎,程老师,你知道吗?就是他那个镜头,改变了我的生活。

说到这里,她突然陷入沉默。也许是沉浸到丰富多彩的回忆之中了吧,也或者是车子已经开进孙豫租住的小区,她觉得应该结束话题。我有种很强烈的预感:几分钟之后,很可能将会发生非常戏剧的一幕。有人跟我打赌吗?杜信美说的那个导演,也许就是孙豫。

很遗憾没有人跟我赌,使我失去了一次难得的赢钱机会。孙豫脸色有些憔悴,不知是饿的还是熬夜熬的,但是并不邋遢。他的洁癖使他和他的房间可以随时接待任何客人,而不像我,几天闭门不出,房间里就堆满了垃圾,而我自己则成为其中完美的一部分。孙豫的眼光在杜信美脸上一扫而过,客气地请她进房间。很显然,杜信美在他的眼里是陌生人。但是杜信美却很严重地愣了一下,进到房间后,两只眼睛一直绕着孙豫打转。孙豫将一杯茶端到她面前,绿莹莹的毛尖一根根直立悬浮在干净的玻璃杯里。杜信美双手接过杯子,笑盈盈地盯着孙豫。

你还认得我吗?

这的确是个巧合。但有多巧呢?也没多巧。省城这个圈子并不大,拍宣传片的导演、长发、年轻、帅、极端认真、随时拉自认为合适的路人上镜、水平还很高,这些要素和特征加起来,符合的不会超过五个。而孙豫,恰好在五年前给省城一所电大拍过招生宣传片。那是其他公司的项目,当时我们的公司还没成立。他们交片之后,电大很满意,但却欠着部分尾款不给,说是第二年的校庆片也让他们做,到时候一并结付。那天我去找孙豫商量合伙创业的事,他刚从电大回来,遂对我说起了这件奇葩事。他是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如果自己开公司,以后肯定也会遇到类似情况,甚至还很多。所以,当杜信美谈起她的首秀经历,我脑子里第一时间就浮出了这桩往事。

世界很大,万丈红尘里众生纷纭,数不清的男男女女终生陌路,纵使有缘亦悭于一面。但若踏进同一个领域,便如唱针插入唱片的沟槽,哪怕山水迢迢万里悬隔,顺着轨道走下去,总有一天会彼此相遇。同业聚会上喧沸入耳的“幸会”与“久仰”,并不都是逢场作戏的客套和心照不宣的谎言。孙豫在杜信美的提示下想起了那件沉年屑事,两人遂叙起了旧。但是他们共同的回忆实在太少,仅有短短几分钟的一个片段,所以孙豫很快就无话可说了。我将两人相互介绍,告诉孙豫小杜是新加盟的合作伙伴。孙豫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把钱取出来交给孙豫。孙豫很惊讶,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有个企业家听说了你的事,很敬佩,资助你的。看得出孙豫很欣喜,一丝笑意从嘴唇一直荡漾到耳根。他已经山穷水尽了吧,这点钱无异雪中送炭,使他得以暂脱困窘。我建议拍摄纪录片时,为家具厂老板设计一个情节或者一个镜头,表现他对反拐公益的支持,借以说明他是个具有人文情怀和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算是对他无私赞助的回报。孙豫沉吟了一会儿,说:你看着办吧。

接下来我们谈了谈杜信美拉到的那个业务。到时候拍摄,少不了还得孙豫出马。孙豫说:行啊。不过这大冬天,外景拍出来不好看。

我说:到时看情况吧,不行就用素材凑。

然后我们听孙豫讲了一会儿反拐联盟的事儿。几天前,孙豫陪同一位家长去接被警察追回的孩子,两个家长抱着孩子哭得天塌地陷,幸福无比,但是那个孩子因阔别多年,已经不认识亲生父母了,在父母怀里拼命挣扎,又是打又是骂,把他妈的脸抓得血痕纵横。他妈不但不生气,反而说:抓吧孩子,只要你高兴,妈妈的脸随便抓。说到这儿,孙豫神情黯然,仿佛遭遇不幸的是他自己。

杜信美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孩?

是啊。孙豫说:小孩子就像花儿,谁不喜欢呢?

杜信美笑了笑。她双手一直没离开茶杯,也文静了许多,跟来时路上的张扬几乎判若两人。这肯定与孙豫有关。我能理解对于一个有着明星梦的女士来说,一个心仪的导演在她心里意味着什么,何况正是这个导演发现了她,给了她首秀的机会,并且据她自己说,还因此改变了她的生活。她一定想给孙豫留个好印象,让孙豫认为她是淑女。时间不早了,我想晚上三人一起吃个饭。杜信美看了看表,变得有点着急,说家里有事,得赶紧回去。她的车还在吃午餐的饭馆外,让我把她送过去。我只好别过孙豫,开车送她。路上,杜信美长时间不说话,大概在想什么心事。这很好,我可以清静一会儿。快到目的地时,她忽然说:孙豫那么喜欢小孩,为什么不自己生一个?

我说:得有人合伙呢,他自己怎么生?

干这行的,长得又帅,不应该没女朋友呀。

大概没遇到合适的吧。

那你呢?你为什么也没女朋友?

我离过婚,又没钱,谁看得上?

杜信美嘻嘻一笑,叹气说:你们这些老男人啊!

这天晚上,我把集团公司的材料消化了一下,拟了份策划大纲,又列了个报价表。杜信美跟我分过工,她负责业务和外联,我负责策划和制作,项目结束之后,所得利润留下一部分维持公司运行,其余的根据实际情况两人协商分配。至于工资,没有工资。我将策划大纲和报价表传到杜信美的信箱,让她先熟悉一下,但嘱咐不要急着给对方。给得太早太快,会让他们认为太草率,或者太容易,不利于讨价还价。之后我又翻了几页书,列了列明天的演讲提纲,就昏昏沉沉地睡了。

演讲是为韩庆的正觉禅修堂准备的。禅修堂在黄河之滨,坐落于一个风水不错的地方,以前是个休闲中心,经营不善,被韩庆盘下来,改造成了这玩意儿。主体建筑是一幢钢筋水泥骨架的三层仿古楼房,下撑罗马柱,上压歇山顶,中西互搏,不伦不类。两栋配楼倒规规矩矩,像两垛麻将一样围在两翼。整体面积很大,装饰亦很用心,前庭凿池,后院种柳,内部不用说也华丽极了。说是禅修堂,其实就是个高级会所,以禅宗和国学的名义,痛宰那些热爱附庸风雅的土财主。——土财主遍布各个领域,而不仅是文盲起家的富豪。不要以为半死不活地听几次歌剧、得空儿就往高尔夫球场跑、花钱混张EMBA证、放个屁都特意崩出来几个英文单词,就是有思想有文化的新派企业家了。当今天子雷霆治吏,对吃喝玩乐管得严,高档会所纷纷倒闭或改头换面。韩庆以传播文化为幌子,给大家开辟了个找乐子的地方,这屋修身养性,那屋声色犬马,既玩得痛快,又玩得高雅,因此生意火爆,金卡VIP会员就有一两百个。主楼三楼原有一个大会议室,被改造为大讲堂,每周请国学大师讲两节课。韩庆找的第一个“大师”就是我。他让我帮帮忙,每月讲两场,主题自定,随意发挥,但最好通俗一点,煲成鸡汤,以方便土财主们享用。我自思欠韩庆的太多,遂觍起脸冒充大师,先讲了一场老庄的道法自然,反响很好,又讲了一场禅宗的空色不异,男女们听得也很快乐。于是我就有底气了,每月两场遂成定例。每次讲完,韩庆的女助理就会递一个红包,内装两千元人民币。一开始我拒绝,女助理不依,让我不要害她挨骂。我给韩庆打电话,韩庆说:钱是寺里的,又不是我的,你不要我也不承你的情。于是我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有一段时间,我就是靠这每月四千块钱熬了过来。

今天天气不好,依旧是大阴大霾。来听讲的男女不多,但有几人兴致颇高,互动的时候也很积极,深入浅出质辩了很久。看来这几位事先都做过功课,或者是高段位国学爱好者,还好今天的主题是我所擅长,才不至丢丑露怯。互动完毕,那几人热烈鼓掌。我看到会场门口有个光头胖子,懒洋洋地靠着墙壁,跟随大家呱呱拍手。是韩庆。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韩庆。他在忙另一个项目:正觉寺房车露营地。正觉禅修堂已经正常运作,形势也不错,他将此交给女助理打理,自己专心去干露营地项目。我觉得他不跟我们玩是对的,以他的能力,混文化圈儿的确是浪费了。——他曾经说过,他跟我们合伙开文化公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不像我和孙豫那样认真慎重。他误以为文化圈儿内莺莺燕燕,一天到晚花天酒地,肯定非常好玩。公司开张没多久,他就发现弄错了。但可贵的是,尽管只是心血来潮的事业,尽管他已经后悔,却依旧全力以赴,试图把事情做好。

我跟他闲扯着来到他的办公室。办公室空间广大,装修很阔气,但陈设实在不堪恭维,海黄博古架上除了不同窑系的瓷,还杂置着西洋后现代风格的工艺品,而在宽大的老板桌上,竟然陈列着一艘庞大的巡洋舰模型。不过这可以理解,他是个军迷。我们坐在茶台旁煮茶叙话。茶台是一大块红酸枝雕琢的,其上陈置的一整套景德镇粉彩茶具精致可爱。我问他项目进展如何。他说已经开工建设了,但是最近有个大麻烦。

什么麻烦?

寺里要插手,那个傻<E:\制作文件夹\制作文件\2015当代\5#\链接\×.eps>住持老跟我作对。

他说这个“傻<E:\制作文件夹\制作文件\2015当代\5#\链接\×.eps>住持”,是正觉寺的新任主管。之前的住持是韩庆的远房表叔,所以他说一声要当和尚,寺里就收留了。他虽然剃光头,但并未受戒,一直在寺里打混。后来混腻了,想出山办禅修堂,要借用寺院名号,他表叔也同意了。寺院历史久,名气大,是块好招牌,禅修堂能做这么好,与此亦有莫大关系。但在产权上,禅修堂属于韩庆,与寺院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后来他见正觉寺香火日盛,自驾游的人也越来越多,遂选了块风景佳胜之地,欲搞个房车露营地。这是个很好的项目,绿色环保,科学可行,且富于前瞻性,再加上他家的人脉网,所以进展顺利。事实上房车露营地只是个名头,他的真实目的是建别墅,卖给那些热爱自然的土财主。但在此时,他亲爱的表叔突然圆寂了,首座和尚接掌山门。新住持本来跟韩庆就有过节,此时大权在握,见猎心喜,要把露营地项目夺归寺院,至少要分一大杯羹,否则不允许以寺院的名义做,而他也将着手竞争。他甚至还想染指禅修堂,要求韩庆分股分红,不然就告他侵权,勒令停用寺院招牌,并对以前的违法行为予以赔偿。韩庆恼透了,牙疼上火,一月去牙科钻了三回。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凉拌!韩庆冷笑着,捏起雕竹茶荷,在青花釉里红茶罐内挑出一撮茶叶,倾进茶壶。别看我胖,我的肉可不好吃。

听他这么说,我也就不替他闲操心了。他一定找到了对付新住持的办法。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有人来找他,我就走了。他离开公司之后,我们见面,他从来不问公司的情况,我也不提。今日亦然。我揣着两千块钱的红包离开禅修堂,走不多远,接到老周的电话。老周是个老实人,对我说话从来很客气,这次却有点不耐烦。

程总。他语气生硬地说:那个女人,杜信美,是你什么人啊?

怎么了?

她跑到吴老板那儿,要跟人家谈合作,想在她老家开个分店,让人家吴老板给她铺货。口气还大得很,自吹自擂的,说她能力多强多强。人家吴老板认得她是谁呀!快把人家烦死了。打发走以后,吴老板就打电话骂我,说我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去他那儿,给他找事儿。

吴老板就是赞助三万块钱的那位施主。这杜信美,还真有闯劲儿啊,才见了人一面,就跑去开拓新业务了!想必是吴老板的豪气大方,让她误以为人家钱多人傻。我先骂了她一通,然后对老周说:我跟她没什么关系,她拉了个项目,想跟我合作而已。

那她怎么拿你的公司做担保?

我吓了一跳,气得差点闯红灯。这熊娘儿们!我说:你告诉吴老板,千万别信她。

吴老板是老狐狸了,当然不会信她。老周说着,在电话那头诡异一笑。哎,程总,她不会是你情人吧?

别胡<E:\制作文件夹\制作文件\2015当代\5#\字-2.eps>日白!

那她怎么敢以公司的名义做担保?嘿嘿,你可得看好她喽。

这是第一次被人质疑我和杜信美的关系。但我顾不上解释我的清白,何况要对老周这种思想猥琐的人解释男女关系,就好比试图用搅拌的方式分开蛋清与蛋黄。我马上打电话质问杜信美。杜信美的反应沉着冷静,甚至不乏机智英勇。她先对老周的指控予以辩驳,发誓并没有做过头的事,更没有说过头的话,而她之所以去找吴老板谈合作,不过是基于双赢原则与精神,他生产家具,不就是想多卖吗?替他赚钱,自己也赚点,有何不可?她之所以打着公司的名义,是因为她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公司,想替公司开拓财路。而她之所以没有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是因为上午路过吴老板那儿,临时起意,就进去谈了一下,如果对方有意,自然会向我汇报,让我定夺。

至于说我以公司的名义担保,这太荒谬了,可能吗?我既不是公司法人,也不是公司老总,印鉴也不在我手里,我怎么以公司担保?

杜信美这番解释理直气壮,义正词严,说到最后,一个对公司忠心耿耿却被误解冤枉的光辉形象跃然于电波之中。大概是我太世故吧,对于大公无私、毫不利己的说辞往往心存狐疑。但是她的自我辩护也的确能够自圆其说。联想到我们已经展开的合作,我决定原谅她。

我说:好吧,我相信你。你在哪儿?

在去公司路上。我还没公司钥匙,你给我配一把。

我赶到公司时,杜信美已在玻璃门外等候多时。她气鼓鼓地站在那里,冷眉横目,嘴唇微噘,一看就是憋足了劲儿准备跟我理论。我打趣说:哎呀,这雄赳赳气昂昂的,要当门神吗?她破颜而笑,嘟着嘴说:讨厌!她要再次辩解,被我阻止了。我打开门,领她进入公司。这是她第一次踏入我们公司。

老周有时说话不照路,别跟他计较。我说。

为了节省开支,公司搬了一次家,现在这个地方,比原来的办公场所小很多,也寒酸许多。其中有两个小单间,一间是我的办公室,另一间原本属于孙豫,孙豫走后就一直空着,用来堆放器材和杂物。杜信美问我她在哪儿办公时,我就把这个房间指给了她。她在房间里东躲西闪看了一遭,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帮我清清吧。

行啊。走吧吃饭去,吃过饭我帮你收拾。

好。哎,程老师,你给我什么头衔?我得有个身份,才好去拉业务。

业务经理吧。

真小气!怎么着也得让我当个副总吧。

我笑了笑。又不发工资,争这个级别干吗?

我跟人家谈业务更有利呀。

好吧,就副总吧。

这还差不多。杜信美一副得意的表情。我请客,祝贺公司重新开张。

说是她请客,但是来到楼下的小饭馆时,她却有事走了。她在饭馆门口接到一个电话,然后就很烦,嚷嚷说怎么搞的?好好的怎么会发烧?你们附近没医院吗?麻烦你带去看看好不好?好吧好吧,我马上过去。挂掉电话后,她抱歉地看着我。

程老师,回头请你吧。

我猜这个电话肯定与初次见面时她接那个电话一样,与一个小孩有关,而这个小孩,当然是她的儿子。也就是说,她是有家室的女人。我要了一碗烩面,一瓶啤酒,坐在角落一张单人桌上吃了半个小时。到目前为止,我对杜信美的了解,仅仅限于我所见到的这一些,至于其他的私人信息,则就一概不知。我也无意知道。公司用人又不是政府提拔干部,祖上三代的家庭背景和政治面貌都要查个清楚,只要她能为公司带来效益,就是可用之人。至于会不会给公司制造麻烦,就看我这个当总经理的会不会管理了。在收银台结账的时候,老周又打过来电话。我以为他还是为杜信美的事发牢骚,不料接通之后,却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程总啊。老周鼻音浓重的腔调仿佛老牛唱歌。我又拉了个活儿,一个园艺公司要做微电影。

杜信美对这个微电影表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她亲自给老周倒了杯水,称老周为周哥,请他加油,一定要把这个项目拿下。老周再次叫她妹子,她亲切地指正,告诉老周她现在是公司副总。老周咧嘴嬉笑,露出白森森两排牛牙。去园艺公司商谈的时候,我并没打算让杜信美同往,但她坚持要一起去,似乎担心她不出马,我们就谈不下来。我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并不挑破。不料在去园艺公司的路上,她自己先暴露了她的意图。

程老师,你一定得设计个女主角,戏份多点儿,让我来演。

你不是也写作嘛,剧本你来写好了。

好啊好啊,我来写,你给参谋参谋。

杜信美的愿望很快就破灭了。人家投拍微电影,原来是哄女儿玩的。公司董事长姓蒋。蒋董事长只有一个女儿,奉为小祖宗,才在国外花钱读了个文凭回来,忽然想演戏,蒋董就听从朋友建议,先投拍个微电影让她过瘾。在哄女儿玩的同时,蒋董希望能捎带着宣传一下他们公司,比如把故事场景放在他们的园艺代表作中。不说不知道,他们的代表作,竟然是省城某著名游览区,令我肃然起敬。董事长的女儿也在场,打扮洋气,长得也不错,想必应该比较上镜。她已经想好了一个故事,希望我们依据她的故事改编成剧本。

会谈气氛很融洽,进展也很顺利。我带了我们以前做过的微电影,当场放给他们看。那些都是孙豫的作品,艺术性没的说。蒋董和千金很满意,当即拍板让我们来做。蒋董好像害怕我们变卦,还坚持付了一万元的定金。我们约定三天内提交剧本大纲,通过之后,一周内提交剧本,剧本改定之后,根据拍摄需要拟定预算,签署合同时预付百分之六十款项,余款在提交成片时一次性结付。

回来路上,我心情舒畅,对老周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到年底要给他发一张奖状。杜信美一直无精打采,此时酸溜溜地说:你也得感谢我,我给你带来了好运气,一来你就有业务了。

我有意让杜信美来整剧本。她明显没有兴趣,以不擅长为由让我自己弄,而她则去跑业务。公司难得抓到这个业务,我也怕出意外,就自己操刀,先草拟了故事梗概传过去。我本打算设置一个女二号,当女主的闺蜜,给以充分的出镜机会,满足一下杜信美的表演欲望。不想我跟她说的时候,她居然很嫌恶。她说:我才不演呢,找别人吧。

蒋董的女儿亲自与我沟通。这小姑娘很执拗,而且多变,转眼一个主意,扭头一个想法,还不容置疑。剧本改来改去,改得面目全非,折腾了半个多月,最后终于敲定了。这个过程很令人不爽,但我并不厌烦,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不管微电影还是宣传片,脚本都极重要。但是甲方往往罔顾艺术规律,提出很多不合理要求,而且每个领导都要提指导意见,不管对错,只为显示他的存在。这样改来改去,最终通过时,脚本已成四不像,基本与文化不沾边儿了。当项目最终完成,如果反响好,是他们指导有方,如果反响不好,就怪我们水平低劣。所以我老觉得,我们不是做文化,而是做婊子,客官一招呼,立即俯首帖耳、低三下四地伺候,直到客官满意为止。倘若客官阳痿,没玩尽兴,必是我们有欠风骚,服侍不周。最难堪的是,对于不少文化公司来说,连当婊子的机会都难得,一天到晚四处拉客,看谁面带嫖相,就把自己剥光主动登床,人家却满脸嫌恶,连看都不看一眼。如今难得有客官看上,翻了我们的牌,我自然要殷勤相待,岂敢任性闹意见?

为防董事长事后不认账,我先找他打了预防针。我把剧本呈给他欣赏,如实告诉他,这个剧本事实上没什么艺术性,甚至基本逻辑都成问题,但却是令千金钦定的。蒋董翻看着剧本直摇头,最后叹了口气。难为你啦,程总。他无奈地说:多担待多担待,只当陪她玩吧,让她开心就行了。

签合同时,杜信美和孙豫都到场了。我本来还担心孙豫会不会出山,没想到他答应得很爽快。大概是他已经走出情感困境,不需要再以自苦的方式寻求解脱吧。但是反拐联盟他继续在做,而且表示会一直做下去,我的纪录片也已启动,录下了不少资料。蒋千金对导演很尊敬,迫不及待地与他交换意见。孙豫亦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并从专业角度提出各种改良建议。我听了几耳朵,不由得笑了。孙豫在为剧本的艺术性做努力,试图改变千金,把剧本往我之前设定的方向修正。这就是孙豫,哪怕甲方再顽固,他也会千方百计做一些他认为有必要的改动和调整。孙豫的意见可能更有说服力,或者是导演的身份让蒋千金觉得更可信赖,当然也许还因为他长得帅,总之两个人聊得火热。我把合同装进手提包,看到杜信美脸色板结,好像刷了一层生胶。

令杜信美不高兴的,还有她那个项目。策划方案、脚本大纲、项目报价早已经报过去了,如今这个微电影项目已经着手开拍,那帮养猪的却依旧没有动静。这些天杜信美也很少在公司,大概在跑业务,但从她的表现看,估计没什么收获。回到公司后,我将票据处理了一下,然后靠在椅子上发呆。项目进行到这一步,我的工作基本上就告一段落,剧本分镜、物色演员、租赁器材、成立剧组、安排拍摄,后期监制,直至完成作品,就都是孙豫的事儿,我只起个辅助作用。杜信美端着一杯水走进来,将水放到我面前。

养殖集团那边给我打电话了,说主管正在审议,很快就有结果。她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再等几天吧,这活儿肯定是咱们的。

我抬起头,望着她那张明润的脸。今日是晴天,污浊的阳光穿过灰蒙蒙的窗玻璃,脏兮兮地闯进狭小的办公室。杜信美的脸上挂着微笑,但是矫作的痕迹太显著,看上去就不那么动人。这很正常。我安慰她。没几个项目是快刀斩乱麻的,大都拖拖拉拉,有些一耗就是一年半载。没事的,咱可以等。

禅修堂预约的大师临时有事,无法升坛煲汤,韩庆打电话让我去救场。我这天刚好无事,乐得去赚出场费。杜信美无聊,跟我去看热闹。因讲的是国学,演讲时都要穿汉服,宽袍大袖,右祍直裾,头戴一顶皂色绢纱章甫冠。这是韩庆建堂之初向我征求意见时我出的主意,不料首先就落实到了我身上。最初还在讲坛旁设有一张筝台,请来一名美女乐师弹古筝助兴,感觉挺好。可惜不久就在其他大师的强烈要求下撤除了:那么大一个美女,在旁边叮叮咚咚地卖弄风情,害得大师们无法专心讲演。我换装的时候,杜信美嬉笑旁观,等穿好后,她说:我想到一个词。

我说:我哪里像猴子?

杜信美嘎嘎笑起来。

今天讲的是儒家性命之学。杜信美厕身男女之间,听得津津有味。讲完回到休息室,她帮我脱汉服,动作温柔得异乎寻常。是的,是温柔,异乎寻常的温柔。怎么说呢?人的动作是带感情的,而她此时这种动作,正常情况下应该发生在情人之间。我心里有一点点醺然,仿佛柳叶在春风鼓荡下拂过水面。但我不敢断定这种感觉是否可靠。万一是我自己心理猥琐,将人家正常的举止赋予了过多的意淫呢?据说老男人大多内外分裂,外表一本正经,内心淫荡不堪,而且肠子曲曲绕绕,心眼儿多如蜂窝,其闷骚与寒贱毫不亚于更年期心理变态的老处女。我也是个老男人啊,我是不是犯贱了呢?

韩庆不在,我亦不多停留,收拾好衣裳后就带杜信美离开。走出休息室时,我随意向走廊另一头扫了一眼,看到一个女人背影一闪,进了一个房间。咳,我是怎么了?如此心神不定!看到那个并不窈窕的背影,我竟然想起了陈佳。

微电影已经开拍。我提议去探探班。杜信美不赞成也不反对,慵懒地仰在副驾驶上。我跟你走。她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片场在蒋千金她爹地建造的著名游览区里。一大拨儿人正在那儿撅屁股弓腰地忙活。孙豫居中指挥,声音不大,但却一呼百应,犹如一个王。蒋千金空有当演员的志向,却没有演艺的天分,孙豫反复说戏,反复重拍,区区一组简单的镜头,十遍八遍都过不了。孙豫也不着急,一遍遍示范解说,跟蒋千金难免身手触碰,耳鬓厮磨。杜信美袖手旁观,冷笑不已。

笨死了,还演公主呢,演个白痴还差不多!如果是我,保准一遍就过。哎,孙豫还真有耐心啊。

他就这样,做事认真,过于追求完美。

不光是追求完美,还追求玩美吧?

什么意思?

趁机吃人家女孩豆腐呀。

我不满地瞪了杜信美一眼。你怎能这么想?

开玩笑呢。没什么看的,走吧,回公司去。

天阴得很重,在漠漠晦色的侵袭下,雾霾亦失去了地位。蒋千金追求浪漫,要求把主要情节设定在雪天,所以我的预算里列有租赁造雪机的费用。但是看此时的天气,说不定会下一场雪,那么这笔钱就能节省下来了。杜信美没有答话,大概对我这种大男人的小算计不感兴趣,但却一直侧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被看得心里发毛,深恐老男人的劣习性再次发作。

我说:我脸上有屎吗?

有。她说:眼屎。

我揉了揉眼。别看了,再看要发生车祸了。

杜信美大笑。哎呀程老师,你还会害羞呀。

我又不是流氓,当然经不住美女这样看。

你不是流氓,你是老程。杜信美说:哎,老程,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你演讲时的模样!平时看你木木的,一到讲台,就口若悬河,简直像两个人,挺让人着迷的。

我又成了老程!老程觉得杜信美此时略带暧昧的模样也挺迷人的,春心即刻动荡起来,便想带她找个安静的地方谈谈人生。但是,哎,我身上虽然揣着禅修堂的红包,手头也有个小小的项目在干,但是经济远不宽裕。值此穷困潦倒之秋,我哪儿有胆量去泡女人?何况眼前这位美女比我有钱,而且据我这些天的观察,为人还非常现实,所以,老程啊,还是省省吧。我抽出两张电影票递给杜信美。那是昨天在商场买东西赠送的,新区新开张一家电影院,满世界送票冲人气。我说:请你看电影吧。

杜信美接过电影票,两只手跷起兰花指捏着观看,然后斜眼瞟着我。咱两个?

我不去。你再找个人,比如你男友或者你相公,算他沾光。

我没男友,也没相公。

我说:那真遗憾。

微电影拍摄进展缓慢。还好我们对此有预判,在合同文本里附加了条款,如果因为蒋千金的演技问题而使得拍摄周期发生推延,甲方根据实际消耗追补相关费用。蒋董事长一口应允。这让孙豫松了一口气,而使我心花暗开。假如省城的大老板们都有这样一个热爱表演艺术的女儿该多好啊!遗憾的是,这几日天空一直阴晦,盼望中的雪却迟迟不来,从天气预报看,未来一周亦无落雪可能。没办法,只好上造雪机了,原想省下来自己落的钱没省到,我有点小郁闷。

不料孙豫比我更郁闷。他的郁闷不是来自拍摄,而是杜信美。某个午夜,我正犹豫是睡觉还是看完《汉杂事秘辛》,孙豫的电话打了过来。他让我帮忙劝劝杜信美,他谢绝陪她看电影,是因为拍片实在太累,每天收工之后,审查完次日的拍摄通告,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倒头睡觉,并非不尊重她,所以请她不要生气。

我仿佛吞下一包变质多年的方便面调料,一时间满嘴怪味。我说:杜信美心眼儿太小了,这也值得生气?

她以前还约过几次喝咖啡,我都婉拒了。电影开拍后她去过几次片场,我都在忙,没顾上跟她说话,可能也让她觉得受冷落了。你帮我解释一下,请她别跟我一般见识。

知道了。你赶紧睡吧。

弄了半天,我原来只是备胎,或者说备胎也算不上,杜信美对我的那点暧昧表示,不过是在孙豫那儿失意之后的赌气移情罢了。杜信美喜欢孙豫很正常,很多女孩都喜欢孙豫,何况孙豫对她还有着某种特别的意义。——她说过孙豫的镜头改变了她的生活,至于究竟怎么改变的,她没说,我们也没问。——如果事先知道真相,我会觉得他们男才女貌,在一起玩玩也挺好,甚至会撺掇孙豫下手,成全杜信美的愿望。我很懊恼真相来得太晚,而杜信美居然把我当作移情工具,亦未免不够善良和友好。还好我没有用实际行动迎合她的暧昧,才不至丢人现眼。谁说贫穷没有好处呢?它至少可以让我在女色面前伪装正派,从而远离与女色有关的一切危险。第二天上午,杜信美没有来公司。我站在窗子前,拨通了她的号码。

在哪儿?

去公司路上。

那帮养猪的有没有消息?

呃,我前天跟他们联系了。杜信美立即变得支支吾吾。他们说得老总定,老总出差了还没回来。

让你朋友催催吧,叫他们给个确信,到底做还是不做。时间不短了,我们不能老等着。

好吧。

对了,还有个事儿。孙豫拍片很累,你晚上尽量少打扰他,有什么事可以放到忙完再说。

电话里沉默了四五秒钟,然后传来声音。知道了。

直到中午,杜信美也没来公司。午饭后,我躺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儿,等我睁开眼,发现有人坐在我的椅子上,正在翻看办公桌上的文件夹。那人不是杜信美,我挤巴一下眼再看,没错,不是她。

我直起身子,诧异地说:咦,陈佳?

陈佳的突然出现让我深感意外,当我看清她的脸,愈复感到惊讶。她脸上有好几块瘀青,左眼角下那片更是醒目,仿佛描上去的一片墨渍。嘴唇也肿胀得厉害,人中偏右处还迸开一道血红的口子。

你这,怎么了?

没什么。陈佳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角度逆光,看不清她的眼眶是否发红,但是可以清楚看到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仿佛眼珠也都化成液体,随时会滑过长睫毛流出来。跟老公打架了。她说。

你老公可真狠心,下手这么重,休了他!我幸灾乐祸地走近她,想要细看脸上的伤。陈佳举起文件夹将脸遮住。我呵呵一笑,拿杯子往饮水机那儿接水。现在在哪儿高就呀?

没工作。我想回来。

我扭头盯着她。她马上又用文件夹遮住脸。真是好笑,当时她走得坚决果绝,这才一月出头,居然又想吃回头草!不过她也不是什么好马,就算要吃回头草,也不会背负良心谴责和面子压力。可是为什么呀?难道新工作不如意?我给她也接一杯水,放到她面前。陈佳依旧以文件夹做掩护,如以盾牌御敌,随着我的走动而不停转移方向。

你想回来,我当然欢迎。我说:但是公司都快关门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发不起工资呀。

我不要工资好不好?

开玩笑,你上班不就为赚钱?

头一个月不要,只当是试用期。以后你想给多少给多少。

我扒开她手里的文件夹。她连忙将脸别到一边。陈佳也略有几分姿色,虽然不如杜信美年轻漂亮,但是作为三十五岁的少妇,在我们这个土气的城市,也算风韵犹存。不怕你们笑话,公司就剩我们两个的那段时间,孤男寡女久处一宇,她的风韵一度弄得我心猿意马。若非公司境况日蹙,我这个当总经理的脸面无光,而她也只是个拜金的小女人,与我缺乏精神上的共通之处,也许我早跟她混上了。我盯着眼前这半张破相的脸,心头颇有一丝怜悯。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佳的眼泪顿时乱如纷雨,把脸上的妆都弄花了。为了掩饰那些伤,她一定动用了大批脂粉。但她并没有哭出声,只是肿胀的嘴唇在剧烈颤抖,颤抖了好大一阵,才说出一句话:别问了,让我跟你在一起就行。

我心头扑棱了一下。这句话太费思量:是她出去混了一遭,发现还是我这个领导好,希望归来与我再次共事?还是感情受伤,遍思天下男人,发现只有我可以信赖,于是想跟我搞男女关系?须知在我心猿意马的那些天,她的态度同样意味深长。好吧好吧,我承认这也是老男人的意淫,是我旷得久了,看到女人对自己态度好一点,就认为人家对自己有意思。那么,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杜信美破坏了我追根问底的意图。她猛然推开办公室的门,半个身子出现在我们眼前,吓了我和陈佳一跳。办公室里的情景无疑使她感到讶然,她问我方不方便进来。我说很方便,都是自己人。我将两人相互介绍,她们都很惊讶。杜信美请我出去说话。我猜她肯定是不赞同陈佳回来上班。果然,走进她的办公室后,她将门掩上,压着嗓子说:你答应她了?

还没有。

不能答应!公司最艰难的时候抛弃你,在别处混不下去了,又想回来,这种人要她干吗?再说公司也没什么业务,不能养闲人。

她不要工资。我说:毕竟朋友一场,想回来就回来吧。

不要工资上班干吗?

合作嘛,有业务了,做完分钱,没业务了,都不拿钱。

杜信美的神色变得有点尴尬。顿了一下,又问:那你给她什么职务?

普通职员。

好吧,你是总经理,你看着办。杜信美略见释然。哎,老程,我拉了个活儿,一家装饰公司做一套宣传画册,不过钱不多。你看咱们能做吗?

我笑起来。这个活儿来得真巧,看来天意让我收留陈佳这个迷途知返的可怜羔羊:她会点儿平面设计,虽然水平不高,但是何妨一试?我替陈佳美言了几句,然后对杜信美说:拿到钱你俩分,给她多少你自己定,其余的都归你。

杜信美欣然接受了我的安排。陈佳就这样再次成为公司一员。新业务使杜信美再次焕发自负,风风火火地来往于几个房间之内,俨然一副公司女主人的派头。陈佳重返她以前坐的那个格子办公桌。杜信美向她讲了一阵新业务,将带回来的相关材料交给她,然后又蹿到我的办公室。

我要跟你谈一件事!她将门关闭,双臂抱胸站在我面前。我跟孙豫没什么,你不要多想。

没什么的什么是什么?我故作茫然望着她。她涂了口红,厚薄适中的嘴唇颇有些性感,但我看着它,却想到了陈佳爆裂的嘴巴。

没什么就是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胡思乱想。

什么事是指什么?

你少装糊涂!杜信美板起脸,好像真生气了。我对孙豫是有点儿好感,但只是朋友的关心,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种。至于请他看电影,你又不陪我去,我只好随便找个人。你别误会啊,我对你也是朋友,没别的意思。如果你们这些老男人实在无聊,非要往那上头扯,我也没办法。我告诉你,我不喜欢老男人,尤其是自作多情的老男人!

杜信美越说越大火,到最后简直是疾言厉色。我被她这激烈的反应惊到了。我说:我不知道我说的什么让你如此愤怒,如果给你造成困扰,我非常抱歉。但是我可以保证,我和孙豫这两个老男人都有自知之明,不会自作多情,你放心好了。

我说这些话态度诚恳。面对这个因颜面受损而目露凶光的女人,不诚恳也得装出诚恳,除非想树一个敌人。杜信美的怒火果然没再蔓延,但是恕我眼尖,我从她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失落。那最好。她说:否则朋友就没得做了。

公司原定的下班时间是五点半。这对我和杜信美当然没有约束性,陈佳既然自愿回归当个职员,那么就得遵守。陈佳一直在她的位置上翻看材料,但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想必对手里的材料也视而不见。快下班的时候,她走进我办公室,没话找话扯了几句,又扭来扭去磨蹭了半天。我抬起头望着她。

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家里有没有多余的地方?

干吗?

我想去住一段时间。

陈佳的理由听上去很充分。她说她相公不是人,打她打上了瘾,而她也不想再见到他,所以想找个地方躲出去。她唯一可躲的地方是她父母家,但她不愿让父母看到她的模样受惊心疼,何况她相公熟门熟路,必定会去寻找。陈佳可怜兮兮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她能否继续活下去的唯一指靠。我说:我那儿倒是有地方,就是怕不太方便啊。

有什么不方便?陈佳说:咱俩都是女人,对不对?大不了我交房租。

我哈哈一笑。你真不怕我,嗯,那啥?

就你?陈佳先乜斜眼,又撇撇嘴。算了不打击你了。说定了啊,下班一起走。

我就这样被她搞定了。我不擅长跟女士调侃,偶尔学人家相互打趣,不是闹个冷场,彼此尴尬,就是反被取笑,倒戈败走。自作聪明的结果往往是自讨苦吃。陈佳住到了我那儿。我的住处虽然小如雀巢,但亦分有两室一厅,她住进来并无不便。她还会做饭,自她入住,早晚两餐就都不在外头花钱了,而且房间也干净了许多,所以要从过日子的角度看,接纳她其实是很划算的。饭余闲聊的时候,我曾试图追问她的伤究竟何来。陈佳跟她相公久已貌合神离,虽未换证离婚,跟离婚也差不多,哪怕她公开偷男人,恐怕也激不起她相公的怒火。她相公我见过,老实得有点窝囊,说她打掉他满嘴牙,甚至把他阉了我都信,说他打她,今天又不是愚人节,我怎能轻易当真?退一步说,就算真是她相公打的,那么为什么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那只无害的兔子变成了要命的鬣狗?所以我总怀疑她脸上的伤别有来历。但是一提到这个话头,陈佳就非常厌烦,要求我别再多问。我也只好不勉强。

另有一事我一直不明,在以前我也没兴趣去弄明白。——陈佳跟她丈夫既然早无夫妻之实,为什么互相耗着不离婚?莫非他们相互仇恨,于是意图报复,并且不约而同地选择以耗死对方的方式来完成复仇大业?做人太偏执,就会失去人生的本意。像我和我前妻,结婚一年之后,发现彼此不合适,吵过几架就离了,且因没急着要孩子而离得干净利落。还对方自由,同时也使自己自由,用一句无比恶俗的话说,这就叫双赢。我郑重其事地拿这番话劝导陈佳。陈佳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我们都很自由呀,他想找女人就找女人,我不会干涉的。她说:再说,我这么老了,离了谁要我?

这句话不是矫情,就是敷衍。以陈佳现存的姿色,虽已不是少女,但要嫁人,还是“钓钓有鱼”,如果运气好,傍上个小款也未必没可能。这样没诚意的对话我懒得再继续下去,遂欲回自己房间睡觉。陈佳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吧,我喜欢一个人。她说: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如果他要我,我马上会离婚跟他走。可惜呀,他不会要我的。

陈佳瘀伤未愈的脸上一时布满惆怅。我笑了。我想我能猜出这个人是谁:如果不是韩庆,我的程字反着写。陈佳笑了笑,没有回答。这无疑是默认。我仰天大笑起来。我真庆幸以前没有对她下手,否则该会多么尴尬!这是我第二次如此庆幸了,真不知是老天宅心仁厚,还是蓄意调戏。我此时看似放浪形骸、实则干硬做作的大笑,其实是在掩饰内心汹涌如潮的难堪。但是陈佳以为我是在取笑她,不高兴地翻起了白眼。

有什么好笑的?她说:你跟杜信美就很高尚?

陈佳的话让我无言以对。自从我发现杜信美喜欢孙豫,就再不曾对她有过异念。我不能喜欢喜欢我朋友的女人,不管我朋友喜不喜欢她。我不是君子,请不要误会,我只是不想太猥琐。但是这些天来,杜信美的态度的确有点异常。她以前来公司从未这么准时过,在公司待的时间也从没有这么久。对此我宁愿理解为是她新业务到手,需要监工赶活儿。她也的确对这个活儿很用心,天天跟陈佳讨论设计方案和美术风格。但在工作间隙,她会制造很多小动作,把我带进她们的二人场内。比如喝水,策划室里明明也有饮水机,她偏要往我的办公室来接。忙活一阵后,就会说,累了,歇会儿去,然后伸着懒腰扭进我的办公室。她要找我说话,必定将门关上,然后窃窃私语,不时嬉笑。陈佳对她的行为心如烛照,私下里嗤之以鼻。有天晚上吃过饭后,她说:不就想让我知道你们关系非同一般嘛,值得那么卖力吗?

我说:不要胡说,我们关系很正常。

装什么纯情啊,我又不吃你们的醋。

杜信美那个业务最终没有做成。陈佳的设计水准实在一般,我以此为名义留她,老实说是在跟杜信美赌气。当时我对杜信美正不耐烦,她不想要陈佳,我偏要留。我要让她明白公司是我的,而她不过是跟陈佳一样的过客。杜信美不懂设计,但看得出好歹,眼见陈佳笨拙无比,渐渐丧失了信心。五天之后,她面带绝望走到我面前,问我能不能再找个平面设计,要实力强大的。

当然能。我说:不过那人要价太高,这点钱是请不起的。慢慢弄吧,只当学习,实在不行我再找人。

杜信美无语而退。孙豫已经拍摄完毕,找了一个高手来帮他做后期。蒋千金对影片进度非常关心,每天都要来看看。杜信美化身冷艳女神,见到娇贵的蒋千金不亢不卑,对孙豫友好的招呼亦态度淡漠。周一那天上午,杜信美和陈佳带着设计方案去见甲方,回来时已近午时。杜信美脸色阴沉,直接进了我的办公室,陈佳则神色自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从制作室走回办公室,只见杜信美气鼓鼓地坐在我的椅子上。

方案没通过,他们选了另一家公司。杜信美瞪着我。早让你找个好设计,你不听,满意了吧?

我笑笑。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在意。我说。

午饭我请客,集体去楼下一家饭馆。我想借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杜信美不愿明说的歉意。孙豫找的那名后期非常健谈,兼之座上还有两位美女,话就更是滑溜得跟打了蜡似的,拿绳勒脖子都截不住。陈佳脸上的瘀青已消退得差不多,情绪也不错,杜信美则一直沉默寡言,郁郁不乐。吃饭之间,孙豫接了个电话,是他们反拐联盟成员打来的,商谈他们的一个活动。打完之后,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孙豫的公益事业。说到家具厂吴老板的资助,我言辞间充满敬意。不料陈佳捏着筷子笑起来。

那钱可不是他的,你拜错人了。

怎么说?

钱是韩庆的。我给韩庆说了你们的事,韩庆就找那个吴老板,借吴老板的手把钱给你们用。直接给怕你们不要。为了演得像一点儿,他还故意让吴老板晾晾你,你跟老周第一次去找吴老板的时候,吴老板正跟韩庆泡温泉呢。就老周那猥琐样儿,你以为真能拉来赞助啊。还有这个微电影。你们知道园艺公司董事长跟韩庆什么关系?他们是房车露营地合伙人。董事长女儿想拍电影当明星,董事长跟韩庆聊起来,韩庆就推荐让你们做。老周只是个幌子。

我和孙豫陷入沉默。午饭后,杜信美离开公司,不知所往。孙豫和后期继续赶活儿,我则躺在办公室沙发里小憩。但我睡不着,与韩庆有关的往事在我心头反复呈现。我觉得我欠韩庆太多,却又无以为报。虽说无私相助本是朋友之义,韩庆未必指望我回报他,可我一再受惠,却无所表示,亦未免辜负友情。陈佳手捧茶杯,用屁股顶开门,哼着一支唱彻神州的广场歌跨进来。这支歌正火爆,沿着街道走过去,几乎所有门店音箱放的都是它,以至于听到一个音符,我的脑电波就跟着节律起伏跳动起来。我皱了下眉,示意她坐到旁边的摇椅上。

有个事儿想问你一下。

问。

赞助和微电影,真都是韩庆干的?

真的。

你怎么知道?

韩庆对我说的。

我一笑。韩庆说你就信?

他不可能说谎的。

他说的谎还少吗?

你怎么这样程光辉?陈佳急了,两只桃花眼不满地瞪着我。他又不图你报答,你连个人情也不愿承?

我倒不是不愿相信,但是,怎么说呢?他说是他干的,就是他干的?谁能证明真是他的功劳?空口无凭,难以取信。

我就是证人!陈佳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一个女人可能不会替她的丈夫辩护,但绝不会容许别人羞辱她的情人。而我对韩庆的否定,在她看来毫无疑问是对她情人的侮辱。我告诉你程光辉,韩庆跟吴老板泡温泉,是在花都度假村,我也去了。园艺董事长跟韩庆聊他女儿,是在禅修堂韩庆的办公室,我一直在旁边听着。第二天韩庆把老周叫过去,交代这个事,我也在场。

我笑起来。也就是说,你离开公司后,是去了韩庆那儿,对吧?

陈佳怔了一下,尴尬地笑了。我上当了!她嘟了嘟嘴做委屈状。嘟嘴是她惯用的卖萌手段之一,三十多的人了,还热衷装嫩。我对成人装嫩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千年老妖扮少女,往好听说是滑稽卖乖,刻薄说就是不知羞耻。当然这看法可能很偏激,如果听着不爽,你们尽管批判。陈佳嘟嘴之后,眉眼斜溜溜地剜了我一下。你太狡猾了!她说。

我的判断得到初步证实。但这只是开始,我还有很多疑窦等待破解。疑点需要一个个解决,我首先询问的是:既然去了韩庆那儿,为什么又回来了?陈佳眨巴着眼睛呆了几秒钟,似乎有关答案已被记忆粉碎,需要花时间重新拼合。然后她说:我老公怀疑我跟韩庆不正常,不让我再去,为这我们还打了一架,把我打的,你也看到了。他说我再去就弄死我,我还不想死,就不去了。

这个解释似乎很合理,我且姑妄听之。其他那些问题在我脑袋里挤挤攘攘,争前恐后地涌向咽喉,最终是那个缠绕心头已久的问题一马当先,经我口舌传进了陈佳的耳朵。

韩庆究竟为什么出家?

他没对你说过吗?

没有,他这人重色轻友,有话只对你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死相!陈佳一嗔,脸上却扬扬得意。她拖着椅子凑到我旁边,将嗓子刻意压低。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你说。

他老婆出轨了,给他戴了绿帽子。

我相信这是真相。对于韩庆这样胸怀粗犷、热爱生活、藐视一切艰难困苦的人,也只有这种事才能把他逼到红尘之外。真相总是不堪入目,令人震惊。但是话说回来,韩庆整天在女人堆里打滚,肯定也没少给别人戴绿帽子,凭什么他可以眠花宿柳,她老婆就不能红杏出墙?如果把韩庆丢进明清小说里,热衷于因果立论的秀才们必会批之为报应,并将此当作劝人道德阉割的有力论据。整一个下午,我在办公室里感慨万千,唏嘘不已。我想给韩庆打个电话,约他出来聊聊天。事实上我什么都别做,装作一无所知,才是对韩庆的尊重和爱护。但我总想做些什么,哪怕是陪他喝杯茶,扯几句不着边际的闲话,不为抚慰他曾经破碎的心灵,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在得知朋友的苦难时,我至少没有无动于衷。

我的手机在门后插座那儿充电。我过去拿,刚到门边,玻璃门忽被推开,门棱几乎磕到我头上。杜信美扯着个小男孩出现在门口,先扫视房间,看有没有人。办公室很小也很寒碜,连个简单的茶台都没有,一只眼就能看遍所有角落,根本不需要那么大张其事地审视。杜信美确定无他人,放心地带着小孩走进来。小孩有四五岁,白白净净,长相讨喜,如果让孙豫看到,肯定会爱不释手。

你儿子?我问。

杜信美含混地嗯了一声。我不大喜欢小孩,但是面对他们,总须装出一副慈祥的模样。人们已经习惯了蒙骗孩子,自觉地跟教科书相勾结,教孩子们相信世界是美好的,社会上的叔伯姑姨都很善良。我笑眯眯地问小孩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边说边在身上摸索,想找个东西送给他,以示友好。我摸了半天,只摸到一串钥匙、几张钞票和半盒烟。其实我可以给小孩一张百元的钞票,请他买糖吃,但是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办公桌上找礼物。杜信美跟我走到办公桌旁。

有个事儿。她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我想在公司住几天。

我讶然回望她。为什么?

躲一帮无赖。

办公桌上有盒口香糖,是陈佳丢下的,我拿起来送给小孩,然后坐到椅子上,两眼盯着杜信美。杜信美看上去心烦意乱,取环保杯倒水自饮,定了定神,心事重重地坐到长沙发上,拍拍旁边的空位。

你太远了,过来坐这儿。

我走过去坐到她旁边。

你还记得我以前说的那句话吗?是孙豫的那个镜头,改变了我的生活。

记得。

杜信美的叙述从这个镜头讲起。电大校长有个妹夫,是挖煤的窑主。窑主儿子去舅舅家玩,看到光盘封面和招生广告上的美女,问舅舅从哪儿找的模特。舅舅说是学校的学生,窑主儿子便央舅舅介绍一见。杜信美本是某个县城的姑娘——正觉寺所在的那个县——长大后来省城工作,因文凭太低,进不了体面单位,才花钱去读电大。窑主儿子是独苗,除了吃喝玩乐,别无不良嗜好,杜信美觉得可以容忍,不久之后,就风风光光嫁了过去。不料结婚两年后,窑主儿子又长了新本事,学会了吸毒。更不幸的是,公公的煤窑也发生事故,活埋了十几个人,虽多方打点,没有坐牢,多年积累的财富却因此一夜散尽。杜信美的丈夫性情大变,经常寻衅殴打杜信美和孩子,还扬言要把她和孩子卖掉。杜信美忍无可忍,最主要是不愿让孩子再受伤害,便去法院起诉离婚。公公婆婆正巴不得她滚蛋,对离婚双手赞成,但却不允许她要孩子。还好法官正直,把孩子判给了她。公公婆婆不死心,经常去她那儿骚扰,威胁谩骂,不一而足,发誓要把孩子抢走。杜信美担惊受怕,就将房子卖掉,换了一个地方居住。她满以为从此可以安静了,不料可恶的公公婆婆竟然打探到了她的新住址,再次登门抢夺。他们人多势大,杜信美一介弱女子,岂能与之抗衡?为了孩子的安全,她只好再次躲避。

以上都是杜信美讲述的。她的话语枝叶蔓延,充满了形容词和感叹句,听起来仿佛一出是非分明、爱憎炽烈的样板戏。我上述句子,仅仅是对漫无边际的控诉做了总结归纳,褒贬都是她的原意。杜信美讲着讲着,就把自己讲哭了。

先让我住在公司。她说:等我找到新住处,马上就搬走。

小男孩乖觉地站在母亲身旁,左手一直拽着杜信美衣襟。我被这种悲凄的气氛弄得很不舒服。只管住吧。我说:孙豫那儿有张小床,过会儿去搬过来。我抱起小孩,捏捏他的脸蛋。摸脑袋和捏脸蛋,是我仅有的逗小孩伎俩。缺什么东西就说,不要委屈了孩子。

此时天色已晚。早在杜信美进来之前,下班时间就已过去,但孙豫为了赶工,依旧在制作室里忙碌。我想等他忙完后一起吃饭。我不走,陈佳就也不走,在她的电脑上看电影。孙豫关掉编辑机走过来,见杜信美也在,照例赔笑打招呼。得知我怀里那个小东西是杜信美儿子,孙豫略显惊讶。那种惊讶是带喜感的,只能让当母亲的感到亲切和愉快,所以杜信美神情坦然,全无刚才见我时的扭捏不安。在饭桌上,我从杜信美的丈夫染上毒瘾开始,向孙豫和陈佳讲述了她的不幸遭遇,并刻意隐瞒了她公公的窑主身份,以免有人认为杜信美是贪财嫁人,活该倒霉。这样一处理,杜信美就成了一个伟大而苦难的母亲,为了孩子不惜与邪恶的前夫一家做斗争。陈佳感叹不已,将小孩抱到自己腿上又亲又揉,看杜信美的眼神也充满了怜悯和柔情。饭后,陈佳陪杜信美在公司逗小孩,我和孙豫去拉床。在路上,我给孙豫补充了删减的情节。

一切都因你而起。我取笑他说:你得为人家的不幸负责啊。

孙豫尴尬一笑,没有说话。

小孩所在的幼儿园亦不能再去,如何上学便成问题。还好孙豫有个朋友,在某幼儿园当副园长,请吃一顿饭,就把小孩收去做了插班生。只是这家幼儿园是日托,离公司较远,每天接送都比较麻烦。我盯着孙豫不怀好意地笑。孙豫住处与幼儿园只有一街之隔,我意思是想让杜信美带小孩住他那儿,一来上学方便,二来,人生冗长而无趣,孤男寡女闹出点什么,也给生活增添一点儿情趣。我相信以孙豫的智商,不会猜不出我的想法,但是他却这样对杜信美说:

你不忙的话,就自己接送,如果你忙,给我打个电话,我帮着带一下。

问题就这样暂时解决。孙豫在蒋千金的挑剔下辛勤剪片。挑剔倒也罢了,关键是动辄提些无脑的意见,搞得孙豫很无奈,重新拉人补拍了好些镜头。又过了一周多,影片终于杀青,既做到了蒋千金满意,又保留了部分艺术性。真是难为孙豫了。蒋董事长郑重其事地搞了个看片会,邀请一批亲朋好友和公司中高层分享女儿的成功和喜悦。我以为韩庆也会去,结果没看到他,不知是没时间还是不想来。为了保证观片效果,蒋董特意在西郊一家电影院租了个放映厅。为讨女儿欢心,老家伙真舍得花钱。杜信美坐在我旁边。我数次扭头瞅她,她皆没有回应,想必是看片看得过于投入。影屏上色彩斑斓的画面映进她双眼,折射出迷离的光芒。当影片结束,灯光亮起,她明亮的眼睛渐渐黯淡了下去。所有人都在鼓掌,除了她。蒋董很开心,请大家阔阔气气地吃了一顿饭,说是庆功。不过是个玩票的微电影而已,硬是被他弄得隆重无比。蒋千金首秀成功,亢奋得像打了兴奋剂的蝴蝶,在宴席间来往穿梭。她停留最多的地方,是导演孙豫那儿。她迫不及待地跟孙豫商量下一部电影。这个小姑娘被自己的杰出演技倾倒了,信心百倍地要弄一个大,然后上各大院线,争取一炮走红。杜信美斜眼旁观,冷笑不已。

笨得跟猪似的,没一点灵性,演戏就像木偶,还想走红?真不知天高地厚!

谁让人家老爹有钱呢?我笑了笑。哎,对了,那帮喂猪的还没消息?

杜信美愣了一下,板着脸说:没问。

问问吧,如果不做也给个话,咱也不再想它了。

知道了。

我和孙豫、陈佳都喝了酒,唯杜信美只尝了点果汁,所以席散之后由她开车。蒋董的属下和朋友们恭维得太猛,尤其是一个光头男人,盛赞千金小姐有演艺天赋,力劝老家伙支持她进军影视圈。他说现在电影市场这么火,区区个《泰囧》都能狂捞十几亿,你这么有钱,闺女也有这天分,干吗不给她投拍一部电影?老家伙被大家撺掇得动了心,饭局结束之后,特意留我们谈了这个意向,请我们先思考一下,过些天再邀约详谈。这简直是个福音!虽然电影圈的水混浊而激深,并不似外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好玩,但是,只要能立个项,我们就有事可做,而且我相信不会做得太孬。至于孙豫,天底下哪个导演不想拍大电影呢?陈佳就不用说了,跟着干活儿赚钱,自然快乐。唯一不快乐的是杜信美。她的不快乐是如此坦率而浓烈,如果不是我们三个都喝了酒,我真不敢让她开车。我怕她一念不解,在路上撞车发泄。但是陈佳对她的郁闷视而不见,一个劲儿谈新电影如何如何。听她说啊说的,我和孙豫终于也按捺不住,跟着聊了起来。孙豫对这个电影的确心怀期待,但又顾虑重重,因为蒋千金的演技实在太差了。

一部好的电影,第一要有好剧本,第二要有好导演,第三要有好演员,三者缺一不可。剧本我不担心,有你呢。至于导演,就算我不行,我也可以请水平更高的朋友合作。问题在演员这儿。让她当主角挑大梁。孙豫摇了摇头。很悬。

这话杜信美爱听。她鼻音很重地冷笑几声。她肯定不行!到时候不光她老子白花钱,你们两个的名誉也要被毁掉。不信你们就试试看。她说:如果让我演,就不一样了,肯定超棒。孙导,你信不信?

孙豫捧场地笑了笑。是的,你有表演天分。

杜信美受到鼓励,情绪大幅好转。哎,我说,孙导老程,咱自己弄个电影吧,老程出剧本,孙导导,我来演,一定能大红大紫,大获成功。

我和孙豫坐在后排,都笑嘻嘻的没出声。副驾驶上的陈佳嘴快,阴阳怪气地插话:你有钱吗?你知道拍电影多烧钱?

我坐在杜信美身后,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我猜肯定会有点尴尬。她期期艾艾说:可以拉赞助嘛。对了,老程,你们那个朋友,韩庆,不是很有钱吗?让他投资。

陈佳哧地笑了一声。大概有酒撑着,她毫不掩饰笑声里的嘲诮和蔑视。不能再说下去了,否则我宁愿下车打的。于是我趁着韩庆的名字,把话题转到了明天要做的禅修堂演讲上。我明天要讲儒家的道统。我把主题和大纲向他们做了介绍,然后不管他们爱不爱听,只管哗啦啦地扯。扯得很尽兴,同时也让我发现有几个学术细节需要再加考证,以备严谨。晚上回家后,我找书考校,翻遍了书柜和床底,也没找到那套《韩昌黎文集》,努力想了想,想起原来在公司办公室。没办法,只好换上衣服,驱车赶往公司去取。

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原本不让住人,但时间久了,管理松弛,偶有公司住人,物业也持默许态度。我乘电梯来到我们所在的十二楼。此时已晚,整个楼层应该只有杜信美和她儿子。我一走出电梯,就隐约听到杜信美大声说话的声音。一步步靠近公司,她的声音亦清晰起来。她在通电话,情绪非常激动,等我走到公司门外,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不加掩饰的尖叫。

你他妈玩了我,对我说不做了?玩以前你怎么不说?你他妈王八蛋,死全家的王八蛋,王八蛋……

不知是谁先挂断了电话。杜信美的尖叫变成了哭泣,哭声腔调混乱,时长时短,时断时续,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压抑低回,间杂着捶桌子和摔东西的声音。我虽未听到前情,但我判断得出必与喂猪集团的项目有关,杜信美献身了,而他们又不做了。我默然站在门外,倾听她的哭泣。她一直哭一直哭,仿佛要疯掉。我推开门走进去。我的出现令她无比惊愕,哭声顿然而止,只剩一脸眼泪狂奔不休。我想她一定需要安慰,需要拥抱,需要一个可以靠进去尽情哭泣的温暖胸膛。我径直走过去,将她揽在怀里。

但是我的拥抱却令杜信美感到恐慌。她死命将我推开,踉跄后退到办公桌旁,尖长的食指充满戒备地指着我。别碰我!她厉声尖叫:别过来!不要挨我!

我遂后退几步,站在办公室门口,默默注视着她。她以指着我的姿势呆立了几分钟,缓缓蹲下身去,将脸埋进双膝哭起来,呜呜声绝望而凄凉,仿佛被褫夺轮回的幽魂。

我被骗了,程总。她在哭泣之中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不做了,什么都没了。

不做算了,又不是没他们就不能活。我说:咱不是有新项目了嘛。

杜信美抬起头,欲言又止,然后摇起了脑袋,越摇越狠,仿佛吃了过量的摇头丸,或者意图把脑袋里不想要的东西甩出去。孙豫那张小床就摆在她办公室里,床上空空。你儿子呢?我问:你儿子哪儿去了?

我的声音很大,足以穿过杜信美凌乱飞舞的头发,钻进她的耳朵,惊醒她或已迟钝的听觉。她不再摇头,怔怔地看了我一下。在孙豫那儿。她说:下午放学时跟孙豫一起去接,孙豫想带他玩,就让他领走了。

说起孩子,杜信美略略分心,也稍平静了些。我在五步之外默然相陪。十分钟的寂静长如十年,杜信美终于克制情绪,重新说话了。她说:我真傻!

她的确很傻。那个领带男是杜信美前夫的发小,一直对杜信美心怀鬼胎,杜信美与前夫离婚后,他依旧隔三岔五给她打电话。纪录片选题会结束后的一天,杜信美又接到他的电话,说他们集团要上市,准备花一两百万做文宣,在此之外,还有个招商专题片,也有十来万的预算。而这些项目都由他责任,他问杜信美做不做。杜信美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深思熟虑之后,断然炒了她的公司,找上门来跟我合作。不料策划案和报价提交过去之后,集团公司那边却一直没有消息。杜信美一再催问,领带男只说领导在审,并再三邀请她吃饭唱歌。项目没有进展,杜信美自觉尴尬,她说有段时间她都不好意思见我。她认为领带男是故意刁难,意在逼她上床,几番思量之后,一咬牙豁了出去。谁知豁也豁了,项目依旧没有进展,在她凶狠追问下,领带男终于说了实话:原定春节前办的招商会已经取消了,而上市文宣的项目,以他的职务也根本左右不了。

我只是想证明我能行,只是想证明我不比别人差,我能通过我的努力,让孩子和家人过上好生活。杜信美不住哽咽,头发一绺绺粘在布满泪痕的脸上。没想到……我真蠢!

是啊,她真蠢!但她不是蠢在相信这种令人作呕的潜规则,并试图借此达到目的,而是蠢在急功近利又自以为是,以至于被猥琐之徒利用潜规则轻易欺骗。她才入行数月,很多东西都不懂,若能与我坦诚相见,有事相商,怎么可能会掉进别人的圈套?我看着她哀哀而哭,心头百味杂陈,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但我没再尝试以触碰身体的方式表达关切和同情。

只当交学费了。我说:不跌几个跟头,怎能学会奔跑?

这是屁话!杜信美说。她抬起头,直勾勾盯着我。程光辉,你是不是想抱我?

我没有再抱杜信美。她的情绪既已缓和,我不会再生心抱她。当彼此都趋向平静,我立即想到了她喜欢的人是孙豫。我想,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应该是孙豫,或者说最好是孙豫,而不是我程光辉。我一度想给孙豫打电话,让他过来接替我,但是想到小孩在他那里,哄小孩比哄他妈更重要,才打消了这念头。杜信美要出去喝酒。对女人来说,深更半夜买醉街头是最愚蠢的发泄,矫情而危险,我当然不会允许她这么做。我办公室里还有几罐啤酒,便拿来与她对饮消愁。

夜近子时,陈佳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我说我有点事,你先睡吧,不用等我。刚把电话挂断,杜信美的骂声已扑面而来。她脸色酡红,好像喝多了,而事实上才只喝了一罐。她说:不要脸!我盯着她。你说什么?不要脸!狗男女!奸夫淫妇!

我体谅她心情不佳,但这并不是她羞辱别人的理由,何况是以如此恶毒的语气。我的眉头拧起来。注意你的用词!我没好气地说。

就这用词,怎么了?你咬我?臭不要脸!狗男女!

话不能乱说啊!她是借住,我们不一个房间,清白得很。

清白个屁!为什么让她住你那儿,我只能住公司?

那你也去住我那儿吧,我来住公司。

我不去。她也不能去。我不准你让她住你那儿。

我很惊讶她的逻辑竟会如此转折,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遂苦笑不语。我试图用沉默迫使她脱离这个语境。但她却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听到没有?不准她住你那儿,让她走,否则你们就是奸夫淫妇,臭不要脸的狗男女。

好吧好吧。我不耐烦地说。

你现在打电话,让她走。打呀,快打,不敢了吧,狗男女!

我貌似平静地盯着她,在抽她和抱她之间左右两难。如果受了伤害,就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人,世界会成什么样子?所以很显然,她欠抽。但是她的言辞之间,又充斥着浓烈的暧昧,好似在吃我和陈佳的醋。我无心多想此举何意,也不愿考究此情何来,但这没头没脑的怨念,却使我有点措手不及。人性里总有几分贱骨头,假以情爱之名,越凶猛的羞辱,反而越使人陶醉。我虽未贱至此,但是心头那点怒火却怎么也发作不出来了。我想我此时的神情必定很滑稽,既尴尬又难堪,仿佛进退失据的猪。

杜信美嘎嘎笑起来,犹如一只得计的小狐狸。跟你开玩笑呢,别害怕,我才不管你们睡不睡一张床呢。她说:好了,我睡了,你也回去睡吧,不要让人家久等。

她把这话说完,果然和衣歪倒在床上,胡乱拉被子盖住身体。她狂浪的笑声如同响亮的耳光,一记记清脆地抽在我脸上。我对她的同情和怜悯在这噼里啪啦的脆响里几欲耗尽。如果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那么恭喜她,她成功了。我真想一走了之,但终究担心她闹出什么事,遂留下来以防万一。我在我的办公室里翻了会儿书,困意来袭,就躺到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陈佳。她问我是不是在这儿睡了一夜,我说是。她诡笑起来,揶揄说:一夜春宵啊,快活吧?我顾不上跟她打嘴官司,因为我看到阳光已经飞溅在悬挂于门窗之间的羊角上。演讲要迟到了。办公室备有洗漱之具,我匆忙洗漱,心急火燎地上路。走之前我在杜信美门口探了探头,没看到她。我又问陈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她拒绝了。

还好老天帮忙,今日路上不是那么堵,我披袍顶冠踏进讲堂,时钟刚好指向预定的时间。讲完之后,我想找韩庆聊会儿天。我觉得我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说,虽然事实上可能并没有。但是一打电话,他却在百里之外。我怏怏而返,一路思想着杜信美的事儿。我越想越愤怒,认为不能就这样便宜领带男,但是怎么报复呢?我无计可施。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还没下手整领带男,领带男先下手整我了。杜信美下午没在公司,据陈佳说,上午她也不在。也就是说,在我醒来之前,她即已不知去向。我担心她出事,打了个电话,她不接。连打几次均如此。我不禁有些慌,想找孙豫共商此事。领带男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打了过来。之前我跟杜信美一起去拜访时,曾给他留了我的名片,所以他要找我很容易。他口气不善,质问我杜信美何在。我没好气。

我还想问你呢,你把她怎么了?

领带男说:我怎么她关你屁事,快说,她在哪儿?

我说:你又不是我儿子,凭什么用这种语气跟老子说话?

领带男说:好,你等着!电话就挂了。

老实说,我不是不怕事的人。在这个灰尘飞扬的省城,我不过是只蝼蚁,没有任何资本可供我腰直气壮,处变不惊。领带男不比我高,却比我瘦,一对一打架我可能不会吃亏,但是他那句充满威胁的话,还是让我忐忑不安。万一他带人来呢?万一他跟黑社会有关系呢?我想躲躲。但我马上觉得自己真可悲,区区人渣一声威胁,就吓得退避三舍,不如挥刀割掉胯下那坨肉,从此不再当男人!于是我强作镇定,坐以待敌。我在办公室度日如年,熬到下午下班,领带男也没来。大概他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吧。我松了口气,要带陈佳离开。陈佳在追一个脑残剧,正看到兴头上,让我等会儿。一等就是半个多小时,街灯已开始接替阳光照耀这个城市,陈佳终于将这一集看完,心满意足地关掉电脑。在我低头锁公司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缭乱而来,扭头一看,带头的人正是领带男。陈佳站在我旁边,本来不知怎么回事,领带男大叫了一声:程光辉!她顿时明白是冲我来的,立即拽着我闪进公司,手脚麻利地将门反锁起来。领带男带人冲到玻璃门外,先用脚踹了几下,喝令开门。陈佳隔玻璃质问他们干吗。领带哥说:找杜信美,让程光辉把杜信美交出来!

陈佳说:你找杜信美就去找呗,关程光辉什么事?她又不是他老婆。

杜信美骗走了我的车,肯定是程光辉的主意,他俩是一伙儿的。领带男说:程光辉,今天不把杜信美交出来,我饶不了你!

领带男的声音气急败坏,略带嘶哑,想必是痛失爱车,急出了内伤。难怪今日不见杜信美,原来是报仇去了,如此果决迅勇,也真令人佩服。我看着领带男暴跳如雷的模样,颇有点幸灾乐祸。但是他把矛头指向我,未免不讲道理。难道仅仅因为我跟杜信美一起去过他们公司,我就得为她的一切行为负责?我掏出手机。报警吧。我说:让警察来解决。

“报警”二字激怒了领带男和他带来的四个打手,他们一拥而上,从怀里抽出钢管和木棒,咣咣砸起了门。一开始看他们赤手空拳,我还抱有一线以理服人的幻想,不料他们竟然暗藏凶器,看来今日凶多吉少。我头皮发紧,陈佳亦吓得尖叫起来。

快叫韩庆!她冲我喊:给韩庆打电话!

韩庆远在百里之外,也不知道回来没有,现在找他有什么用?我依旧拨打110。不料连拨两次,无不占线,真让人崩溃。人倒霉了,不光喝水碜牙,连警察叔叔都指望不上。改打物业保安室,一直手抖翻不到号码,慌乱中看到韩庆的号,手一摁就拨了出去。韩庆当即就接了。我问他在哪儿,他说马上到你楼下。我喜出望外。快来快来!韩庆说:急什么?有好酒等我喝?我说:酒没有,但有人要放我的血,你来了正好可以喝一碗。

那五人在外头持械攻门,边攻边骂,连续攻打了几分钟,还不曾攻破,不知是我的玻璃质量太好,还是他们武器不够强大。我睹此情景,心已渐安,索性不再报警,想看看他们能不能在韩庆赶到之前破门而入。很遗憾他们失败了。十分钟之后,又有一阵缭乱的脚步从楼梯那边滚滚而来。打头的是个光头大胖子,大冷的天,就穿一件无领单僧衣,袖子还捋到胳膊肘,浑身横肉一颠一颠地闯过来,大老远就吆喝:干啥呢?

这一声吆喝震荡如洪钟,攻门的五个人皆罢手回望。韩庆快步如风,呼呼已到门前。妈那个屄,哪个野驴尻出来的王八羔子,敢来这儿闹事?他嘴里骂着,扯开肥手挨个儿呼了上去。狭路相逢勇者胜,在这条窄长的过道里,韩光头的气场无疑要强大得多。几秒钟前还骁勇如虎的五个人突然胆怯如鼠,仿佛脊骨被抽掉,竟连一点反抗的勇气都不复存在,纷纷欲逃,却又被尾随而至的韩庆同伴截住。那几个同伴也不动手,只是摩拳擦掌将退路堵死,笑嘻嘻地看韩庆耍威风。韩庆喝多了酒,醉醺醺的,一边打人,一边打嗝。我打开完好无损的大门走出去。韩庆嬉皮笑脸地搂住我肩膀,问我吓尿没有。我说快了。韩庆说:那真遗憾,你要尿了,叫他几个喝掉。然后扫视着那几人,问我带头的是谁。

我朝领带男扬了扬下巴。这位帅哥。

韩庆一把拽住领带男的领带。领带男欲张嘴辩解,先吃了一记耳光,又要张嘴,再吃一记,遂乖觉地勾下头不再出声。韩庆凶巴巴地说:把裤子脱掉,叫大爷看看你长了几根鸡巴!领带男不动,韩庆就抽他脸,抽一下叫一声脱!抽了四五下之后,领带男竟然真的开始解皮带。我连忙将韩庆拖开。教训得已差不多够,可以放他们走了,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古有明训,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把韩庆拖进公司,然后向领带男声明我与杜信美全无关系,让他们赶紧走。领带男低眉顺眼,带着他的人小心翼翼地从韩庆同伙之间穿过,在他们的嬉笑嘲骂中狼狈而去。

我带着韩庆的同伙走进公司。韩庆正扯着嗓门儿大叫:陈佳呢,陈佳,出来,看谁来了,给大爷倒杯茶。边叫边在各个房间寻找。我这才意识到陈佳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韩庆找遍诸室,俱无所见,眨巴着醉眼问我:陈佳呢?我听老周说她又回你这儿了,人呢?我说我也在纳闷呢。韩庆酒力上涌,趔趄着撞入我的办公室,肥硕的身躯轰隆砸进沙发里。

我今儿就冲她来呢,这臭娘儿们,还躲我!躲过初一,躲得过十五?

韩庆骂骂咧咧。我发觉不对,韩庆虽然酒后一贯无德,也喜欢调戏陈佳,但这次的态度好像充满挑衅,那些脏话亦不似打情骂俏,更像是赤裸裸的羞辱。我接了杯水端给他,忽然发现陈佳就藏在沙发后。她看到我发现了她,一个劲儿冲我摆手,神色惊惧不堪。我走到开关旁,将灯悄然关掉。韩庆在沙发上嚷嚷起来:吔?停电了?我说:这个灯坏了,我扶你出去。

事情既了,我这个小地方亦复无趣,韩庆的伙伴们都急着走。韩庆已经昏昏欲睡,被他们架着离开了公司。我回到办公室,将灯打开。陈佳仍旧蹲在沙发后。我说出来吧,人都走了。陈佳犹犹豫豫地钻出来,蹑手蹑脚朝我走,不停地往门外窥探,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我看着她笑起来。

瞧你这样儿!我说:老情人来了,就算不想见,也不至于这么紧张啊。

陈佳颓唐地坐到沙发上。别说了程总。

怎么?怕你相公知道,再打你一顿?

陈佳摇头。我盯着她的脸仔细观察。她脸上的伤已尽愈,唯左眼角处还有一点淡淡的痕迹。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我说:你的伤到底是谁打的?

韩庆。

为什么?

陈佳的嘴一咧一咧。别问了程总,我可想哭。

我不再出声。但是陈佳并没有哭,脸上的惊惶也随着时间的无声流逝而渐次消退。她呆怔而坐,一副无路可逃时束手待毙的灰心与麻木。我惹了大祸,他不会放过我的。她说。

什么大祸?

说出来丢人。

这件丢人的事因果很长,追根要追到韩庆当年出家。此时的住持那时是首座。韩庆在寺内游手好闲,无事打混,首座很厌烦,对他的态度亦不友好。韩庆遂百计捉弄之,害他多次当众出丑。首座怀恨在心,碍于住持是他表叔,也只能忍气吞声。等到住持圆寂,首座荣升,假和尚释恒庆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韩庆试图跟新住持和解。但他的各种示好动作,俱被住持视若不见,对他的钱物馈赠亦一概谢绝。这态度摆明要跟韩庆死磕到底。想想也是,积攒多年的仇恨一笑而解,不光大失乐趣,也无法安抚那些年日夜煎熬的时光。韩庆阳计失败,改用阴谋,企图用美人计对付住持,偷拍下他跟女人颠鸾倒凤的镜头加以要挟。不料住持是个坚定的素食主义者,既不吃肉菜,也不爱肉体,韩庆费尽心机,也没能把他骗到安排好的妓女床上。韩庆不相信他真不爱女人,认为是老秃驴做人谨慎,就想找个女人假扮香客,以感情受伤、拜佛疗心为由住进寺院,慢慢套他上钩。现在的首座跟韩庆相好,当年两人没少一起调戏住持,如果将住持弄倒,首选接班人就是他。所以他对韩庆的计划很支持。但由于事涉机密,且过程漫长,随便找个妓女是靠不住的,必须有个愿意献身的自己人,首座和尚才能放心。于是,韩庆想到了老同学陈佳。

一开始蒙召来到禅修堂,陈佳并不知道韩庆将要委以如此重任。韩庆的请求让她很愤怒,觉得不被尊重。韩庆先许以厚利,复可怜巴巴相求,仿佛身在地狱边缘,陈佳若不出手相助,他马上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他还保证不必真与老秃驴发生关系,只需将他勾引上床,宽衣解带,即可以佛祖之名一脚踹断他的老二,因为剪辑视频的时候,只用前半部分就够了。陈佳被韩庆蛊惑得热血激荡,不由自主就答应了。她以为这么干真的能拯救情人,何况情人还许了很多好处。

送陈佳去寺院后,韩庆踌躇满志,认为大事可成。只是很可惜,他遗忘了一个极端重要的问题:陈佳是个非常迷信的女人。迷信心理在所有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存在,但在陈佳身上却很浓厚。到寺之后,她在内应的安排下住进一间禅房。寺院在红尘中人看来总显得神秘,大殿里那些居高临下逼视众生的金身佛像,更让陈佳这个小女人心生敬畏。联想到自己之来,是为了一桩不告可人的阴谋,她就惶惶不安,不敢直视遍布寺内的各路菩萨和金刚,更不用说大雄宝殿之上法力最宏大的那一位。如此耗了几天,她不但没开始行动,反而日益心怯,不停去找首座和尚求助,弄得首座狼狈不堪。住持对首座本来就不信任,且在寺内亦有自己的心腹。女施主和首座过于频繁的闭门密谈,引起了住持的警觉。他认为首座必定是与女施主做苟且之事,派遣心腹前往捉奸。心腹奉命而行,伏窗偷窥,没有发现喜闻乐见的活动,却探听到了一场针对住持的阴谋。

如果事情到此即告结束,韩庆也不会对陈佳痛下狠手。住持要收拾首座,无凭无据不好下手,于是这天晚上,他披上袈裟,在大雄宝殿庄严升座,派心腹请来女香客。他手持木鱼槌,请女香客跪在大雄大力降魔伏怨释迦牟尼佛脚下,向无上法力洞照奸邪的娑婆教主坦白来意。陈佳说偌大的殿子里阴森森的,气氛威严而肃杀,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几乎要吓死,不由自主就招供了一切。

所以韩庆打我,我也不怪他,是我把事情搞砸了。陈佳说:可是他打我一顿,还不解恨,说要弄死我。你知道他性格,恨谁就会往死里整。我原以为跟你在一起,他不会怎么样,时间一长,事儿也过去了,他就会饶了我。看来没用,你也保护不了我。

我不想评论这件事的是非曲直,以及韩庆、陈佳在这件事中各自的角色和形象。这与他们是不是我的朋友无关,大概是我变得世故,渐渐遗忘了黑白分明的评判法则吧。我悲悯地看着陈佳,仿佛一只素食动物旁观掉进陷阱的羔羊。

明天我去找韩庆,叫他不要太过分。我说:如果他执意不改,再要打你,就先来打我。

谢谢你程总。陈佳感激地望着我。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我笑了笑。我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朋友太坏。我听到外头似乎有点响动,好像大门被人拉开又合上。我问陈佳听到没有。陈佳用行动回答了我。她像只中箭的兔子嗖然蹿起,敏捷地闪到沙发后。她的反应吓到了我,弄得我心头一下子寒毛丛生。我叫了声谁呀?没有应答。拉开办公室门走出去,也未见人影。来到公司门外,向走廊观望,走廊里幽静无比,除了早该更换的白炽灯所发出的黯淡的光,什么东西也没有。

十一

连续发生这么多事,我有点吃不消,就像低配置手机同时运行多款软件,扛不动了就会死机。死机是沉睡,我一觉睡到次日中午。早上被陈佳叫醒过一次,问我吃不吃饭,我说不吃,随即就又进入休眠状态。中午十二点时脱离睡梦,亦非大脑所愿,而是被韩庆的电话吵醒的。

韩庆的声音平静而理智,想必酒力已过。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家睡觉。他嘿嘿笑起来。陈佳呢?

在另一个房间。

没睡一块儿?

我打了个呵欠。你的女人,我哪敢睡。

滚<E:\制作文件夹\制作文件\2015当代\5#\字-2.eps>吧,你这么说,想让人家老公收拾我。哎,下午有事吗?没事带陈佳过来玩,我想见见她。

见她干吗?再打一顿?

韩庆嘿嘿笑起来。我猜他此时肉乎乎的包子脸必如花朵绽放,笑容上下拥挤,把两只眼都挤眯缝了。这笑法我很熟悉,是他鲁莽行事之后给人赔情道歉时的标配表情。道个歉,道个歉。他嬉笑说:我昨天去找她,就是想道歉。我做得有点过了,后来给她打电话道歉,她一直不接。

他昨天晚上那副德行,哪里有一点致歉者应有的谦恭?我想挖苦他几句,复又觉得无趣。挖苦他干吗呢?显示自己很转么?几只色厉内荏的小混混都能让我心生惊惧,却在强大的朋友面前习惯于耀武扬威,说起来这是何等的分裂。我们把坏脾气都给了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她哪敢接你的电话啊,她怕你骂她。我搔着乱如草蓬的头发,呵欠再次撑开嘴巴。我下午带她过去,你准备好茶。

没问题。哎,光辉,还有个事,杜信美是你什么人?

又是这样的问题!我残存的一点睡意如同烈日下小小一滴露水,瞬间蒸发得一干二净,戒备和警觉则如钢筋水泥,以光的速度在心头筑起一道壁垒。怎么了?我问。

她说她是你的朋友,来跟我谈合作。她对我那个项目的情况很了解。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不说,只说反正她知道。我想了想,肯定是陈佳告诉你,你又告诉她的。看来你俩关系很密切啊。光辉,这事不要再告诉别人了,以后替我保个密,怪丢人的。

我想起昨天晚上公司大门那一声响动,这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可是这样的解释韩庆会信吗?人们的生活不断因各种偶然而改变,但若将偶然拿出来当作事实的根据,反而使人满腹狐疑。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对韩庆说:至于杜信美,我回头再向你解释,你先告诉我,她想跟你谈什么合作?

她说正觉寺那个县的宗教局长是她亲戚,她能帮我赶走住持,作为回报,让我筹资投拍一部电影。她计划得很美,老程写剧本,她叫你老程,这称呼可不简单啊。老程写剧本,孙豫导演,她主演,一定能大红,我投资拍摄是稳赚不赔的事。她说得一套一套的,看来你们已经计划好了。光辉,光辉你听我说光辉,你要拍电影,我绝对支持,何况还有孙豫,我以前答应过孙豫,给他弄个大电影玩。咱们什么关系,对不对?就算杜信美不帮我赶走住持,我该支持的还是会支持。但是我现在主要精力都被老秃驴那边牵制了,资金也不充足,所以可能一时半会儿没法投入进去。你看能不能这样。光辉你先别急,你先听我说完。我现在最头疼的就是老秃驴,不把他弄走,我觉都睡不好,杜信美既然跟宗教局长是亲戚,通过宗教局长运作,这事还是有谱儿的。我是这样想的光辉,我想先请杜信美帮我办这事,至于电影呢,咱先缓缓,等我翻过来身,马上帮你筹资投拍。咱是兄弟,我想你一定能理解我现在的难处。你看行不行光辉?光辉光辉,你别生气,我知道这是杜信美的主意,你和孙豫是不会跟我做交易的,不过杜信美这建议也的确不错,正像她说的,咱四个合作玩电影是天作之合,我也很认同,很想做,关键是我现在的状况拖了后腿……

我想告诉韩庆我并没有投拍电影的计划,杜信美也并不是情投意合的盟友,相反,她给我制造的麻烦远多于她为公司带来的好处。——事实上她没为公司带来过任何好处。因此我正在审视与她的所有关系,重新考虑是否还将她列为未来的合作伙伴。如果韩庆有意跟她谈合作,应该与她一对一,而不要被她使用含混手法塑造出来的亲密友人所绑架。——她口中的老程,不过是老男人程光辉的简称,而无任何其他意义。最关键的是,我想跟他说说我所认识的杜信美,让他对这个登门合作的人有个最起码的了解。当然我既不会说杜信美好,也不会说杜信美坏,我只会陈述事实,我相信韩庆自有判断的智慧。但是韩庆却不容我插话,将我的每一次沟通尝试,都当作意图为自己辩解,然后先体贴地替我打圆场。我的耐心最终被他滔滔不绝的口水溺毙,就不耐烦地把电话挂断了。我蓬头垢面地坐在床上喟叹不已。事已至此,随他们去吧,福祸都是自己修的。

这天下午,我没有如约带陈佳去韩庆那儿。我觉得气氛已经不对了,现在见面不太合适。至于何时才合适,我也不知道,走着看吧。陈佳得知韩庆放过了她,甚至要给她道歉,欢喜得像重获新生,但要说去韩庆那儿,没我作陪,她还是不敢。下午去上班,一到公司,陈佳又是一副面貌,眼明气足,眄视高步,颇有几分杜信美前些时所表现的风采。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出以前印制的丽芙名片,得意扬扬地拿给我看。

别忘了啊,我是副总。她说:这可是你亲自任命的。

我苦笑而已。我猜接下来她要做的,就是谈工资待遇。如果蒋千金的项目到手,正式留她也不妨,否则,别说她是副总,我这个正总都得失业。

陈佳运气不错,我做出这个决定后的第二天,蒋董事长就打来电话,约我们去谈电影的事。蒋董对投拍电影很慎重。他的智商没有因为父爱而打折,对别人关于女儿演技的恭维也保持了充分警惕,女儿越是逼得紧,他就越谨慎。拍微电影花钱不算很多,他可以纵容女儿玩,但拍大电影可不是儿戏。他先后咨询了不少人,其中不乏影视圈的同行。吊诡的是,同行们听他说有意拍电影,无不心生觊觎,将中国电影市场夸得天花乱坠,竭力鼓动他赶紧投资,好把活儿揽到自己手里。不料蒋董已经打定主意要让我们做,那些同行的卖力鼓吹,恰好替我们做了游说。有了他们的铺垫,我们和蒋董谈得很顺利也很深入。蒋董再次表现出了优秀企业家的眼光和理智:他说拍这个电影诚然是为了女儿,但如果搞砸,也起不到捧她的作用。所以他要求女儿当女二,另选实力派女演员当女主角,既有利于电影成功,也有利于借女主角的影响力上位。

之后的好几天里,我和陈佳都沉浸在积极而愉快的气氛中。人逢喜事精神爽,我觉得她更妩媚了,而我在镜子里好像也帅气了那么一点点。老实说,我们此时的乐观很浅薄。现在仅仅是草议阶段,电影主题都尚未最终敲定,剧本更轮不到写,预算自然也在未定之天。有多少剧组拍着拍着就散伙儿了,何况我们才起了个序,哪天蒋董脑袋发烧,改变主意,我们立即就被打进地狱。但是,请容许我们浅薄地快乐几天吧,人生如此寒凉,哪怕是从一把虚火里感受到一点点令人见笑的温暖,也算是赚到了。我们把自己当小孩,用这块包装华美的糖果哄自己开心。

这种开心的日子本来可以多延续几天,却被两个陌生人打断了。那天上午,我正根据前一天讨论的意见修改剧本大纲,陈佳带着一对半老不老的男女走进来,说他们找我。男的穿着件黑色加厚带毛领棉衣,女的则是紫褐色毛呢外套,看上去都挺朴素,但是一观面相,便知都是见过世面的人。男人头发略秃,跟我握手,向我递烟,口称打扰我了不好意思。我请他们坐,叩问来意。男人犹豫了一下——也许这个小小的犹豫,不过是他事先设计好的细节,用以显示他真的是不好意思——然后向我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原来他们是杜信美的前任公婆!我立即心烦。想这杜信美真像一台播种机,所过之处播下麻烦的种子,人虽已经走远,麻烦却在这里生生不息。那对男女并不在乎我几近不加掩饰的厌烦,只顾滔滔叙事。他们坦承他们的儿子太不像话,杜信美要离婚也应该,而且为了表达歉意,在离婚分割财产时,他们对杜信美做了很大让步,给了她一套新区的房子,新买的车也归了她。但老两口有个要求,就是把孙子留下来,儿子眼看已经报废,他们指望由孙子来传承香火。不料杜信美将孩子当作人质,意图榨光他们的家财。他家煤窑出事之后已然破产了,并无多余钱财,就算还剩一点家底儿,也得留着给孙子用。眼看他们已老,如果把钱都给杜信美,还怎么养活小孙子?怎么给他好的成长和教育环境?所以他们没有答应杜信美。杜信美未能如愿,就带着孩子躲了起来,不让他们见面。

不消说,他们这番表述跟杜信美的版本出入极大,关键之处更是截然相反。但我不是法官,没责任也没能力替他们判断是非,仲裁对错。我只希望他们赶快离开,不要打扰我现在如此重要的工作。我问他们来找我干吗。两人对视一眼,仿佛以此交流由谁来说。交流的结果是男人开了口。他说他们千般打听,最后在他儿子的发小那儿得到消息,说杜信美跟我在一起,所以前来拜访,希望能找到杜信美,请她允许见孩子一面。

我们半年多没看到小孙子,都快想疯了。男人说:我听某某说,杜信美可能跟你好了,这我们是管不了的,也祝福你们。但是程总,希望你能行行好,帮我们劝劝信美,把孩子给我们吧,这样你们也省心了,我们也会感恩戴德。

男人这边说着,女人那边已经哭得昏天黑地。我气得要呕血,痛悔那天晚上打领带男打得轻了。我正准备解释,陈佳已经笑嘻嘻地搭上了腔。是的,笑嘻嘻,人家那么悲痛,她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你们被那谁谁给骗了。陈佳说:杜信美不在我们公司上班,更没跟程总好。不怕你们笑话,跟程总好的是我,根本没杜信美什么事儿。她就是因为一个项目,找上门想跟我们合作,也没合作成,反而得罪了那谁谁,他报复呢,你们可别信。

陈佳一边说一边扭到我身边,做出勾肩搭背的样子给他们看。那对男女两眼先是发直,接着相继散光,失望与哀怨如污渍密布脸颊。呆了两分钟后,女人突然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她朝我跪下来!我长这么大,从来没人向我跪过。我被这份突如其来的大礼吓坏了,连忙跳开一边,叫陈佳拉她起来。女人两只膝盖仿佛扎根地板,陈佳拽了几拽,竟然纹丝不动。她不仅膝上功夫厉害,中气也很足,哭诉的声音轰轰震耳。她恳求我无论如何帮帮他们,如果再见不到孙子,她就活不成了。女人一开始给我的感觉很干练,在他家兴旺发达的时候,肯定是说一不二的女强人,必不会像乡村大妈那样把下跪看得很轻,也不会如市井妇女那样,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不惜撒泼打滚。而这让我更加感慨,心中百般不忍,便想带他们去看看小孩。陈佳大概窥透了我的意图,在背后频频摆手,意思是让我不要管。想想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我不管了。

女人哭求了足足半个小时,最终与男人失望而去。我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没想到第二天上午,两人再次来到,哭泣,哀求,下跪,把昨天做过的事又重做了一遍。我坚心不管。第三天上午,他们没来,我想这回不会再来了吧,不料刚吃过午饭,两人就又出现在公司门口。大概因为我这儿是他们追踪杜信美的最后线索,只能把全部希望一股脑压到此处吧。我想我上辈子肯定欠杜信美很多钱,或者我们是情人而我对她不忠,结果轮到这辈子如此还债。老两口的悲情和执着亦的确令我动容,再说他们天天这样打扰,我还怎么工作?我拨通了孙豫的电话,请他来拿主意。——杜信美去找宗教局长公关,本欲将孩子带回老家,孙豫问她时间长不长,她说不长,孙豫就说那我帮你带着吧,送来送去对孩子不好。杜信美巴不得如此,便将孩子留给了孙豫。

孙豫正在忙。一名外地寻子者接到自称知情人的电话,带钱来省城赎孩子,不料对方是个骗子,把钱骗到手后逃之夭夭。那些钱是寻子者仅存的积蓄,他给孙豫打了个电话,说要自杀。孙豫急忙赶去劝阻,带他往派出所报了案。我给他打电话时,他正陪伤心的寻子者做笔录。我问他把过程录下来没有,这么典型的事,可以放到纪录片里。孙豫笑了一下。我猜他的笑肯定勉强,包含着强烈的不以为然。他说:救人要紧,没想到这些。

我把老两口要见小孩的事说给孙豫。我知道孙豫肯定会答应,就算开始不答应,女人向他一跪一哭,也会改变立场。孙豫听了我的讲述,起初的确有些犹豫。女人一把夺过手机,稀里哗啦地哭着跟他交流起来。十几分钟后,她把手机递给我。

说好了,五点钟在幼儿园门口见。她说:孙导让你带我们过去。

女人跟孙豫约定,他们只看看小孙子以慰渴思,绝不带走。据孙豫后来说,他之所以答应,固然有妇人之仁,但也经过认真思考。寒假已至,幼儿园后天就要放假,如果老两口要纠缠,春节后再换个幼儿园就是了,孙豫还有个开幼儿园的朋友。而在这仅剩的两天内,校外有他,校内有老师,他给老师交代一下,他们想夺也夺不走。所以他对小孩的安全有绝对把握。此时乃晚晴天气,但天空并不蔚蓝,仿佛蒙了一层细密如烟的素纱,呈略略混浊的石子青色。大片阳光从楼丛之间洒过来,暖洋洋地泼在幼儿园门前。老两口儿看到孙子,高兴得又哭又叫,亲了又亲。小孩却比较麻木,任由他们搂在怀里摆弄,小眼神儿里尽显茫然。孙豫在旁看了一会儿,默然勾过头去。

我说:是不是想到了那个被拐的小孩,见了爹娘反而不认了?

是啊,很让人心酸!孙豫说:你看,这孩子也快不认爷爷奶奶了。

老两口牵着小孩走过来,请求允许去超市给孩子买点东西。我和孙豫没理由不答应,便紧跟着走进了附近一家购物中心,孙豫守在门口,我贴身相陪。购物中心人不多,我也放松了警惕,脑子忙着构思剧本,眼睛对事物即视而不见。过了一会儿,我陡然回神,发现老两口和小孩已经不在我的视域。我找遍各个楼层,没有找到,急忙奔向大门,问孙豫有没有看到他们。孙豫说没有。我说那就好,反正他们跑不了。孙豫愣了一下,脸色突然惨白如纸灰。

坏了,还有个门!

十二

我选在第二天早上给杜信美打电话。

按理说,发现小孩丢失,我们应该立即打电话告知杜信美。但是我们没有这么做。这怪我太幼稚,对世道人心依旧抱有太多天真烂漫的幻想,而孙豫,也在亲情悲离的感染下,对两个老家伙的道德情操给予了过高期待。我们愚蠢地欺骗自己,也许他们只是走错了路,或者一时鬼迷心窍,过不多久就会带着小孩重新出现在我们眼前。孙豫继续在购物中心门口等,我则在附近几条街狂奔寻找。夜幕在我们焦灼的守候和寻觅中忽然降临,我们失魂落魄,相对无言,不知计将安出。孙豫掏出手机要拨杜信美的号码,我阻止了。

这时候打,她肯定会赶回来。天黑了,太着急容易出事。我说:明天我给她打吧。

我早就想给杜信美打电话了。我有很多话想问问清楚。比如她现在好不好;比如领带男的车处理掉没有;比如她究竟对领带男说过些什么,以至于他坚信我跟她关系非同寻常;比如她为什么不征求我的意见,就以我和孙豫的名义去找韩庆谈电影;比如她是从何渠道得知韩庆与住持之间的是非纠葛。——毫无疑问,她是从我和陈佳的对话中偷听去的,但我希望这个猜测能经她亲口证实,然后我才能当作铁证去向韩庆做相关解释。但我一直没打。我不知该如何处理我内心芜杂如麻的情绪和感受,亦无法保证电话接通之后,我们的对话能够坦诚自然心平气和。也许还是远离好。有些人天生不可靠近,不是她太坏,而是不兼容,她会用她的诚恳和善意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也许韩庆能陪她玩得起吧,但是我,我想了很久,是的,我确认,我玩不起。

电话响过几下就接通了。杜信美好像有点意外,说没想到我还会给她打电话。我很奇怪她为什么会这么想。我问她在哪儿,她说在老家,刚给爸妈洗完衣服。我没提领带男和他的车,只问宗教局的事进展如何。她说没弄成。那个局长并非她的亲戚,而是她一个初中同学的四姑爷,她活动了很久,费尽心思巴结讨好,终于跟他建立了某种交情和信任,不料直至此时,她才得知他年龄已到,过些天就退二线,实质上已经不再管事了。

唉,老程。她叹了口气,言语间充满无奈。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倒霉?

他就算不退二线,也帮不上忙。我说:宗教局是无权任免寺院住持的,《汉传佛教寺院住持任职办法》里说得很清楚。所以你也不用失望。

是吗?杜信美好像有点发愣。我不知道这个。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问过我吗?

杜信美语塞。继而说:那韩庆呢?他也不懂?还让我来瞎忙活?

他是无计可施,死马当活马医。

杜信美再次无语。这次沉默的时间很长,以至于我误以为手机断线了。我说:喂?

我在呢。我听到她在叹息,声音轻浅而落寞。老程,我现在才发现,我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能干。我很累,真的很累,好想有个人可以依靠……

有我们呢。我和孙豫都是你的朋友,包括韩庆,也会是你的好朋友。

杜信美笑了笑。谢谢你的安慰。对了老程,我同学给我介绍了个人,四十多岁,丧偶,在县城开饭馆,据说很有钱。昨天见了一面,人很实在,话也不多。老程,你说我是不是跟他谈谈?

闲着没事就谈谈呗,万一合适,也是好事。

但是我很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跟他结婚的话,我会欺负死他。

我哈哈一笑。你这丫头,真叫人又爱又恨。

杜信美在那边嘿嘿地笑起来,好像很得意的样子。哎,老程。她说: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温柔?

我把你儿子弄丢了。

你说什么?

我把你儿子弄丢了。

电话里顿时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我的耳膜都要被刺穿了。程光辉,我杀了你!

我是在卧室里打的电话。挂断之后,我洗脸刷牙,吃了点昨晚的剩饭,然后去公司等杜信美来杀我。陈佳自从危机解除,就不再住我这儿,我也没有了新鲜热乎的早饭。你们应该看得出,我说等杜信美来杀我,差不多是调侃的语气。如果女人喊杀的话都能落实,天底下早已尸横遍野。我理解杜信美的愤怒,也不介意她用这样的语句来表达愤怒。我要在公司等她,然后让她带路,一起去找那对无信无义的老家伙。我们不知道他们住哪儿,否则早已“杀”上门去了。

孙豫也来了公司。他今日一早去了幼儿园门口,期待能有奇迹发生。奇迹当然没有发生。相信奇迹的,都是对事情无能为力而又不愿死心的蠢货。这是孙豫自己的话,非我骂他。事到如今,我们已经不再对两个老家伙心存侥幸,只好相互安慰:还好他们是孩子的亲爷爷亲奶奶,而且对孩子是真亲,孩子跟着他们,也许比跟杜信美更好。我们这样想当然地推理,渐渐就认为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了。

午饭之后,孙豫本来要去派出所催问办案情况,以便及时反馈给那名受骗的外地寻子者,蒋千金却打来电话,说要来公司谈剧本,而且特意要求导演也在。这姑娘别无他事,全部精力都扑在了这部将使她名扬天下的电影上。好在通过上个微电影,她对导演产生了艺术信任和依赖,主要耗上了孙豫,使我得到部分解脱。她爹地要求她当女二,理由充分,切合实际,她无法反对,就唆使我们增加女二的戏份,最好跟女主角并驾齐驱,弄得我们很无奈,又不能不耐心伺候。孙豫接到她的电话,窝在摇椅里闷闷不乐。

陈佳取笑他:大小姐一定是喜欢上你啦。你心里恐怕都乐开花儿了,就别装郁闷了。

孙豫大笑。蒋千金比约定的时间迟到了半小时,到公司时已经下午三点多。我让陈佳打开投影,先讨论刚修改过的大纲。蒋千金化了个文艺小清新的妆容,眼线和腮红处理得很好,看上去脸瘦眼大,颇有几分赏心悦目。她今天心情不错,也没提太多刁钻要求,因此气氛很愉快,以至于我都把杜信美的事给忘掉了。所以当杜信美突然推门而入,脸孔扭曲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紧接着我又意识到我们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我们一上午都在自欺欺人,一味地说孩子在爷爷奶奶那儿肯定更好,却刻意回避讨论杜信美的感受。

此时此刻,我从杜信美的脸上看到了我们不愿谈论的东西。

我连忙起身相迎,同时示意陈佳倒茶。杜信美抱恨而来,却很意外没有立即发作,反而像根愤怒的木桩,滞怔地树立在会议桌旁。她被投影上的东西吸引了注意。我想她看得出来那是剧本大纲。我赔笑走到她身边。

先坐下歇会儿,然后一起去找那两个老东西。我对她说:不把孩子夺回来,绝不罢休!

杜信美猛然回头瞪着我。我去过了,他们已经不在那儿住,电话也打不通。已经找不到了。她说:已经找不到了!我儿子已经找不到了!知道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突然冲我吼叫起来,音高逐句飙升,到最后简直是嘶嚎,精神亦在短暂的时间内变得歇斯底里。蒋千金受了惊,起身拉孙豫去我的办公室。孙豫示意她先过去。蒋千金遂只身往我办公室方向走。这边杜信美也已开始移动。她脸色难看得吓人,径直冲向孙豫。孙豫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赔出来的笑容尴尬地僵在脸上。杜信美几步即闯到孙豫面前,粗暴地揪住他前胸。房间里开着空调,孙豫脱掉了羽绒外套,只穿着件褐色圆领羊绒衫,被她一撕扯,肚皮都露了出来。

我儿子呢孙豫?你把我儿子弄哪儿了?她凶狠地瞪着孙豫,情绪再次爆发。你赔我儿子!赔我儿子!

我吃惊地望着杜信美,感觉她已经疯了。事情突然发展到这个样子,已超出我们所有人的预想。我想上前劝说,正要离开的蒋千金却先回身登场。她拽住杜信美胳膊,不满地指责: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干吗这么凶?她的话音未毕,杜信美的耳光已经抽到她脸上,继而大吼一声“滚!”将她推搡开去。然后,我的眼睛仿佛被火突然一烧。杜信美将手伸向桌子上的一把美工刀。那是把大号美工刀,刚才陈佳裁纸之后,随手丢在了桌子上,刀刃还明晃晃地留在外头。它就在杜信美旁边,我的眼光必曾多次从它身上掠过,却没意识到它在这种场合所潜藏的巨大危险。我以飞蛾扑火的姿势扑过去,终究晚了一步,刀子已被杜信美攥在手中,并已跟随着“赔我儿子”的号叫,狂乱地挥到了孙豫身上。陈佳和蒋千金的尖叫声瞬间灌满了公司所有的房间。

遇到这种突发状况,除了用尖叫提醒人们发生了恐怖事件,还能要求女士们做些什么呢?我抱住杜信美,夺过她手中的刀,狠命将她推到一边。孙豫神色惊恐,仿佛见到鬼。他一只手撑着椅子,另一只手捂住脖颈,腥热的血从指缝间飙出来,一下子就洇透了羊绒衫。何止是脖子啊,他的头皮也被割裂了,血液钻过浓密的头发,黏糊糊地淹没了半边脸。我扶他靠到椅子上,紧紧压住他的脖子。这是最致命的地方,如果孙豫要死,也将死在这一刀上。我回过头来,冲陈佳大喊:打120!

我的眼光在房间里飞快一轮,杜信美已经不见了。

杜信美就此消失了,直到今天也没再进入我们的视线,包括与她有关的消息,亦无一丝一毫入耳。我想她一定是负罪潜逃,正惶惶不安地躲在省城某个地方,譬如一粒尘埃藏匿在浓密的雾霾之间。也不排除她正忙着寻找孩子,四方打探,满城追踪,一如小孩爷奶之前曾经做过的那样。我想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待风波过去,她很可能会转行,彼此不再同属一张唱盘,从此唱针踏遍轨道,终亦不复相逢。当然,她也许会离开这个喧嚣的城市吧。这座拥挤土气却又自视甚高的城市,容不下没有资本的自负和超越现实的梦想。也许她们县城那个开饭馆的鳏夫老板,才是她最合适的归宿:她可以像公主一样花他的钱,像女王一样整他的人,只要防范好小三,就可以无忧无虑地过着幸福快乐的县城生活。

以上就是我与杜信美有关的所有往事。如果一定要俗套地为她的行状做一个总结性评述,我所能说的只有一句:她努力了,她努力过。所有怀抱创业梦想,在各种规则的夹缝里摸爬滚打的人都是可敬的,成功了荣升传奇,失败了血污自舐。在只重结果的沼泽里赛跑,没有人能干干净净。也请不要问我原不原谅她这样恶俗的问题了,我不想说,也没资格说。

有资格说的人是孙豫。孙豫被刺第七天,我和陈佳去看望他。陈佳抱着一大束花,里头有白色的百合和栀子。请不要误会,我们是去医院,不是公墓,孙豫并没有死。而那束花,是陈佳和她老公昨天买新车,车行赠送的礼物,陈佳要转赠给孙豫,以表同事的关怀。孙豫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虽然输了大量血浆,气色仍未复原。陈佳不停地诅咒杜信美,祈祷杜信美能以她所罗列的那些方式丧尽尊严地死掉,她认为只有这样,才符合恶有恶报的昭彰天理。骂过一通后,她再次对孙豫和我没有报警追究杜信美的责任表示不满。

都这样了,你们还这么仁慈,真想不通。她说:你们是不是都跟她上过床?

孙豫的颈外静脉和斜方肌被割断,虽已完好缝合,但仍不能随意扭动脖子,只有眼可以自由地翻来翻去。满头黑浓的长发也剪掉了,脑壳上罩着网套,用以固定遮盖伤口的宽大纱布。不能乱开玩笑。孙豫说:也怪我,弄丢了她的孩子。

你还替她辩护,真是戳得轻!陈佳说:哎,大小姐来看过你没有?

蒋千金没有来过。她被那天的血腥场面吓出了魂,连续几夜做噩梦,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做疏导。她派人给孙豫送来了一个花篮,卡片上写着祝他早日康复。只祝他康复,而没有其他期待,比如出院之后继续做电影。这个项目已陷入事实上的停顿,何时重启,如何重启,或者是否重启,都需要等孙豫康复之后,再跟蒋董协调。这是蒋董的意思,我们表示理解。这个结果令陈佳愤怒,因为这迫使她必须再次考虑是否离开公司,而这么做,又会使她看上去不讲义气。她是个很现实的人,能为此而感到纠结,足以证明她已经把我当作好朋友。当我把拍微电影赚到的最后一万块钱也送给医院时,我主动劝陈佳,如果有合适的机会,就另谋高就吧。陈佳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

除夕那天,我和陈佳再次结伴去看望孙豫。韩庆本约好同去,但临时有事,让我们捎了一万块钱,充到孙豫的住院账号上。孙豫恢复得不错,精神亦好很多。因到年关,很多病人能出院就出院了,三人间的病房只剩下孙豫。病房大楼临近大街,不时有提前燃放的鞭炮声传来。我们三人聊着闲话,聊陈佳跟她相公的关系,聊韩庆露营地项目的难题,聊我们公司面临的困境,聊暂时中断的电影项目和蒋千金给孙豫发的短信。——那些短信都是问候和祝福,洋溢着堪比泥炉新酒的脉脉温情。当然我们也聊到了杜信美。然后我们相互鼓励,新年了,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没准儿春节之后公司一开门,一大堆活儿就会蜂拥而至。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所以明天永远值得期待,你得熬过漫长黑夜,去看看上天给你安排了什么新东西。也许某一天清晨,你还在疲倦地昏睡,突然响起一阵叩门的声音,然后传来洪亮的叫喊:开门,好运来了!

病房的门笃笃响了几下。我们齐刷刷地望过去。又响了几下。的确有人在敲门。我嘿嘿笑起来,扫视陈佳和孙豫。

有人打赌吗?我说:猜猜来者是谁。

责任编辑 石一枫

猜你喜欢
韩庆陈佳
Effect of porous surface layer on wave propagation in elastic cylinder immersed in fluid
“丹麦小马达”环球航线:爱跟上奋斗的节奏
Effect of viscosity on stability and accuracy of the two-component lattice Boltzmann method with a multiple-relaxation-time collision operator investigated by the acoustic attenuation model
陈佳成为声雅音响品牌大使
Effect of non-condensable gas on a collapsing cavitation bubble near solid wall investigated by multicomponent thermal MRT-LBM∗
卵巢甲状腺肿影像学分析1例
韩庆芳:我站立的地方, 就是我的阵地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陈佳《又见邓丽君》
Investigation of cavitation bubble collapse near rigid boundary by lattice Boltzmann meth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