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刀布

2015-08-20 12:56少鸿
当代 2015年5期
关键词:妻子

少鸿,本名陶少鸿,湖南安化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梦土》《少年故乡》《情难独钟》《溺水的鱼》《花枝乱颤》《抱月行》《大地芬芳》,小说集《花冢》《生命的颜色》《文艺湘军百家文库小说方阵·少鸿卷》,电影剧本《九三年的早稻》,曾获首届湖南省文学艺术奖、湖南青年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

1

莲水居小区有个后门通往临江公园,他只要得闲,便会穿过后门去莲水边散步,想一些事情,或者不想一些事情。走累了,就坐到岸边的岩石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发发呆。

那天傍晚,他看到他常坐的岩石上坐了个女人,就有些犹豫:他要不要过去坐呢?那块岩石够大,别说两个人,坐上四五个人都绰绰有余,就如那句外交语所说,太平洋足够大,完全容得下中美两国共存发展。于是,虽然犹豫,他还是走过去了——后来他才晓得,故事或者说事故,就此开篇了。

他刚坐下,那女人就警惕地转过脸来:“你干啥?”

“不干啥,坐坐。”

“东不坐西不坐,干吗来这坐?”

“你能坐,我干吗不能坐?”他反驳道。

“你是谁?”女人问。

“我谁也不是。你又是谁呢?”

“我也谁也不是。”女人说。

“这样挺好,谁也不知道谁是谁,好说话。”他说。

女人眉毛一挑:“你打算勾引我?”

“我像勾引女人的男人吗?”他盯着女人,“换句话说,你值得我勾引吗?”

女人侧过身子,自信地挺了挺胸,让落日的余晖洒在脸上。与此同时,路灯唰地亮了,给女人的身体打上了侧逆光。女人脸色红润,面部线条柔和,两只黑瞳仁闪闪发亮。

“你挺美的,也还算年轻,可是……”

“怕我是鸡?”女人莞尔一笑,“我还怕你是鸭子呢!”

“你啥眼神啊?我这把年纪,只能做烤鸭了。”他自嘲地压了压嘴角,望着对岸,缓缓地从丹田深处吐出一口气。

“人老心不老,俗话说,活到五十五,还是出山虎呢。”女人说。

“不行啦,心比身体还苍老。”他摇头。

“不会吧?要不,我们做个划拳游戏,测试测试?”女人乜斜着他,饶有兴趣的样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愿意奉陪,怎么做?”他很爽快。

“很简单,石头剪刀布,谁输谁就说一个最隐秘的心思。”女人说。

他点点头,面对女人坐正身子,开始石头剪刀布。第一回合,他和女人同时亮出拳头;第二回合,都同时展开了手掌;第三次,又都用两根手指比画出剪刀。真是太巧了。直到第四回合,女人的布才包住了他的石头。看着女人白皙的手掌、细长的手指,他真的有一种被包裹着的感觉,全身都很柔软,意识也有点模糊了。他输了,一时语迟,不知说啥好。

“说嘛,说你最见不得人的心思,反正我又不认识你。”女人催促着。

“那我说了,别吓着你啊。”

“呵呵,我啥没见过,还怕你吓?说吧说吧,男人要言而有信。”

“其实也没啥。我是个老实人,从来没有外遇过,所以也想外遇一回,不为别的,就为检验一下,看我还行不行。不是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么?”他态度真诚,瞟了瞟身后小区的楼房,密密麻麻的窗口灯光闪烁,但自家的窗口黑着,像一只眼睛,黑洞洞地瞪着他。

“哈哈,我说你人老心不老嘛!”女人指了指他,很开心的样子。

“我只是想晓得自己的生理状态,几年没做了……”他羞愧地搓了搓手。

“没老婆?”

“当然有,但早没在一起了。”

“为啥?”

“原因多方面吧……反正,都没那想法了。习惯成自然,倒也相安无事。”

“噢,典型的‘一不做二不休。你是个当官的吧?”

“也不算官,机关工作人员。”

女人有点同情地看看他,说:“若是只为检验行不行,真没必要外遇,外遇成本很高的。我是说情感成本,还有时间成本。不然,谁愿意和你遇?真不如找只‘鸡简单。”

他连连摇头:“不能做违法的事。再说我嫌脏,肯定有心理障碍,做不了的。”

“嗯,也是。那你就只能找个人一夜情了。”女人盯了一眼他的眼睛,嘴角稍稍一扬,“嘿,其实,你是在为外遇找借口吧?不过,像你这种情况,想找个情人也可以理解。”

他脸上一热:“也许内心深处,也有这种渴望吧……能把你的手机号码告诉我吗?”

“你想干啥?”

“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想法,只是觉得和你聊得来。方圆十里,我没一个聊得来的人。想时不时地,和你聊聊,疏通一下情绪,仅此而已。如果能做个朋友,当然就再好没有了。”他谦恭而紧张,手心都出了汗。

“那也不能告诉你手机号码,那样就互相晓得谁是谁,就不好玩了。给你QQ号吧。不过现在不能跟你聊了,我在等一个人。”

女人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屏幕,给了他一个QQ号。他马上在手机QQ上加了好友,然后礼貌地道了别。女人的影子从他背上慢慢地滑了下去。走了十几米,回头一看,女人还在岩石上端坐着。月光泛白的水面衬托着女人的身影,显得很动人,也很诱人。

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地打开QQ。女人已通过他的加好友请求。女人的QQ名很特别,叫你所不知。QQ里除了转发和链接的一些心灵鸡汤之类的文字和图片,就没别的东西了。QQ好友也没几个,看样子,女人跟他一样,朋友圈很小。他发了个微笑的表情,写了句很高兴认识你的话,发给了女人。他盯着QQ页面,久没回音。此时,女人无暇他顾了吧。心头一硬,又发了一支玫瑰过去,然后就关了QQ。

第二天一整天,他都不停地打开QQ又关上。你所不知一直没有回音。直到晚餐后,她才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虽然她一句话都没说,他还是很激动,好像身体内某根线通上电了似的。他匆匆地洗了碗,擦干手就要往外走。妻子叫住了他:“哪去?”

“散散步。”他说。

“不光是散步吧?”妻子说,“还想跟坐在河边岩石上的女人聊天?”

他怔住了,过会才说:“你跟踪我了?”

“我没那个闲心。上午到监控室检查,顺便查看了一下监控视频,凑巧看到了你。”妻子瞥瞥他,说,“这一带接连发生两起抢劫单身女性的案子了,那女子是我下面的人,在执行任务。”

他倒吸了一口气,背脊发凉,哑然无语。他不晓得,跟那女人说的那些话,是否已传入妻子的耳朵。

“虽然老夫老妻了,但我还得提醒你:这把年纪了,千万莫到外面乱来,搞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莫天都快亮了还撒泡尿到床上。”妻子说。

他蓦地冲动起来,大声道:“谢谢提醒,我可以跟你发誓!”

“发什么誓?”

“我若是在外面乱来,我割掉我那玩意!”他言之凿凿。

妻子不屑地撇了撇嘴。

他挑衅似的:“那你呢,你若乱来,割哪里呢?”

“我才没你那么无聊。我不会跟你发誓赌咒的。如果发誓有用,那还要警察做什么?”妻子踅进自己房间,掩上了门。

他犹豫了半天,还是出了家门。

他还得去散步。得避开那块岩石。那女人当然不能交往了,得删掉那个QQ。他拿出了手机,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删。随它吧,删或不删都不能说明什么。他沿着江岸往上游走,一路想着,自己怎么就发了这么个毒誓。他的那个部位有一线隐约的刺痒。江风吹来,浑身冰凉,他打了个颤,脖子直往衣领里缩。

2

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做爱,是何年何月的事了。也不想明白,与妻子的关系何以演变至此。但凡听说妻子出差,他就会一阵轻松,而一旦妻子回家,心里就多了一样东西,有些沉,不自在。两人很少说话,说也大多与工作相关,且极其的精练。家务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谁做啥谁不做啥,一切都在不言中。但即使是说话,他也很少直视那张曾经是警花的漂亮的脸了。除了工作,他与外界联系很少,而妻子则恰恰相反,工作很忙,工作之外也很忙。

偶尔,他也免不了被牵扯到妻子的忙碌之中。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他接到妻子的电话,说是老大请他吃饭。

他很疑惑:“老大怎会请我?是请你吧。”

妻子说:“你这人怎给脸还不要呢,请你就是请你,老大有事交代。”

他还是不解:“老大有事,跟我领导下指示,或者让你转告,我执行不就得了,何必大费周章?”

妻子说:“你不懂,这叫领导艺术。”

他只好去了荷花池大酒店,进了那个带卫生间和休息室的高档包房。

他酒量很小,向来不喜欢应酬,敬酒和被人敬酒,于他来说都是件很为难的事。特别是敬和被敬时,都要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心里很别扭。而只要一上桌,不端酒杯几乎不太可能。还有件小事,就是他永远也搞不清,自己该坐在哪个位置。主宾席他是认得出来,也晓得不可坐的,别的他就不甚了了。如果不是妻子在场引导他,他总是待别人坐下之后再瞅空入座。但这次进房间之后,他往桌上扫一眼,心理负担就减轻了:酒桌上摆有座签,他的名字赫然在目,只要对号入座就行了。

客人们陆续来了,都是职务带长的人物,级别都比他高。他的顶头上司也来了。他便晓得,老大有事可能是真的,而所谓请他,不过是句客套话,顺便捎带了他而已。而捎带他的原因,无非是某件事需要他具体经办,再有就是因为妻子的连带关系了。在某些场合,被人介绍身份时,往往会加上一句,他是谁谁的老公。在这个庞大的系统里,妻子的知名度比他大得多。

他轻松些了,跟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打着招呼,倒也还自如。

老大是在妻子的陪同下最后进来的,气宇轩昂地招了招手,稳稳当当地在主宾席坐下,微笑着环视众人,目光还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他有点木然,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老大就举起了酒杯,说:“这一向大家工作辛苦了,今天特备薄酒以示慰问。我请客,牟局买单,所以嘛,大家可以开怀畅饮噢!”

牟局是妻子在场面上的称呼,但在他耳朵里总是很陌生。妻子端坐在老大右侧,一身笔挺的制服,显得精明能干而又英姿飒爽。这样的场合妻子总是应对自如,或者说游刃有余的。妻子满面春风,说话既得体又热情,每句话都像火上浇油,把酒桌上的气氛搞得极其的热烈。

但妻子越这样,寡言的他越显得多余。他决计,不端酒杯,也不向任何人敬酒。任何人向他敬酒,他一概举茶杯回应。邻座的什么长抢过他的茶杯,硬要换成酒杯,他硬是没让步,那位什么长只好悻悻地抿口酒,不再强求了。这一来向他敬酒的人也少了,倒落了个清静。

妻子依次给每个客人敬酒,每个人敬酒词都不一样,表情与语气都很到位,分寸拿捏得刚刚好,被敬的人看上去都十分的受用。这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妻子路过他身后时附在他耳边快速地说:“求你给我个面子,别人不敬可以,老大你不敬不行。”

说是求,听上去像是下达命令。

他只好端了只小酒杯,硬着头皮站起,朝老大走过去。脸皮发僵,手脚也不太灵便。他没听清自己跟老大说了什么,碰了碰杯,仰头喝干了。他的目光是虚的,所以也没看清老大的表情。坐回到自己座位上,他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酒液烧得胃灼疼不已,他忽然就对自己十分厌恶,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对满桌的热闹充耳不闻。

后来他就拿出手机来玩了。先上网看新闻,再浏览QQ,然后,又让手机滑溜到地上,再蹲下身子去捡。捡到手机的同时,他迅速地瞟了一眼桌下面的腿,确切地说,是瞟了妻子与老大的腿。在已经远去的某个夏天的筵席上,他就曾因捡拾手机而无意地瞟过他们的腿脚。那一次,从他的角度看,老大那只跷起的脱掉了皮凉鞋的脚正抵在妻子的腿肚子上,似乎还在轻轻地挠着。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这画面都粘在他脑子里,难以抹去。他一直试图让自己相信,那仅仅是个角度问题,如果想得过多,只能说明自己心里不干净。眼下,那两对腿摆放正常,而他,也对很多事都不那么在乎了。他也就是下意识地瞟一眼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所以,直起身子回到台面上,即使不再玩手机,他也能气定神闲了。

这时他才发现,酒酣耳热的人们正鼓动着妻子与老大喝交杯酒,还七嘴八舌,旁征博引,说中国的酒文化是如何的博大精深。妻子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微笑不语。老大则谦逊地道:“呃,这个交杯酒嘛,虽然也是酒文化的内容之一,但有它的特定含义,不是谁都喝得的;再说它也是有专属权的,不经申报审批,即使是老大,也没这个权力啊!”

老大边说边瞅准了他,那张经常在电视屏幕和主席台上出现的脸,显得十分的和蔼。桌上所有的眼睛也都盯着他了,无数蚂蚁在脸上爬,痒痒的。他当然得有所表示。于是,他以筷子当笔,有模有样地在空中那张虚拟的纸上写了同意两个字,极其豪爽地道:“我批了!”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老大举起了酒杯,与妻子手臂相扣,仰头喝下了交杯酒。妻子喝酒时用另一只手掩着口,而老大干完杯后立即用餐巾纸轻轻地擦了擦口唇。显得很文明,也很斯文。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笑着,他感到自己躲在笑容后面,冷静而平和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喝光了四瓶茅台酒,酒宴才告结束。他跟着妻子把老大送上车,挥手告别。待老大的车屁股消失之后,才和妻子一道回家。在车上,妻子表扬他说:“今天有进步嘛。”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自己想表达什么。老大一直没提相关事项——这种事,当然不能在台面上说。他晓得,事情已经到了妻子那里,只待她转告于他了。

果然,一到家,妻子就说,老大指示,要他把手头那件因拆迁致人死亡的故意伤害案以证据不足、事实不清的名义退回她那边。

“为何?”他问。

“这不是你我要晓得的。”妻子说。

“要你们补充侦查?”

“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刚才还表扬你有进步呢。”

“难道要撤案?”

妻子并不正面回答,却说:“说来也算意外吧,人死又不能复生,反正钱也赔够了,不一定硬要牵涉到领导吧?你如果以故意伤害罪起诉当事人,形成判决了,势必要进一步追查现场指挥的副区长的渎职犯罪。城市的开发建设还得靠他们……”

“只为保护一个副区长,就想让原案也不成立,合适么?影响那么恶劣。”

“合适不合适,有时是个角度问题。把别人办了,只怕影响更加恶劣。以后谁还敢牵头搞建设?”

“那,先就不要做成故意伤害案移送过来啊,要我来替你们揩屁股?”

“情况总是不断变化的嘛。”

“老大都亲自出面,这副区长能量够大啊!”

妻子警告道:“不许乱说!捅了娄子我可帮不了你!”

他只好不说了。

第二天他拿出卷宗把所有材料仔细查阅了一遍。案情清晰,证据翔实,他实在找不到退回去的理由,就把它搁置在柜子里不管,做别的事去了。对不想做的事,能拖则拖,这是他多年的工作习惯;在一拖再拖之中,事情往往会起变化,这也是他的工作经验。

可是只拖到了第三天,妻子的电话就追来了:“你怎还没把案子退过来?”

他说他实在没有退的理由。

“就是要你找理由啊,而且要找个过得去的理由!你在这个位子上坐了十多年了,这点业务能力都没有?脑子退化了?放心,这么多人,不用你担责。你若不办,你们领导也会催你办的。你还是争取主动吧,否则,你我都在老大那里交代不了!”妻子口气严厉。

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遵命。签署经办意见时他的手直抖,写下的字歪歪扭扭。领导显然比他沉稳,审查和签字时表情严肃如常,眼皮都没抬一下。办过之后,他就重感冒了一场,吃药打针搞了一个多星期才痊愈。他预感到这事会有后遗症。

3

妻子不会做饭,又经常很晚才回,他一个人也懒得做,便都在外面吃,家里也就基本断了烟火。机关有食堂,但吃多了就腻了。于是,他就时不时地在下班路上买个十块钱的盒饭,倒也吃得很香。

这几天他几乎不去食堂了。他不想让同事更多的看到他的脸。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得了幽闭症,只有关在办公室或卧室里不见人才自在。这日下班时间过去半小时了,估摸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关门下班。

他步出单位大门,往右一拐,准备去常去的快餐店。越过一条斑马线,路过区政府的时候,看到一个妇人跪在马路边,头上缠着一条白头巾,背上背着一块白布,上面用红墨水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冤字两侧竖写两行黑字:惩办真凶,还我老公!

他心里一阵乱跳。

妇人的照片他在卷宗里看到过,妇人的证言他也查阅过多次。妇人叫梅晓琴,他还记得梅晓琴按下的指印有个螺纹,并且还曾联想到梅晓琴按指印时是如何颤抖的。梅晓琴跪得像座石雕,凝然不动。他瞟一眼她屈蜷的腿,自己的膝盖隐约一阵疼,忍不住走近,轻轻拍拍梅晓琴的肩:“大姐,回吧,跪在这是没有用的。”

梅晓琴回头道:“有用的,至少要让他们晓得我不服吧!”

他想想问:“不是听说赔了几十万,犯罪嫌疑人也拘捕了么?”

梅晓琴说:“只抓了动手的,还没抓动嘴的呢!几十万能买回我老公的命么?我自己合法建的房子,不按市场价给我补偿不说,还没有签协议,还没有经过法院审判,说拆就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那天我看得明白听得清楚,开挖掘机的后生并不想动手,是拆迁队的队长,还有那个管拆迁的副区长逼着干的。那后生说,屋里有人呢,出了人命咋办?那猪一样的副区长居然说,机器一开人就会吓出来的,就是出了人命也没啥了不起,拿钱赔就是,旧城开发耽误不起!结果,我老公没来得及跑出来,脑壳都砸瘪了,好造孽呢……我也恨那开机器的后生,但我更恨那些背后指使的人!我都用手机拍了视频录了音的,他别想耍赖!”

梅晓琴说的他都清楚,他也看过那个视频,都是实情。

他不好多说什么,泛泛地安慰道:“犯法的人都会被法律惩罚的。”

梅晓琴却摇头,大声说:“我才不信呢。等了这么久还没结果,就是想一拖再拖,不了了之!我晓得他们这一套,不然我也不会来跪了。不惩办那个副区长,我跟他们没完!”

他有些吃惊,梅晓琴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他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同样一件事,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差别是如此之大,对他的影响也是如此迥异。如果梅晓琴晓得了他的身份,会是什么样的态度?梅晓琴抬头看了他一眼,他仿佛被看穿,无数羞愧的蚂蚁爬上了他的脸,叮得他难受极了。

他感到有人窥探,回头望望,并无人影。

梅晓琴头发凌乱,眉头紧蹙,显得十分疲惫。

他劝道:“大姐,时候不早了,要跪也明天再来,或者换个地方跪吧。下跪是没有用的,莫白白苦了自己。人死不能复生,你自己要节哀保重,得饶人时且饶人吧。我请你吃个盒饭?”

“哪能要你请?你是好人,别人都不理我呢。”

梅晓琴站起身来,拍拍裤腿上沾染的灰尘,揉了几下膝盖,一拐一拐地走了。他盯着她的背,看着那个血红的冤字慢慢地小下去,直到消失不见,才踅进快餐店去吃盒饭。

吃了几口他就放下了筷子,太没有胃口了。

他出了快餐店,沿着人行道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了江边。他不想回家。季节已是深秋了吧,江风掠过脖颈,凉凉的像滑过一条蛇。一些金黄的野菊花开在路边草丛中,像几朵零星的火焰燃在迷蒙的暮色里。夕阳已经隐没,天空很空,江面一片渺茫。路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水波之上。水面上的他那么瘦长,那么扭曲,那么怪异,随着波浪起伏不已。他拖着自己的影子沿着堤岸往下游走,不知不觉地,江边那块岩石移到了面前。

岩石上没人。

他在常坐的那个部位坐下,伸手摸了一下那个偶遇的女人坐过的地方。岩石表面竟有些微的温热,似乎那女人刚刚离开。他想再摸一下,刚伸出手,就感到背上有窥视的目光。回头一看,不远处那根水泥杆悬吊着的监控探头像一只大眼,圆溜溜地盯着他。心里便有些堵。他忽然就冲动起来,看看四下无人,站到岩石上,解开裤带,朝着江里哧了一泡大尿。他边哧边鼻子哼哼,斗狠似的,拼命收缩小腹以增加腹压,让尿水呈抛物线洒向水面。并且,示威似的仰着身子,让自己所有的不雅都暴露在监视探头下。

真个是尿香四溢,痛快淋漓啊!

他重新坐下来时,心里已经平静了。

夜色愈发的浓重,薄凉的星光照着微微起伏的水波。他感到很无聊,便拿出手机来翻。点开QQ,才发现,两天前你所不知给他发了一个链接。他心里一动,点开了链接的地址。

是个关于阳痿的网页。精神心理因素导致勃起无能的阳痿叫心理性阳痿。全身代谢或局部病变引起的阳痿叫器质性阳痿。硬度与时间不够、无法进入、伟哥、晨勃、激素治疗、海绵体注射,等等等等。

他脸上一烧,感到许多的蚂蚁爬上了面颊。这女人在嘲笑他。他活到这把年纪,又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于他来说,根本不是阳痿不阳痿的问题。他隐约地记起,还是有过晨勃的状况的,这至少说明,他的身体并没有器质性的毛病。他的问题在于他心若死水,没有欲望了。他看都不想多看妻子一眼。性幻想也还是有的,但真遇到一个喜欢的女人了,与那个女人赤裸相见了,他还能重振雄风吗?还真难说。他想验证的不光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精神。至少要能正常地情爱,才算是一个健全的男人,无论他多老。

先不管你所不知发此链接是何动机,有一点很显然,她还不晓得他的身份,否则绝不会有这种放肆之举。这让他放松了心情。或许,人家就是一番好意,提醒他而已吧。

他想了想,回了一条信息:“我了解自己,并没有阳痿的问题,但我还是谢谢你的关心。”过了片刻,他又手颤颤地加发了一条:“哪天有空我请你喝茶,我们再来一次石头剪刀布?要你也输一次才公平噢。”仿佛料定那女人不会回复,又仿佛怕那女人会马上回复,他即刻关掉了QQ。

他起身往家里去。他家的窗户还黑着的,说明妻子还没有回来。这很好,用不着看那张居高临下严肃得像真理一样的脸,更用不着说话。

进了小区,来到电梯口,他忍不住又打开了QQ。

你所不知回了话:“好啊,我静候佳音!”惊叹号后还附带一个笑脸的表情符号。霎时,一道快乐的闪电划过脑际,他整个身心都轻快起来。他放弃了搭乘电梯,像个年轻人一样沿着楼梯小步跳跃而上。他兴奋极了。原来,犯忌有一种特别的刺激和开心呢。

4

第二天是周六,他迫不及待地用QQ约了你所不知,去月形山玩月楼喝茶。月形山距市区十五公里,树木葱茏,地远人稀,他觉得在那里比较有安全感。玩月楼建在一座悬崖之上,背靠千年古樟,下临悠悠莲水,粉墙黑瓦半隐竹丛,飞檐翘角直插青空,清静而雅致,风景也是蛮不错的。

他是打的去的,还特地戴上了墨镜。

他在临江的窗口订了个卡座。本想订个包房的,那样更隐蔽,遇上熟人的概率更小。但包房太暧昧了,有暗示之嫌。他不想给人用心不良的猜想。卡座也是分隔开的,还挂有门帘子,多少能遮挡一下,也算是个私密空间了。

他点了一壶红枣桂圆养颜茶、一份瓜子、一份开心果,然后就望着窗外等着。于他来说,这是史无前例的事:不仅仅是头一次单独约会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妻子的部下——这当然是一种犯忌的行为,兴奋和紧张都是免不了的。天气清朗,视界开阔,他数着江面上那些似动非动的挖沙船,借以舒缓自己的心情。

高跟鞋笃笃笃地沿走廊响过来了,门口光线一暗,帘子被掀起,露出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他瞟瞟那张陌生的脸,刚想说您找错地方了,女人冲他一笑说:“久等了吧?”

“对不起,我……”他感到自己脸红了。

“没认出我来是吧?呵呵,那天晚上,夜色掩饰了我。”

她从容地脱下风衣挂在墙角衣帽勾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她身上的红毛衣就像一团火,他的面颊感受到了热力的辐射。香水味也从对面弥漫过来,从头到脚地笼罩了他。她的表情却是沉静的、端庄的,眼眸炯炯有神,眼角细微的鱼尾纹显出她的成熟。与那个晚上的她相比,至少大了十岁,像是挨边四十的人了。

这样很好,他更愿意与成熟的女人打交道。

他殷勤地给她上了茶。

“那么,又有什么负面情绪需要我帮你疏通呢?”她微笑道。

“你还记得我的话啊。没那么功利吧,也就聊聊天、休休闲,而已。”

“还不功利,还想着再来一次石头剪刀布,让我也吐露一次隐私。”她微嗔道,面容却和蔼可亲。

“那不是追求公平嘛,如果连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公平,这世界就没公平可言了。”他说。

“你对我很好奇,想晓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是吧?”她盯着他。

“你对我就不好奇吗?”

“嗯,确实好奇,”她点头道,“但愿不会好奇害死猫。不过也许,你晓得我真实身份了,就不想跟我交往了呢。”

“难道你是警察?”他盯着她漂亮的脸。

“你看呢?难道你是犯罪嫌疑人?”

“我当然不是。”他仔细观察着她,“嗯,太像警察了,眼神里透着敏锐,眉宇间现出机警,还隐隐的有股杀气。如果你演电视剧,妆都不用化,一看就是正义的化身!”

“哇,你这马屁拍得我太舒服了!你真是火眼金睛啊,着便装你都看得出来!我坦白吧,我就是一名警察,一名刑警。见到你的那天晚上我是在执行任务!”她双眉一扬。

“哈哈,我没别的长处,就眼神还不错。谁让你额上有个印子,警帽戴出来的吧?”他夸张地大笑,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又凑近问,“哎,你们那,像你这样漂亮的警花还不少吧?”

“当然不少,有些场合必须有女警察,还有些都当了领导呢。”她说。

“嗯,我也耳闻过一些情况,好像有个叫牟局的吧?”他做出回忆的样子,“似乎有人说她的闲话。”

她敛了笑,瞟了瞟他说:“嗯,牟丽,我们的副局长兼大队长。职场也好,官场也罢,女人一优秀,一漂亮,总会传绯闻的。没有什么奇怪的。”

“是呀,是呀,人性就是这样,也不奇怪。有时,也是无风不起浪吧。”他话头一转,“我还想问你个事。”

“呵呵,看你这架势,好像是审讯我。”

“岂敢,也就是好奇而已。”

“请说。”

“比如,你正承办某件案子,查实了嫌疑人的犯罪事实,上级忽然叫你撒手不管了,你怎么办?会放弃吗?如果放弃了,面对被害人,会良心不安吗?”他不觉间有些咄咄逼人了。

“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也许会,也许不会。”

“如果你感到良心不安了,又怎么办呢?”

“怎么办?凉拌。你只能让时间去麻木你的良心。”

“噢……”

他似乎有些失望,十指交叉绞捏着,一时也没有话了。望望窗外,天空蒙上了一层云翳,光线暗了一些。有鸟儿在飞,如同飘浮的落叶。

“你好像不太开心?”她关切地问。

“性情所致吧,平时又难遇到开心的事。遇上你,算是开心的了。”

“嗯,我平时也难遇上开心事,不过案子破了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她尖起手指拈了颗开心果,剥开壳,准确地将果仁扔进嘴里。

门外脚步声杂乱,来来往往的茶客多了起来。忽然门帘一撩,一个男人闪进门内,一把握住她的手直摇:“哎呀老同学,我说声音怎如此耳熟!果然是你啊!你可是神龙见尾不见首啊!别来无恙乎?老久不见你了,想死同学们了!有时间我们一定得聚一聚,不然都记不得鼻子眼睛是啥样了!”

“好啊!到时我约你们吧!”她爽快地道。

男人一脸笑得稀烂,双手合十作了个揖,退出门帘外,转身时深深地瞥了他一眼。他顿时不安起来,待门帘放下,脚步声响远,降低声音说:“没想到这里也不清静,不会带给你负面影响吧?”

“不会,我这身份,怕什么负面影响。”她说。

“我的意思,怕我们喝茶的事传到你家人耳朵里,引起误会。”他说。

“你多虑了,这点自由都没有,那还了得!”她手在面前挥了一下,仿佛赶走一只苍蝇,“再说了,我家里只有我,没有男人。”

“怎么会呢,你这么优秀?”他心头一阵莫名的轻松。

“怎么不会,太会了。女刑警工作不分日夜,照顾不了家,老公忍受不了冷落而出轨,诸如此类,电视剧里都演滥了。不过有个场景没有出现过,那就是我清晨回家,看到老公与一年轻女子赤裸相拥,非但没有激怒,反而替他们盖严被子,洒脱地说,不打扰你们,继续享受吧。说完我就离开他,过自己的生活了。房子和女儿我都留给了他。客观地说,他人并不坏,虽然是个不忠诚的老公,但是个好父亲。”她说得很轻松。

“你真不容易啊。”他慨叹。

“谁又容易呢,条条蛇咬人。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来点开心的吧,石头剪刀布?”

“你不该暴露你的身份,晓得你是谁了,就不好玩了。”他说。

“好不好玩还不是自己的事?我保证,只要我输了,就讲我最隐私的事。上次你那么隐私的事都讲了,我还有什么讲不得的。我也该对你坦诚点,我们是朋友了,是不是?”她说得很真诚。

他心里有点感动,嘴里却说:“好啊,看来你还有更隐私的没说。”

他先把右手藏在台面下,然后喊了声石头剪刀布啊,把拳头举了出去。她出的也是拳头,只好重来。第二次出手,两人又都同是剪刀。她的两根手指红红的,像两支细长的胡萝卜。第三次总算分出了输赢,他的剪刀剪了她的布。

“好吧,也该我说了,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说过之后,我的形象会大打折扣的。”她眉头微微一皱,瞟了瞟左右的卡座,压低了嗓门,“这么说吧,也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故事。或许是生理需求,或许是情感饥渴,离婚一年之后,我有了个相好。他有家,但我是想跟他结婚的,我想既然是同行,就不会互相嫌弃吧。他先是答应了,后来又不同意了。我说那好,那就不再私下来往了。但他不同意,我可以跟任何人结婚,但必须做他情人。他还趁我熟睡的时候拍了我的裸体照,其用意是可想而知的……所以,现在的我,其实处在困境之中。身败名裂是分分钟的事。”

他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出声。

她的遭遇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看不起我了吧?”她凝视着他。

“没有没有,”他连连摇头,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个人不会自己抠出屎来臭吧?他就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前程?”

“我若不如他的意,他会采取行动的,我太了解他了。他鬼点子极多。只是我不知道他会采取哪种行动。现在他引而不发,就是想控制我。”她低下头,神色忧郁,“干我这行,丑恶的东西看得太多了,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唉,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他叹一声,仰靠在椅背上,“其实除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些,我最近又遇到件担忧的事呢。”

“那你也说说。”

“不说了吧,别把我们的约会弄成诉苦会了。”

“有苦就诉呗,一份苦两个人分享,那苦味就会淡很多。你就直说吧。”

“那不行,要说也还要讲究个程序,还是石头剪刀布吧,我输了就说。”他说。

于是继续石头剪刀布。一次定输赢,她的石头碰弯了他的剪刀。她出手迟,有充裕的时间中途改变手势,不过他懒得计较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诉说欲了。他起身往门帘外望望,见外面并无人踪,左右卡座的客人也都走了,才回到座位上,轻咳两声,咽了口痰,开始说他的事。

“刚才我不是问你,如果上级要你撤销某件案子,良心会不会不安吗?那其实是我自己遇到的一个坎。不是有个轰动全城的拆迁死人事件吗,涉嫌故意伤害的案子移送来后,是由我来负责审查的,证据很充分,但某些领导要我借故退回公安,打算撤案。类似事情以前也有过,但这一次,我特别不安。一是面对被害人,良心过不去,那可是一条人命啊;二是我预感到这事会有后患,会穿帮,穿帮之后我罪责难逃。我这不也是渎职吗?扛是扛不过去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但我可以给卷宗做个副本保存证据以备后患啊,万一用得着,也好给自己一条退路啊。没个副本,就是我的把柄抓在别人手里;有个副本,就是别人的把柄抓抓在我的手里了。明哲保身也好,伸张正义也罢,我都进退有据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后悔死了,天天想这事,老放不下……”

她直直地瞪着他,眼睛慢慢地亮起来,忽然起身,伸过手来说:“我晓得你的职业了,来,握手,另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他不由自主地立起,握住她的手。这才晓得,她的手劲好大,一股温热顺着她的手传导到他身体里来了。他眼睛有些发烫,待他重新坐下时,竟四肢疲软,身轻若飞,有种久违了的类似于做爱之后的愉悦感。

他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感觉里,她却绕过桌子坐到他身边,轻言细语:“你不用太忧心。这样吧,我来帮你去打听打听,看撤案没,卷宗存在哪里,看能否偷偷拷贝一份给你。这案子原来就是那个人做的,就是跟我相好的那个人。所以,我有有利条件。你想我这样做吗?”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侧过脸看着她:“这、这怎么好意思?”

“没啥不好意思的,既然你如此信任我,既然你都告诉我了,那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我想,它也许能附带帮我解除困境呢。事不宜迟,我先告辞了!”她挥挥手,风风火火地走了。

他愣在座位上,半天才醒过神来。

5

他独自在茶楼里坐了很久。中午吃了个煲仔饭,然后在座位上迷糊了一会,才一路走走看看地下了山。好久没有享受过如此悠闲的日子了,若是能独身生活,该有多自在啊!

回到市区,路过菜市场,他忽然兴起,买了几样蔬菜一条鳜鱼,想给自己做个晚餐。那鳜鱼真是鲜活,装在塑料袋里还一弯一弓地挣扎不止,都搁到砧板上了,又跳落到了地上。一刀将它拍晕,它才安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剖它,还是被它的鳍刺扎着了左手掌,冒出了一颗血珠。他赶紧给自己贴了张创可贴。挣扎和反抗可能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吧,它即使死了,都还让他付出血的代价。他带着一丝怜悯心,抠出了它的内脏。鲜红的鱼血染红了他的双手。

该煮饭了,得问问妻子回不回来吃。妻子一般是不会回来的,但他难得做一回饭,还是问问吧。他拿出手机,翻了一会才从通讯录里找到妻子的名字。他很少给妻子电话,通常都是妻子找他,指令他做这样,做那样。他拨过去,音乐彩铃响了半天才有人接。

“哪位?”是个粗糙的男声。

拨错人了?他看看手机,没错,是妻子的号码。

“你是哪位?”他问。

但对方挂了,嘟嘟嘟的忙音急促地打击着他的耳膜。他有点蒙,随即心跳也急促起来,受了感染似的。他将手机扔在桌上。一些模糊的想法交织在脑子里。脸上又出现了刺痒,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像蚂蚁爬,又像细针扎。心烦意乱的,饭是没法做了。他将那具鳜鱼尸体还有那些蔬菜的残骸全都塞进冰箱,再把自己关进卧室,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让自己粗重的呼吸慢慢地平缓下来。

黄昏的时候,他叫了盒饭填充了自己。吃饭还是最重要的。听到门锁喀喀作响,他晓得妻子回来了。他坐在沙发上用背对着玄关。门开了又被关上,接着是脱高筒靴的声音。难道没穿制服?眼角余光一瞟,果然,红外套,蓝牛仔,出人意料的时尚。

“怎么灯也不开?”妻子咕哝着开了客厅的灯。

“还不怎么黑嘛。”他坐直身子,“下午你忙些什么?”

“开会,分析,研究,各种忙。”

“那个案子撤了吧?”

“你没必要晓得。”

“不说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不撤也会改成过失致人死亡案,然后幕后施压,与被害人家属达成赔偿协议,我们则做不起诉处理,于是乎,副区长就可置身事外了。”

“你不说话也没人说你哑巴。”

“我给你打过电话。”

“有事吗?”

“也没啥事,想问你回来吃晚饭不。”

“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一个男人接了电话。”他盯住妻子的脸。

“不可能。我没接到过你的来电。”妻子说。

“你可以翻一下来电记录。”

妻子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来翻,嘴里说,是没有你来电嘛。话音未落,脸色就变了,很愕然的样子。他机敏地蹿过去,拿过手机端详。但妻子眼疾手快,不待他细看,就把手机夺过去了。那也是一只苹果手机,与妻子的同款,但不是妻子的。

“拿错谁的手机了?”

“领导的。刚才研究案情,坐在一起,手机都放在桌上,拿错了。”妻子神情坦然,直奔门口,手脚麻利地换鞋,“领导手机比我的更重要,得赶紧换回来。”

妻子闪出门外,尽管她显得从容,他还是想到了夺门而逃这个词。他相信妻子和领导——十有八九是那个老大——无意中拿错手机了,但很有可能不是在桌上,而是在床上。

他很平静,没有羞辱感,没有愤懑,也没有气恼,连郁闷都没有。反而有点轻松,有点柳暗花明的感觉。太奇怪了。他捏捏自己的胳膊,很真实,他是存在的。他蜷缩到沙发上,打开网络电视看《国土安全》,他最喜欢的一部美剧。人生即使遭遇种种的不如意,只要有这样的电视剧看,也还是很美好的嘛。

电视剧很快就让他忽略了自身。

妻子再次开门时他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他听着妻子换鞋,走过客厅,进了卫生间,然后窸窸窣窣地洗漱,然后进了她的卧室,然后关了门。妻子看来是没啥话说了,但他有话想说。以前想说没敢说,现在他突然有了勇气。难道是受了电视剧剧情的感染?不晓得。反正他是不说不快了。他沉着地走到妻子卧室跟前,弓起指头轻轻叩了叩门。

“干啥?”妻子在里头问。

“想跟你探讨一件事。”他说。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妻子的半张脸:“啥事?”

“我们这种情况,是不是分开过更好一些?是不是有离婚的可能?”

“想离婚?要不是我,你连这个正科级小官都当不上,还想跟我离婚?死了这条心吧。要离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我想离了。”妻子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他撇撇嘴,觉得这个答案还不算坏。

6

他忍了两天没有打开QQ,没有跟你所不知联系。他觉得,这女人做不做那件事,他都应该给她时间。茶楼约会想来更像是一场梦,恍恍惚惚不太真实。而梦里的话是可以不算数的。梦醒之后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毕竟,那事有相当的风险。她也就是一时冲动许下诺言而已吧。将心比心,他若是她,也有可能打退堂鼓,犯不着的。她凭什么要帮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呢?

其实,要那个案子的副本做啥,有多大意义,他自己都还不是很明确。

这天快下班时,他不想再忍了,就点开了QQ。你所不知的头像是暗的,没有在线,也没有新留言。他有些失望,正欲下线,那头像突然亮了,一行字蹦出在对话框里:“我晓得你是谁了!今天到你单位公干,从宣传栏的光荣榜上看到了你的光辉形象,还有你的真实姓名!”

他有点心虚,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牟局的一丈之夫啊!”

传说了些什么?大概不是所谓的正能量吧。他喉头有些发紧,咽了口痰,回了一句话:“后悔结识我了吧?”

“否!恰恰相反,我深感荣幸!你呢?”

“我深感意外。”他想想又补了一句,“因为感到荣幸的应当是我。我很珍惜这份相识之缘,所以,你说的那件事就算了吧,我不想你为难,不想你冒风险,更不想你惹上麻烦。”

“看来你是不相信我的业务能力了。这样吧,你到毛家巷198号108房来,我们碰个面,有重要的东西给你。不见不散!”

字刚闪现,头像一暗,她下线了。

他换了件平时骑行穿的冲锋衣,反锁了办公室的门,提着公文包匆匆下了班。一出大门,他就将冲锋衣帽子戴严实了。他弓着腰上了公交车。车上人很挤,不时有人碰撞他。他一只手抓着吊环,另一只手抓着帽子捂着半边脸。转了两趟公交车,徒步了约一公里,来到了暮色掩盖的毛家巷。巷子是条单行道,隔一段墙上就有个带圈的拆字,看样子也快拆迁了。198号是个老旧的院子,一道残缺不全的院墙围着一幢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的红砖楼。墙头衰草萧瑟。他四下观察一番,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108房在一层最西侧,虚掩着的门斑驳陆离,门的中心部位用黄油漆写着一个忠字,很陈旧了,上面还覆盖着一幅火炭线描的钟馗打鬼图。

他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便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里没人。房间很小,墙面贴着报纸,除了一张床,一张小桌,没有别的家具。床上的被褥倒是新的。里间是卫生间,同样很小很简陋。

为何邀他到这样一个地方来?

他正疑惑,她提着两份盒饭回来了。她笑笑,关上门,将小桌子拉到床前,把塑料袋解开,将盒饭往桌上一摆:“不好意思,吃盒饭不说,连板凳都没有,只好请你坐床上了。”

他很配合地坐到床上,问:“这是你执行任务的地方?”

“不是,是我前不久租下的。自己想清静的时候,过来住一下,没人知道这里。我另有住房,家具电器一应俱全,但那里已不属于我一个人了。”她说。

“噢,狡兔三窟啊!”他玩笑道。

她也不分辩,微微一笑,嘴角现出一丝无奈。她穿一件宽松的外套,显得有些臃肿,身体没了曲线,也就没了韵致。他瞥瞥她,埋头吃饭。两人的咀嚼声交织在一起。

两人吃饭的速率几乎完全相等。放下筷子,她递给他一张餐巾纸,又勒了勒袖子去收拾饭盒。他一眼瞟见她右手腕上有一道紫色瘀斑,再一眼瞟见她左手腕上也有。他抓住她的手端详,像是绳子勒出来的。

“怎么回事?”他问。

她把手抽回去:“没啥,游戏而已。”

“把手勒成这个样子,哪有这样的游戏?”

“他喜欢这样,喜欢把我双手绑起来靠墙吊着,说这样他才有激情,他才舒服,才能完成既定程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癖好吧。不说这些了,我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吧。”

她脱下外套——原来外套里面斜背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包。她打开包,掏出两个沉甸甸的文件袋,递到他手中。

“你就是花这样的代价才弄到它的?”他声音干涩。

“也不算什么代价吧。刚好周末没加班,我本想歇歇,他不请自来……后来还陪他宿醉了一回。当然是他醉,我没醉。我拿到了他的办公室钥匙,打开了档案柜,拷贝了你想要的这些。”她说得很轻松。

“早知如此,我宁愿不要这个。”

“没关系,多做了一次而已。我跟你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傻到赔上我的下半生。你快看看缺不缺啥吧,我拷贝的时候还是有点慌。”她说。

他将那两个文件袋打开,逐一查看。证人证言、讯问记录、尸检报告、现场图片,都复制得很清晰。照片是先扫描了再打印出来的。被害人的样子很惨,上半身埋在瓦砾里,挖出来后发现脖子都断了。尸检台上剖开的遗体更是不忍目睹。但是,现场视频资料没有见到。

“你没有见到卷宗里有张碟片吗?”他问。

“没啊,重要吗?”

“重要,是现场视频,比这所有的材料都重要!”

“是我遗漏了,还是销毁了?”她怔怔的。

“都有可能。”

“那我再想办法找找看。”

“不,绝对不要。答应我,尽量离那个人远点,好吗?”他直视着她。

“好。”她点头。

“原始视频是被害人妻子拍的,肯定还存着,我去找她拷贝就是。非常感谢你!”他拉过她的手双手握着。她的手又热又软。

“谢就见外了。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她帮着他把所有材料清拢归齐,重新装进塑料袋,塞进电脑包,拉上拉锁。

“你想如何使用它们呢?”她指着电脑包。

“还没想过,但有了它们,心里就有底了。”他说,脱下冲锋衣,像她那样将电脑包斜挎在肩上,再将冲锋衣套在外面。

“这就走?”

“嗯,孤男寡女的,待久了邻居会议论的,对你不好。”他说。

“呵呵,我一个女刑警,还怕这种议论?”她咧嘴一笑,两排白牙闪现出来,“我还想跟你石头剪刀布呢!”

他也笑了:“呵呵,好啊,那这次是什么主题?”

“这次不讲隐私了,你输了,你就让我拥抱一次。”女人说。

“那要是你输了呢?”他问。

“那就我让你拥抱一次啊!公平吧?”她偏着头,有些调皮地盯着他。

“嗯,公平!我看,既然达成了共识,形式和程序就免了吧,我们直接来一个好朋友式的拥抱好了。噢不,不仅仅是朋友,你说过的,我还是另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那就来一个战友式的拥抱吧!”

他宽宽地张开双臂,站立不动,她慢慢走过来,与他拥抱在一起。她的双手很有劲,箍得紧紧的。她的身体是热热的一团。她把下巴埋在他的右肩,他则将右颊贴着她蓬松的头发,嗅着她的发香。他眉间发烫,脑壳微晕,身体内有过电的感觉。

“谢谢,谢谢……”他喃喃地。

“要谢你……如果你还想检验一下自己行不行,我非常乐意帮你……”她在他耳边低语,将他搂得更紧了。

“不不,那一点都不重要了。你我的情谊比那要珍贵得多!感谢上天赐予我们相识的机会……”他急切地诉说着,不由自主地抚了一下她的头发。

她“嗯”了一声,不言语了,松开他的怀抱,黑幽幽的眼睛凝视着他,点点头,又“嗯”了一声。他有些不舍,但还是转身出了门。离开院子前,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倚在门口目送着他。夜色迷离中,她的面庞像薄云笼罩的月亮,若隐若现,若现若隐。

7

翌日,他从晚报上看到一则消息,那位逼人强拆致人死亡的副区长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这意味着,副区长已经脱罪了。否则,消息将是另一种说法:开除党籍,移送司法机关追究刑事责任。

至此,由老大下令,从他这里开启的脱罪程序已然完成。

但且慢,另一个程序也由他已然开启,会进行到哪一步,那就要看他的意志了。

午餐后,他换上冲锋衣,戴上红色头盔,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山地车,双腿一夹,飞奔而出。街道两旁的楼房和叶子落尽的悬铃木纷纷往后倒退,他灵活地避开行人,箭也似的直射向前。他似乎回到了青年时代,腿肚子里灌满了无穷的力量,双脚不歇气地蹬踏,身轻如燕,翼然若飞,感觉真是好极了。

山地车把他带到了血案现场。他似乎并没有决定要到这儿来,但他的车有灵性,像是摸到了他自己都不明确的心思,就把他带来了。他跨在车上,支着一条腿,隔着围栏往里眺望。那幢私家楼房早拆没影了,血迹当然也消失了,现场挖出了一个深深的基坑。施工的民工们坐在一旁吃午饭,说说笑笑的,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稍远处是公园的人工湖,当初动员拆迁时说是为了扩大公共绿地,但获批动工之后开发商却要建一个叫碧莲苑的高档商住小区,这也是住户们要求提高拆迁补偿,最终引发血案的原因之一。

在路边的荒草里,他看到了几枚纸钱,大概是被害人亲属撒下的吧。他想到了梅晓琴那张典型的受伤害的脸,悲愤与凄惶本不应当出现在这张脸上。他叹口气,调转方向,两条腿一使劲,拐进了一条小街。

他从卷宗里得知,被强拆后,梅晓琴临时住在这里。骑行了一段,他放慢了车速,边走边查看门牌号码。他很顺利地找到了那间临街的小屋,但小屋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旁边墙壁上贴着一张出租广告。他只好向隔壁的小卖部老板打听梅晓琴的行踪。

“你是谁?警察还是记者?”老板是个中年男子,很警惕。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记者,只是个关心她的人。”他说。

“关心她?关心她的钱吧。拆迁补偿加死人赔偿,大捆大捆的票子,就遭人眼红了。可惜老公没命花了,补得再多又怎样?害人命的官还在台上做报告呢。唉,劝她告状的,不准她上访的,这个去了那个来,她实在是受不了,只好搬走了。搬到哪了也不告诉人。”老板说着直摇头。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看她需要什么帮助。”他解释道。

“看你也不像个帮她的人。”

老板不再理睬他,埋头整理货架去了。

一个骑在三轮车上的光头男在旁边说:“大哥,搞包烟抽啰,我告诉你她去哪了,我帮她搬的家,真的。”他立即买了包白沙烟扔给了光头男。光头男也不说话,跳下三轮车,伏在小卖部柜台上,用圆珠笔写了张纸条给他。

按照纸条的指引,他骑车穿过小半个城区,来到西郊一幢两层红砖楼前。刚停好车,一条大黄狗就蹿过来,冲他汪汪大叫。他站住不动,朝屋内喊:“有人在家吗?”

“你找哪个?”

回答他的声音却是从身后山坡上传来的。回头一看,正是他要找的梅晓琴,还有一个小伙子陪着。他们站在一座新坟前,定定地看着他。他迎着他们的目光走了过去。到了坟前,他闻到了泥土的芳香,还有焚烧纸钱的焦煳味。瞟一眼墓碑,上面正是拆迁案被害人的名字。

他朝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你是哪个?”梅晓琴问。

“大姐,你还记得我吗?前几天傍晚在区政府门口……”

梅晓琴看看他的脸:“噢,是你啊,想请我吃盒饭的那个好人。”

“是啊是啊,就是我。”他握住梅晓琴的手摇了摇,“我特地来找你呢。”

“你可别是个记者,上次那个记者来,我眼泪一泡鼻涕一把地说了半天,结果他只在文章里说我如何通情达理,情绪稳定,想让他写的一个字都没有。老公都搞死了,我能情绪稳定吗?”梅晓琴不满地绷起了脸。

“妈,你就少说几句吧。”小伙子拉了妇人一把,又冲他说,“对不起,我妈不接受采访。”

“大姐,我不是记者,我只是想,有可能的话帮帮你。”他恳切地说。

“你能帮我啥?”

“你要愿意……也许能帮你要个说法,讨回公平。”

“我跪了那么多天,谁理你?我算是明白了,公平是讨不回来的。”梅晓琴直摇头。

“如果走合法的渠道,有效的途径,我相信还是讨得回的。相信我,这世界还是正直的人多!”他说,心里却有点发虚。

“那你打算怎么帮呢?”小伙子问,眼神锐利。

“大姐,现场视频是最重要的证据,你手机里还存有吧?把它复制给我,我就有可能帮到你。”他说,嗓子发干,声音也有点沙哑了。

“我早复制一份上交了,也没见帮到我什么。再说我手机都没了。”

他一愣,忙问:“丢了?”

“昨天来了两个人……”

“妈,要你少说几句!”小伙子打断梅晓琴的话。

“好好,闲话少说。总之我手机没了,别人出高价买走了。放在手里也没法过日子,老想打开看,看了就哭,只有在那里面,我老公还是活的……唉,你说得好,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要过日子,留着也不得安生。要我做啥都行,只要不再烦我们。我再也不想给哪个下跪了……”梅晓琴说着揩了揩眼睛。

他有些发蒙,鼻腔被泥土与纸钱的味道熏得直痒。

“不管你是谁,请你走吧,莫打扰我妈了。还有,不许跟任何人说见过我妈,更不许把我妈手机的事说出去。要是惹了任何麻烦,我会找你算账!”小伙子用一根指头点点他的脸,恶狠狠地说。然后,扶着梅晓琴趔趔趄趄地下了山坡,进到屋里去了。

他在坟墓前待了一会,才空空荡荡地下坡来。他真的觉得自己很空,没有重量,如果有一阵狂风,便会被吹向不可知的远方。他推起他的山地车,大黄狗汪汪地扑过来吠个不止。他突然生了气,飞起一脚踢了过去。大黄狗灵巧地躲开,吠得更兴奋了。但是,跟一条狗斗狠有啥意思呢?他回转头去,扶住车把,抬腿上了车。刚骑出几米远,大黄狗嗖地蹿了上来,咬住了他的裤腿。他心里一惊,扑通一声,天旋地转地倒在了路边水渠里。还好,水渠不深,他随即爬了起来。冲锋衣沾了好多泥巴,但上身没有进水,只是鞋子已经湿透,冰凉冰凉。

这大概是他最狼狈的一次办案经历了。

他重新骑车离开时,大黄狗安静地蹲在路边,很同情地看着他。

8

过零点了,他还睡不着,于是打开QQ与你所不知聊天。

“在吗?梦乡太遥远,想跟你聊几句。”

“呵呵,在,我刚好上来,心有灵犀啊!”

“嗯,缘分来了门板都挡不住!这两天可好?”

“说好也不太好,说不太好也还好,喜忧参半吧。”

“噢?愿闻其详。”

“先说忧吧。他好像察觉到什么,把卷宗都转移到保险柜里去了。我办公室的桌子柜子,还有家里所有的家具,都被人翻过了。肯定是他,他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还有,听说被害人妻子又出具了证言,承认拆迁时老公躲在楼房里,别人并不知情,被砸身亡纯属意外。”

“那是被迫做的伪证。”

“是的,平头百姓往往是很无奈的。”

“那,你的喜又何来呢?”

“嗯,他可能会疏远我,放过我了。”

“不会的,换了我都不会啊。”

“他又不是你。昨天他在我床头柜里翻见了我的体检报告,我有大三阳。”

“你得乙肝了?”

“呵呵,假报告。我有个同学在市医院,开后门弄来的。”

“吓我一大跳!你怎么想到这么个主意的?”

“拜网络所赐啊!前几天在网上看到个用假体检报告吓退追求者的故事,就现学现用了。还真有效,今天在办公室,我给他倒了杯开水,他都没有喝,悄悄倒掉了。还给自己换了新保温杯。”

“但愿他不再纠缠你……可是,不会影响你吧,要是怕你传染调离岗位呢?”

“顾不了许多了,调离也无所谓,我正好歇歇,这份工作太累太揪心了。你呢,你这两天还好吧?”

“我也不太好。找被害人妻子复制视频,去晚了,她的手机都被人弄走了,我还被一只大黄狗赶到了水沟里。”

“啊,没受伤吧?”

“身体无恙,心情却伤了。我太无能了。”

“你不用自责,你尽到力了。就是能复制到视频,又能怎样?难道向上级举报?那可牵扯到一大批人,包括老大,还有你妻子,你领导。那太严重了!既然当事人都放弃了追诉,我们也只能自求心安了。”

“唉,恰恰这世界上心安最难求。”

“这只能说明你是个好人,好人才最难心安。”

“也许我是个好人,可是个无能的好人。”

“有能无能,要看怎么说了。至少,做好人是底线,让我们从好人做起吧。”

“好,你做个好女人,我做个好男人。”

“其实,你也有一喜呢,只是不自知。”

“我哪有喜可言?”

“有的,有人越来越喜欢你了,这不是难得的一喜吗?”

“我怎么不晓得?”

“你装糊涂呗!”

“呵呵。”

“嘻嘻。”

“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休息吧。”

“好,来个石头剪刀布就睡,谁输了谁就让谁亲一口。”

“都免了吧,谁也看不到谁。”

“打开视频聊天啊,划拳可免,但亲不能免。”

“好吧。”

他打开QQ视频聊天。她在手机屏幕上微笑,嘴唇撮起,越来越近。他也撮起嘴,慢慢地印到屏幕上去。

9

他的办公室在十三层,窗口朝南,望得见东去的莲水和隐约起伏的远山。东西两端的视野却很逼仄,越来越多的高楼侵占了地面与天空。但人工湖距离不远,再加上簇拥的水杉落了叶,可以瞟见一线白晃晃的湖面,以及近旁那个只剩下基坑的命案现场。他不愿再想这件事了,可他喜欢到窗前远眺发呆,而且,眼睛就像不听使唤似的,老往那地方去。

看到那地方,不免会联想到梅晓琴的脸。

他刚想将视线从那个墨黑的基坑挪开,门被敲响了。分管他的顶头上司笑眯眯地走进来:“忙啥呢?”

“没忙,看卷宗看累了,眼睛在休息呢。”

他有些意外,连忙给领导沏茶。一般来说,交代任务也好,问询案情也罢,都是电话通知他去领导办公室,除非是查岗检查工作,否则,领导一般不会亲自来。若来了,不是好事,就是坏事。

领导打开他的书柜,抽出一本书翻了翻:“嗯,好书,你的阅读面很广嘛,国外的检察官制度也是可以借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啊!”

“是啊是啊。”他应付着,拉过一把转椅,请领导坐下。

领导捧着热茶喝了一口,轻言细语地说:“我来是想向你说个事。我们共事也有十来年了吧?我对你是很了解的,人品好,素质高,能力强,资历也比很多人老。这次院里的副处级职位有空缺了,我首先想到,应当提拔你了。碰巧昨晚参加了一个饭局,老大和老幺都在,便把这想法通报了一下,想听听意见……”

“老大是谁?”他装糊涂。

“就是管我们的,我们这个系统的老大黄书记啊!当然啦,这是圈子内的称呼,不为外人所道的啦。”

“有点庸俗。”他说。

“是有点,不过也显得亲切接地气吧。”

“老幺又是谁?”他问。

“就是你家属牟局啊,你不知道?”领导有点小吃惊。

他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他不是那个圈子里的人。也许是新近叫起来的吧。他问:“那,他们是啥意见?”

“老大说先听老幺的意见。你家牟局就说,举贤得避亲,说你各方面都不错,错就错在不该是她老公,两口子有一个往上走也就罢了,两人并肩同行,道上就有点挤,别人也免不了会有想法、有说法,于工作于家庭都不利。她的意思,先缓一缓,免得你滋长骄傲情绪,再说你很适合现在的岗位,它更能发挥你的业务能力。老大就鼓掌了,说老幺真是高风亮节,不支持不行!这一来,我就不好说啥了。老大是市委常委,提副处是要常委讨论通过的,如果报上去,别到时说我们不听招呼。我很后悔在酒桌上多那句嘴……”

他太阳穴发胀,脑壳嗡嗡响,慢慢地听不见领导的声音了。他灌了一口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太在乎那个级别,但在乎这两个人在饭桌上这样说他,就像两个厨师边议论边在砧板上划拉一块肉或一条鱼,而且若非别人转告,这块肉或这条鱼还一点都不知情。

“我理解你的心情,抱歉,我画蛇添足,处理不周。”领导说。

“不,您不用抱歉。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岗位上都不够格,别说提拔了。”他朝窗外远处那个模糊的基坑望了一眼,说,“上次我把那个案子退回去以致撤案,其实是严重的渎职行为。我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这事不全是你的责任,老大也跟我打过招呼,而且我也签字同意了。”领导瞟瞟门,“有时候也是没办法,现实如此。我们能做到外圆内方就不错了。”

“可我们是执法者,内方外不方,就是失职!”他说。

“是的,你说得很对。可我们也不能太理想化,慢慢来吧。那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最好忘掉它。我不多说,点到为止。你的处境和情绪我都能理解,好些时候,我们最难的,是要迈过心里那道坎。好自为之吧!”领导起身,抓着他的右臂捏了捏,转身出了门。

他坐在椅子里一时动弹不得,感到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空调嗡嗡响,空气滞闷呛人,有股火烧的焦煳味。呆坐良久,缓缓站起,肉身沉重。他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流进来,回头一眼瞟见竖在桌上的小相框。那是一帧全家福,送儿子出国读书时照的。以儿子为中心,夫妻端坐两边。即使是照全家福,妻子也一丝不苟地穿着制服;即使是在相片里,妻子似乎也冷漠地鄙视着他。夫妻之间这般状态了,你还把这照片供在桌上,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他抓过相框塞进抽屉,啪地关上。

他一定得问问她,你这个老幺有什么权力来支配他的命运?

他晚饭都忘了吃,气鼓鼓地坐在家里等妻子回来。

但是,当夜深人静,门锁喀喀一响,妻子闪进门来时,别说质问,他连看一眼她的欲望都没有了。他心灰意懒,不声不响地踅进自己房间,轻轻关上门,就像一只河蚌,慢慢合上坚硬的壳,深深地躲藏到只有自我的世界里。

10

刚参加完院里的会议回到办公室,他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了悦耳的提示音。摸出手机一看,你所不知发来了语音聊天请求。他连忙关上门,点了接受。

“有事吗?”

“你还不晓得吧?那个梅晓琴带着儿子到碧莲苑工地去了,据说躺在挖掘机前,拼死不让施工!公园街派出所都出警了!”

“啊?怎么回事?”

“我也是才听说的,具体情况不明。”

“那你能否马上去打听关照一下?”

“我现在正要去东郊查勘犯罪现场,离不开啊。”

“那我去看看。”

他骑了自己的山地车,十来分钟就到达了现场。基坑里挖掘机已经在作业了,围栏边散布着一些围观者,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他急忙趋前询问。这些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那个老公被砸死的女人带着儿子来讨要赔偿,阻止施工,与工地的民工起了冲突,双方都动了手,但他们哪打得过呢,民工的劲大,人又多,听说老板还临时派了红包。要不是派出所把母子俩带走,不晓得会伤成啥样子。

他转身便去公园街派出所。急匆匆地进了派出所的小院,随手将山地车往一棵刺槐树上一靠,忽听身后一阵呜咽之声。回头一看,那只追咬过他的大黄狗哀哀地看着他,欲走近他,却被脖子上的麻绳拉住了。它被拴在另一棵刺槐上。它的眼里还含着泪。他心里莫名地颤了一下,赶往屋里去。刚到接待室门口,一个微胖的警察迎过来问:“找谁?”

“你们刚带回来的那两个人呢?”他问。

“在留置室,你找他们干吗?”胖警察眼神锐利。

“噢,我想问问情况。”他说,掏出工作证亮了亮。

“走错地方了吧?治安案件又不归你们管。”

“我只是问问情况。”

“不行。”

“怎么不行?我……”他有点急了,“我是你们牟局的爱人!”

“真的?”

“谁还敢到派出所来冒充啊?不信你打电话问。”

“那你早不说?不会是代表牟局来检查工作吧?多多批评指正噢。”胖警察嘴一咧嘴就笑了,“跟我来,在这边。”

他就跟随去了留置室。打开门一看,母子俩被铐在一根水管子上。梅晓琴的额头还有一抹血污,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低声对胖警察说:“人家老公也死了,够惨的了,有必要铐着么?”

胖警察说:“不铐着,她又跑到工地阻工怎么办,上面还不拿我们是问?唉,我们基层民警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的角色。”

他不好坚持了,走到梅晓琴面前,关切地问:“大姐,你没受伤吧?”

梅晓琴梗着脖子,冷眼看他:“又是你,你不是来帮我的吧?”

小伙子在旁边插嘴:“妈,别跟他啰嗦,没用的。”

他坦然道:“我是来帮你的,可帮你之前,你得先帮帮你自己,答应我不再去工地阻止施工。”

梅晓琴说:“那你让他们把赔偿款给我,不要耍赖。”

他愕然:“不是都协商好了签了协议的么?赔偿款应当早给了吧?”

“协议是签了,但协议规定分三次付。付了第一笔款我老公就下葬,余下的分两次月底前付完。我们老老实实执行了协议,埋了我老公,但现在月底过去半月了,还有二十万尾款拖着不给。去公司找财务,财务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找老总,老总避而不见。他们就是想赖掉!”梅晓琴说。

“那你也不能阻工,你可以到法院起诉,请求法院强制执行啊。”他说。

“有用吗?拆迁补偿他们出那么低的价,达不成协议,我们只好申请法院裁决,法院都还没审理,他们就动手拆房子了。还把我老公也弄死了。”梅晓琴说着泪珠滚了下来,抬手去揩,手铐拽住了她的手。

“不幸已经发生,你得节哀顺变,别的事我会尽量帮你,相信我好吗?”他说。

胖警察帮腔道:“你们真得相信他,他不光是检察官,还是我们牟局的老公,他若帮你是一定帮得到的,你们好好配合才是。”

梅晓琴将信将疑,对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才点头:“好,那我就等着你帮了。”

胖警察犹豫了片刻,掏出钥匙将两人的手铐打开,让他们坐在一把破旧的木沙发上,然后带他出了门,上了锁。

他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胖警察说:“至少会拘留几天吧?到底如何处理,等所长决定。”

他站在走廊上,风吹过,寒意流布全身。大黄狗在树下伸长脖子看了看他。他掏出手机,给妻子拨了电话。

“有事吗?”妻子问。

“我在公园街派出所呢。”他说。

“你怎么跑到我地盘上来了?”妻子讶异不已。

他把事情简单陈述了一下,说:“我建议先把梅晓琴母子放了,不要再激化矛盾。毕竟,开发商有错在先。”

“那不行,这股动辄阻工的歪风邪气不煞一下,会愈演愈烈,市里旧城开发的步骤就会受干扰了。”妻子说。

“这干扰本来就是自己造成的嘛!若一切都依规矩办,哪会死人,哪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你们应当先要开发商履责,出事了,协议了,就痛快地赔款嘛!”他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

“痛快地赔款?你以为开发商就容易?”妻子的口气也不耐烦了。

“是不容易,这社会谁都不容易,但谁不容易都没老百姓不容易!你把人都搞死了,现在又抓死者家属,你说得过去吗?”他不知不觉火大了。

“你今天吃错药了吧?竟跑到我这里来撒野,你有啥权力越界干涉我们执法办案?”妻子厉声质问。

“我是没有权力干涉你们执法,但我若是发现其中有权钱交易、渎职枉法的行为,我是有权力介入的!”他毫不退让,在记忆里,他还从没因为工作对妻子说过这样的重话。这种不退让让他感到很痛快。

“你什么意思?”妻子警觉地问。

“我的意思很明白。有些事情要有度,不要做得太过了,否则我是会奋起反击的。比如我退回去的那件案子,说不定我会举报。”

“那是你的权利,男子汉自己做事自己当。”妻子说。

“我会交代下指令的人。”他说。

“好啊,只要你有证据,你我都是执法者,不会不懂法律是讲证据的吧?”

他张口结舌,呆住了。他是没有证据,谁会想到要给妻子的话录音呢?他更没想到的是,妻子很轻易的就矢口否认了。否认的本身,对他更有打击力,更能显现他们关系的本质。

他关了手机,狠狠地往台阶下吐了口痰。一转眼,发现胖警察以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他。他注意力太集中,以致忘掉胖警察的存在了。胖警察走近他,握了握他的手——胖警察的手跟女人的一样又热又软——对留置室努努嘴,郑重其事地说:“你放心,我会尽量关照他们。”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下了台阶,走到院子里。大黄狗在树下乱转。他走过去替它解开了脖子里的绳子。他推着车出门时大黄狗跟着他走了几步,又回头跑到留置室门口去了。大黄狗的两个爪子搭在门上乱抓,嘴里不停地呜咽。大黄狗不是抓门,是在挠他的脸。

11

他戴上头盔、手套和围脖,将围脖拉上去蒙住口鼻,然后骑着山地车出了小区。没人能认出他,这让他感到自在。上了环城大道后,他将左右调速器数值调整为2:7,弓腰埋头,一阵猛踩,往暮色的深处直钻而去。凛冽的风擦耳而过,呼呼作响,仿佛撕成了条状。路灯、行人、树木,还有时间,纷纷掠向身后。暮色变成了更深更浓的夜色,无论他骑多快,都无法钻透它。汗水不知不觉濡湿了面颊,腿也开始发酸,他喘着气,降低速度,让自己松弛下来。

沿着城市外围骑了大约一个小时,车头一转,穿过两个路口,拐进了毛家巷。他没跟她联系,也没想到见她,她也多半没在那里,但既然路过,那就去那个地方瞄一眼吧。

但他一进那个残破的院门,就看见108的窗户亮着。

他让车头对着那灯光直驶过去,然后抬腿下车,将车靠在墙上。他轻轻敲了敲门,马上就听见她在里面说:“是你吧?我就晓得你要来!”

他推门而入,笑道:“你是刘半仙?”

“我有第六感啊,哎,你怎晓得我姓刘的?”她边叠被子边问。

“呵呵,我也就随口一说,要想晓得还不容易,难得住我?”话一出口,想到白天的事,他心里就阴了下来,岔开话题说,“你要搬走东西?”

“是啊,退租了。跟那个人说好了,他不会再纠缠我。我总算解脱了。”

“那就太好了!”他由衷地说,欲言又止。

“你情绪好像不高啊。”她很敏感。

他便说了去公园街派出所的事,说了他对梅晓琴的承诺,也说了他跟妻子的交涉。然后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能?”

“不能说你无能,只能说,每个人都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她说。

“要是再遇到梅晓琴,真是无颜面对了……我还老在想,那起故意伤害案,别人要我退,我怎就没顶住退回去了呢?要是在革命战争时期,我这样什么也顶不住的人,只怕会成为叛徒吧?”他说。

“那不一样,那时候是非对错简单明了,为了信仰啥都愿做。现在呢,大家都这样崇拜权力,善听招呼,都习以为常了,甚至还引以为幸。至少你还是顶过的。像你这样能反省自问的人,还少见呢。”她说。

他从她手中拿过绳子,帮她把被子捆紧,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你说。”

“我还是想把梅晓琴拍的那个视频文件找回来。我办公室的电脑曾下载过,当时也没想到后来这许多的事,用后就删除了。你能否找个既懂行又能保密的人来帮我恢复?我不想找本单位的人。”

“懂行的人有,但保密就难说了……要不,我来试试?”

“你能行?”

“行不行,试试再说。我电脑里正好有两个恢复删除文件的程序。你若是没运行过磁盘整理程序,就更容易找回了。这样吧,事不宜迟,你先回办公室等我,我回家把那两个程序拷过来。”她说。

“那就太谢谢你了。”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握了握。

“跟我客气个啥,我俩谁跟谁?等文件找回来了再谢我吧。”她右手握拳在他左肩轻轻擂了一下。

他便先骑车回了单位,进了办公室。他开了空调,启动电脑,烧好开水,将杯子细心洗刷一遍,又找出一听好茶叶,准备泡给她喝。然后,他就站在窗前,望着满城的夜色等她。屋里窗外都很安静,远处隐约传来火车汽笛声。霓虹灯这里那里闪着,有点诡秘的味道。他有点急躁,盯了一会单位的大门,不见她身影出现,就忍不住点了QQ语音通话:“还没来吧?”

“快了。”她说。

“一会进大门,门卫不问你就直接进,若问就说跟我预约了的。”

“我晓得的。”

“13楼1309,注意安全。”

“晓得。”

刚关了QQ,“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的手机铃声突然炸响,妻子来电了。他头皮发麻,任它响了一会才接:“啥事?”

“你在哪?”

“在外面。”

“哪个外面?”

“需要向你汇报吗?你到哪个外面我从来不问。”

“嚯,脾气见长啊!看来硬要跟我对着干了?”

“莫屎少屁多,有事就说。”

“人在做,天在看。”

“这话应当是我说给你听。”

“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做蠢事。”

“啥意思?”

“啥意思都有,自己掂量吧。”

妻子挂了电话。

他用不着掂量,就感到了妻子的威胁。妻子鹰隼般的眼睛似乎正盯着他。他下意识地瞟了瞟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又揭开台灯罩子检查了一遍。他的办公室,大概不会有人敢偷装针孔摄像头吧?

他有些忐忑,重新站到窗前。她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并没人盘问,径直就走了进来。有个黑影跟随在她身后,他心下一惊,定睛一瞧,那只是她自己的影子,才吁出一口气。

眼看她进了大楼前厅,他连忙开了门,往走廊两端看了看,空荡无人,便让门虚掩。少顷,走廊里有极轻极快的脚步声。接着,她一闪而入,反手将门关上,直扑办公桌,将她带来的U盘插到电脑上。

她盯着屏幕,鼠标点击的声音清脆悦耳。

他沏了杯热茶放在她手边。

“糟糕,你已经清理过磁盘了,要恢复有难度呢。但愿这两个程序有一个能起作用。”她说。

“别急,我相信你能行。”他站到她身后,嗅着她头发的芬芳之气。

“你别说话,越说我越急……要不你到沙发上歇着吧,看你也累了。估计一时半会也弄不好。你不看我效率还高一些。”她说。

他听话地退到长沙发上坐下。

他凝视着她的侧影。她的面部曲线清晰,柔和,很好看。屏幕的荧光反射到她脸上,眸子里便有星光闪烁。眉头微皱,眉梢扬起,飞向鬓际。下巴颏小巧圆润,红毛衣里的脖子光滑白皙,胸部丰满地起伏着……时间滑向午夜,他的眼光疲惫地垂落。他着实累了,倦了,困了,或许,也是因为老了吧。毕竟,知天命的人了。他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躺下,舒服地摊开身体。未几,黑夜顺着他的眼皮滑了下来,像一场无比阔大的被子盖住了他……

他是被她摇醒的。

她俯身看着他,手里举着一只银白色的U盘:“成了!你该如何谢我?”

他欣喜地接过那只U盘,还没等他回答,她就抱住了他,用她的嘴堵住了他的嘴。他也拥住她,将她往怀里勒。那种炽热、湿润、柔软的融合与搅拌真是无与伦比。他头昏脑涨、天旋地转,电流在全身窜动。也不知是谁先动起了手,互相扯脱对方的衣服。然后,更紧密地拥抱、挤压、舐揉,妄图嵌入对方身体里。他感到了自己的勃动。此时此刻,没有比给对方更好的感谢了;此时此刻,他给她的渴望,比得到的渴望要多得多。但是鬼使神差的,他想起了曾想检验自己的荒唐念头。他是行的,肯定行,但越想行越不行。他手忙脚乱,热汗淋漓……

“对不起,我太紧张了……”他羞愧地把脸别开。

“没关系,这样很好,已经够好的了……”她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背。

就在这时,门笃笃地响了两声。像一只大鸟在门上啄了两下。只响了两声,然后门就被打开了。他脑子里咔嚓一声,滚雷闪电,人霎时委顿木呆。妻子走到跟前,举起手机,咔嚓的拍照声像是钉子揳入脑中……接着她被妻子一把拉起,皮肉拍击声清脆裂耳。“给我滚!”妻子怒不可遏。她从容地穿好衣服,拿起他的衣盖在他身上,像是想抚慰受惊的他似的,温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了。

他果然不再惊慌,平静地穿好衣服,去找那只银色U盘,但他没有找到它,它诡异地失踪了。

12

回到家他就进了自己卧室,反锁了门。恍如一只乌龟缩进了自己的壳里。妻子比他更晚回家,他听着她进了自己房间。她会如何处置他?只能随她了。这个家已是个破罐子,摔了也就罢了。不过他有把握,妻子不会到处说,可能都不会通报他单位领导,更不会闹得满城风雨,妻子的面子比他重要得多。他心里明镜似的,妻子更在意的并不是他身体的出轨。

一夜无眠,他不知看了手机多少次。你所不知在QQ上留了三个字:对不起。留言的时间大概就在出事之后,他可以想象到她边发留言边走出大楼的情景。说对不起的应当是他,是他把她拉扯到了麻烦里。比起自己,他更担心她,妻子肯定不会放过她。他给她发了好多条留言,但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直到第二天起床,她的头像都没有亮起来。

听到妻子的高跟鞋笃笃笃响出门外了,他才出了卧室。他判断妻子没有穿制服,以此联想到,又一个周六来了。妻子忙啥去了?跟谁在一起?他隐约猜得出,但并不关心。懒懒地洗漱过后,他用一听牛奶和几块蛋糕填充了肚子,然后,去了自己办公室。

进门时他查看了一下门锁。门锁并没有损坏,他不明白妻子如何打开的。当然这对一个刑警来说并不难。他仔细勘查了屋内各个角落,特别是沙发的缝隙,还是没有找到那枚银白色的U盘。他启动了电脑。既然她找到并拷下了那个被删除的视频文件,硬盘上应当存着的。但是也没有,它可能藏身的文件夹都翻遍了,都不见它的踪影。莫非别人动了他的电脑?可他是设了启动密码的,用的是儿子的出生日期。

他无功而返,回到家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他给自己下了碗面吃,然后就打开电视看重播的NBA,公牛队对小牛队的比赛。他不光是喜欢篮球,还因为看NBA有种与儿子在一起的感觉。在太平洋彼岸学医的儿子是逢NBA必看的。

一场球赛看完,窗户镀上了晚霞,很绚丽很温暖。

妻子回来了,果然没穿制服。

“你在等我吧?”妻子说。

“我在看电视。”

“故作镇静。”

“哼。”他看了手机一眼。

“你不用看,她不会跟你联系了。这是我跟她达成的协议,不张扬,不处分,不追究,但要调到乡下派出所去,远远地离开你。”妻子说,瞥瞥他,鄙夷地说,“居然跟她搞到一起去了,你晓得她有多不检点吗?一个别人嚼剩的馍!”

“你没资格说她,”他乜斜妻子一眼,“看你自己屁股上巴得有多少屎。”

“我怎么了?我给你丢脸了?没我,你在这位置上坐得稳吗?没我,你儿子能到美国去留学吗?”妻子满脸愤慨,变戏法似的摸出那只银白色的U盘,举在他面前,“我倒要问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把这个家毁掉吗?”

“那你拍我们的照,又想干什么?”

“你不干什么,我就不会干什么,否则,我是会干什么的。”妻子说。

他起身就去夺U盘。但妻子身手比他敏捷,闪身躲开,将U盘扔在地上一脚跺烂,接着捡起那些烂渣丢进马桶里,一冲了之。

“好吧,我告诉你吧,这个家于我来说早名存实亡了。”他站到客顶中央,双手像两条死带鱼似的下垂着,“你带给我的只有冷漠,只有屈辱。但我并不想于你不利,我只是想举报自己,既然渎职了,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为被害人伸张一点正义,也让自己的良心稍许安稳……”

“什么伸张正义,良心安稳,这些豪言壮语等你有上主席台的资格了再说吧!你那点狭隘的小心思我还不晓得?你就是看不得我好,看不得老大罩着我!”妻子抢白道。

他火大了:“口口声声老大老大,老大是你爹啊?我就是看不得,你们那叫啥?那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就是不光举报自己,还连带举报你们!”

“好啊,有证据你就去啊!我还不了解你?你那点胆子,也就在办公室偷偷情而已。”妻子轻蔑地撇了下嘴角。

“放心,我不会找你借胆子的。”他说,顿了顿,缓和了语调,“看来,入职时忠于职守的誓言,你真是一点不记得了。”

“你就别跟我扯什么誓言了。那天你不是说,在外面乱搞就割掉自己那东西么?有种你割呀,现在就割!”妻子瞪着他。

“你以为我不敢?”

他跨前一步,抓起茶几上水果盘中的水果刀。他感到被推上了悬崖,唯一的出路就是往下跳了。他走到卫生间,站在马桶跟前,将裤带解开,把外裤秋裤内裤一同褪到膝弯处,露出自己的屁股。他的屁股是另一张脸,这张脸冲着妻子,所以他晓得妻子正嘲笑地看着他,断定他不敢有所作为。他没有了任何犹豫的理由,一手抓住并拉长了那个器官,一手扬起了水果刀。悲怆的泪水溢出了眼眶。他的手在颤抖着,将刀按在了器官上。

“你疯了?!”妻子一声惊呼扑了过来,在刀刃切破皮肉之前,夺过了他手中的刀。

他跌坐在马桶盖上,浑身瘫软。

13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他都感觉,那刀子其实是切下去了的。否则,他那个器官不会持续地隐痛。他的想象无数次地沿着那个时刻伸展:他不但切掉了自己的器官,还将它丢到马桶里冲走了。他死死地捏着喷血的伤口,妻子开着车将他送到了最远的医院——那边遇到熟人的几率更低一些。妻子安排他做了缝合手术。从他自戗的那一刻起,妻子就变了一个人,对他呵护有加。妻子天天守在他的病床前,嘘寒问暖,甚至还带老大来慰问了他,慰问品是一篮鲜花和一个厚厚的红包。妻子一反常态地将红包塞在他枕头下,让他有充分的使用权。老大和蔼可亲地跟他握手,要他好好养病,早日痊愈重返工作岗位,为莲城的法治建设做出贡献。他却装着不认识,你是谁呀?妻子说,是老大啊。他就说,他老大,那我老几?我老六(绿)吗?妻子哭笑不得,只好说,你看你,住院把人都住糊涂了……

但想象只是想象,想象只能让他愈发的沉默。他把更多的时间耗费在办公室,耗费在卷宗与书籍里,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他总是很倦怠,很懒散,很颓丧。他再也不骑行,再也不从碧莲苑工地路过,他不愿想那些烦心事,更怕遇上梅晓琴那张脸。他数次推窗眺望河边那块岩石,却没有了到河边散步的兴致。

他也没有在QQ上跟你所不知联系。

他想,即使某天不期而遇,他也只能默默地对她点头致意。

又一个周日,他刚打开手机,就听QQ提示音像一只被追捕的鸟,啾啾乱叫。他点开QQ,只见她发来了十几条留言,都是急吼吼的三个字:你在吗?最新的一条另加了四个字:赶紧回我!他便回了四个字:我在。对话框里马上蹦出一行字来:你马上到小区左侧花园旁边来,有事相告。

妻子正好不在家,他便自由地下了楼,去了小区左侧的小花园。他东张西望,没有看到她的踪影,便退到路边等着。忽然身后有人鸣笛,很短促的两声。回头一看,一丛夹竹桃后隐藏着一辆警车,她坐在驾驶室里,把手伸出窗外冲他招摇。

他跑过去,坐进车内。

她的目光羽毛一样轻盈地扫遍他的全身:“你还好吧?”

“没有什么不好的。”他说。

“你的情况,我晓得一些。”她凝视着他。

“你从哪晓得的?”他有些意外。

“你不晓得那天晚上为何让牟局抓了现场吧?她窃听了我们的语音通话。我气不过,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她手机里植入了一只小木马,也偷听了她和老大的通话。”

“他们说些啥?”

“说你精神异常,只是近来情绪还稳定。似乎还是有些担心你会举报。昨晚偶然听到老大一句话,吓了我一跳,我只好打破对牟局的承诺来找你了。”

“老大说啥?”

“说万一你不稳定,只好往精神病院送了。”

“噢。”他很平静。

“怎么办?”她忧心忡忡。

“他们不必担心的,我很稳定。我也就说说而已吧。再说证据也没了。”他说。

“证据是有的,那天夜里我将视频文件拷到U盘的同时,发了一份到我自己的电子邮箱里。如果你需要,我转发给你。”

“噢,你真周到。”他仍很平静,“不过,我若真去举报,你觉得,我的动机,是维护正义呢,还是出于报复心理?”

“至少是客观为公义吧。你自己觉得呢?”

“我不晓得。”他似乎很迷茫,求助似的看着她,“怎么办呢?”

“既然自己不知道怎么办,就先啥都不办吧。”她说。

“要不这样吧,我们再来一次石头剪刀布。你赢了,就听你的;我赢了,就听我的。一次定乾坤?”他说,盯着她的眼睛。

“好吧。”她应承了,但声音干涩,眼睛里的光泽也暗淡了许多。

他侧侧身子,喊一声“石头剪刀布啊”,就把右手攥成拳头划了出去。她出的是巴掌,她的布包裹住了他这块冷硬的石头——她的巴掌抓住了他的拳头。刹那间,他就深陷在了大面积的芳香、温热和柔软里。他真想就这样埋葬在她的掌心,永远永远,也不要出来。

2015年1月20日初稿

                     2月23日改定

责任编辑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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