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柳肃

2015-09-10 07:22李少威
南风窗 2015年22期
关键词:大先生古建筑

李少威

9月29日见到柳肃,霞光映照着岳麓山的香樟老树,还有他的一头白发。

我是从“江东”到“江西”。湘江两岸,湖南大学在西,万达广场在东,从大学出来往北走几百米,过橘子洲大桥,左拐便是万达广场。

柳肃却再也不愿“左拐”。

原本高楼所在的地下,躺着120米的宋代古城墙,因为建设,已被基本摧毁,万丈高楼平地起。那里就成了他的伤心地。

至今思城墙,不肯过江东。

对一个珍视文物的学者而言,挖掘机向着文物开动的时候,一下一下,都像挖在心里,太痛。他曾为了保护那一段城墙鏖战数月,历尽周折,终归竹篮打水。“说是说保存下来23米,但像什么样子?宋代的砖、元代的石头和明代包的麻石条,都已经没有了,就剩下一堆土。”

9月20日,他被山东卫视“中国师道盛典”评为2015年度中国“十大先生”。

何为“大先生”?柳肃说,没有想过,但至少要有家国情怀、责任担当吧。

“原本它好好地在那里,800多年了。”

2012年1月10日,柳肃在工地上看到了那段古城墙。宋元明三代沧桑集于一身,上面还有金兵和蒙古人攻城的痕迹。

当时56岁的柳肃,像被穿越历史的电流击中。

“非常震撼。”作为湖南大学建筑学教授、国家文物局古建筑委员会委员,他一眼就能看穿这段城墙的价值。“之后几天一直想着它,吃饭也想,睡觉也想。”

柳肃和其他专家,都主张“原址保护”,而政府和企业,则倾向于迁移重建。

“那不行,那样建起来的就是假文物,而且还会误导后人,让人们搞不清楚真实的城墙位置。”柳肃说。

为了让城墙在原址保留,他写信给万达集团董事长王健林,以及时任长沙市长张剑心。

市长那里没有回音。“以前别的事写信都有个答复,这次我想他是不好回答吧。”

万达方面,几天后就派了长沙当地的工作人员上门拜访。“他们说听政府的,政府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实际上背后是政府听他们的。”话语中,他对当前社会的运作逻辑显已了然。

一番争持之后,没有结果。一个月后的2月9日深夜,柳肃已经准备休息,接到了一位政府部门朋友的电话。

“这个事情你想开一点,没有办法的事,市里已经决定了。”

决定,是指全部迁移重建。

“这是不是最后的决定?”

“是的。”

说着说着,柳肃已无法自控,声音哽咽。

这段沉睡地下数百年的古城墙,惊艳出世之后遇见的不只是以柳肃为代表的知识精英,还有资本与权力,前者小心翼翼地拿着洛阳铲,而后者掌握的是挖掘机与公章。

这种相遇的结果,往往早已注定。

古城墙被发现,是在2011年11月下旬,那时的柳肃连手机都不用,会用电脑,主要用于发邮件。

2011年年底,就像一种冥冥中的力量在配合,一直抗拒写博客的柳肃在学生推荐下注册了微博。这个新生的微博账号第一次介入公共事件,就是与古城墙的相遇。

2012年2月9日深夜,柳肃接完那个让他颤抖的电话之后写了一条微博:“我已经得到比较可靠的消息,那段城墙看来是保不住了……我在电话里哽咽了。”

发完,他睡了,公共舆论却醒了。

保护不善本身,成了无法保护的原因。背后隐藏着一个简单的逻辑—居住在古建筑里的人,与古建筑既没有利益关系,也没有历史感情。

次日打开电脑,柳肃说自己被“吓坏了”,第一次被自媒体的力量震惊。“每一个小时,就有超过1000条转发。”

当天上午,他的电话一直滚烫地运转,全国的媒体都在找他。

“到了下午,干脆都不预约了,直接在外面排队,这家谈完,那家进来接着谈。我当时也没想到舆论关注可能让事情出现转机,我只是愿意说。”

转机出现在2月11日,著名主持人汪涵来电。汪涵说,自己可以做中间人,让柳肃与市长直接对话。

2月14日下午5时,长沙市博物馆。会议室被一张长条桌分为两边,那边坐着市长、管城建的副市长、管文教的副市长、规划局局长、文物局局长等七八个领导。

“这边呢,就我,还有两个网友。”说起这个“阵容”,柳肃忍不住一笑。

持续3个小时的“交流”,更像一场紧张的谈判,双方寸步不让,一方要全部迁移重建,另一方则要全部原址保留。最后市长张剑心说,饿了,吃饭去吧。

没有结果,事情也就没有结束。

接下来,柳肃又找到省文物局、国家文物局。国家文物局召开了一个更大规模的专家论证会,十几个相关领域专家全部支持柳肃的观点,长沙市和企业的态度才有了一点松动。

最后各让一步:原址保留一段。

“我要求保留砖石最完整、还有战争痕迹的那一段,他们也答应了。”那时接受媒体采访,柳肃虽是“惨胜”,总归值得“欣慰”。“但没想到最后做出来是这个结果。”

“结果”,是指只剩下一堆夯土。

今年7月份,在山东的讲坛上,柳肃感叹,“对方的力量太强大了”。

“对方”是谁,柳肃没有明说。

这是一股很复杂的力量,由经济、社会、历史、文化和政治等诸方面力量构成。“完全归结于经济原因,太简单,经济原因首先是地方官员考核体系有问题引起的。”

在同一时间段里,北京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维修性拆除”,重庆蒋介石官邸被“保护性拆除”。

各种充满想象力的拆法,让柳肃感觉到,仅仅着眼于保护一个文物远远不够,古建筑正在遭受批量毁坏,这是全国性的大问题。

全国性的问题只有中央才有办法解决,所以,他瞅着门路给中央写了封信,陈述古建筑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并请求调整地方官员考核标准。

1个多月后,晚上10点多钟,一个电话打到了柳肃家。“柳教授,我这里是中央办公厅。你写的信我们收到了,感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

柳肃说,我什么也没来得及问,他就挂掉了。

话语与行为上浓郁的书生气,让面前这位年将花甲的教授竟显得十分可爱。

尽管一直身处象牙塔中,柳肃常怀天下之忧。已经毕业的学生郑晓旭说,学生时代柳老师的那一问让自己记忆深刻:“当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相冲突的时候,你将如何取舍?”

在柳肃所处的领域,让他最忧心的就是古建筑的规模化破坏。柳肃说,我们的民族文化里就有破坏的基因。

“历史上每一次改朝换代,都要把与前朝政权有关的建筑物毁灭殆尽,所以我们往往只能看到最后一个朝代的东西。”柳肃说,“现在可以看到明朝的故宫,是因为有一个特殊原因—清朝作为少数民族,起初文化落后,做不出那么好的宫殿,我们汉族人哪个朝代不是把前朝政权的东西都毁掉?这就是一种基因,一种破坏欲。”

“开发商,真不好怪它。”柳肃说,企业总是追求经济效益的。

2012年3月5日,万达工地复工,当天王健林在全国两会现场回应了记者的问题,他表示,万达停工几个月损失几千万元,但“我们说没有意见,就听政府的”。

柳肃说,如果企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文化,就会知道文物留在那里,是一个可以给自己增光的东西,想要还要不来。

“90年代日资企业在长沙五一广场修建平和堂商厦的时候,挖出来一批竹简,当时这家日资企业就主动提出来,由他们出钱在原址建一个博物馆。”当时政府没有同意。“但那只是竹简,移动是没有问题的,这次是城墙,一动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日本,提起古建筑保护,似乎总绕不过它。

我们怎么了?

柳肃毕业于日本国立鹿儿岛大学,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研究建筑学的柳肃走在日本街头,每每见到一座美丽得让人怦然心动的古建筑,就会上去敲门。

一般不会被拒绝,幸运的话,还能遇到一个有着卓越风度修养的老太太,她会热情地邀他进门,做一个真诚的导游。“这是我祖上留下来的房子,已经好几百年了,我祖上是个武士。”

“给他们通电力,通煤气,通自来水,通排水管……”柳肃说,“拆掉老建筑的目的不就是过上现代生活吗?在老房子里一样可以做到。”

柳肃看到,老太太脸上写满自豪。

“没有去过欧洲的中国人,总在想象着,欧洲肯定到处高楼参天,事实上,欧洲城市里布满了老房子。”柳肃说,“工业化进程中,欧洲也经历过一个对古建筑的破坏过程,但没有我们这么大的规模。最近100多年,他们基本上是一个原则,就是两个字:不拆。祖辈流传的东西,他们都很珍惜。”

我说:“这么看来,古建筑能不能良好保存,似乎跟产权归属有很大的关系?”

“没错,但这是个二元问题,城市的情况和农村的情况还不一样。”柳肃说,“以前长沙有很多老公馆,公有化之后就变成了大杂院,住着一些没有文化的人。他们的想法就是,赶紧拆吧,换给我一套好房子。”

2012年,时任长沙市长张剑飞就对媒体坦承,“过去也拆掉了一些应该保护的东西,比如,左宗棠公馆、陈明仁公馆、左学谦公馆、中山纪念堂等”,因为“城市生活功能落后、片区环境较差”。

保护不善本身,成了无法保护的原因。背后隐藏着一个简单的逻辑—居住在古建筑里的人,与古建筑既没有利益关系,也没有历史感情。

“也有少量公馆,产权还属于后人,那就保护得比较好。有一个名医留下来的老公馆,还是他的后人住着,那一片要拆,他就坚持不拆,做了钉子户。不但我支持他,整个长沙文化界都支持他,最后保留了下来。”柳肃说,“但这种情况是少数。”

至于农村,产权基本都是私有,但因为文化水平较低,人们似乎再也无法理解古建筑的价值。

柳肃认为,城市古建筑不能得到有效保护,除了经济、政治原因之外,地方官员的“文化水平”也是一个问题。“他们无法认识到古建筑的价值。”

我说,也许另一种情况是,有人在掩耳盗铃。

柳肃哈哈一笑。

正因为社会对待古建筑缺乏价值认知,或选择性失明,柳肃明白仅仅是在公共场合呼吁,或者对着某一方喊话,都不会起太大的作用。只有自己去行动,做一种能把各方诉求统一起来的示范,才能带动其余。

湖南大学对口支援隆回县一些少数民族地区,那里有一些村子,一村都是美丽的古建筑,这给了他用武之地。

如果这些老建筑被拆掉,新建起来的就是一些“方盒子”,毫无美感可言。“因为钱不够,瓷砖还只贴了正面,其余三面都裸露着红砖。里面一样称不上是现代生活。”

“给他们通电力,通煤气,通自来水,通排水管……”柳肃说,“拆掉老建筑的目的不就是过上现代生活吗?在老房子里一样可以做到。”

在日本,在欧洲,他看到的景象正是,在一个外表古朴的房子里,现代设施一应俱全,古建筑与现代生活和谐相融。

人们不以生活在老房子里为耻,“他们还看不起那些住在崭新别墅里的人,认为那是暴发户,没文化”,“只有贵族才能住在家族流传的老建筑里”。

这种贵族精神,曾经在中国社会里广泛存在,那时的价值体系是士绅阶层主导的。

“一个村子,不是只有地主家才雕梁画栋,家家户户都雕梁画栋啊,为什么?因为审美有一种示范效应。当你觉得那样很美,你就会模仿,就不会去破坏它。”

2012年3月8日,长沙潮宗街的古城墙正进行转移工作。

现在,柳肃在乡村考察的时候发现,美丽的古建筑下,“到处鸡屎牛粪”,哪个地方坏了,随便找块破木板就钉上去。

“试想,如果他们的祖先还在,能容忍这种状况出现吗?”

这就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了。

我们在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这还难达致一个答案,因为短期内并没有解决之道,讨论起来往往就会陷入虚无。

柳肃所乐见的士绅阶层主导和教化区域内主流价值的社会结构,早已烟消云散,变成了一种“遥想当年”的精英情结。那么今天,有哪些重要的精神内容需要去重建?

这就回到了他的“获奖”。

媒体报道中,他获得的是“十大先生”中的“克己复礼”奖项。

他说,其实没有“克己复礼”这个奖,只是当时10个老师,3个的主讲内容归为“克己复礼”,另外3个归为“学以致用”,还有4个是“有教无类”。

我说,但也无法回避一个问题,“克己复礼”是要复什么礼?自清末以来,以至“五四”,再到改革开放以前,主流上都认为传统文化与现代性之间存在根本性的抵触,我们今天是不是要重新去认识和理解这一关系?

柳肃加快了语速:“孔子主张‘仁义礼智信’,哪一个和现代生活有抵触呢?恰恰相反,每一个都是文明的精华,又是我们当前社会所缺失的。”

他说,每个民族,总要有点信仰,否则就很危险。

“西方、印度、阿拉伯,都是靠信仰来维持社会道德运转。中国人自古缺少宗教感情,崇信的是儒家教化。后来打破了孔儒,普通人的信仰缺失了。那么,我们用什么来重建民族精神?只能重新拾起儒家的伦理规范,毕竟这是有文化基因的基础的。”

只不过,要有选择地继承。柳肃说,孔子不是全对,但核心没有错。现在社会上不少人包括知识精英,把几千年的问题全部归结到孔子身上,这是个偏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及后来的礼教,不能算作孔子的责任。”

“那么,对于未来中国人的精神依归,儒家到底是其中一个选项,还是唯一选择?”

柳肃说,目前看来恐怕是唯一选择。

说话间,天色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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