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2015-10-21 03:33小昌
文学港 2015年9期
关键词:姑婆小姨电梯

小昌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小昌

他一进来就会把电视打开,她没有猜错。电视里播放什么节目,他似乎并不关心。只是要把电视打开,就像她一冲进来就开窗户,透透气似的。酒店总是这副样子,床头柜上有一只电话,电话旁边并排放着两只遥控器,其中一只早就拿在他手上,轮番地换着台。她去推窗,连窗也不能被完整地推开。脑袋是探不出那条缝隙的。风却滚滚而来,扑到她脸上。她闻到了森林的气息,也许还有汩汩而下的山泉水。这些日子,天总黑不透,视线越过那栋楼,就能望见姑婆山顶,黑魆魆的,像只巨兽的脑袋。她又在为明天担心了。有什么坏事情要发生似的。

最终他选定了一个台。不过仍把遥控器拿在手上。她没什么要干的,也坐了下来,和他一起看电视节目。有个外国女人正在亚马逊河流里划着小船,看上去神态自若。镜头贴着水面,水花四溅。

他说:“我想去出去走走。”

她说:“我也想出去走走。”

他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她有些不高兴,说:“你总是这样。”

“我要买盒健胃消食片,肚子有些胀,你在酒店里看电视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他没看她,仍旧看着电视。那个女人下了船,向丛林深处走去,所到之处,枝叶乱颤,有水珠从叶子上滑落下来,落在一只青蛙的脑袋上。

他没有起身,一只手在肚子上画圆。窗外传来警鸣声,她实在听不出到底是警车,还是消防车,抑或是救护车。“你听得出吗,救火还是救人?要不就是抓小偷?”她问。他没有回答她。有时她也不回答他,就像从没问过那句话。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脑袋,又摸她的头发。他说:“你最近总是紧张兮兮,你看,什么事也没发生,别胡思乱想了,我去去就来。吹吹冷风,对我有好处,我有点头脑发热。”

她抓住他的手,说:“去吧。”说完仍紧紧抓着。

他说:“别这样。”他把手抽开,转身向外走。庞大的身躯在电视前面走过。那个女人在河边系绳子,露个背影。镜头慢慢拉近,看上去有什么东西要靠近她。

门被轻轻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对电视里的那个女人有些好感,或者说,那个女人的四周充满危险,反而让她放松下来。

画面又切到水里,有几只鳄鱼浮过来。她知道还有个摄像师在周围,甚至还有更多的人。一切的暗示都是假的。她冲过去,把电视关上了。接下来站在窗边抽了支烟。

她想起一些事。这些事都跟他无关。她从没想起过这些事,就像从没发生过。也是夜里,也是一个人在房间。15瓦的灯泡从房梁上垂下来,她伸伸胳膊就可以摸到。小脑袋的影儿落在墙上变得巨大,偶尔动一下。她在埋头玩俄罗斯方块,还是小姨买给她的。现在想来,她们之间总有些奇怪的东西存在。俩人在一起,也没多少话说,可总能从早呆到晚。她玩着俄罗斯方块,突然厌倦了,也许从那时候开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前一秒还兴冲冲地,后一秒就变得厌倦。她一个人面对着空房间,前面有只黑色的大水缸,回头看墙壁上有颗大大的脑袋在动。她从房间里冲出去,一团黑,一只白山羊在榆树下面叫了一声。跨过门槛,她猜到妈妈在那里。那家的狗在吠,即使知道它被坚硬的锁链拴着脖子,她仍不放心,贴着墙一点点抹过去。狗叫得更凶了,她反倒放松下来,还冲着狗吐了下舌头。猛地推开堂屋的门,又掀开东屋的棉布帘子。男人坐在凳子上抽烟,妈妈缩在旁边的沙发里。他们好像在为一件事争执。她有些火,把脚边的盆子用力踢了一脚,狗也跟着叫了两声。她拉妈妈回家,妈妈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硬是不肯走。她就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他们聊天。过了很久很久,她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大床上。

床头柜上那只电话响了。

她还是吓了一跳,谁会打这个电话呢。不会是他出了什么事吧,可他不知道酒店的电话呀。她接起来,电话里人声传过来。问她是不是把身份证落在柜台了。接下来说了身份证上的名字。是他的身份证。她匆匆出了房间,进了电梯。电梯里有个男的,瘦高,戴着眼镜,一直看她。眼镜上闪着两片贼亮的光。她扭过头去,那人似乎仍在盯着她看。电梯缓缓而下,终于到了一楼。她冲出电梯直奔柜台。拿了身份证,连谢谢也懒得说,又朝电梯方向跑。电梯门又开了,那个男人仍在电梯里,梗着脖子,后背贴在电梯壁上,像是一直等她,也许还对她微微笑了一下。她慌忙背过身,摁了一个数字。电梯呜呜地响,很吃力的样子。她感觉有人在拍她的肩膀,猛地回头,见那男人正在玩手机,没把她当回事。电梯停了,敞开了门,她冲出来,直奔自己的房间。她用余光向后看了一眼,那个男人也走了出来,朝她奔跑的方向缓慢地走。

她把门反锁上。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想问问他到底去了哪,怎么还不来。手机铃声瞬间响彻整个房间。他没带手机。

她瘫坐在床上,又把电视打开。电视里传出鸟叫声,那个女人正在一株大树下搭帐篷。她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换来换去,最终选定个购物频道。一男一女在激烈地说话,正推销一个电煎锅。男的把几条鱼放在电煎锅里,随着滋啦一声,镜头就落在几只小鱼身上。

他的手机铃声又突然响起来。

她还没找见手机,响声就住了,被卡住了似的。她想看看是谁来的电话。风把窗帘吹得张扬起来,像一面旗。她又去关窗。

后来在枕头底下找到了那只手机。她有些累了,半躺在床上,翻他的手机。

是一个陌生号码。也许是骚扰电话。她接着翻他的手机,发现一行紧跟着一行的短消息。都是她发给他的,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她,可偏偏是她发的。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她有些讨厌自己了,把那只手机扔在另外一张床上。门好像有什么响动,她开始注意那扇门。她站起来走过去,踩着猫步,不发出一点声音。顺着猫眼向外看,空荡荡的过道里没有一个人。她做了个深呼吸,也许自己太紧张了。她总是这样。

她钻进被子里,看购物节目。被子白得近乎发蓝。她打开台灯,才最终放下心来。电视画面里又换了一对男女,开始推销泡脚的藏药。她把声音放大。她把脑袋歪下去,斜斜地看电视。画面里的女孩有点像一个人。

后来就想起那个叫净的女孩,像找到了一根线头,从线团里被扯出来。

某一天,净突然出现了,穿着吊带连衣裙,咖啡色的,在她们村巷里来回走。村里的小女孩从没穿过那种颜色。她说一口普通话,也过来和她们跳房子,在一株大槐树下面。她也在其中,很快和净好上了。净让她看照片,照片上的净站在轮船上,后背贴着船舷,戴一顶太阳帽,头顶上方还有几只海鸥,她想应该是海鸥。她在梦里也登上过那艘轮船,贴着船舷走,天蓝得像个无底洞。净的手臂像葱一样白,还戴着一只手镯子,镯子上镶着几颗水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她把净的手镯子戴在自己手上试试看。后来镯子不见了,没人知道是她偷偷藏了起来。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没戴过那只手镯,也再没见过净。电视里唾沫横飞的女孩就像是净,也穿着咖啡色的吊带裙。

他的手机叮铃铃又响了。她忙去接,是他妈妈来的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站在窗边接起了电话,她喊妈妈,声音极小。她不太喜欢跟这个老女人说话,接这个电话,实在有些迫不得已。接起来,似乎已经后悔了。

“他去哪儿了?”

“他出去了,不知道去哪了?”

“你还好吧。”

“我一切都好,您身体也好吧。”

“好。我有些话要对你们说,最好他也在,等他回来了,让他给我回电话。”

“能先跟我说嘛?”

“算了,还是等他来了再说吧。”

她挂了电话,想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呢。她向远处看,姑婆山旁边还有座小山,乍一看跟姑婆山混在一起。两个山峰之间有一道模糊的灰蓝。那一刻,她想了想,要是他就这么一走了之,她会怎样。拖着那只牛皮箱,从酒店里出去,打个的士再上火车,和更多的陌生人坐在一起。或许她还可以去更远的远方,像电视里的那个女人,在亚马孙河流里划船,随便某条河都可以。一手一只浆,一前一后划下去。她试着用烟头烫自己的手背。有些人总是喜欢这么干。小姨的手背上就有很多烟头烧过的痕迹。小姨比她大几岁,没上过一天学,看上去总是在忍气吞声。有天小姨对她说,我恨你们,恨这个世界。她拿起电话,准备给远方的小姨打电话,随便说上几句话。电话接通了,她把电视的声音迅速调小。

一个慵懒的女声问谁呀。

她想,这一声从遥远的村子里传来。小姨的儿子睡着了,男人还没回来,电视的画面闪着。窗户外面应该有风,那个地方一到冬天风就吹得没完没了,院子里晾衣的铁丝跟着呜呜乱叫。

“小姨,是我,你睡了吗?”

“睡不着,看电视呢?”

“我也睡不着,好久没和你说话了,想跟你聊聊。”

小姨笑起来,她似乎觉察到她肩膀的颤动。

她问:“你有想过,过另外一种生活吗?”

“你怎么了,怎么想起问这个,你在哪?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我在酒店里,一切都很好,只是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什么了?”

“比如我外公没有娶了你妈,你们仍旧在老地方呆着,会比现在好吗?”

“我可能会出去打工,在大超市里当营业员。”

“为什么要当营业员呢,没想过会成为其他的什么人,比如说不结婚也不生孩子,一个人想怎样就怎样。”

“像你一样?”

“也不是像我。当然也可以像我。”

“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认识他们,也不会认识你,就不会有这个儿子,想一想,我还挺害怕的。“

“那你会认识其他人,更多的人,也许比我们对你更好,这样不是很好。”

“那样的话,可能就不会得上这种皮肤病。”

“现在怎么样?”

“冬天没什么事,一到麦黄的时候,我就浑身痒,有点生不如死。你在外面消息灵通,打听一下有什么特效药吗?”

“好的。我外公还好吧?”

“头一阵子掉粪池里了,你也知道,他一个人住,夜里上厕所,不小心跌倒了,掉进了粪池。别提多臭了。我帮他洗澡,他一下子不认识我了,问我是谁。我说是你女儿呀,他说他女儿死了,我说是你继女,叫小萍。他才缓过劲来了。说原来是小萍呀。”

“小姨,多亏了有你。”

她想把电话挂了。

“那天他过生日,喝了二两小酒,又红光满面了,说多年前第一次见我,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女孩,我倒不记得了,他一直记着。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有点感动吧。我也不希望他感动,我就是想无愧于心,你说是吧。”

“过一阵子,我去看看他。”

“他老提起你,说你有出息,是个干大事的女子。”

“小姨,我先挂了,突然想起有件事还没做。”

她挂掉电话,使劲儿吐出一口气。她蹲坐在床上有点想哭。想起一个老头掉进粪池挣扎的慌张模样。她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大,一男一女又在推销成人纸尿裤。她换了个台,又换到纪录频道。那个女人开车去了大草原,正在救治一只受伤的长颈鹿。她第一次听到长颈鹿的叫声。它叫起来,整个胸腹都在用力,就像在呕。

她又去开窗。风缓了,飘进来。贴着她的皮肤。

她想喝点酒,一个人喝。就坐在窗边,还可以看到姑婆山顶。

他究竟去了哪?也是去喝酒了吗,或者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她没敢想下去。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后来她换了身衣服,很少穿,可她还是放进背包里了。黑丝袜,白色的低领小毛衣,配上玫红色小短裙。又戴上扎有蓝色蝴蝶结的发箍。她站在镜子面前,两只手托了托胸。她指着镜子里的人说:“你这个小婊子。”她想开门,又有些紧张,顺着猫眼向外看。楼道仍是空空荡荡,对面房间的门紧闭着。

她拉开了那扇门,走了出去。门应声关上,她看了那道门一眼。

她在电梯前耐心地等着。她想接下来该去哪呢。在大街上转一转,或者找个夜店发发疯。她向四周看了看,竟有些期待看见那个男人,瘦高,戴着眼镜,眼镜上闪着两片贼亮的光。

电梯门开了。高跟鞋踩在电梯地板上,发出几声脆响。她又故意跺了两脚,要为自己打气似的。

她从电梯里走出来,撇嘴吹了下额前的刘海。挺胸抬头,走成一条线,向柜台那边乜了一眼。她出了酒店的门。被绊了一下,来了个轻微的趔趄。发箍掉在地上。单膝跪下去捡起那只发箍。

她哪也不想去了。只好去买瓶酒。她记得左转十米就有个华荣小超市。

进了超市,她在玻璃门上瞥见了自己的样子。又径直向里走,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男人。瘦高,灰色外套,一个安静的大背影,正拿着酒瓶子端详。应该是那个男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那个方向走去。男人缓缓回头,嘴角上扬,对着她笑。像一直在那里等她。她有些头皮发麻,只好笑笑。那人说:“好巧,又碰上了。”

她说:“是的,好巧,我也想买瓶酒。”

那人说:“我也是,一个人睡不着,想喝点。”

酒种类很多,在货架上一瓶紧挨着一瓶。她一直在盯着酒,等他说完,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竟有些羞涩,这让她胆子大了点。向前凑了一小步,看看他手中拿了瓶什么酒。

俩人就那样紧紧挨着,竟没什么突兀。不过她很快退了一小步,找了另一款酒。

她说:“我还是喝这个。”

那人说:“那个也好,就是太烈。”

她说:“我喜欢烈酒。”

听上去像挑衅。说完有些得意,蓝色的蝴蝶结在额头上抖了抖。

俩人排队买单。她走在前面,中间有半米的虚空。她在掏钱的时候,那人涌上来,想要帮她买单。她有些窘,随他掏钱付账。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超市门口等着。那人走出来,满脸通红,看样子有些激动,像自言自语,嘴里说着:“没关系,就当我请你喝酒。”

“姑婆山顶是不是在下雪?”一出超市,她抬头望了一眼远方黑魆魆的山。

“也许吧。前年我在姑婆山顶露营,到了半夜,就下起雪来。也是这个时节。在那之前,我从没在山顶上看过雪。我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笑起来,好像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很可笑。

“那你很熟悉这里了,你知道哪有蹦迪的地方?”

“你想蹦迪?”

俩人在酒店门口停了下来。自动感应门刚刚打开又自行关上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

“没多远,从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第二个红绿灯向右转,走个一百米就有一个,很热闹。”

“你经常去吗?”

“我很少去,有个朋友喜欢那里,总把我一个人扔下。我只好一个人喝酒。”

自动感应门又开了,俩人进了酒店。柜台里的服务员向她们点头问好。俩人缓缓走下去,在电梯门前停下,等着电梯下行。

进了电梯,谁也没说话,听着机器呜呜响着。

那人问:“你一个人?”

她竟然点了点头。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生怕有个庞大的身躯站在面前。

楼道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头顶上的节能灯呆呆亮着。

“我住在926。”那人说。她没问他,这句话很突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住在哪个房间?”那人接着问。

“908。”

“让我送送你吧。”那人接着说。

“不用送。”

“要送的,我们算有缘。”

“真的不用送。”

“对我不放心,那好吧。”

“不是不放心。那好吧。”

那人仍旧过来送她。一直在她身后跟着,站在门口说再见。她把那人关在门外,又从猫眼里看了看她。那人竟知道她在猫眼看,又给她打了个招呼。在猫眼里,那人脑袋变得巨大,一只手张牙舞爪。她慌忙反锁了门,电话铃声猝然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他的手机在响。又是他妈妈打来的。她不得不接起来。

“怎么不接电话?”

“我出去了一下,买了点东西。”

“他还没回来吗?”

“是的,还没回来。”

“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想不会的,一个大男人能出什么事。”

“‘我想不会的’,这是什么话,你倒是很放心,我看你倒是希望发生点什么吧。”

“您要这么说下去,我就挂电话了。”

“你等等,他来了,让他给我打电话,多晚都要给我打,我会一直等着。”

她挂了电话,开始担心起他来。他会不会一个人去爬姑婆山了。这么一想,她倒有些想笑。想起那副胖嘟嘟的身躯就想笑,把酒瓶拧开,喝了一大口。火辣辣的,从咽喉处直烧到胃里。整个人激灵了一下。

她走到窗边,倚着墙,看姑婆山顶。想起那个男人说在姑婆山顶露营的事,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看雪。她又喝了一大口,就像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炸开了。她有些作呕。

她的手机响了。铃声是那首叫欢乐颂的曲子。她一手拿着酒,一手接听手机。

“小姨,你怎么还不睡?”说话声音有些抖。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放下电话,我老觉得不对头。”

“我真没什么事。就是有点孤独。”说完有点想哭,只好又喝了一小口。

“孤独个啥。他不在吗?”

“他出去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一走了之,小姨你知道一走了之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一走了之呢。最近在看个电视剧,叫啥我给忘了,有个男的说走就走了,后来才知道人家得了绝症,不想拖累那个女的。你知道那个男的去哪了吗,悬崖边儿,一个人在悬崖边看星星。正想往下跳的时候,女的出现了。我就知道他死不了。”

“他会不会也得了绝症,不想拖累我。”说完又喝了一小口。

“怎么会呢,别胡思乱想。我说的是电视剧,电视剧都是假的。你小姨夫也没回来呢,下午开着摩托车出去的,至今还没回来,我一点也不担心。”

“反倒盼着出点什么事,是不是?”

笑声从听筒里传过来,小姨总是憋着笑,一顿一顿地。

“不会出事的,我知道狗东西在哪里。不说了,说个别的事儿,我想说个梦给你听。昨晚梦见你妈了,她和我妈打起来了,互相揪头发,后来就滚在地上。我想上去拉,两只腿好像被绑住了,迈不开步子,急死了。你外公,就坐在一张椅子上看,还冲我笑。他无动于衷。你知道的,他总是这样,无动于衷。我捡起一块石头扔过去,没砸中,他还是那样笑。”

“后来呢。”

“后来我就醒了。过两天我给她们两个烧烧纸,坟头上再添点土。省得在下面闹事,你说是吧。”

她没说话,喝了一大口酒。一大团酒落了肚,她就有些醉醺醺了。两只耳朵嗡嗡响了一阵,脸也热起来。

“小姨,人活着就这么回事。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不是酒店的窗户推不开,我就纵身跳下去了。现在我知道酒店的窗户为什么只能推开一条缝了。”

“乖乖,你不要吓我。”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有些想吐。

“开个玩笑了。小姨。我给你说个事儿,刚才碰到个男的,瘦高,戴着眼镜,那人对我有意思,也在这家酒店里住,估计是个做生意的,对这个地方很熟。我住908,那人住926,一步之遥。知道吗,小姨,一步之遥。我猜那人一直在等我,或者已经来到我房间门口了。我要不要开门?要不要过去?”

“你个傻孩子,是不是喝了酒,感觉你喝醉了,说话都开始哆嗦了。快去睡觉吧,不要再乱跑了,让他看见了,说不清楚。”

“小姨,我要挂电话了。挂了电话,你千万别打过来。我挂了电话就关机。小姨,我爱你。”

她挂了电话,就把手机关了。整个人放松下来。想了一下小姨说过的梦,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真是好玩极了。她跳起舞来,微闭着眼。跳了一阵,停下来,在镜子面前看自己,接着涂口红,一点点涂,涂得鲜艳欲滴,像个吸血鬼。她踩着猫步,去开门,开门之前顺着猫眼看了一眼,没有人。她拉开了门,走出去,样子有些雄赳赳气昂昂。

她找926房间。没有找到926房间,她又找了一遍,仍没有926房间。走到922门前,楼道就到了尽头。难道听错了,她折回来,在楼道里晃悠。头顶上的节能灯傻傻亮着,竟有些肃杀。她很不甘心,走到916房间门前,停下来。她站定了,甚至想去敲门。右手伸出来,手指细长,手掌惨白。她在916房间门前,端详着自己的手掌。那条生命线被某条奇怪的纹路拦腰斩断了。

有脚步声从楼道那头走过来。她忙折身,朝自己房间走去。有个女服务员从那头向这边走过来。服务员冲她微笑示意,说:“这么晚还没睡。”这一声听上去有些悠长,甚至有了回音。她说:“睡不着,随便走走。”服务员走过去了。她打开自己908房间的门。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反锁门。只是随手一关,就走了进去。把自己摔在床上,盖上被子,蜷缩成胎儿的姿势。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将所有灯啪啪地关掉。她在关灯之前,早就把眼闭上了,没有感受到从明亮到黑暗的一刹那。

她听自己的心跳。数到99下的时候,睁开了眼。窗帘还没关上,可以瞧见一窗的灰白,穿过灰白,仍能看到远山。黑魆魆的山顶,像个巨兽脑袋,或者像点别的,别的什么呢,一块巧克力,一块被人咬过的巧克力。她很快睡着了。头一秒钟,还想把窗帘拉上的,下一秒就睡着了。风汩汩而来,有点像山泉水,撩了下窗帘,又撩了一下。窗帘动了又动。

一切都静了下来。没过多久,一声呐喊破窗而入,惊醒了她。紧跟着一连串的喊叫,她听不出在喊什么。有个压抑的女声传过来,声音低沉,她听清了。“求求你,放过他吧!”总在重复这句话。男的喊什么,她一句也听不懂,说的好像是方言。

她从床上起来,轻手蹑脚地走过去。身子靠在床边,向下张望。路灯底下有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羽绒服,很容易辨别。女的躲在其中一男的背后,另外一男的,一直在叫喊,嚷着要杀人。她想继续看下去。三个人却一同过了马路,走到酒店这边来了。她看不见他们了,声音却听得更清楚。

她回到床上,听他们叫喊。

“求求你。”

“你要承认你是婊子。我就放过你们。”

她甚至期待发生点什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明天的新闻就会有某某酒店下发生命案之类的标题。想下去,竟有些咬牙切齿了。

敲门声传过来。她霍地一惊。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她确定有人敲她的门。是谁呢。她下了床,一步步移过去,顺着猫眼儿向外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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