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然任之的转向

2015-10-28 21:19
创作评谭 2015年5期
关键词: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海德格尔万物

《阳光猛烈,万物显形》这本书最让我感兴趣的是收录在其中的《敌意录》,此即当初出版《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时删掉的那一部分。也许按照作者原来的计划,这一组笔记是作为附录置后的。事实上,《敌意录》的几个论题也正是这本书最为耀眼的几个缩影,它或许有助于我们进一步理解阿乙写作的几个母题。

自由

在海德格尔看来,人询问意义,无非是惊惧于人生此在时间性这一基本规定。后者可分两个维度,其一是已经结束了的,其二是处于开放中的。意义总是已经停滞构成的意义,是时间性的第一维度,那么执著意义便是对时间性的第二维度(即不息无定的开放性)的畏惧和逃避。进一步来看,意义崇拜的历史如此悠久,以至于我们竟不能忍受无意义的片刻,也从未自审过何以要逃避开放性的敞开—而仅仅只是迷恋于构成性的安慰。

在《早上九点叫醒我》中,阿乙塑造了飞眼与勾捏这对奔逃的亡命鸳鸯,起初他们尚且自喜于结合,可欢愉转瞬即逝,留下巨大的虚空供人消化:“必有一项使命,使我们甘于忍受这漫长而无聊的等待。或者说必有一种结局,将告慰这极其漫长同时成本巨大的铺垫。”男主人公自忖的这些正是无意义瞬间凝结成的巨大虚空。对于意义是什么,阿乙从未给出答案,但读者必定能感受得到作者本人同样焦灼于此。

新随笔集里首次出现了这样一段尝试性的描述,它来自《猪肉》一文的附录部分(在正文里,阿乙提前做了有关天空的铺垫,而天空隐喻着等待:“我从来不知道它们生育的意义何在,就像我不知道人类生育的意义何在。我们这些物种到底在等待什么?那天空永远寂静,从没谁要来。”1)附录的题目即《等待》:

一天,人类的后代,他坐在山顶,看见天际发出地震那样的隆隆声,一辆有一百个故宫那么大的战车从天上飞驰而来,忽然明白人为什么被一茬茬生下来的道理……直到这一天,当他坐在山顶,看见那伟大的战车从天空驰来,他才明白:那在地球出现的第一个人,那所有人的祖先,那元的人,是驾驶这辆战车的神的兄弟。这元的人在等待战车载着自己返回父亲的宫殿,但他接受的是死亡的惩罚。元的人用生育来抵抗。他生下一代,下一代生下一代。一代代延续至今,已无人知道元人的愿望,但基因里仍残存着他等待的焦灼……

所有的导弹、核武器都打了上去。它们披着理性的外衣,掩盖人类的恐慌。神看见他的兄弟的后代,在用稻草袭击自己,忽而明白兄弟只是一堆白骨,便掉转战车,回往那永生的牢笼。从此,我们人类又漫无目的地生存下去,像一群无意义的风,在黑色深渊里不停呼啸着前进。2

这一步迈得稳重而关键,虽然仍未给出答案,但追问本身已令阿乙勾勒出了现代人对待意义问题的理性逃避,就像海德格尔在《尼采的话“上帝死了”》一文末尾所说:“惟当我们已经体会到,千百年来被人们颂扬不绝的理性乃是思想最冥顽的敌人,这时候,思想才能启程。”3思想的关键在于保持着这种切近和观看。等待亦是如此。它既要等待而又要无所等待地等待。在《等待》之后还有一个反讽式的《结局》:

大水准时到来:没有一道合适的河床可以管理住那终将到来的大水。它从天边隆隆驰来,第一个浪头就有几层楼高。所有的地面都是它经过的河床。它一共要游过去三五天,所有的人都被它冲走。4

在开放性的敞开中,人们究竟畏惧什么?人们畏惧的正是这个敞开。可恰如《结局》所示,不是敞开吞没了人类,而是畏惧和拒绝敞开才导致了人类的被吞没。开放性既标示着虚无(因其尚未构成存在),也标示着自由(因其赦免了意义的拐杖),所以人们畏惧这个敞开不难理解,因为人们既畏惧虚无,也畏惧自由。当海德格尔说:谁要彻底地追问什么是根底,难道不是一定会在某时发现,根底就是掉底(Abgrund,常译为深渊)吗?5我们立刻懂了:这开放性的敞开就是虚无且自由的深渊。

海德格尔据此认为,开放性的敞开给出了人以通达决断的创造自由。唯有在这个决断的眼下瞬间,人生此在才得以由非本己本真性向本己本真性过渡,且予以自我解放。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的思想有一种唯我论的行动主义气味。他不否认恶的出现几乎是一种必然,然而又以无限度地贬低恶来抵消这种顾虑。换言之,便是贬低了一般规范性伦理学的价值。

我发现,这正是《下面,我该干些什么》中那位青年的思想。他说:“我拥有最宽阔的自由,却极不自由。”6又说:“我不知道你们懂不懂这个,这无限的孤独。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只有时间永恒……就像我们从冬天跋涉到夏天,又在夏天想回到冬天。我们在鸡肋式的生活中逐渐丧失事情的保护,只能与时间为伍。时间像盔甲齐全的军队,将我们逼得窒息。它们是永生,我们是飘萍;它们∞,我们1。我们注定被割得遍体鳞伤。”7

在自由的深渊前,人们凝视着无数种可怖,而永生为其最恐怖的形式之一。但我们同样可以引用萨弗兰斯基的话说:意义就是时间,但时间没“占有”任何意义。8然而这个青年通过自觉毁掉人们赖以生存的信念,在将要接受社会机器惩罚的预感中,从容地接纳与处理了自由,因为他在毁掉这些信念的同时,也就拒斥了人生此在回摆至虚假的意义此岸的走向,可谓与海德格尔的“决断”不谋而合。但是且慢,让我们先看看《敌意录》的后一篇随笔《恶人》:

恶人享尽一切,包括迎接末日。善人所迎接的只是死亡:充满异味的床铺,包括倒计时的呼吸,月光穿漏,一两个亲戚踏雪而来,在门口抖一抖蓑衣,抽袋烟再进门。也可能永远不来。恶人可以坐在即将失守的城堡里,在氰化钾和手枪间抉择。城外穿盔甲的雄兵蜂拥而至,光是整齐的喊声就足以使树木化为齑粉。太阳最后一次为一个人升起,也最后一次为一个人落下,地球即将毁灭,所有人来杀死一个人。9

这里出现了决断的漏洞:即便我们假定本己本真的人生此在处于善与恶的彼岸,那么着眼点仍是围绕着个人而非他者;如果作恶不是绝对个人意义上的作恶,作恶之于个人的更新便毫无必要;但事实上,除了自杀,并没有什么个人意义的作恶。那位百无聊赖的青年说:“有谁来邀请我出门?有谁呼唤我的名姓?有谁打我的手机?有谁写信?四十八小时过去,九十六小时过去,一周过去。将这一周切去,什么也不会损失。”10如若我们的目光依旧逡巡在他人周身,那么决断便不是决断,它就是作恶。

清冷

需要重新界定清冷的含义:真正清冷之人(清醒冷静)会令他人感到清冷(萧索心寒);或者换个说法,在有些人看来只是萧索心寒之事实,对某人而言则令其清醒冷静。同样是《敌意录》,阿乙还讲了这么两个故事,其一是:

意大利作家迪诺·布扎蒂在一篇小说里写过,被宣布死亡的作家躲在坟茔,竖耳倾听。万一有人唤他呢。但是没有。因此他孤独地拉上棺材盖。这就像我们关机很多天,以为将有无数条未接来电或者短信,但手机空无一物。又或者像我们正向人热烈倾诉,抬头时发现他已睡着—死亡对你来说极其重要,甚至使唯一之事,对别人来说却只是诸多麻烦之一……认识到这个孤独,我们就会变得谦卑。或者说认识到我们对待别人的态度,我们也会变得通达。1

其二与短篇小说《虫蛀的外乡人》相似,不过这一次人们集结着爬上最高的山峰,不是出于化作石头的决心,而是恳求上帝杀死他们。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形,都仅仅表明了人类的狂热和愚顽。那位青年认为上帝听不懂这可笑的示威,而且“终究又会一个个收拾他们,就像它过去干过的那样”。清冷于此便有了两义:有的难忍齿冷,有的顿然领悟。《下面》中的这位青年代表了阿乙身上的某一自我,他们都是极为清冷的:因为认识到这个事实,认识到这个孤独,所以泰然任之。

这正是阿乙这几年态度上的最大转向—也许我们在他的小说里尚且看不清楚技法之外的实情,但随笔端的是透露出—他不再纠结于《下面》前言里那样目标明确且迫不得已的自辩,而是直面庞大的单向度思维群体(不小心翼翼对待他们的过错庶几逆犯天条),泰然任之。《桀骜不驯者》这篇短文,我觉得不妨将之视为作者的自画像:

他桀骜不驯,只忠实于自己。但是他从不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具体的反对与抵抗当中。他不愿为此流血牺牲、慷慨悲歌。他觉得这是浪费。他混迹在他所反对的人当中,带着他的笑容和心底的轻蔑。当然,谁也知道,他不是他们的同盟者。他所反对的,和赞成的,都不会认为他是同志。他用这种成本较低的方式保护了自私的空间。他的空间只有建立,没有批判。他建立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个世界如此瑰丽,充满创世的激情,这个世界从不依靠对别人的进攻才成立。它自我成立。12

据此而论,《个体》借分析海明威《世界之都》,道个体之渺小;《回望》与《火车》先后从个人视角与上帝视角来看待终局;《一击即溃》中说:“他们觉得自己既然正在狂热思念,就有理由及时表达,他们得到的答复多半难以匹配自己的热情,因此感到被忽视。”13;《旷日持久之事它可能的根源》插述了小说《阁楼》的来历:“在他无尽的追问中,渗透出的仍然是爱情—爱情,爱情,爱情,就好像他有资格拥有它一样。”14而且这篇文章更是衔接住了《偏执》那未解的高潮(“我为世界有这么简单这么正常的道理而痛哭,我一直没想到它是世界恒在的荒谬。”15):“这世界存在着这种荒谬,这荒谬本身就是合理的一部分。”16

如果说这些仍不足以明示阿乙的态度转变,那么只须看看《说谎》或《左拉之子》便足以心领神会(只是或许真要让某些人倍感清冷了)。《说谎》中写李某做梦梦见妻子不忠,醒来后经调查发现果然如此,于是当夜离家出走。文章到此本该结束,但阿乙又给了一句足以让过去的自辩和纠缠不清付诸一炬的评论:“他这样的资质真是难以胜任人间。”可见福楼拜的气象。

但是在《左拉之子》中,他又显然距众生很近,声音低沉到几不可闻:“我们都没有当一个人知音的资格,甚至是长长一生都没有。有很多次,当我想拿起电话告诉某个人一些奇怪思想时,我自己憋了回来。我觉得可能是自取其辱。大多数人变成社会的子民,就是王仿贤本人也被这股强大而温柔的泥流吞吸。”17每个人都选择他的生活,而选择总是有理由的,但我们彼此之间无法切切实实地理解他人的理由,因此只有一种(形式上的)理解,那就是冷漠。

冷漠不同于清冷。冷漠的人即便在心里也总是欢喜热闹的,他们从不试图理解而只是苟合混迹,得过且过,但清冷却拒绝一切热闹与煽情,是实实在在的冷静克制。对自己对他人一概如此,在切近的追问与观察中保持着思的虔诚。反过来说,所有热闹与煽情的文字反倒都出自而且莫不出自“冷漠”之人的手笔,但在阿乙的随笔里,我们看到的只有冷静和克制。如《捕鼠者》中写道德狂热分子,《公家人》写身份对人的裹挟,《领袖》与《人群》从正反两个方面写群众与领袖的心理隐秘(一些人借着这些信念而成为领袖,一些人摧毁这些信念而成为恶徒,大部分人浑然不觉地生活)。总是先有冷静的观察,而后才克制地录于笔端。

写作

在多数可称之为学问的事业中,经历了前期证明自己的激情后,人们总应当找到一种激情的替代物。我认为它是对知识的爱,或者说对思想的虔诚。可这又何其困难(我觉得《布尔瓦与佩库歇》这本小说表达的正是此一找寻:人们不再向他人证明什么,而是转向了对自我的证明,证明这样一种不计代价的求知欲是可能的)。在很多情况里,令证明自己的激情最终让位的并不是对知识的爱,而是无意义的激情,是对激情的否定所再生出的一种徒劳的激愤,此一徒劳再指向意义时仍然是激动的,然而尽管如此,激情、激愤、激动均是徒劳。

对阿乙来说,由于泰然任之的转向,由于在切近的追问与观审中始终保持着思的虔诚,意义问题的焦灼当下显然已让位于记忆流散的焦灼。如在《记忆》中,他就写到这种遗忘的不安与写作之于抵抗遗忘的艰难:“人重新进入过去,情况类似于救火,能记录下来的财物有限。有时烧掉的废墟太难看,还需进行拙劣的重建。无论怎样,从离开事情的那一刻起,你就失去对原貌的掌握。这是做人痛苦的一部分。”(18)倘若我们仍然要求作者给出写作的意义,那么首先,写作正是其意义本身。

其次,对待某些难以释怀的事件,求于遗忘只是自欺,就像普鲁斯特告诉我们的:它们必然在某些气味和光线里渗透出来。在阿乙这里,他并非是要拯救所有终将湮没在忘川的记忆。他选择用文字让那些难以释怀的记忆重新讲述,而这种讲述便是消化。无意识且无动机的回忆如果没有被诉诸文字,那么消化便难以完成。诉诸文字,则是将经验转化为启迪,赋予经验以自我教化的意味。

最后再来说一下关于真诚的问题。只消我们想一想“真诚地作恶”,便可知道真既不能保证善,也不能保证美。真不具备终极价值,它是一个限定的项。与真相对的是伪,既然虚伪是表里不一,真诚就应该是表里如一。也就是说,真诚是对表与里同一的一个限定。因为这个道理,当我们说“这个人真诚”的时候,是一句废话。人应当考察真的身份指向。那么,当我们说一个作家是真诚的时候,是什么意思呢?依据圣伯夫的方法而论,优秀的作家都不真诚。但我在这里说的并非是圣伯夫的意思,即他们的生活与作品不符,而是来自于我们的评论同时也是外在于被评价者的意见,而被如此目光审视、识别的“真诚者”,反倒是彻底的伪君子—因为他不忠于自己而屈从于社会。质而言之,他者的评论必然使作家的表里在他者处分裂。进一步说,在“真诚者的审判”下畅行无阻的作家是虚伪且乏有价值的。因此,用人格与作品是否同一来评价作家毫无意义,因为这种同一只有在作家本人那里才成立。对作家而言,表是写作,里是观察。真诚的作家意味着他只忠实于自己的观察。没有真诚与不真诚的作家,只有写作与不写作的作家,而写作就是真诚地写作。

这本《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便是阿乙仍在真诚写作的一个明证。他于《煽情》《小说的合法性》《写作的秘密》《自我训诫课》等文显示的大家本色一望即知。但更多时候,我是在阿乙文本的细节里窥探到许多大家的倒影—有很多我相信是无从模仿的:它们既是巧合,也是必然—譬如与这本随笔集同步阅读的《追寻普鲁斯特》,莫洛亚在其中写道:

他们总归是人,他们中任何人都不能对一个真诚的人的见证无动于衷,这个人“焦虑地继续着自己的发现之路,在这条道路上遇到所有的路碑,滑入所有的车辙,在所有的十字路口迷失方向”。19

热爱一个作家,想说的话感同身受,也莫过于此。

1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35页。

2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35-336页。

3 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241页。

4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36页。

5 转引自萨弗兰斯基:《来自德国的大师》,靳希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229页。

6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50页。

7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49页。

8 萨弗兰斯基:《来自德国的大师》,靳希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98页。

9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64页。

10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58页。

11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7页。

12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24页。

13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296页。

14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97页。

15 阿乙:《寡人》,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94页。

16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96页。

17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349页。

18 阿乙:《阳光猛烈,万物显形》,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18页。

19 安德烈·莫洛亚《追寻普鲁斯特》,徐和瑾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第282页。

〔作者系广西师范大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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