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关于“诗歌标准”的试卷分析

2015-10-26 23:09
星星·散文诗 2015年32期
关键词:鲫鱼汤首诗诗歌

冯 雷

一份关于“诗歌标准”的试卷分析

冯 雷

主持人语:

本期关于诗歌标准讨论的文章是一个较为特别的文本。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的冯雷老师在他的文学史考试中设置了一道关于“诗歌标准”的题目,对象是中文系一年级的本科生。这类似于一种田野调查,可以较为准确地反映当今年轻的文学读者(或准文学读者)关于诗歌的理解与看法。在收到的73份试卷的基础上,冯雷老师进行了归纳、总结、分析,呈现了90后一代关于诗歌理解的客观、真实状况,讨论了当前的若干诗歌现象与话题,有趣、有针对性,同时引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问题。

——王士强

“诗歌标准”是个众说纷纭的话题,人们对“诗歌”的理解、对“好诗”的想象都不尽相同。不过目前撰文参与到这个话题中来的,大多是“学院派”的专家,他们的意见往往会受到知识背景、师承关系的影响和塑造,因为过于成熟、周全而不免显得“把一个简单的问题搞复杂了”。如果反其道而行之,“把一个复杂的问题搞简单”又会怎样呢?

上学期期末,在“现代文学史”期末试卷的最后,我特意设置了一道“材料与写作”的大题。给出的材料共有九条,前八条分别是胡适、沈从文、知堂(周作人)、絮如(梁实秋)、卞之琳、何其芳、废名、穆木天、戴望舒关于新诗的若干评论。最后一条列了六首诗,分别是赵丽华的《傻瓜灯》、乌青的《对白云的赞美》、汪国真的《热爱生命》、北野的《马嚼夜草的声音》、谢文娟的《鲫鱼汤》,还有余秀华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题目的提示如下:

“好诗标准”、“诗歌标准”一直是近年来诗歌批评界关注的重点话题之一,2008年《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

版)、2015年《星星》诗刊都曾推出过专栏,集中讨论这一话题。这个问题既关涉到当前的诗歌创作、诗坛现象(例如余秀华、汪国真等的诗歌,例如“梨花体”、“乌青体”、“羊羔体”等),也和现代诗的理论建设、诗歌历史期待、文体秩序相关。

请你结合上述材料,围绕“什么是好诗”、“诗歌的标准是什么”,谈谈你的理解和想法。

除去自拟题目、字迹工整、字数范围等等之外,题目特别要求学生:“1、对文献材料应有适当的引用、解读,不必逐条分析。2、对诗歌作品有适当的判断、评价、分析,谈谈你的好恶。”

参加考试的73人都是中文系本科一年级的学生,“现代文学史”是必修课,考试采取闭卷的方式。设计这道题的首要用意,在于引导学生阅读并借助史料,进行书面的学术讨论。当然也希望借此可以了解“90后”对于现代汉语诗歌的大致态度。这些学生已经学过了“现代文学史”,还没有接触“当代文学史”,对“当代文学”知识场域还比较陌生,题目给出的作品都是“当代”的,这样做主要是希望避免学生受到文学史结论的规训而被动地对一些作品带有先入的成见。

阅卷过程中,我对学生的表述做了些粗疏、业余的统计。73个人读6首诗,《傻瓜灯》获得了59个差评,“差评率”达到81%,《对白云的赞美》以43个差评紧随其后,此外有9人对《穿

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表示不满,对《热爱生命》和《鲫鱼汤》有意见的各有3人,《马嚼夜草的声音》零差评。

有33位同学为汪国真的《热爱生命》“点赞”,这首诗的“好评率”为45%,北野的《马嚼夜草的声音》集得28个“赞”,点名表扬《鲫鱼汤》的有17人,表扬《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有14人,另外《傻瓜灯》和《对白云的赞美》也各获一个好评。

统计情况呈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问题。

学生们关于诗歌的“差评率”明显要高于“好评率”,这似乎可以理解为,也许大家说不清楚什么样的诗可以算“好诗”,但是对所谓“坏诗”却比较敏感和果断。绝大多数学生都对“梨花体”和“乌青体”持批评的态度。学生们认为这两首诗“语言恶俗而且没有任何启示性”(王自晨);“也可以作为一句标语来理解”,“根本上让读者直接跳过鉴赏的环节,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言语浪费”(苏婷婷);“很粗糙很随便,缺少诗歌本身独有的朦胧美与含蓄的表达方式,就像只是对几个简单的文字排列组合一样”(许琪);“作者仅仅是采用了分行的布列的诗歌形式,而丝毫没有意境之美,只是简单地去叙述自己的喜恶,这样的文字像一杯白开水,丝毫勾不起读者的回味欲望”(张园园)。甚至还有一位学生讲了一个他在网上看到的段子,“把今天的心情,做了什么,有什么感受写成一句话,把标点符号去除,随意把这句话分成几行,一首诗就作好了”(杨文砚)。

总的来说,学生们认为“坏诗”缺乏诗歌应有的美感,具体来说无外乎这样几个方面:第一,语言粗俗;第二,表达方式过于直白,以至于怀疑是自己没看懂;第三,内容空洞,思想贫

乏,读之无物;第四,诗形随意,仅仅是排列分行而已。或许还应该补充的一点是“取材宽泛”,例如为数不多的学生对《鲫鱼汤》和《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提出批评,理由是“诗歌作者们把所有题材都纳入了诗歌中”。(王志新)

对余秀华的《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学生们的态度似乎显得有些犹疑,这和作品在社会上引起广泛争议的情形很相似。学生当中这首诗的支持者和否定者数量差不太多。肯定者略多一点点,当然这也可能受到了媒介宣传的影响。批评者的理由基本没有超出认定“坏诗”的范围。肯定者则表示“虽然这首诗的题目看上去没有那么雅致,但至少他的内容不是那么直白的,有些许朦胧之感,也表达了作者真切的感受”(毛丽佳);作品“痞痞的,带有一点流氓的气息和口吻,但是就是喜欢这种情怀”(黄典点);“这首诗的题目我不太能接受,但整首诗读来,我认为可以将‘你’理解为世界,‘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这种诗至少是使我们有所联想与回味的”(陈静琳);“这个作品极具感染力,作者通过对‘枪林弹雨’、‘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这些描述表达作者内心的渴望,虽直白,但热情澎湃”(崔宇阳)。另有不少学生是在谈及“好诗”的时候顺带一提,并未对这首诗做过多的评析。

将近一半的学生认为汪国真先生的诗是“好诗”,最起码《热爱生命》这首似乎还不错。比如有的学生认为这首诗“完全可以说是真情实感,读起来感觉特别有味道,而且很是劲道,读

完之后仍然值得回味”(秦基伟);“塑造了唯美的意境,给人以心灵的慰藉与启示,语言明白晓畅,哲理深刻,句式整齐,节奏匀称(张淏);“用‘远方’、‘玫瑰’、‘地平线’、‘生命’等意象,表达了对应上下句表达的‘爱情’、‘成功’等情感,并引出了积极向上的奋斗形式”(刘一一);“语言文字错落有致,长短不一,有一种节奏的美、音律的美,好像古时的长短句”(张子正)。

这里我想就汪国真先生的诗发表一点意见。在我看来,汪氏诗歌的成功之处主要在于其流畅的口语、常见的意象、整饬的诗行、平浅的哲理和连贯、顺向的思维方式。学生们对汪氏诗歌的认可基本都集中在这几点上。不过从我自己的阅读感受出发,我也并不觉得汪氏的作品可以归结为“好诗”,特别是读多了之后。余光中在批评戴望舒的时候曾经提到“就诗的意象而言,形容词是抽象的,不能有所贡献。真正有贡献的,是具象名词和具象动词,前者是静态的,后者是动态的,但都有助于形象的呈现。诗人真正的功力在动词和名词,不在形容词;只有在想像力无法贯透主题时,一位作家才会乞援于形容词,草草敷衍过去。” 这一点移植到汪氏的诗歌上我觉得是非常有效的。汪氏的诗歌总体上看起来显得修饰过剩、文采过重,细究之下形容词的确用得过多。再加上他的诗基本上是不及物的,脱离了具体的生活场景,这都使得他的作品略显得空洞,而且有流于“新文艺腔”的嫌疑。正如有的学生意识到的那样,《热爱生命》“将‘成功’、‘爱情’、‘勇敢’直白地显现出来,没有隐藏的内涵,也没有更深层次的理解和挖掘”,“没有余味和回味,显得过于直白”(漆辛夷);“缺少了一些情感的流变和诗人个性的

书写”(白杨)。

《马嚼夜草的声音》和《鲫鱼汤》对学生来说可能会显得有点“冷门”,尤其是《鲫鱼汤》,这是我的同门师妹一首没有公开发表的作品,我曾在一篇公开发表的论文中全文摘录过。对这两首诗,学生们尽管吃不准是什么意思,但还是以肯定的态度居多。例如他们认为《马嚼夜草的声音》“透过有美感的意象,向人们间接地传达诗人的情感和内涵”,“这便是朦胧而富有蕴藉的诗”(漆辛夷);“让我充满了无限的憧憬和幻想。仿佛感同身受”(苗颀)。关于《鲫鱼汤》,学生们肯定了这“是一种委婉而非直抒胸臆的直白抒情”(刘艳妮);“读者的阅读可能会感受到更深层的意味,即指的不只是鱼,有可能是其他什么”(张子正);“诗形也不畸形,整体上看不呆滞,不遵循旧规律,我认为它们属于好诗”(黎薇)。可以说,对于这类含蓄、模糊、不那么直截了当的表达方式,学生们基本还是予以谨慎的接受的。

关于《鲫鱼汤》不妨补充一个有趣的小花絮。我在论文中认为这首诗的主题是和“革命”相关的,而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林祁教授则认为这首写的是“性爱”。虽然我们的意见大相径庭,但都认为这是一首“好诗”。

通过具体的作品分析,有一些学生比较条理、系统地总结了自己的诗歌标准。

比如有的学生主张可以从“诗意的含蓄与直白”、“诗形的

松散与缜密”、“音节的工整与凌乱”三个方面入手,认为诗歌的语言应该讲求蕴藉,诗歌的形式仍然有待创造,应当注重音乐性但又不要影响诗歌的自由表达。(刘鸽)

与之相似的主张如“语言文字是否生涩难懂”,“诗人是否能够成功克制自己喷薄而出的情感”(以卞之琳为例),“是否过于通俗、白话,而让读者感受不到一点余味和感想”。(谷海峰)

同样,有的学生认为“好诗”要“让人看懂”,“得有真情实感”,“要处理好诗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另外要“有一定的含蓄、含混,要让人值得玩味儿”。(秦基伟)

还有的学生指出“好诗”要“有较多意象”,“形式与内容要平衡、统一”,“作者在诗中,一定要表现自我”(以戴望舒为例)。(刘一一)

再如有的学生提出“重情、有形、多义”的标准。即“对于情感的重视和表达”,“并非要求现代诗歌如同古代律诗一般平仄对仗的严格,而是作为诗歌必须有自己的一套形式所在”,“诗歌蕴含的意思需有一定深刻意义或蕴含多层意义”(周丹丹)。

综合这些意见来看,关于“好诗”,学生们还是非常在意“能不能看懂”的问题,当然在这一点上,学生们的意见还是比较辩证、开放的。他们不喜欢的是那种不知所云、言之无物的空洞,而非诗歌表达的朦胧、暗示以及适度的隐藏。而且,学生大

多强调暗示、含蓄乃是“好诗”应当具备的质素。

在此基础之上,“好诗”应当大致符合语文写作的基本规范,比如内容充实、语言流畅;平实也好、秾丽也好,应当体现出一定的文辞和修辞技巧。

第三,情感、意境应当具有感染力,要留有想象的空间,“有了情感还不行,还有有所感悟”(陈静琳)。

第四,在节奏、音律等形式问题上还是应当有所讲究,不能说只要分行排列了就是诗。尤其是诗歌的音乐性问题,很多学生都不赞成材料中戴望舒“诗不能借重音乐,它应该去了音乐的成分”的论断,认为音乐美“是一首诗歌所必要的条件。诗歌的音韵应与汉字的音韵特点相结合”(苏婷婷)。还有的学生觉得可以把以方文山为代表的“一些流行歌曲的歌词当做现代诗”,认为这些歌词“既符合押韵,又能带给人朦胧美,更符合大众的喜好”(田中鹏)。

学生们的意见自然不免显得浅陋、粗疏、无甚新意,我也觉得他们对诗歌的理解和想象还是以古典诗词和现代文学史上的诗歌为蓝本的。不过也可以看得出来,他们的意见基本还是落实到诗歌的一些本体问题上的,比如含蓄、文采、形式、意象、节奏等,这或许也说明了读者对诗歌的文体期待和文化想象,同时也给诗歌标准的讨论划了一个模糊的知识范围。讨论诗歌的标准问题,当然不可能真正为诗歌写作者树立可操作的美学规范,而是意在提醒当代的诗人和诗评家注意诗歌、好诗的标准,使大家意识到诗歌和高等数学、量子物理一样是一门知识,而不要太过随意和轻率。我曾读到一位国刊的编辑直言对“十四行诗”不感冒,认为“十四行诗”的本质“在于虚荣和盲目媚外,都是与我

们的母语背道而驰的”。这种态度我觉得是不可取的。我们经常略带嘲讽地说“比赛留给中国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时,或许我们也该意识到“诗歌留给我们这一代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作者单位: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

1.余光中:《评戴望舒的诗》,《余光中集》(第五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1月版,第519页。

2.参见拙文:《“80后”诗歌:在成人与成熟之间》,《诗刊》上半月2013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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