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的建筑

2015-09-10 04:14乔治·桑塔耶纳
中国国家旅游 2015年1期
关键词:英国建筑

乔治·桑塔耶纳

鸟巢是最早的建筑物。我琢磨着早在人类直立行走、不再靠尾巴在林间飞来荡去之前,鸟雀便开始筑巢了。人的巢是个介乎地洞和棚架之间的藏身之所;等到人类开始捕猎野兽和编织草垫,这个容身之处便摇身一变,成了棚屋、茅舍或帐篷。从帐篷我们可以想象大篷车——人类最早的住处之一——是怎样发展而来的,从大篷车又可猜想到船只是怎样发展而来的:帐篷、大篷车、船只(英国人司空见惯之物)从某种意义上说比房屋更具人性;它们是自由人的遮风避雨处。有些人生来志存高远,喜欢走南闯北;他们想象力丰富,对别处之物梦魂萦绕,即使饥馑和危险不逼他们上路,远方本身也是一大诱惑。的确,如若不是想象将一处更安全、更葱茏的天堂呈现在他们眼前,穷饥馑和危险二者之力恐怕也难以诱使他们四海漂泊。风餐露宿在变化多端的气候下,这些人觉得需要我们称之为衣服的便于携带的蔽体之物,然后他们又在离皮肤稍远之处裹上了第二层外皮,这层外皮一样便于携带,谓之帐篷、大篷车或船只。人类最初的家除了在心灵深处外,没有别的根基,大篷车、船只或帐篷只要在某个风景宜人的山谷或奔流不息的河边,择一处停靠便成了住家。

现在我才对这一矛盾蓦然有所了悟,即发明“家”这个字眼的英国人为何能成为如此声名远播的旅游者和殖民者,能够四海为家,旅居异地而乐不思蜀。家从本质上而言是便于携带的,它不像坟墓、水井和祭坛,没有什么地基,它跟身体本身一样,是活人的外皮。正如身体的意义远大于衣物,还决定衣物的形状,同样,内在精神的意义远大于其寓居之所,不管他居于何处,都能使其居所像壳一样在他周围成形,日益坚硬。环绕着他的床、橱子和壁炉角,便可建起一个家;只要他住得习惯,从哈得逊湾到马六甲,世界各地随便这样一个巢,便可成为家。至少,当内在精神受内心的驱使,在那儿组成了一个家庭,巢也就成了家;因为家是一个巢,里面若没有可孵的蛋,家便怎么都不完整。

就英国特性而言,在我看来,似乎以上讲到的便是英国建筑的真正系谱。从严格意义上说,世界上并没有英国建筑,只有在英国改头换面和本土化了的外国建筑。可它们本土化得多么彻底,多么令人叹服!即使在抽象设计方面,它似乎没有变化,但它的内在气氛却焕然一新,原先古典的、悲剧色彩浓厚的庞然大物完完全全转变成了别样的东西,新的表现方式,新的尺度,部分与部分之间新的从属关系,似乎它的里面有了新的血液循环!它被改造得有如常青藤一般,绕着内在精神或弯或曲,牵牵蔓蔓。一切都变得有了家居气氛,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家。与它在异邦的更高贵气派的建筑特色有着天壤之别。在异邦,建筑本质上是用于军事、宗教或民用目的;也许最初的建筑仅是对躺在地上的巨石稍加改型或重组,也许其根基深不可测。它的中心不是活人,而是具有强大魔力的地方,或具有公共用途的所在。它渐渐将墓室、壁炉和祭坛这三块平板物变得豪华壮观,高大雄伟。部落酋长或国王聚敛的宝藏需要屋顶和墙壁保护;埋葬死者的土堆砌上了块块石头;人们供奉的神祇左右两侧竖起了立柱,使得他传达真正神谕和施展神奇魔力之地庄严肃穆。这个神祇自己就是一根柱子,极少化成人形,而且会奇怪地取个动物名字;随着他日益庞大,他的面目便有了形状有了色彩,他那神圣的头颅上方要有拱顶,这必须耗费更大的工夫和匠心自要想走近他,必须穿过塔门、庭院、前廊、中殿,最后才能到达如坟墓般阴森幽暗的至圣所。同样,防御工事变成了城堡,审判台变成了宫殿。至于个人,要是没在寺庙大门口或公共阶梯底下寻得一个过夜之处,就是在王宫一排排的房间中找到了休想之所,或在防御工事的庇荫下建造了自己的小屋,在里面生儿育女。

这类建筑带有悲剧特色,它支配而非表达人的灵魂,体现的是远比任何个人更古老、更持久的稳固和力量。它犹如一位残酷的神祇,犹如死亡、战争和劳苦,直面每一代人,在它森然可怖的阴影下,人生浑浑噩噩却郁郁寡欢地一晃而逝。当然,寺庙的侍僧和宫殿的小听差常在最神圣的场所跑上跑下,嬉笑玩耍,在后来的诗人、恋人或痛失亲人者的眼里,这些建筑或许明亮而亲切,但从它们最本质的功用来看,这些纪念性建筑引人注目、庄重静穆、气势威仪;它们如同悲剧,是恐怖和悔恨的源泉;它们是祷告、狂欢和沉思的理想之地。其他时候,它们就成了盛大聚会、游行和激动人心的庆祝活动的场所,但通常是场面盛大的活动,譬如宫廷舞会,人们可以将微渺的自己随便隐于一个角落,不必抛头露面,就可观看并感受整个活动。即便最平易近人的古典建筑都有这类公共特征。譬如剧院和马戏团,不躬背缩腰跻身于中,以感受富有感染力的情绪,听到公众的评判。甚至在公共喷泉边,女佣和送水童等着轮到他们,可那水却老是在远远高过人头顶的地方喷洒着;好像海神和那些海豚只是在吐水自娱,凉爽自己被太阳晒热的青铜色四肢,根本不在乎他们能否淋得到过路行人,能否湿润他们干渴的喉咙。

这些形式和习性全都是非英国的,但在英国却处处可见它们的残迹,这不独是因为英国的精雅艺术源自异国,而且是因为这同一悲剧主题,无论如何乔装改扮,都必定会在各地显露出来。坟墓、寺庙和堡垒是不可或缺之物,然而,惟有当它们的公共作用隐于幕后,并通过与内在精神的情感体验产生共鸣的联想和事件,使内在精神对它们发生兴趣时,这些建筑才算得上具有英国特色。它们越融入自然风光就越具英国特色。这些城堡和教堂初建时是诺曼式的,是统治与恐惧的表现,坚硬、粗糙、实用而陌生。而如今,城壕已是芳草萋萋,回廊残破不堪,无头圣人成了蔷薇攀爬的柱子,地势险要的城堡的城垛已毁,成为爬满青藤的舒适的楼宇;它的前面,衣着考究的年轻人在草坪上打槌球;小教堂藏身于墓地的美丽花园中,里面粉刷一新,体贴地安放了长凳,星期日被人们体面地光顾——似乎长凳比十字架更能使之神圣,鲜花比经文更适合于它;大树的底下围了一圈椅子,那是村里的老农傍晚休息的场所;树的枝干远远高过装放了修复的日晷的教堂尖顶,仿佛比教堂本身更典雅尊荣,更与人安全:它们似乎更像上帝无可争辩的象征和杰作。因而,一切废墟似乎都在英国获得了新生;而惟其这第二次生命,这建筑在坍塌的堡垒之上的小屋,才是英国的。

伟大的建筑带有悲剧色彩,并不是说在其建筑过程中,没有一定的幻想作用于上,没有对必要的结构强加的形式进行灵活应用;这些装饰性的槽边或主题的随意变奏或许可谓为喜剧建筑。这是建筑艺术顺应时尚的一面,它在同样的影响下,以同样的迅捷,同样的一致,随时尚变化而变化。但是,正如农人的时尚有时能够维持很长一段岁月,同样,某些装饰性主题,尽管随意,但由于惰怠的眼睛习见惯常之物,或设计者才思枯竭,有时也能历久犹存。最次的品位与最佳的品位都在装饰中陶然忘返,但动机却不尽相同,有的是不拘形式,有的却是炫示夸耀。这二者都令英国人嫌弃,他既厌恶俗丽、夸张和不必要的繁杂精细,又讨厌标新立异和游戏态度。他要的是四季咸宜的、舒适的灰色旧衣裳和舒适、可爱、朴实的房子,住在里面不觉得自己是傻瓜或财产的牺牲品。对于舶来建筑的喜剧姿态和悲剧结构,他都尽可能地加以调和,使之柔缓下来。譬如,意大利建筑的波浪,是多么轻柔、多么适意地撞击着这些绿草如茵的海岸!古典的轮廓线在真实性和稳固性方面皆具悲剧色彩,但它早已开始孜孜求变了。

在英国,就像在法国一样,允许建筑的每部分都拥有自己的屋顶和对称性的哥特式风格,立即让最"古典"的设计生动起来。意大利的尺度也随即变小,意大利的石制饰品、巴洛克艺术和雄伟壮观一并被抛弃一旁。意大利大师帕拉第奥的形式放在英国这块国土上是多么协调;窗户被扩大了,分成若干小窗,浮夸的三角墙被摒弃了,饰有雕花环的瓮被磨成了朴素的球形,壁柱被明智地改为嵌板,古典的细部被应用到朴实无华的哥特式构架上,使其拥有了山墙、烟囱和高高的屋顶,因而才出现了詹姆士一世和安妮女王时期的美丽家宅,并随后产生了如此雅致、如此明智的乔治王朝时期的楼房:红砖、大窗、精巧的线脚和石制装饰品。喜剧和悲剧色彩一道悄无声息地飞走了,惟留下家居特色。然而,在英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之一,英国似乎十分醉心于喜剧艺术,并将这一艺术彻底变成了自己的。家居品位同样将英国的哥特式艺术裁剪到了人的尺度;又高又阔的穹顶已无人问津,大门仍旧适中大小,安有飞檐,兴许还带有一个乡村式的敞廊;宽敞之处被分成若干小块,每一处都缀上了花饰图案;线条轻巧活泼,发明了扇形花格和石制花样垂饰;四方的墙壁全改成了玻璃,屋顶雕刻着各种图案,哥特式风格的奢华饰物和时尚头饰似乎快把其理性的构架活活闷死。整个英国仿佛一块铺着金线织物的田野;一间间房子如同镀金的轿子或丝制的帐篷;屋顶是一片方旗、小尖塔和风信鸡的森林;纹章(一种喜剧艺术)在每一件衣物和器皿上都有了立足之处。诗歌也变得既绚丽又繁复,然而友好亲切,充满粗俗的幽默,如同当时人民的才智。甚至散文都成了由隐喻和奇思异想构成的迷宫,每一个词都是经过精雕细琢的,每一个自尊的人都要事先机巧地兜几个圈子才会明确表态。正是这风行一时的喜剧造就了莎士比亚——一个在某些方面与现代英国人不尽相同的才华横溢的天才。他高踞在颇具异国特色的激情和活泼的浪潮之顶,可惜这股浪潮很快就偃息了。那一精神的残片似乎在美国人的举止中犹自可见,但多半都死在了清教主义之手;我想对这一损失我们也不必遗憾。如若清教主义没有取得胜利,英国现在会成什么样?只会沦为一个更粗兽的法国或带着伦敦腔的爱尔兰。清教的强硬态度为英国获取其外在的殊荣和伟大立下了汗马功劳;英国人需要它来使内在精神更坚强、更清醒,劝诫他做个令人敬重的人。至于喜剧艺术,在其他地方已经足够了,在东方和法国的学校,在绘画和油画中——即便在建筑中没有——所有年轻艺术家们都在尝试之。19 世纪末在伦敦风行一时的唯美主义试图游戏人生,为艺术而喜欢艺术,但事实上,里面充斥着有悖常理的说教:唯美主义者只是美学家罗斯金逃学在外的学生。他们认为品位高雅至关重要,而耻于考虑道德准则。当时的建筑自然不具有我所说的那种意义上的喜剧色彩,它并未任丰沛的想象信马由缰、自由驰骋:它充其量不过是铁轨似的哥特式艺术。但在英国,浓雾、青藤、绿油油的草地和幽深屏蔽的树林,甚至能使罗斯金伦理的废弃都变成可以容忍的了。

因为有了更好的建筑样式,而少了些任意妄为,我发现今日崭新的建筑正在恢复英国的魅力:小规模、糅合各国特色的繁杂细部、优雅且便利的布置、与绿色的大地和明亮的天空的完美结合,而这一切正是英国人所预见到的和有所准备的。在英国,家居式的建筑不折不扣地听从了哈姆雷特准岳父波洛涅斯的建议:

尽你的财力购置贵重的衣服,可是不要标新立异,必须富丽而不浮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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