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幻灭之时生命抉择之日

2015-09-10 07:22宋涵
幸福家庭 2015年10期
关键词:蝴蝶夫人杜十娘情爱

宋涵

许多年后,我想起高中语文课本里的杜十娘,她一样一样扔掉百宝箱里的“翠羽明珰、瑶簪宝珥、古玉紫金、夜明珠、祖母绿、猫儿眼……”,仍然觉得惊心动魄。

许多年后,我更理解了她对“公子李甲”的那一声冷笑,飞蛾扑火般的爱遇到一个软弱、背弃、做不了主的男人,执着的身心瞬间散架,万念俱灭、世界坍塌之时,也只能发出那一声冷笑,多说一句都是废话。

许多年后,尽管我理解了杜十娘的悲愤与痛苦,我还是想了一个问题:“她可不可以不死?”按照现代的积极心理学,生命如此可贵,她又拥有一辈子不愁吃穿的金银珠宝,遇到一个碌碌蠢才,何必为此而自杀呢?这也是西方人迷惑不解的问题。

我又想到了《蝴蝶夫人》里的日本孤女,她也是由爱情支撑生命,爱情幻灭了就自杀。她也被塑造为一个凄美的典型。

东方女性似乎有一种“与爱同生共死”的意象。

什么样的人最可能去付出飞蛾扑火般的爱?这需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极度匮乏也因此极度渴望爱和温暖;将“情义”置于生命最高价值。

杜十娘就是这样的人,自小沦落风尘,未曾被父母和家庭庇护过,见识过人间辛酸与逢场作戏;同时,她又是性情中人,对“真情”尤其看重,将“求得有心郎”视为生命中最高的追求。

人的价值观是有顺序的,天生的禀性和后天的生活环境决定了这些顺序。成长环境相似、先天禀性不同,也会有不同的选择。比如一些年少缺爱的人,虽然也渴望爱,但在艰难求生中更认同“弱肉强食”的规则,只求尽力变强大,获取更多权势,而不敢轻易敞开心胸去付出爱——这些人把情感的匮乏转化成了对外在力量的扩张,并由此获得安全感。与杜十娘相比,他们谨慎算计,不会把“情爱”抬升到生命中的核心地位,在挑选爱人和伴侣时,也会考虑一些现实和功利因素,因为这也是他们安全人生的一部分。杜十娘则完全相反,她把理想中的情爱与令人失望的现实全然隔开,她竭尽全力对抗现实,只为保护她最重视的爱情:她“久有从良之志”,苦心积攒“百宝箱”,“与李公子真情相好,见他手头愈短,心头愈热”。

杜十娘以为,有了这百宝箱,就有了在残酷世界的立身之本。她拿出私房钱给李公子凑赎身费,并满心向往起未来的婚姻生活。对杜十娘来说,如果现实是在泥中挣扎,爱情就是那云中之鹤,泥泞中越是肮脏,那白鹤就愈加自由动人,简直是支撑她美好生活(如果她的生活还有美好可言的话)的唯一亮点。

蝴蝶夫人也是这样,她与美国海军军官结婚时,恳切地唱道:“亲爱的,爱我吧,请不要让我悲伤。虽然我是个小姑娘,但我的心爱你发狂。在我的生活里,很少得到温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爱情成了她唯一的温暖来源,她爱丈夫“爱到发狂”,这种狂热的爱,除了年轻的正常激情,还有长期的情感渴求在空白后的瞬间爆发。

我们说,一个女人活得幸福的第一重保障,就是来自原生家庭充足的认可和爱——有了这个大后方,进可攻,退可守,哪怕爱得荒诞不经,也决不至于溃败涂地、身心俱灭。但是,从来没有这个大后方的女人就危险了。如果一个人本身的情感筹码不多,又把全部筹码压上去,这就是一场任性的豪赌,尽管这种行为可以算得上“至情至义”。

背水一战的人最可怕,他们为此调动的是全部的欲望、能量与热情,他们甚至从来不去想失败的可能性,或者,他们也并没有资本去想。那么,当失败到来,他们会感觉,整个世界都随着唯一的希望一起坍塌了。而且,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一个模式:“烈女子”偏偏最容易遇到“负心汉”。表面看起来这个模式十分奇怪,我们都忍不住为“烈女子”抱不平,可再仔细追究,这又是必然。一是因为极度渴求温暖的心态,使得这些女子一股脑投入到“爱情”当中,并没有耐心和时间为理性留出余地;二則是由于人性的反衬与对比。世间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都有胆怯、犹豫、骑墙的一面,两个普通男女,各怀点心计,反而有了制衡,相安无事,因此在普通生活中,危险的恰恰是那些为了情爱不顾一切的人。耀眼的太阳,在习惯灰色的眼球里,只会显得格外刺眼;掏心掏肺的人,就总会显出他人的薄情寡义。

一个对情义极其纯粹的人,尽管他/她是我们习惯歌颂的对象,却也给另一个纯粹度难以与之匹配的对象带来极大的压力——他/她的纯粹总是显得对方猥琐阴暗。

金庸说的“慧极必伤,强极则辱,情深不寿”,也是这个道理。真正的情深义重,并没有几个人能匹配得起、承担得起。

(摘自《不可慢待的孤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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