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贵子”陈九霖的央企沉浮

2015-09-10 07:22谭保罗
南风窗 2015年14期
关键词:航油英语

谭保罗

他曾在世界500强的央企做到副总裁,外媒称他是世界级的“航油大王”,他曾位居新加坡上市公司第一高薪CEO。但45岁正值壮年之时,他却沦为了阶下囚,屈身于新加坡潮湿而压抑的樟宜监狱,与妻、子铁窗相隔1035天。

作为一个农家子弟,他在央企这种权力和资本高度重合,而高干子弟如过江之鲫的地方,走到了普通人可以企及的巅峰,但随后跌至谷底。朋友认为,他是被舍弃的过河之卒。在监狱中,他写就了一本畅销书《地狱归来》。

复出之后,他得到了组织上“未有私利”的公允评价,并在另一家世界500强央企担任局级副总。但他最后选择离开体制,组建了一家管理数百亿规模基金的约瑟投资公司。

在朋友圈和微博,各种励志故事总是充满夸张的正能量,但它们时常夹带“私货”或隐去重要背景,误导着那些低头刷屏,却憧憬逆袭的年轻人。和这些温情的鸡汤式励志童话相比,陈九霖的故事更加冰冷,甚至残酷,却充满了现实价值。

2015年6月初,中国900多万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即将参加高考。在这个特殊时点,《南风窗》记者在深圳见到了曾经的“胜出者”陈九霖。

1961年,陈九霖出生在湖北黄冈市浠水县农村,这个县还“出产”了另外一位名人闻一多。陈九霖的父亲是当地一名公社书记,母亲是乡村教师。这种背景既给了他要做“人上人”的动力,也保证了他得到相对良好的教育和人情练达的启蒙。

父母先后生育6个孩子,只有陈九霖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长大成人。陈九霖曾有一个哥哥,幼年在屋前池塘溺亡,失子之痛让母亲辞工回家专职照顾孩子们。因为母亲辞职,加之“文革”爆发,父亲失去公职并屡遭批斗,家里一度举债度日。

陈九霖受过九年制教育即回家务农。后来,由于算术好,脑子灵,他在乡里的农村信用社谋到一份差事,其后,又因为自学英语成才而被当地高中挖去做过英语代课老师。

1982年高考那年,陈九霖已21岁。此前,为体谅父母,他决定参军,吃公家饭。他顺利通过了南海舰队的体检和政审,但母亲却因当时的南疆局势而担心儿子的安危,哭成了一个泪人。考虑到母亲曾经的失子之痛,陈九霖放弃了参军,决定报考大学。

在母亲建议下,陈九霖进入了当地有名的黄州中学高三“英语加强班”当插班生,恶补10个月。

高考成绩出来后,陈九霖的父亲接受了“军校”洛阳外国语学院的录取建议。招生老师吃惊于这位农村青年英文的流利,“投其所好”地列举了学校两大“优势”:一是每月补贴20元,省一点,可以给父母寄钱;二是家门口可以挂上“军属光荣”的牌匾,曾被批斗的父亲会脸上有光。

但陈九霖却报考了北大,母亲支持陈九霖的决定。北大当年在湖北外语专业总共招收17人,德语和英语各1人,而由于当时特殊的边疆环境,越南语大热,招15人,保险起见,陈九霖报考了越南语。

跳跃“农门”,英语帮了大忙。在“文革”刚结束的80年代初,100分的英语满分,不少考生只能考出个位数,二三十分已是高分。陈九霖考了82分。陈九霖对《南风窗》记者说,英语算自己人生的一个“捷径”。

英语好,得益于他求学阶段的第一个贵人—一名叫周晓鹏的初中英文教师。周当时被打成右派,“发配”到陈九霖老家的浠水县竹瓦镇宝龙中学。“个子高,爱打篮球,我也打,因此,我也喜欢上了英语。” 有次陈九霖和母亲吵架,还卷着铺盖到学校去跟周一块儿住。高考时,陈九霖锁定外语专业也受到了周的影响。

“中航油事件”复出后,陈九霖在北大一场演讲的主题,被媒体归纳为《我靠英语成为世界500强老总》。听起来像英语培训机构的腔调,但对陈九霖而言,这并不是小题大做。

1980年代,中国掀起了学英语的高潮,北大学生每天都会捧着单词本,嘴里念念有词,而陈九霖却可以干更重要的事。因为英文好,他在假期给北大厉以宁教授当助教,借机请教经管知识。同时,他还在课余给北大历史系教授的孩子教英语,5块钱1小时,报酬超过普通北京市民。

参加工作之后,陈九霖报考了中国政法大学的国际私法硕士,别人英语只考二三十分,他考了90多分。考试通关只是牛刀小试,英语为陈九霖更大的飞跃埋下了伏笔。

1987年,完成了“五年制”的越南语专业学习后,陈九霖踌躇满志。尽管等待他们的重要岗位在数量上已无法和几年前相比,但这批毕业生并没有错过好时候。有抱负者路有3条:一是给领导当秘书,二是进入团中央这样的要害部门,三是“给领导做女婿”。

今天来看,通过前两条路走上领导岗位的北大毕业生不胜枚举。沦为阶下囚的也大有人在,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中国证监会前副主席王益,其北大毕业后曾担任中顾委副主任薄一波的秘书。至于第三条,找到这条“捷径”的北大毕业生主动选择了生活在镁光灯之外。

出身普通人家,关系简单,这是领导选秘书的重要标准,有着鸿鹄之志的陈九霖曾考虑过第一条路。最后,他3条路都没有走,但赶上了国企改革大潮。

陈九霖进入了国家民航局,职责是为外国专家做翻译。民航局是个政企合一的机构,1987年,国家开始对民航业进行体制改革,陈九霖因此进入改制后的中央国企。1990年,民航在接管军队供油部门的基础上组建了中国航空油料总公司(下称中航油总公司),1993年,总公司在新加坡成立了海外公司(下称中国航油),陈九霖的传奇就发生在这里。

1996年,总公司要内部推选新任中国航油总经理,派驻新加坡。党委会每位委员都推选了自己中意的人选,不少候选人“背景”深厚,讨论出现了僵局。候选人中,没有陈九霖。

中航油总公司副总经理胡有清打破了僵局,他指出,候选人太多,但事先又没有明确标准,才导致了“选择难”。因此,要先定标准,再谈人选。

胡随即推出了3个标准:一是必须英语好,能直接和外商谈大事;二是新加坡为“法治国家”,须懂法律;三是要在公司做出过成绩,能独当一面。当胡托出3个标准时,在场者几乎无人反对。大家唯一的质疑是:标准有点高,候选人中恐无人符合。

胡立即推荐了不在候选之列的陈九霖。事后看来,3个标准几乎为陈九霖量身定做。陈九霖对《南风窗》记者回忆这个场景说,“胡总是我的贵人”。

英文一流自不必说,在1994年至1996年,陈九霖用业余时间获得了中国政法大学的国际私法硕士学位,中航油总公司很多涉外合同由他起草。更重要的是,他“成绩”过硬。

陈九霖担任中航油合资办副主任期间,正值1990年代初,由于特殊的政治原因,中国引进外资的难度很大。而陈九霖和同事每天忙得连轴转,自己印招商手册,广州、香港和国外到处跑,竭尽全力和外商接触。彼时,他是航油系统最拼命的“小官儿”。

1993年,终于谈下一个大项目—华南蓝天航油有限公司—这家公司目前经营着中国华南包括白云机场在内的15个机场的航空煤油的供应业务,合资方是英国上市公司富地石油和英资石油巨头BP。千辛万苦地和外资谈好了,但项目却因不符合国家政策而于1994年被否定。当时,中国引进外资的方向是基建,对外资进入“服务类”项目严格限制。这个项目在向国务院申报时,阴差阳错报成了“服务类”,被国务院领导当场否定。

因被“当场否定”,总公司内部已打算彻底放弃,但“小官儿”陈九霖却试图挽回。他认为,项目涉及输油管道、码头、油库的建设,投资方向是基建。此外,如果仅因申报的“技术性失误”告吹,既失信于人,也对不起同事的努力。

陈九霖找到了中航油总公司主要领导,在听取他的想法后,领导让陈九霖连夜写就一份新报告,以领导个人名义直接呈报国务院。但陈九霖建议先写给民航总局,再由民航总局呈报,领导未听,结果报告上呈后,果然似石沉大海。

几个月后,在陈九霖再次建议下,领导终于同意以中航油总公司名义先写给民航总局,再请总局将报告转呈国务院。陈九霖回忆,他亲自将新报告送达当时的民航总局局长蒋祝平后,蒋未改一字,仅在报告中加了一字—“请”。不久后,项目通过。

赴任新加坡之前,陈九霖和合资办还谈下了和壳牌、天津港的合资项目天津国际石油储运公司,以及和埃克森美孚合资的香港航煤供应财团等诸多项目。这些项目全是当时航油系统投资最大、最国际化的项目,陈九霖是促成这些项目的“马前卒”。

《南风窗》记者问陈九霖:当个小主任为何如此卖力?他说,国企改革,这么多人要吃饭,打前锋的不能不拼命!

1997年,陈九霖履新新加坡,之后的故事,广为人知。在执掌中国航油7年的时间内,公司净资产由17.6万美元增至1.5亿美元,增幅852倍,市值超过11亿美元,是原始投资的5022倍。公司发展过程被编为新国大的商学院案例,世界经济论坛将他评为“亚洲新领袖”。在《联合早报》上,他的专栏文章时常对国际能源和资本市场指点江山。

从农家子弟到“投资大亨”,励志价值藏于微处。陈九霖的成功并非突然玉带加身,除了先天的智力因素之外,更在于他后天性格的养成,这方面他深受母亲影响。他在《地狱归来》一书中透露,和其他农村妇女不同,母亲从不体罚孩子,而只是摆事实和讲道理。

在教育专家看来,陈母这种教育方式下培养的孩子,往往能够更积极和建设性地看问题,知道换位思考、妥协以及利益最大化。在陈九霖的奋斗过程中,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在不容易做事的国企体制中,他如鱼得水。但他也有弱点。

在亏损事件之前,中国航油一度超过九成员工是外籍,这让那些员工非富即贵的中资驻港、驻新企业相形见绌。陈九霖将自己定位于一位世界级的CEO,不同肤色的人才从各大国际金融、能源机构慕名投奔,其中有两名交易员:澳大利亚人纪瑞德和英国人卡尔玛。

2004年,纪瑞德和卡尔玛从事油品期权交易发生巨亏,引发了这桩让陈九霖身陷囹圄的金融事件。事后,有媒体抱怨陈九霖过分信任老外,而两位交易员早就被别人炒过鱿鱼。

最初的亏损发生后,陈九霖四处筹资,以期推迟期权行权时间,从而减少亏损。但国内的支持迟迟不到位,陈九霖甚至在中航油总公司会议上放声大哭。最后,他的挽救方案被否,亏损累计扩大到5.5亿美元。2006年,新加坡当地法院以涉嫌内幕交易、没有向交易所披露亏损等6项罪名,判处陈九霖坐牢四年零三个月。

但判决受到了各方质疑。法学权威江平教授认为,陈九霖没有检方所描述的“恶意扰乱新加坡金融秩序”的故意,同时,当年出售股票挽救亏损是法人行为,并非个人行为。因此,由陈九霖个人承担刑事责任是 “武断”。而一份国资委致新加坡当地法院的文件也指出,陈九霖的所谓“触犯法律的行为”是为了维护中国航油全体股东的利益。

吃上官司后,陈九霖曾让以前的秘书找一份自己曾发表的文章,可秘书硬是不接电话,短信也不回。他以为对方手机故障,就打给另一个同事,叫他把手机拿给秘书接听,谁知秘书扭头就跑。

陈九霖对自身才华与业绩有时表现出过分自信,难免得罪人。比如,国有银行空说支持企业“走出去”,但内部审批程序僵化,陈九霖不高兴,他在公开场合说:“中国航油不要你的贷款,我有的是外国银行支持。”在收购新加坡石油公司(SPC)时,中国航油曾遭遇其他国企的掣肘,导致直接收购告吹,只得以高价从印尼商人手中间接买入。他在媒体上抱怨:国企出海,为何互相拆台?

不过,这位公社书记的儿子也是社交高手,不论是起是落,他一直在谨小慎微地经营自己的关系网,而且做得相当成功。回归后,人脉没有抛弃他,组织也继续看重他,后者还给出了让他颇感欣慰的评价:在“中航油事件”上,陈九霖“未有私利”,他“为中国航油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出狱后不久,组织即安排他担任了另一家央企葛洲坝集团旗下国际工程公司的局级副总。

告别体制后,他组建的约瑟投资已投资了国内外30多家企业,其收购的几家海外上市公司潜在价值已超500亿美元,旗下已有数家国内公司挂上新三板,年内还将有5~7家旗下企业登陆资本市场。

33年前,陈九霖去北京上学那天,全村人放着鞭炮,踏着烂泥巴把他从老陈家一直送到村口。后来,他把一条水泥马路从村口一直修到了老陈家。中国航油亏损案发后不久,有关部门对这条马路查了很久,但没查出问题。“用稿费修的,钱直接从出版社的账户打过去,没有任何腐败。”

出狱后,陈九霖改为了现在的名字,原来叫“陈久霖”。现在的陈九霖爱研究《周易》,也热爱写作与健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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