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半边

2015-10-21 03:33钱二小楼
文学港 2015年9期
关键词:导师冲突作家

钱二小楼

无半边

钱二小楼

隔壁的寮房门,一拉一推的响语,被昌其的耳朵窃听得一清二楚。他心里有事该困觉时,却咋也睡不着。他知道智坤还没回寮。隔壁的房间是空的。可这空,空得时间久了,把他的一颗心也空掉了。空掉的过程,是一分钟紧挨着一分钟格外残忍的那一种。难道昌其跑我师父那告状啦?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就让它来吧!如果他去了,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别再让昌其这只闷葫芦一闷到底,一不小心把自己憋闷死。一天青紫个脸,像谁欠他多少条人命似的。整天不说一句话。我智坤再错也不该掉脑袋吧?我真的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走着瞧。

此时门一响,昌其这颗悬着的心反而放下了,“砰”的一声,着着实实落了地。他心一疼,翻身坐起。心不空了,想空也空不起来,耳朵里充塞各种悉悉窣窣的声响。该死的智坤,成心不让我睡觉呀。该来的,就来吧。我不怕!谁怕,谁是小狗。

济生好不容易睡了一个安稳觉。

他这些日子太忙了。忙啥?忙着接待。东园寺是江南历史悠久的名刹,古建筑群落在中国不是首屈一指,就是首屈二指,近些年由他牵头创办的佛教文化研究院名声鹊起,一批佛教僧材在国内渐显锋芒,崭露头角。于是,各方教内教外的访客趋之若骛。一时间,把他的作息时间弄得七零八落,搞得他快成导游了。所谓窗户纸吹喇叭,名声在外;深山藏古寺,如今想藏也藏不住了。这可不是好事,虽然花纸头倒是多了,但,时间长了,研究院这个做学问的地方还能久得了嘛?

智坤向僧值告假,说借周六周日两天没课,要闭几天关,早晚课诵和过堂用斋就不随众了。僧值准了假,出家人发心修行是头等大事,何况又不耽误课时。还关照斋堂及时送饭,被他当即谢绝了,说不劳烦各位师父,我准备了水果和方便面。于是,东园寺佛教研究院研究生智坤法师短暂的闭关生活开始了。

班里没有人不知智坤闭关只是一个借口。一个已把人和事皆看得颠倒的人,闭门谢客也许是最好的疗伤办法。否则,和尚一旦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来,那将会是地动山摇的。可谁又知道智坤闭散关是他无意中找到了事,而且是欲罢不能无法收手的呢。说起这件事,还得从昨天中午他手里的那沓A4打印纸说起。是它们在有意地捉弄他,把他诱引上了歧途。

昨天他到网上查找写论文的资料。他现在某大学进修中文,近期面临单科结业。东园寺佛教研究院与国内各名牌大学搞联合式教学,个人基本素质上缺啥补啥,保证使你成为复合型佛教人才。你比如,你缺大学本科文凭,研究院就会出钱到你选中的大学去读书。你不缺这个,那就单方面去进修所要学的知识,像智坤这样,到大学或者研究机构去学好了,一切费用全不用你操心。相关论文资料查找间,智坤无意中发现了个很熟悉的网名,这个古怪虚拟出来的名字,巧合了他念大学时同寝室人的暗号——王二夏。这王什么二夏,展开来讲意思是王八干那事只来一下不行,还得点触花心第二下。智坤出于好奇把王二夏发在网上所有的文章打印出来。回到寮房,他把这一沓近50页的打印纸装订成册。晚上,他收了廊下干爽的衣服,于佛前燃香、跪拜、诵经,是时东园寺大雄宝殿的钟鼓声经观音殿、卧佛殿,又透过窗棂,传入智坤的耳谷。他像往常一样洗脚,上床。寺院的生活是以钟、鼓、云板,为作息号令的,僧人的行、住、坐、卧时间,比军人还要严格。他于朦朦胧胧中睡去,却又不安稳地醒转过来。这睡,不是心睡,是他感觉中的睡。真的睡是没感觉的。先睡心,才有良好的睡眠嘛。他下床接纯净水喝。回到床上一会儿肚子便跟着闹意见,他只好忍气吞声去了趟洗手间。回到床上便不敢睡了,即使想睡困意也像秃了的兔子尾巴。只好找书来读。他捧在手里的书,恰巧是他那本自制的书。然而读了没几行,发现书出问题了。这问题又是存心跟他过不去的那种。要不老辈人常讲,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呢。原来他这本书啊,是无半边的。书页的每一行的右边都缺字,且缺的还没有规律,他翻遍全书,一目十行地顺读,连猜带蒙,缺三个半字的页码有,缺两个四分之一字的页码也有。他不由得对自己愕然惨笑了起来,骂了一句:唉,真他妈的三百三。

这句有特色的粗口,是他没出家前跟同寝室的王二夏学的。看来人的习气,一时半会儿很难改掉,即使下定了决心,出家为僧近十年也不过是手心和手背而已,烟云过眼啊,说来动,就来动了,全不用回旧时的寝室取去。智坤和王二夏,当年同班学的是物理。后来自己不务正业来庙里做了和尚,如果网上这位王二夏就是当年同寝室那个自称为王八的王二夏,他跟我智坤一样也好不到哪儿去。文学是什么?是妓女。这是当年“管他妈三百三的王二夏”留下的名言。没成想,十多年过去了,他弄起这个,却是不靠正统名妓边的文学评论。人家接客收钱,你去评价人家开工做爱的质量,真是三百三到底了。

夜深人静,庙里厢连出气的蚊子都是公的,愈加静得没人间气息。东园寺这一亩三分地,真是净土。想犯错都难。智坤睡不着,只得集中注意力对付手里的这沓打印纸。有文字陪伴,心魂颠倒了的和尚也是幸福的。

“中国作家的写作(之所以不)断地疏远真实,其原因在于他们相信自己的眼睛过于相信自己的心灵,他们写作的起点是为了记录(他们所)看到的当代生活,结果他们就被纷繁复杂的生活现象驱使着从事写作,忽略了他们的心灵与这些(现实冲)突与矛盾,从而也就无法在写作中给心灵作出定位。”

“现在我们可以说,心灵不在场的写作是不真实的写作,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一个作家所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因为眼睛常常欺骗我们。那些相信眼睛而有的作品,里面充斥的是物质主义的实在气息,其背(后乃)是实证主义。对于经历了二十世纪文学的伟大旅程的人来说,以眼睛为中心的实证主义肯定不会再(令人们)激动,因为爱因斯坦等人的研究表明:人的眼睛不可能毫无偏见地接受所看见的信息,它总是有选(择地对资)料作出挑选。二十世纪文学的主要特征是想象力极端发达,由此给作家带来的心灵自由大大弥补了(眼睛的有)限。超越的想象力使作家的体验可以深入到时代的内部。”

“……每个时代都有各自不同的呈现真实的方式,也存在着不同的关于真实的本质,一个作家要(表现生活的)真实,运用他的心灵显然必须大于他的眼睛。我说过,许多时候眼睛是在欺骗我们,只有心灵是可(能让二)十世纪的艺术家,大多不惜背叛传统,在艺术形式或艺术思想上实践得非常新颖甚至乖张,其实也(能很)好地接近那个已经变化了的真实。他们的心灵所体验到的东西,到了传统的艺术方式无法再穷尽的(,所以)求新的传达方式就成了必然之事。”

“他们共同为有没有一种‘真实’存在而感到困惑,在这种困惑解决之前,他们画布上的模糊是在所(难免的)了。”

智坤于无奈中真的把《半边书》中的文章读进去了,可读着读着,他不能容忍残缺无字的那右半边再空白下去,于是提起笔顺着语意猜谜一般地,就在《半边书》的边沿填补起来。然而这过程,却有着不可思议的美好。他对王二夏行文习惯是陌生的,长时间没一起交流过,他的模样或者称形象在智坤脑袋里已模糊,更何况智坤要填写的又是文学评论,学物理出身的他免不了弄巧成拙,那填出的空格三个字的也有,四个字的也有,两个字的也有。其效果,达成了语意的顺畅,有些像那么回事儿。是不是愿意,或者根子上跟王二夏原文意思,不搭界,拧着劲儿,就不可知了。

接续下来的两天,智坤在关房里的营生,就是这么乐此不疲地玩着填字游戏。这所谓关房,就在他的寮房内。吃食有了,屋子里本就有卫生间,与往日不同的是不能走出房间半步,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那由于接触人带来的烦恼自然消解一大半。曾在心头燃起“这就是我当初发心出家所要的生活吗”的诘问,烟消云散。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良药,智坤隔山似的阅读、猜谜般地拼写,好像渐渐制服躁动的灵魂,平息了内心的风暴。

智坤短暂的闭关生活结束了。星期一,眨眼就到。他没有理由再把自己关在“关房”里。虽然他对《边半书》的猜想生活,意犹未尽,可导师般若堂的禅学启发式问答课近在咫尺召唤着他,他不得不绕着远去。这远是指心的距离。他的心此时跟《半边书》靠得最近。这本神奇的书,对于他来说那就是深不见底的泥淖,心魂一旦进入十有八九会迷失的。从骨子里来讲,智坤喜欢这门课。他由禅由唯识而入佛门,唯识的清朗,禅的活泼,导师对问答流露出的智慧,令他赞叹。

般若堂坐落在东园寺的乾位上,它紧挨着山脊,游人罕至。前后左右簇拥着郁郁葱葱的翠竹,贴着地生长的花蕾,无处不流溢着“一色一香无非中道”的韵味。绿阴匝地、蝉鸣四野时,是它最佳时光。智坤脱鞋低首步入般若堂,学僧已到了一半,他在自己位置上盘坐了下来。整个堂室悄无声息。二十四个位置坐满了,济生轻咳一声进了般若堂,他的位置在紧里端。外人看来,这里根本就不可能是个课堂,有桌无椅,人皆席地而坐。堂内设施一切惟木,大多呈木头原色,木香扑鼻。最要命的是,桌子的摆放也是复古的,一人一桌,长长地排成两排,犹如一双筷子伸到导师钵里,吸食法的甘露。学子在桌两旁面对面而坐,其用意是,在对视中让心与心相依靠。面对着众人缓缓地坐下,看架式这不俨然便是当年孔老夫子授课情形的再现嘛。不假,这在全国,东园寺是独一份的。独树一帜,有独树一帜的好处。最大的受益是吸引人才。

导师落座,房门闭合,般若堂一片鸦雀无声。偶尔从谁的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吞咽之声,愈加衬托出屋内的静谧气氛。般若堂静了,智坤的心没静下来,因为在他对面坐着的是冤家对头——昌其。他对昌其不见则已,一见他那副尊容,就又勾起这些日子的烦恼。人这动物,就这德性,爱,往往记不住,可恨一辈子记得牢牢的。不像猫、狗、老鼠,恨记不住,可爱上了就忘不掉。何况叫智坤始终想不明白想不通的,颠倒了过来的,气得直翻白眼的气愤呢。静坐已止,行堂的把茶水依次端上来。不能再“气不打一处来”了,智坤为了使自己不坏事不出大格,埋首入目《半边书》,作了当代高鄂续写“红楼”后四十回,反而把一杯清茶冷落了。

“对于艺术家梵高、毕加索这些个体而言,人已经模糊乃至割裂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艺术形(式的问)题,而是与梵高、毕加索的精神体验有关。他们没有信心再像自然主义者那样作画,因为这对他(们是不)真实的,他们认为真实的人与物就是他们画布上所呈现的,而自然主义者笔下的那些人与物已不足(以)的时代精神了。同样的道理,你要叫卡夫卡相信人比甲虫更高贵,或叫罗伯·格里耶相信人是万物(之灵长,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体验到的不是这些东西。”

“如果一个艺术家也像大众那样对过去失去记忆,对现在失去愤怒,对未来失去想象的话,他的(艺术生命)也就结束了。大众的情感是非常具体的,比如……这些触手可摸的东西是不真实的,因为它失去了超越性……在我看来,大众的情感,大众的想象力恰好是艺术(家应该)疏离的,这样,艺术家才能发现常人所难以发现的真实。写作就是一种发现,并用文字将这种发现(记录下)来。”

“智坤请你回答,什么是你的‘本来面目’?”

“我们有理由认为只有日常性,没有精神性的作品是虚假的。”

“我没问你‘作品’。”

“现实是坚硬而无法逃避的,一个作品在何种程度上体现了真实性,不单看作家对现实(的态)度,还要看作家是以什么态度来与现实相遇。”

“乱弹琴!怎么又跑出作家来了?”

“导师,这里没有‘作品’和‘作家’什么事,而是我们出家的事。我认为,和尚与人间社会之间的紧张关系似乎是永远也无法和解的,正是这种冲突、矛盾的存在,才使生活真实起来。虚假不仅指小题大做,或者故作高深不知所云,更是指和尚有没有与现实建立起正确的关系或者无法使我们自己对现实的体验深入下去,以致在解答有关存在,特别是本来面目的存在的重大问题无所作为。反过来说,真实的写作,至少包含着一个作家以下几种素质:对现实没有丧失愤怒的(情感,对)终极价值的不懈追索;在无意义之现实面前,坚持受难的态度,以继续发现可能存在的意义;对俗常(经验的)怀疑;对人类危机现状的警觉;对精神以何种方式作用于我们的时代的洞察……”

“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

“导师,我此时脑子有点乱。但我知道,由这个诘问而起的绘画,就带来一个必然的结果,真实的存在趋于梦想。……显然,这种割裂的绘画技术表现出的是分裂的人与分裂的世界,这时,人类所遭遇的苦难昭然若揭。……它让我想起罗伯·格里耶的小说,他在作品中确立了物的尺度之后,人的精神世界再也无法超越这个尺度了。物的真实对人的真实的取代,带进了新小说派的艺术革命。……梵高、毕加索则使世界变得模糊乃至割裂了。……写作是一种斗争,一种关于真实的斗争。其斗争是为了使作家看见的真实景象得以建立。……博尔赫斯是真诚的,可他要守住这个幻想中的真实,需要付出巨大的心智力。……关于无限与有限之冲突,以及迷宫格局所寓示的迷惘等体验,从中同样可以读到非常现实的东西。……有时艺术有意模糊真实与幻觉之间的界限,原因就在于现代人对认识世界与认识自己失去了肯定的勇气与能力,因为理性、道德、正义的失落所带来的结果,就是使人失信,失语,进而使人活在疑幻疑真的荒谬境遇里。……如果我们在这些大师身上读到了这些内在部分,我想,回到真实就不再是梦想。它至少告诉我们:艺术的革命不仅是破坏旧有的真实,也在试图确信一种新的真实,新的价值。……大师们的话向我们指明了艺术未来的方向,一切已蕴含其中了。”

“够了,一派胡言疯语……”

“导师,我没有胡言疯语,追索本来面目,就是追索真实!不是吗?你要问我的本来面目,我是没有的。”智坤噌的一下从地板上站起,这个过程由于过快过猛使般若堂内所有的人不由地一愣。他也将身子左右摇摆了两下,最终还是站稳了:“无论我们笔下的内容是怎样晦涩或先锋,对我们来说,都是不真实的。如果我们抛弃有关现实主义的一切陈规陋俗,会发现,现实生活一直都在变动,但它们在艺术家那里依然是真实的。我在前面说过,真实的就是现实的。为什么现实在作家的笔下已经变形,扭曲,乃至完全面目全非了,我们仍旧会感到真实呢?这说明在艺术中有关真实与不真实,不是参照日常生活的外部逻辑,而是看它在何种程度上提示出了人类精神的本相。

“卡夫卡的甲虫的真实,普鲁斯特在新的时空观里出示的记忆的真实,博尔赫斯的迷宫的真实,罗伯·格里耶的真实,包括我智坤内心里已颠倒了的真实,等等,对巴尔扎克而言,都是变异或破碎的真实。由它们而起的一幅幅真实图景,正好恰当地表达了现代人不同的精神境遇!”

“我现在以导师的身份,请东园寺佛教研究生智坤法师坐下来回答问题!”

“导师,直心是道场,我错在哪里?”

“我没说你错,我是在请你坐下。”

智坤还想站在般若堂上继续他“激情而精彩”的发言,却被挨坐在他两边的人拉坐在蒲团上。

“这些都是你说的?”济生缓缓地追问。

“不是,是我手里这本《半边书》上说的。”

“《半边书》是你写的?”

“不是的。是我大学的同学王二夏写的。”

“他现在在哪里?”济生的口气硬朗起来。

“不知道。”云空茫然失去了心窍一般,刚才那股万丈的心气一下子矮了半截。他张着嘴,但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济生大声言道。

“你知道在哪里?”此时,他张着嘴,好像在说着啥。

“在你的心里面!”济生一声棒喝,应声而立,那身形如佛教中的须弥山。

“不可能。我们能有10年没见了,怎么可能……”

济生作为东园寺佛教研究院的导师,听闻得意门生突然闭关的消息,当然诧异了。智坤是一个慧根较深的比丘,他能从那样丰厚殷实的物质生活,抽身而入空门,那拂尘而去的瞬间,一定格外壮美。世俗人间有英雄不问来处一说,成就大丈夫身的沙门,对出家前的过往也是轻易不愿意让外人知晓。所谓众生平等,所谓立地成佛,要的就是出拔出来带着莲花芳香的那股清气!谁把世俗社会的脂艳粉丽,由烟、酒、色熏习出的浊气带入佛门,对他本人和僧团皆是一种伤害。作为导师,要想把他们导入佛境,还真是不能不对研究生们出家前生活经历作一番考察。智坤对僧团的依赖是有目共睹的,他很少有脱离僧团别开生面地去独处的现象,他热爱僧团胜过热爱他自己,他像珍爱自己的眼睛一样珍惜着僧团,不容它有半点瑕疵与污染。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陷。对什么太依恋了,反而成了他学佛道路上的瓶颈。

济生步入般若堂,轻脚蹑足地走到自己的位置前,掀衣盘坐于蒲团上。坐下来后,调稳气息,他巡视堂上学僧,还好一个不缺,连他让担心的智坤也出席了。般若堂一时静得大有“银针落地,击破天窗”的情势。闭目观心了一会儿,他有意无意地睁开眼,那目光正好投射在左下首第六位智坤身上。只见智坤面如秋水,正襟而坐,正眼观鼻鼻观心呢,从神态上看去还算自如。只是细一观察,鼻息有些不对劲——短而粗。那面部肌肉似乎外松内紧,吸气时把额角脸腮的肌肉绷成了一根弦。再看坐在他对面的昌其,坐姿却是僵硬的,怒气中隐藏着胆怯,鼻息已乱得一塌糊涂。般若堂上一片禅悦,只是这两个人无端生出了别样。莫非两个人闹了意见,有了芥蒂?昌其是自己的大徒弟,11岁跟随自己出家,一心向佛,道心坚定。与堂上的每一位相比算是“老革命啦”。近四五年由于自己全力操持研究院,师徒之间少了交流,对他的细察不够。在济生的心里,尽管自己的爱徒再有不是,也不会出大格、闹上天去……

禅坐结束了。济生活动了腿脚,用双手扶面,展眼向众僧望去。那近在咫尺黑色的几案上,一杯绿茶腾挪蕴含着一团洁白而淡蓝色的雾气,遮住了视线。他端起茶,润了润喉咙,开口言道:一步山门心眼开,是非顿灭寂清怀。微风细浪闲云去,独坐东园问佛胎。诸位法师,若要探索禅、探索和寻回那个被遗忘的自我,世上的知识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人世间的知识是有规定的、有限的和有色的,弄不好反而成了觉察自身、探索自我的障碍。所以我们要明白“这个”的要津之处,则必须丢掉一切知识,轻装上阵。不然,怎么会产生“言语道断,心行处灭”这么一种精神效应呢?不然,“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不是白提了吗?要做到不思善、不思恶,善恶是二,一切知识无不浸透了这个二,要见自己的本来面目则必须排除“二”的干扰,“不二”的那个境象自然也就显现出来了,我认为,这是对自我生命和精神完整的全面把握。济生说到这,看了一眼正扶案埋首忙着什么的智坤,心里生起了一丝不悦,于是不由得向云空发问:智坤法师,我问你什么是“闻性虚融”?什么是“境寂心空”?第一遍发问时智坤还沉浸在桌案的一本什么书上,当他被坐在一旁的人捅醒,坐直了身子,回过神来,才听清听懂了导师的问话。

“学僧回答导师的提问,所谓‘闻性虚融’,所谓‘境寂心空’,是指如不动的一颗真如之心,它们与‘本来面目’大致相同,基本是一个意思,是每一位佛弟子的终生追求!回答完毕。”

“那你的本来面目呢?”

“导师,你的追问虽是老生常谈,可千百年来只有少数几个人能够回答这一问题。回答这个过程对我个人来说是被动的。许多祖师大德却将这个过程理解成为晚辈们主动的选择,因此,便有了学佛人逐本求末,从中心向边缘位移的说法。这个说法相当可疑。在我认为,从来没有一个比丘的成功修行是从边缘上获得的,从修行意义上来说,一个好的比丘永远是站在追问本来面目的立场上的,因为他所追求所提示的问题一定是这个时代最中心、最重要的问题,这才是他的价值取向,一旦出家的比丘从时代的中心转向了时代的边缘,他也就丧失了作为和尚的资格!因此,我们对边缘的准确描述应是:作家客观上站到了时代的边缘,可他关心的问题永远是这个时代的精神中心。”

“你怎么把‘出家人’和‘作家’混为一谈?”

“我记得很清楚,新写实主义兴起的时候,确实有很多人以为那是在写当代现实,但我认为那种破碎、苍白、飘荡着物欲气息的生活中只有日常性,没有当代性。日常性与当代性的区别是:一个是写生活,一个是写生存;一个是写情感,一个是写精神。严格意义上说,新写实主义式的当代生活所描绘出的我们时代的生存环境,不是本质上的当代现实,因为这种琐碎的生活后面有更广阔的精神背景以及更内在的生活泉源,都被省略了。当他们在描写斤斤计较的人物时,却无意间发展到作家本人也在斤斤计较。这样的作家是在写实在的作品,而不是现实的作品……”

“乱弹琴,怎么又扯出作品来啦?”

“我认为出家人与作家有某些相通相像之处,娑婆世界有了法师,那么这个法师不去信众中弘扬释迦言教是十分可疑的;这世上有了作家,那么这个作家不写作品也是值得怀疑的。在当代小说中,我们却难以读到当代人真实的现实图景与精神境遇,无疑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这并不是作家们不想体验当代现实,而是他们如果要持守当代性的写作立场,迎面而来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以怎样的价值立场进入这些现实,并提示出现实的本质?也许在这个价值混乱的时代,作家们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负重的社会使命感,不想再站在社会学或文化学的立场上写作,而一种新的价值又没有有力地建立起来。在这种境遇下,作家与现实之间就找不到和解的根本理由,无法和解的矛盾导致现实坚决地排斥了作家。价值立场的丧失,使作家失去了对现实基本的概括力和表现力,在现实面前,作家失语了,他只能无奈地经历这种纷繁的现实,却无法在本质上体验它。现实近在作家眼前,要对它下价值判断是一件危险的事。”

“你脑子里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

“谢谢导师,理解万岁!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一个需要付出代价来生存的时代。我们正在被这个时代粉碎,到处是我们的欲望碎片和喘吸,一些人没入了虚无主义的深渊,奄奄一息;一些人正在用感官享乐来麻醉自己;还有一些人,正像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一书的结尾所说的那样——‘他们在苦熬’苦熬,这需要多大勇气啊!……他们在苦熬。谁在苦熬?谁来安慰苦熬者?这需要有勇气者站出来追问。我的记忆中,海明威和福克纳等人都是苦熬者。这种在苦熬中建立起来的生命自信,使他们的行为充满殉难的光辉,感人至深。……如果绝望是我们所不要的。在苦熬中受难似乎是惟一的道路了,只有它,能够保持人和艺术的高度统一性。这种我称之为苦熬(受难)的文学在中国还是相当罕见的。中国作家的写作中还很难找到福克纳们内心的坚韧,向苦难进发的勇气,以及拒绝在俗常事物中受安慰的坚决。……苦熬不是血腥的战斗,不是以恶抗恶,以牙还牙,它实际上就是受难,他为生存的尊严而挺进?有谁来告诉我们,不幸、残缺和死亡在何种程度上是有意义的?……我觉得,当代作家面临的困难不是知识的困难、智慧的困难,也不是才华上的困难,而是心灵的困难,即一个作家不知该如何定位自己的心灵,不知如何在写作中使心灵变得有质量。中国是一个拥有巨大的痛苦消解机制的国度,任何痛苦的、沉重的经验一进入这个国度里,就会迅速地被消解,轻化,从而进到空无的境界里。……真实的、有勇气的写作起源于对人类此时此地的存在境遇的热烈关怀,并坚持用自己的心灵说出……”

“够了,够了,一派疯语胡言,胡说八道……”

“导师,我没有疯语胡言,胡说八道,追索本来面目,就是追索真实!不是吗?你要问我的本来面目,我是没有的。”智坤噌的一下从蒲团上站起,这个过程由于过快过猛使般若堂内包括济生在内的所有的人不由得一愣。他也将身子左右摇摆了两下,最终还是站稳了,“五四时期诞生了一批坚强的精神勇士,他们对苦难的关怀,如郁达夫;闭抑性的觉察,如鲁迅,表明他们不再是一个东方的逍遥主义者,而是以彻底的存在主义者的面目,战斗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鲁迅等人用自己的心灵坚持了与存在的冲突,并在这种冲突中证明了自己的良知和勇气。因着勇气,鲁迅在外面的险恶与内心的苦楚中,说出了一代人的呻吟、愤怒与希望!

“卡夫卡的甲虫的真实,普鲁斯特在新的时空观里出示的记忆的真实,博尔赫斯的迷宫的真实,罗伯·格里耶的真实,包括我智坤内心里已颠倒了的真实,等等,对巴尔扎克而言,都是变异或破碎的真实。由它们而起的一幅幅真实图景,正好恰当地表达了现代人不同的精神境遇!”

“我现在以导师的身份,请东园寺的佛教研究生智坤法师坐下来回答问题!”

“导师,直心是道场,我错在哪里?”

“我没说你错,谁又说你错了呢,我是在请阁下……你坐下。”

智坤还想站着发言,被挨坐在他两边的同学拉坐在地板上。

“这些都是你说的?”济生缓缓地追问。

“不是,是我手里这本《半边书》上说的。”

“《半边书》是你写的?”

“不是的。是我大学的同学王二夏写的。”

“他现在在哪里?”济生的口气硬朗起来。

“不知道。”云空茫然失去了心窍一般,刚才那股万丈的心气一下子矮了半截。他张着嘴,但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济生大声言道。

“你知道他在哪里?”此时,他只有大张着嘴。

“在你的心里面!”济生一声棒喝,应声而立,那身形如佛教中的须弥山。

“不可能。我们能有10年没见了,怎么可能……”

昌其早课后,吃完饭,便独自一人到了般若堂。

他在过堂吃饭时,见到了智坤。这种见面恍若隔世。从神情上看,智坤呆滞着一张脸,一幅在彼岸的表情,没有事发时的暴怒——“你到底借不借?你师父的话你也不听啦?”“这可是你说的?你要为你的话负责!”也没有事发后的到处要找人算账的愤慨——“就为了几个红包,把他师父的脸都丢尽了。”“还老资格的和尚呢,拿工作和佛事当儿戏,算什么东西!!!”云空此时一脸茫然的和善,并不等于这颗定时炸弹到时候不响。响了怎么办?他粉身碎骨了,我也跑不掉。他嘴上喊着闭关,可在屋里没呆上两天便憋不住又溜达出来。智坤,你再多关些日子不好吗?如果你这菩萨大丈夫,一闭关就是千年万年,也省得我昌其整天提心吊胆看你的脸色。看来只有向师父投案自首,找机会当面忏悔罪过,才能摆脱掉智坤的威胁。这是最终最彻底的解决办法!

般若堂上静无声息,到处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你想早早地来,打扫一下房间这样发心的机会都没有。可见东园寺的管理是滴水不漏的。没有活可干,那我昌其只好静坐待课了。少小出家,童真入道,腿上的功夫自然是上好的,于蒲团上裹紧单被要款有款、要形有形,连自己的师父都没这本事,就甭说你半路出家小小的智坤了。忒,那两条腿能叫腿嘛,简直就是两根木头。就这本事,还要指说我?唉,谁让我有把柄攥在人家的手里呐。智坤进堂他是知道的,那木头腿盘了半天才盘上,一看就知这两天在关房里没用功。不知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都捣鼓了些啥,肯定没干正经事。师父是最后一个登堂入室的,待他坐稳入定,昌其侧脸偷瞧。此时,济生舒展着的一对眉毛,犹如他老人家身背后的长条屏风上的书法作品,蚕头燕尾,正气凛然。那上面的字在昌其眼睛里跳跃着,一时难以捕捉到。待捕捉到了,师父已睁开了一双佛眼,昌其马上回过头,作眼观鼻鼻观心状。闭目塞听,回想了一番只记住“结茆于孤山之巅,息影于陋室之中……平沙浪涌一山幽,百丈峰头胜迹留;满目楼台金相现,佛光普照万千秋”这样几句话。

昌其在师父的目光审视下已有了些许汗意。脸的热度没了,他知道师父又一次放过了他。他睁开眼,又向师父的方向望去。只见济生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开口言道:自从衣钵此南渡,江月江风愁绝人;一宿小池惊夜尽,满天风露浴星晨。诸位学子,若要探索禅、探索和寻回那个被遗忘的自我,世上的知识是无能为力的。要想举目观瞧,达到照彻虚空的境界,就要向祖师大德们学习,在缅怀往圣芳轨的同时,在有为有作中做到于心念上雁过无痕、“无作无为”!禅宗之禅,可以从历史学、哲学、宗教学、心理学、语言学,乃至文学等各个不同的角度去研究。然而去研究是一回事儿,去实践却又是另一回事儿。这禅宗之禅到底是怎么个回事,最好的答案还应由禅自己来回答。因为禅宗之禅,不是有具体内容的一门学问,而是对生命、精神,甚至于对整个宇宙存在的一种直接体验。用禅师们的话说,就是“知道这个便休”,你明白就是了。到此为止了,多走半步就成了谬误。佛性非常非无常,佛性非善非不善,意在“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这是五祖和六祖言谈中的要津之处。可见,禅法传来传去的就是这个“见性”,也就是“明心见性”中的这个“见性”。见什么性呢?济生说到这,看了一眼正扶案埋首忙着什么的智坤,脸上现出一丝不悦,于是不由得向智坤发问:智坤法师,我问你什么是“明心见性”?

昌其见师父又要开始发问,他连忙把侧耳伸长的脖子缩了回去。谁都有盲点,弱项的地方,他不怕坐,哪怕让他坐上三天三夜他也不怕。他怕的是回答问题,别人提的问题还好说,只是师父的问题太那个了,不仅刁钻,还穷追不舍,哪怕你对问题有一点恍惚,理解得不到位,那你就算玩完了,一连串的棒喝声交加,不搞得你当堂恨不得有个地缝想钻进去他誓不罢休。而对面的智坤,是最善长回答师父提问题的,常常是有问有答,一问一答,如行云流水。看来,今天般若堂上又有好戏看了,还是让人家独占鳌头吧。可今个不知咋的,智坤似乎吃了迷魂药,在师父第一遍向他发问时,他还沉浸在桌案的一本什么书上。当他被坐在一旁的人捅醒,坐直了身子,回过神来,才听清问话。

“阿弥陀佛,学僧回答导师的提问。所谓‘明心见性’,这个‘性’是指佛性。佛性又是什么呢?就是‘不二之法’,‘不二’是佛门中地位最高的境界。犹如不动的一颗真如之心。但它却容易使人们仍然陷在习惯性的思维中而无从达到。所以六祖后来并不多用,而是常对他的弟子们说,我这里传授的禅,不是要你们去研究,去分析那些心理的、思维的内容;也不是要你们去排除这些心理的、思维的内容;更不是让你们如木头、石头那样死气沉沉枯坐那儿什么都不想啊。此门坐禅,元不看心,亦不看净,亦不是不动。故而我们记住,不要一门心思地去学那木头和石头的本事。明心见性,当然是见佛性,一见到了佛性,也就见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也就到了‘彼岸’!这是每一位佛弟子的终生追求!回答完毕。”

“那你的本来面目呢?”

“导师,你的追问虽是千百年来祖师大德终其一生苦苦求索的,需要我们出家人为它付出真正的代价,但是,和尚担水劈柴、上殿过堂、扫地擦几、行住坐卧,同样不可忽视和小视。我们在修持中,只有放下身心,让身心处于松弛状态,吃饭睡觉皆在禅中,对本来面目的追寻才会有所进益。坚持存在之冲突的人,常常是伍尔芙所说的‘坚持信仰’的人,他们为寻找真理和信仰而奔波,并相信修行的生活有某种事物是值得出家人为之去受苦、并为之付出一切代价的。我们迫切希望了解这种比生命、比名利、比金钱等,更长久的事物。而那些为这种终极追求而战,为这种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而出家为僧的人有福了。他们将亲见最高的意义上的冲突,冲突就是意义的冲突。在现实生活中有些虚无主义者敌视意义,我想他们首先要敌视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写作,因为他们所有的敌视已经注销了写作的本身的意义。如果把对最高意义的写作,成为哲学与艺术的全部成就以此为动力——视为荒唐可笑,那么做人就意味着发疯!”

“我没问你‘写作’,还作家呢。”

“作家们有力地探查当下人们现实状况和局限性,并表现出了对精神慰藉的吁求和渴望。甚至在一些作品中,我也读到了真正的维护冲突作家所要确证的存在本质,正在被这个问题重复的时代所瓦解,我们再也听不到希望的喧哗。只能听到作品哭泣的声音了。我们的活着已经到了需要为之垂泪的地步——这种存在的追问在当代小说中已不多见。”

“乱弹琴!怎么又跑出‘小说’、‘作品’来了?”

“导师,这里没有‘作品’和‘小说’什么事,而是我们出家的事。我认为,和尚与人间社会之间的紧张关系似乎是永远也无法和解的,正是这种冲突、矛盾的存在,才使生活真实起来。一定有一种事物值得我们为之奋斗和献身,它是终极性的。终极的痛苦是因为人离弃了这一事物所得到的幸福是因为人与这些事物相结盟。这些作品能够安慰人类的灵魂,给人类的存在提供精神上的援助。有一段时间,当我开始痛恨卡夫卡这个黑暗的天才时,我才惊讶地发现这个大耳朵说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终极痛苦:虫的性质决定他不能再说出人的名,甚至连走路的能力也被腐朽的存在所注销,虫只能爬行,再也没有道可通到神仙所在的天堂了。卡夫卡的写作手段或者说技巧最高的水平,是让人远离人类,人生存的性质便随之降到虫子的层面,而且再也没有道路可以回去了。这是卡夫卡所出示的真相,包含着极为尖锐的人性挣扎和精神冲突,并且具有难以言喻的绝望感。卡夫卡是那种与现实不共戴天的人,他的力量足以摧毁一个人最后的精神防线……”

“还有……还有什么?你智坤都说出来吧。”

“导师,我此时脑子有点乱。但我知道,冲突也有不同种形式呀。一种是情感的冲突、故事的冲突,我把它称之为美学的冲突;另一种是精神的冲突、存在的冲突,是判断一个作家所抵达之深度的重要依据。只有存在的冲突能够带领作家进入文化母体,有可能进入时代的内部,从而说出价值谎言的真相和人的内在危机。……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写作,一种是轻松的,一种是紧张的,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后者,因为紧张的里面往往蕴含着一个作家与现实之间的冲突,而冲突,就是一部作品灵魂的着迷点,在小说中起着核心作用。一切伟大的写作行为,其实都是一种冲突的形成以及缓解,是作家与现实、与社会的各种事物之间的一种内在斗争。……这些都是在殉难的光辉中而有的冲突,此外,一些作品对精神慰藉的急切渴望也感动了我,这是生活冲突内在化的原因,因为没有对安慰的渴望,受难就毫无意义可言……”

“够了,一派胡言疯语,胡说八道……”

“导师,我没有胡言疯语,追索本来面目,就是追索真实!不是吗?你要问我的本来面目,我是没有的。”智坤噌的一下从地板上站起,这个过程由于过快过猛使般若堂内所有的人不由得一愣。他也将身子左右摇摆了两下,最终还是站稳了,“无论我们笔下的内容是怎样晦涩或先锋,对我们来说,都是不真实的冲突和有价值的冲突。而一些伟大的作家的作品,在这些存在的失败感里,我读到了真正的冲突——存在的冲突。对精神慰藉的吁求的强烈的渴望,盼望安慰者的到来,为真理而受难,这些,并非冲突所要指向的目标,而恰恰是冲突为什么而存在的原因,它向我们指明了一个朴素的事实:冲突在没有在遭遇、事件中开始时,可以先在作家的心中形成。可惜,在当代小说中,像这种具有内在冲突力量的作品并不是很多,大家都在遭遇和经历上浪费着他人的时间。”

“我看是你在浪费,浪费我们大家的宝贵时间。”

“我认为浪费他人时间就是在浪费生命。不是吗?我们的梦想一再被延搁,被阻挡,在一个交流被隔绝、人性的尊严被普遍伤害、到处充满怀疑的碎片、如同一个欲望的加油站的时代,要想从友情中找到慰藉,是一件无望的事……”

“我现在以导师的身份,请智坤法师坐下来回答问题!”

“导师,直心是道场,我错在哪里?”

“我没说你错,我是在请你坐下。”

云空还想站在般若堂上继续他的发言,被挨坐在他两边的同学拉坐在地板上。

“这些都是你说的?”济生缓缓地追问。

“不是,是我手里这本《半边书》上说的。”

“《半边书》是你写的?”

“不是的。是我大学的同学王二夏写的。”

“他现在在哪里?”济生的口气硬朗起来。

“不知道。”云空茫然失去了心窍一般,刚才那股万丈的心气一下子矮了半截。他张着嘴,但已不知自己在说啥。

“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济生大声言道。

“你知道,我同学王二夏在哪里?”此时,云空闭紧了嘴巴。那声音来自他的咽喉。

“在心。在你的心里面!”济生一声棒喝,应声而立,那身形如佛经中的须弥山。

“不可能。我们能有10年没见了,怎么可能……”

智坤躺在床上,白墙壁白被子白床单(就差窗外的白雪皑皑了),提示着他所置身的处所。这是医院的病房呀。洁白是美好的,可洁白到了纯粹的地步,便有些寒意。他已习惯了寺院的明黄色,明黄色的被褥明黄色的围墙是那么养眼,冷不丁让他呆在洁白的冰窟隆里,他着实有些不适应。观世音菩萨虽是一身白袍打扮,可其他几位大菩萨并不是如此,慈悲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他心里明白,其实自己各方面都很正常,一句话没病;医院的大夫也知道,这个和尚身心方面皆好好的,还是在没病找病。然而,当其时,智坤于导师的棒喝交加下,着实有些吃不消,胡言乱语后突然晕倒,造成的假象你能没病?没病才怪呢。这医院是精神病院的门诊,医生自然是心理医生了。用现代的说法要对他进行心理医疗。智坤是学唯识入道的,这里的心理医生对他来说有一个算一个,皆为白给。一两天真刀真枪下来,谁又能招架得住?他们再也不在他面前“之乎者也”了。这里的医生就是不让他出院。这里边的奥妙可深了,比水潭里的水还深,深不见底。有一点,智坤是懂的,就是东园寺有钱,医院一不留心擒住这么个大财主,谁也不愿意就此罢手。现如今的佛教犹如唐僧肉,智坤你又没有孙悟空的本事,医院要吃你几口又不是要你的性命。任人宰割,你能挡得住?只是这素斋小车来小车去的,智坤心疼常住汽油钱。

躺在医院门诊的病床上,几天下来他连身边的《半边书》也懒得再翻了。说一千到一万都是它惹的祸,没有它,他智坤至于假称闭关研习啥文学评论?

心理医生对《半边书》如获至宝。智坤的病房,不允许出现任何书籍,只放着这本《半边书》。觉得神情恍惚的心结,心里面疙瘩就在于此。他们在他昏迷时,悄悄拿出去影印了一本,做研究。要对症下药。此时,小大夫让其躺在理疗床上不停地发问:这是一本什么书?

智坤懒洋洋地回答:《半边书》。

《半边书》又是一本什么书?

《半边书》是一本无半边,有缺失,有缺陷,不圆满,无最终正确答案的书。

你是指人生吗?小大夫在催眠诱导他。

智坤躺在床上摇摇头说:是,也不是。

你知道书缺损的无半边都说了什么?

书的无半边,不是圣言,就是魔语。

小大夫听了智坤的回答觉得她的阴谋得逞了,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声地喝问:你为什么孜孜不倦寻找书的那一半,填空猜谜,三番五次填了又改?难道你不知道,书的无半边,只要上网瞬间即可以获得?你孜孜以求的东西,绝不会是天书,更不会是圣言和魔语,它是触手可摸的物质呀,也就是你们佛教说的色。

你知道什么是我“色”?智坤笑他班门弄斧。

小大夫不依不饶,她不能败,要乘风破浪。

色就是你这《半边书》。难道你不知道网页的宽幅与a4打印纸的宽幅是不一致的吗?难道你不知道下载打印前要到“打印预览”去检视一下吗?这对你于这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你还说你没病?病症是很明显的。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医生见智坤腾地从舒适的理疗床上坐直了身子,立马觉知自己一不留心随口而出造成重大的口误,犯了和尚大忌,神色慌张地从靠背椅子上站起。她以为智坤会赏她拳头吃。

智坤没怒发冲冠,其实想怒发也不成啊。他反而大笑了起来,说你还不如说“无法无天”的好。他笑得很开心,是那种开怀大笑。这笑,是近一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也是他出家以来的第一次,好不粗放,好不舒畅,好不豪迈,好不心魂激荡……

智坤笑声朗朗站起身,笑声朗朗拍了拍小大夫的肩膀,笑声朗朗走出医务治疗室。他在拍心理医生的肩膀时,没忘了说声谢谢。

他完成了他和尚生涯中的一次重大蜕变。

其实,说升华也可以。但用佛教的名相术语来形容,是开悟了。这明心见性的悟,有些反讽的味道,不是在导师的棒喝中完成的,反而是在心理诊室小大夫的口误中得到的。你说世上的东西啥不是明摆着的?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嘛。秃子脑袋上的虱子,这虱子不就是他智坤的本来面目嘛。他健步如飞地回到病房,抓起枕头上的那本《半边书》,然后快意恩仇地投进了医院的炉火之中。医院锅炉房的炉火,那煤炭的蓝火苗,纸质的燃物是桔红色的。这难得桔红色的光芒很快被蓝海洋所取代……

智坤从精神病院回来了。看他那乐哈哈的样子,他并没神经,好好的很完整的一个人。这完整是身心的完整,根本不像几天前他手不释卷的无边书。到了晚上,他还敲昌其的房门,在寮房坐了一会儿。

他问我最近在看些什么书?我是知好孬的,从不四面树敌,独立门户,马上拿出上等好茶,沏上款待。要知道这点茶叶多么来之不易呀,它是我从师父那软磨硬泡弄来的。据说几千块钱一两呐。这不一不留心,又想到钱上面去了。不是为了钱,智坤那两天咋会跟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他品着茶,赞叹说好茶,上上佳品,茶香绕梁。瞧他,真会说话。其实,他对茶也就懂那么一点点,放大多少倍夸他,也就是一知半解吧。我跟我师父喝过的茶,比他过的桥还多。这比方,我咋觉得有些不对路,可我此时又没有恰当的形容词。喝着茶,他跟我扯乎,天南地北聊开了。看他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是要同我和解的样子。和解就和解,我求之不得呐。头两天,般若堂事件之后,师父找我谈了一次话,他使尽招术不停地诱导,语重心肠让我招供,我当时不知是怎么了,就是没说。那个想要彻底解脱的想法,临了,临了,却变了卦。他智坤大闹般若堂,跟我有啥关系。我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啦,十一二岁,十五六岁时,你一哄一诈一吓唬,就全说了。现在,我是大人了,我变成熟了。你还拿我当小孩子看待,没门。

临告辞前,智坤一脸地诚恳加愧疚地说,那件事我也有责任,我不该拿导师压你。如果我心里不急赤火燎的,你也不会跟我发火,拒绝我。嗨嗨,他真会装孙子,仿佛犯错误的是他,不是我。我也别充好人啦,我连忙对他说。那录音笔本来是我师父的,师父要用,派你来取,理所应当啊。我一时生师父的气,犯了糊涂,差点坏了大事,如果你不急中生智,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我就惨了,我非得挨师父的香板不可。在师父眼里,大师的开示,可比我的小命值钱!

就这样,我们和解了。

济生带领学僧行走在前往天华山的路上。出家人讲究经行。东园寺周边有四座青山,这天华山是最高的一座。登临穹顶,他让众弟子围坐于他身边。止语静坐。这坐与禅堂和般若堂上的禅修又有所不同。可以展目放眼,也可以观石观草,总之怎么放松怎么自在怎么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古代的禅者也多在水边林下用功办道。

“祖师云:‘一色一香无非中道,郁郁黄花尽是般若’。今天行脚至此,一个佛子,率真、洒脱品格的塑造,心包太虚、量周沙界气质的形成,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就大功告成的。靠的是日积月累!怎么样才能养成良好的僧格,此时我想到了观世音菩萨,她老人家与我们这个娑婆世界有大因缘。我们信观世音菩萨,信仰她什么呢?”济生开言,启发众人思考。

大家七嘴八舌,有说,慈悲;有的说,智慧。

“我认为仅这两方面还不全面,谁还知道其他的?”

昌其在一旁答:“还有‘无畏’。”

“答对了,很好。”济生看着爱徒,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孩子了。说来也怪,这世上,作为师父是明白徒弟的,但徒弟却始终明白不了师父。在智坤和昌其紧张的关系中,作为导师他知道主要问题出在昌其身上,他从一个义工嘴里得知,当天他们发生了口角和争执,一个门里一个门外,昌其关门不出来,大声囔:他让我待客,不但不给我一分钱,倒要我倒贴钱,赔钱买门票,江浙州这鬼地方没钱能干啥?这会儿,他又朝我要录音笔,我上哪儿去找去。

“可你知道,‘无畏’在佛教里怎么个解释?有什么涵义?”

“无畏就是施无畏,观世音菩萨向众生布施,让众生远离恐怖。”

“还有呢?”

众人不言,观赏着他们师父之间的一问一答。谁也不搭腔。

“诸位佛子,代表中国固有主流文化的儒家,称智、仁、勇为三达德,为人类行道,也就是修齐治平统理天下的共通德性。大概是说智近于智慧,仁近于慈悲,勇近于信愿。佛法中说‘信为欲依,欲为勤依’。从信愿中策发勇德,无论从人性的发扬,中华民族复兴来说,对于策发真切的信愿而重视勇德,为儒者,也同时为佛弟子,值得首先关注的要旨。我们还知道,孔夫子还有‘知耻近乎勇’的信条。回过头来,我们再看观世音菩萨慈悲、智慧、无畏的三大精神,我们信观音菩萨,就是要信仰这三要旨。今天,对慈悲,智慧,我暂时略而不讲。我要谈一下这个‘无畏’精神。我理解,这个无畏也可以当勇敢讲。这个勇敢,不仅要让别人勇敢,通过你的无畏布施,壮了胆小的人为英雄虎胆,也要让自己勇敢,在给了他人以勇敢精神的同时,自己要勇敢起来。这个勇敢,是‘知耻’的勇敢,勇于面对自己的缺点毛病,乃至所犯的错。知道羞耻,进行深刻的自我批评!所谓反观自照,鉴人鉴己,真心实意地忏悔自己的过错。不如此,就不是观世音菩萨,不如此就不是佛弟子,就不是比丘、沙门……”

一番话,一针见血,说得昌其满脑门是汗,犹如刚从水里捞出的毛巾,湿哒哒的。

济生见好就收,话峰一转直奔智坤而去。

“智坤法师,听说你近来对佛法深有所悟,能不能在此讲出来,与大众分享?”

“事情的起因,还得从我那《半边书》说起。说得不对,请导师指教。”智坤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清了一下喉咙,不得不言说自己不太成熟的领悟,“各位法师,各位学长:我认为世上所呈现的事物,皆不是它的全部,只是它的一半。另一半在它所不知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有可能就是虚幻的无半边所存在网络的虚拟世界,就是贾宝玉青埂峰下那块不争气的石头,就是杜十娘沉在江里的百宝箱……”

“你怎么不说了,坤空法师。请继续说下去。”济生看着智坤因激动而潮红的一张脸,鼓励他把心里的话全部倒出来。

导师哪里不知道学僧的内心世界。智坤哪,此时内心的念头,思维的流程,像眼前由强劲的山风鼓荡过的流云。

“我想说的是,人,他就是人;出了家的僧人,同样也是人,一个凡夫俗子而已。虽然,出家的目的是超凡入圣,可他还是人呀,他也有着魔时。就像前些日子,我由于那本无半边而走火入魔一样。我被魔军征服了,才发生大闹般若堂的事件。说来惭愧。人如果他着了魔,就跟魔鬼一模一样;可如果他一旦菩提心现前,他当下就是圣者、当下就是佛菩萨。所以,人的一面是人,而另一半,那隐而不现的部分是未可知,同时,也是可知的——那就是魔,那就是圣者。不是魔就是圣者。所以,再伟大的人,他也有犯错误的时候,犯罪的时候;罪恶深重的人,也有善良、纯朴的一面。任何人不是生下来就是圣者和魔鬼的。如果没有这把金钥匙,那么,日本人侵略中国在南京犯下的大屠杀的罪行,文化大革命时期各色人形形色色的疯狂作为,就无法解说,永无答案!”

智坤口若悬河,仿佛黄河之水天上来,俨然是位大法师了。

一座信仰的大厦轰然一声坍塌了,结果又让智坤瞬间恢复,完好如初。昌其想到此笑了,心里反复捉摸着。怪不得他主动与我和好呢,原来他把我反常的行为当成鬼魔缠身。他也入过魔境,那由于无半边之书而走火入魔就是个例证。这样一来,所有的人,所有的错误行为,都是可以原谅的。所谓“一笑泯恩仇”,是这样的吗?

“有点意思。”济生微微点了一下头言道。说完,他以走过的桥比智坤走过的路还多微笑的眼神,逐个扫视着被智坤语言魔咒狂轰乱炸后似懂非懂、懵懂愣神,木呆在石头上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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