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型大国关系”,中美还要试探多久?

2015-09-10 07:22刘怡
南风窗 2015年16期
关键词:权势普世主义

刘怡

7月13日,就奥巴马总统高级顾问贾瑞特在纽约参加达赖80岁“庆生”活动,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表示了强烈不满。这次摩擦距离“中美战略与经济对话”在华盛顿发布《成果说明》还不到20天,给今年的中美关系在南海、亚投行、网络黑客、人权等之外再添了新堵。

偏偏美国选战又鸣锣开场,希拉里、菲奥莉娜等两党竞选人纷纷拿中国来吐槽,不少人担心中美关系是否又要不稳定了。美国参议院外委会前亚太事务顾问季浩丰(Frank Jannuzi)甚至宣称:“过去35年间,五届政府关于如何与中国打交道的共识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瓦解,以至于我们对美中政策的根本基础失去了信心。”

笔者认为,在“亚太再平衡”的基本方向不可能发生变更的前提下,中美双边关系已经演化为长期的、结构性的问题,双方都不大可能轻率地转向激进的对抗路线。预计习近平9月的美国之行将在一定程度上缓和气氛,到2016年美国大选尘埃落定之前,两国关系将再度进入一个试探期。

自2012年中国领导层换届以来,美中在经贸、反恐、防止核扩散等议题上大体保持一致,但在亚太地理政治布局和地区安全(尤其是海洋安全)方面始终存在较大分歧,且无法为经济利好所消解。

乔治·华盛顿大学教授沈大伟(David Shambaugh)曾提出中美关系的“竞合模式”,也曾因年初的“中国崩溃论”而身陷舆论风口。6月初,他在香港美国商会就两国关系发表演讲时直率地指出:“200年来,美国一直天真地希望影响中国的进步……美国有一股如传教士般的冲动,希望以自己的形象为模板改变中国,但每次都以失败收场……依我之见,问题要归咎于美国本身和其不切实际的期望,而非中国。”

沈氏所批评的“传教士般的冲动”并非在最近几年才出现,它起源于19世纪中美发生接触之初,并在1950年代“为什么失去中国”的大辩论中有过集中凸显。邹谠在《美国在中国的失败,1941~1950》中将此归因于华府政策分析中的普世主义(Universalism)倾向,即假设国际政治的终极形态是去政治化的纯粹行政流程:各国皆乐于顺从抽象的“人类共同利益”,皆倾向于遵守共同的行为规则,并同意在联合国或其他集体机构之内,以成文或不成文的国际法为凭据,进行投票表决。而“去政治化”的前提,则是世界其他地区在經济和政治上对美国“门户开放”—经济开放意味着融入美国主导的全球海洋经济体系,政治开放则是美式民主对外传播的同义词。当其他国家在经济和政治上与美国实现了同质化(Homogenization)之后,权势政治当然再无必要了。

从1940年代到当下,普世主义在美国对华政策的演化中时有浮现,如利用台湾问题牵制北京的对外战略,力图介入中国的政治进程,以及当下试图引导中国在安全领域全盘“接受现状”。

与普世主义相对的是特殊主义(Particularism),即以对具体的、有限的国际利益的关注,取代“全球一致”的形式。1946年,乔治·凯南以一份长达8000字的电报吹响了反攻的号角,他毫不客气地指出:以苏联为代表的美国的假想敌,或许根本不关心华府眼中的“共同利益”,它们对权势的渴望足以颠覆一切大而无当的理想,并使基于法条的国际议程变得不可能。有鉴于此,美国需要节制其力量,不是一厢情愿地向全世界扩散美国体制,而是要维持外部世界中权势分布的平衡,使其他国家无法通过渐进的权势积累来威胁美国的领导者地位。换言之,它重新祭起了昔日盛行于欧洲的均势机理。

在美国对华政策的历史中,特殊主义最醒目的一次上升,在于它指引了1970年代与中国关系的正常化。基辛格和尼克松确信此举将触发欧亚大陆内部的均势机制,从而对苏联的行动空间造成限制,事实也的确如此。而在苏联解体之后,华府同样试图以强化美日、美澳、美韩等双边同盟关系以及和东盟国家的全方位经济安全合作,以限制中国发展出与解放军陆军同样强大的海上力量,防止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受冲击。

后冷战时代,“普世”与“特殊”之间的界限不再泾渭分明,而是有了融合与杂糅。这当中最关键的原因之一在于华府对外政策缔造流程的分化:苏联解体之后,国会插手对外政策的倾向出现了显著上升,利益集团及其代理人试图以中国问题为切口,争取更多的经济实力和选票。

在“对外政策内部化”的影响下,普世主义的某些假设变成了对外战略中的原教旨主义。当国会将以往适用于国内的政治和道德透镜投射到外部时,自然会再度生出传教士式的“门户开放”热望。

从18世纪的“美国例外论”、19世纪的“昭昭天命”到20世纪的“盎格鲁-撒克逊联合论”,美国崛起为世界强国的历程,与它对自身政治传统乃至生活方式的排他性张扬有内在关联。而和“美国模板”不甚合拍的中国式崛起,自然成为了其怀疑和忌惮的对象。由于中国无意在美国界定的行为模式和外部空间之下行动,从而与普世主义的基本假设产生了对立,美国有时会以一种赌气式的态度对待北京的外交行动,比如在亚投行问题上拒绝做出积极回应,结果弄巧成拙,几乎“丧失了作为全球经济体系担保人的角色”(美国前财长劳伦斯·萨默斯语)。

至于特殊主义,它在帮助美国赢得“冷战”的同时,也助长了华府的“权势傲慢”(The Arrogance of Power)以及脱离国际制度的单边主义倾向,并最终造成了保罗·肯尼迪所言的“帝国式过度扩张”。由于深信“美国第一”的地位在相当长时间内都不会被颠覆,华盛顿在巴尔干、阿富汗和中东问题上行事极为“任性”,完全背离了凯南在陈述特殊主义目标时所强调的节制、集中原则。不计成本、不分轩轾地扩张安全义务,给国力带来巨大损耗,最终迫使奥巴马在其两个任期内大范围地收缩全球布局,以减轻战略负担。

但战略收缩并未改变华盛顿热衷于“积聚和维持权势冗余”的总体方针。这种方针的主要表现之一便是拒绝任何形式的国际权势共享,宁可用遏制和敌意来“恭迎”潜在的挑战者。华盛顿对中国推进双边关系升级诉求的回应,便是一个明证。美国迄今不愿以中美双边协调作为重构亚太地区秩序的基础。美国领导人尤其担忧,回应“新型大国关系”将使美国不得不承认中国利益的外延,从而影响到本身的行动自由。

但“权势傲慢”同样导致了一项副产品,那便是把权势带来的影响力视为权势本身,并对此高度敏感。“一带一路”倡议和亚投行项目在华盛顿引起的紧张便是如此:尽管美国在事实上控制着作为世界经济通道的海洋公域,在地区层面也维持着独一无二的介入能力和影响力,但它还是担心中国的新计划会动摇美国的国际承诺的可信度,担心友好国家的信任将不复存在,担心其他挑战者可能日益蔑视美国的回应力度。可以断言,华府近年来的恐慌情绪,很大程度上是混淆了美国的总体力量及其可信度与它能够应用于某一具体场合的力量及其可信度,从而放大了中国崛起的负面冲击。而伴随着中国日益增加资本和影响力输出的尝试,美国的不安全感和权势焦虑正在日益加剧,这也是诸多智库和前官员接连提出应就对华政策做“再反思”的诱因。

严格来说,所谓“再反思”依旧带有浓厚的普世主义色彩。美国所反思的并非是对华政策的根本出发点,而是“以经济互利带动政治变化”的接触政策为何无法奏效。外交关系协会(CFR)今年4月发布的特别报告《修正美国对华大战略》正是这种线性反思的产物,它简单地认定:既然以柔性的外部政策无法促使中国发生“美国化”转变,那么就应当诉诸“大棒”,以军事、政治和经济的全方位降温“警告”中国。但報告显然无法回答,假如遏制依然无法达成所欲的效果,甚至把中美两国推到了全面冲突的边缘,则美国获得的机会收益是否必然超过当前?

对即将届满的奥巴马政府而言,过去6年的对华政策成果可谓丰硕:在双边经贸大发展的同时,美国大体实现了使中国在全球安全和经济事务方面发挥积极角色的目标,并且成功地避免了结构性的安全冲突。但中美战略猜忌的核心部分,恰恰不在全球,而在亚太局部,且无法为全球层面的对话所消解。而美国不仅对中国地区政策的终极目标缺乏把握,对本身的义务限度也存在疑问。

中国周边诸多国家在现实利益以及历史关系上与美国勾连甚深,在应对安全问题时几乎没有脱离美国单独行动的先例,以至于它们既不可能在未经美国首肯的情况下自行其是,也不可能主动脱离美国而投入由中国缔造的体制。但这种国际义务的延伸,恰恰使美国的安全政策在灵活性上受到了制约。当美国因为盟国的关系而陷于一场与直接利益未必相关的冲突(如南海争端)时,利害学说会倾向于置身事外,但威望和承诺的羁绊往往会导向相反的结果。对一个抱有“权势傲慢”心理的国家来说,如果不能在危急时刻对盟国施以援手,其国际义务的可信度和确实性就会遭到怀疑。这种情况甚至还给予了盟国对美国实施战略绑架的可能,放大了冲突的风险。

那么,如果缩减不必要的安保承诺,给予盟国以更大自主权吗?这又回到了美国霸权在重点区域的存在方式问题。过去60多年里,为确保绝对优势和战略主导权,美国在西欧、中东尤其是西太平洋的政治-经济存在始终是以双边同盟作为主要形式的,这不仅束缚了日本、韩国、菲律宾等国在地区事务方面的主动性,也使这些国家在离开美国的情况下往往无所适从。盟友对美国的战略捆绑,部分也是因为它们除美国外再没有其他外力可依靠。而要实施“战略脱钩”、同时继续维持美国的影响力,就必须鼓励更多多边进程的出现,但美国显然认定中国的体量过于巨大,以至于不可能被吸纳进这种多边进程,故需要继续试探中国的心理底线。

在即将到来的美国竞选季,“中国威胁”属于煽动性较大、但迫切程度不足的议题。与之相比,乌克兰残局、中东危机甚至朝鲜核问题都具有更大的即时影响。故而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中美关系仍将维持大体平稳、同时间歇性出现紧张的状态。可以想见,两国爆发热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贸易战和舆论战将成为试探的常见形式,军事力量则主要用于佐证和示威。但倘若美国依旧倾向于维持其普世主义倾向和“权势迷恋”,则“中国威胁”仍将成为华盛顿驱之不散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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