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库尔德女校长之死

2015-09-10 07:22李明波
南风窗 2015年16期
关键词:库尔德人库尔德伊斯兰

李明波

6月26日,本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五。22岁的库尔德女孩帕尔文像往常一样,早早起了床。这个看起来精力无限的库尔德女孩,担任科巴尼小学的校长已经好几年了。科巴尼是叙利亚北部边境小镇,距离土耳其边境口岸最近处,只隔一条铁丝网。

2010年,帕尔文的前任阿卜杜拉校长,因参加库尔德政党的秘密集会、宣传库尔德民族主义,被叙利亚政府的情报机构秘密杀害。今年4月,《南风窗》特约记者在帕尔文的办公室看到,老校长阿卜杜拉的大幅画像挂在墙上。帕尔文说,老校长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她要向老校长学习,把自己的余生送给科巴尼的这群孩子。没想到,两个月后一语成谶,她在“伊斯兰国”小股匪徒的一场偷袭中,与该镇数百妇孺一同惨遭杀害。

在叙利亚,公立学校的义务教育一律免费,学校不会收一分钱。帕尔文的学校在2011年战争爆发前,当然也是依照这样的规定。2012年库尔德临时政府成立后,科巴尼的学校延续了不向学生收学费的惯例。问题是,当初学校的运转和教师的工资都由中央政府统一发放,而现在大马士革自顾不暇,库尔德临时政府同样也没钱拨给学校,由于没有工资,帕尔文的学校师资流失严重,从最多时的近百个老师到现在只剩下35个。

在叙利亚战乱地区,除了死亡威胁,更普遍的是成长环境的险恶。七八岁的孩子早早扛起了生活的重担,沿街店铺里打工跑腿的少年屡见不鲜。帕尔文告诉记者,如果她和同事们不能坚持的话,科巴尼的孩子也会流离失所。帕尔文的学校共有9个年级,约1000名学生。但在去年的科巴尼保卫战中,学校的校舍损毁严重,大约1/3的教室不能使用了。

教师不够,教室也不够,帕尔文只能把1000名学生分成两拨,一拨上午上课,一拨下午上课。战争中的孩子似乎求知欲格外强烈。记者看到,每逢12点交换教室的时候,学校里挤满了学生。一部分下午上课的学生等不及别人下课就急着想进入学校。帕尔文安排了几个学生干部值日,用木板堵住学校的铁闸门,以防调皮的学生捣乱。

帕尔文和同事们过去三年多来,一直在坚持免费教学。帕尔文不希望科巴尼的孩子们,和叙利亚260万失学儿童一样失去成长的快乐。记者曾悄悄问帕尔文,这几年她没领到工资,她和家人的生活怎么办?帕尔文有些羞涩地回答说,“她平时晚上会开一个库尔德语补习班,镇上成年人象征性地缴一些学费就能参加”。

说来有些难以置信,尽管叙利亚的库尔德人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本民族的库尔曼吉语(库尔德语的一种方言,口语)不会受到太多的干涉,但过去几十年来大马士革政府严禁库尔德地区的学校开设库尔德语课程,而是推行阿拉伯化的政策。人口仅4万的科巴尼,作为典型的库尔德城镇,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便不能使用库尔德语授课,科巴尼的地名也被强制修改为阿拉伯语的名字—艾因阿拉伯(意为“阿拉伯之泉”)。

具有自嘲精神的科巴尼人常说,他们的遭遇比一山之隔的土耳其库尔德人好多了。确实,在库尔德人主要分布的4个国家里,叙利亚库尔德人的境况其实是相对最好的。过去几十年来,有不少土耳其库尔德人忍受不了本国政府的歧视政策,纷纷逃到叙利亚。甚至有研究表明,100多万叙利亚库尔德人中,超过一半是来自土耳其的库尔德难民。也正是由于这种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叙、土两国的库尔德人声气相通,同病相怜。

如今,科巴尼人可以正大光明地学习库尔德语了,帕尔文也靠着当年偷偷学会的库尔德语艰难地赚点养家糊口的钱。在不少库尔德民族主义者看来,库尔德语是库尔德人身份的重要标志,库尔德人必须学会使用库尔德语。在科巴尼,记者曾用阿拉伯语与三位库尔德小孩交流,当时就有路人怒斥这几位库尔德小孩使用阿拉伯语与外国记者交流。

2014年9月起,“伊斯兰国”大肆进攻科巴尼。在美国空袭的帮助下,一度失去科巴尼90%控制权的库尔德民兵武装“人民保卫部队”(YPG)最终在今年1月从“伊斯兰国”手中夺回了科巴尼的控制权。舆论认为,这是“伊斯兰国”成立一年来遭遇的最大一次战略失败。也正因如此,科巴尼成为了一个象征—叙利亚库尔德人殊死抵抗“伊斯兰国”的象征。

今年6月以来,库尔德“人民保卫部队”连续出击打了几场胜仗,从“伊斯兰国”手中收复数座城市,并协助友军向“伊斯兰国”的政治中心拉卡推进。尤其是6月中旬,“人民保卫部队”收复了战略要地泰勒艾卜耶德,一举切断了“伊斯兰国”战斗人员的偷渡和海外补给路线。

与“伊斯兰国”在叙利亚政府控制区、伊拉克西部等地的順风顺水相比,库尔德人控制区显然是最难啃的骨头。这样的局面并不意外。12世纪,一位名叫萨拉丁·尤素夫·阿尤布的库尔德人率军打败了东征的基督教十字军,夺回了耶路撒冷,成为中东历史上最伟大的英雄之一。今天,具有尚武传统的萨拉丁后人们没有给他的祖先丢脸。不过,“伊斯兰国”不肯接受这样的惨败,他们谋划着向科巴尼人复仇。

6月26日那天是周五,即叙利亚每周的固定休息日。天蒙蒙亮,一队40人左右的“伊斯兰国”武装打着库尔德“人民保卫部队”和“叙利亚自由军”的军旗,悄悄摸进了科巴尼。大约5个月的和平氛围让科巴尼人丧失了警惕,没人相信这些陌生的面孔意味着死神的逼近。

科巴尼的库尔德临时政府新闻发言人穆斯塔法·巴里向记者回忆说,当时这股敌人是从镇子的南面和西面混进来的。“天还没有大亮,他们开着五辆丰田皮卡,总人数大概在四五十人左右。车上插着叙利亚自由军的旗,还有几面我们库尔德‘人民保卫部队’的旗。”去年年底的科巴尼保卫战中,“人民保卫部队”曾经和“叙利亚自由军”并肩作战,睡眼惺忪的科巴尼守卫部队并没有起太大的疑心。由于都是非正式武装,无论是“人民保卫部队”、“叙利亚自由军”,还是“伊斯兰国”,军装都是杂七杂八的迷彩服,初看几乎没有区别。

更大的问题是,自今年1月收复科巴尼以来,骄傲的情绪开始在“人民保卫部队”中蔓延,警惕性很差。两个月前,记者在科巴尼仔细观察后发现,作为库尔德武装大后方的科巴尼防守力量薄弱,总兵力只有百多人,且多以年长者、女性为主。在镇外的四角,“人民保卫部队”设置了4个固定哨卡,但哨卡仅一人值守,且年龄偏大。

中国古代的兵法书一直强调,后方空虚乃兵家大忌—“人民保卫部队”对外号称总兵力6万人,一部分部队正在向库尔德南部、西部、东部推进,还有一部分部队甚至已经放假休整。但实际上,“人民保卫部队”的武器装备和战斗力并不强,如果没有美军精准的空袭,科巴尼恐怕现在还被“伊斯兰国”占领着。

帕尔文的家就在镇上的西南角,那天早上“伊斯兰国”就是从这个方向摸入了镇子。帕尔文和丈夫不幸成为了那天最早一批遇害的平民。帕尔文的邻居回忆说,匪徒们从西南方向进入镇子后,挨家挨户敲门;一旦有人开门,迎接他们的就是黑洞洞的枪口和罪恶的子弹。帕尔文的邻居听到了枪声,躲在了杂物间,幸运躲过一劫。随着镇上的枪声越来越密,不少人试图逃到家门外,但逃不过早已躲藏在制高点上的狙击手。

近400名遇难者,大部分是在袭击的头两个小时被打死的。还有一些人死于自杀式汽车炸弹袭击。记者的库尔德朋友阿拉·阿哈含泪描述了6月26日那天地狱般的科巴尼:“前几天我们的战士刚刚打了几个胜仗,大家根本没想到,达什(库尔德人对“伊斯兰国”的称呼)居然会杀到科巴尼。街头到处是尸体,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镇上的街道到处是血。”

据科巴尼医院的不完全统计,这场袭击共造成科巴尼383人死亡,其中有103名孩子。美联社说,这是去年6月29日“伊斯兰国”领导人巴格达迪自封为哈里发一年来,这个以残暴著称的极端组织所制造的最大规模屠城行为。

2015年4月,科巴尼小学的课堂。两个月后该小学受到恐怖分子的袭击

穆斯塔法·巴里告诉记者,增援科巴尼的“人民保卫部队”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把这几十个匪徒彻底消灭。但悲伤却无法消除。去年底的科巴尼保卫战时,科巴尼的平民伤亡并不大,因为学校及时放假了,绝大部分学生和家长逃入土耳其境内,躲过一劫。谁也没想到,库尔德民兵在战场上节节胜利时,他们的大后方会遭遇这样一场屠城。仅仅是帕尔文的学生,就有近百人死于屠杀。

22岁的帕尔文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在她身上,你能看到库尔德人的顽强坚韧,也能看到库尔德人的悲剧命运。

巴里说,“伊斯兰国”对科巴尼的偷袭,除了是报复库尔德人近期在战场上的连续胜利外,也是为其领袖巴格达迪自封哈里发一周年的献礼。

6月27日,就在“伊斯兰国”匪徒偷袭科巴尼的几乎同时,两伙与“伊斯兰国”有关联的恐怖分子在突尼斯和法国制造了两起重大的恐怖袭击。在突尼斯海滨城市苏塞海滩的袭击事件中,38名外国游客死亡,其中绝大部分是英国人;在法国的工厂袭击事件中,虽然只有一名无辜平民死亡,但残忍的暴徒将死者的头颅砍下,悬挂在公司围栏上。

这3起几乎同时发生的屠杀事件中,科巴尼的屠杀是最血腥的,接近400名平民死于恐怖分子手中。然而,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发生在突尼斯和法国的恐怖袭击,却几乎没有给叙利亚惨剧留下多少版面或时段。英国《独立报》的专栏作家帕特里克·科克科恩(Patrick Cockburn)愤怒地说:“同样是生命,为何叙利亚人的死无人关心?”

2015年,叙利亚内战进入了第5个年头。联合国难民署的报告指出,叙利亚持续动荡催生了21世纪最严重的人道主义危机。自2011年3月叙利亚危机爆发以来,已有超过400万叙利亚人逃往邻国避难。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安东尼奥·古特雷斯7月9日指出,仅在过去短短10个月里,叙利亚难民人数就激增100万;如果这一趋势持续,叙利亚难民总数将在今年底增至427万。

漫长的战事也让世界各国逐渐对叙利亚的事情感到厌烦。科克科恩指出,媒体对叙利亚的选择性“遗忘”,关键原因就是各国政府对解决叙利亚危机失去了信心。而令人担忧的是,“伊斯兰国”却利用叙利亚的政治真空从去年开始迅速崛起。某种意义上,叙利亚已经成为来自世界各地“圣战者”获得作战经验的战场。不少国家担心,这些被激进思想“洗脑”的“圣战者”回国后可能制造恐怖袭击。像突尼斯和法国这两起恐袭案的凶手,都有过前往叙利亚的经历。而最近潜回中国欲炸石家庄商场却被警方提前抓获的艾克拜尔,也是在敘利亚接受“东伊运”暴恐袭击训练的。

叙利亚的战争危机看似远离世界中心地区,但实际上,叙利亚局势的发展与我们每一个人都隐隐相关。如果我们假装遗忘了叙利亚,那么总有一天我们会受到某种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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