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很好,但中国更需要制度和泰勒·考恩谈大停滞

2015-11-06 06:17赵立采访赵立陈楚汉翻译陈楚汉摄影朱冠男
人物 2015年6期

文|赵立 采访|赵立 陈楚汉 翻译|陈楚汉 摄影|朱冠男

技术很好,但中国更需要制度和泰勒·考恩谈大停滞

文|赵立 采访|赵立 陈楚汉 翻译|陈楚汉 摄影|朱冠男

在美国,我们花在防卫上,它们也增加了GDP,但没让我们的生活更好。

换个时间,这本名为《大停滞》的书在中国也许不会受到如此之多的关注。发展减速、转型艰难,连普通中国人都不得不关心起经济大势来。

泰勒·考恩(Tyler Cowen),美国乔治·梅森大学经济学教授,在此书中给出两个重要概念:帮助经济发展的“低垂的果实”,以及“大停滞”。他把那些易得且能助推经济快速发展的因素称为“低垂的果实”,对美国而言是大量闲置的土地、科技创新能力以及教育的普及,中国则是基础设施建设。美国早在30多年前已享用完自己“低垂的果实”,创新乏力,停滞在科技的高原上,如今互联网上的革命并未像汽车、家电最初出现时那样对经济和个人生活产生质的提升。而中国用短短几年时间摘完有形的果实之后,还有诸如完善社会制度和法律体系、重建信任和契约精神等无形的果实可供摘取,也必须摘取。

赵立 = Z

Tyler Cowen=C

Z:你在书中提到,从上世纪初你祖母出生到她50岁这段时间,普通人的生活不断产生质的飞跃,电、汽车、电话,从无到有;但从你出生到50岁这段时间,普通人的生活并无根本改变,你因此认为美国出现了大停滞。但反过来看,你的论据难道不正反映出现代人对速度的变态追求?也许我们应该更多地享受生活、反哺自然?

C:休闲、享受,是。我觉得现在的美国人都很开心,但没了雄心。他们丢了一些能量。短期来看不错,但长期来看阻碍了未来的发展,这很危险,下一代经济会因此停滞。

Z:《大数据》作者、阿里巴巴副总裁徐子沛认为,随着产业互联网时代的到来,工业、农业、服务业的效率得到改善,必将拉动GDP的增长,大停滞时代正在画上句号。你是否同意这个观点?

C:是的,大停滞会终结。但现在,互联网在很多经济部门刚刚开始发挥影响,比如医保、教育、政府的质量。在美国也是。环视生活,我们会看到这个,这个(指指自己和记者的手机)。这的确很重要。但经济是整体,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Z:你觉得还需要多少年?

C:大概10—20年。

Z:除了互联网,你认为还有无其他经济增长的动力?

C:人工智能、物联网等等,只是需要时间。当然,还有很多规章的阻碍。比如Uber,它很棒,但在和规章对抗。还有无人驾驶汽车。

Z:随着物联网的发展,失业会更集中地出现在非技术工种。你在书中说“美国劳动力市场正迅速成长为分裂的两部分,一部分能跟得上科技发展的脚步,一部分则不能”,这种撕裂会否成为一个国家的不稳定因素?

C:我不这么认为。美国正逐步成为一个年迈的国家,不会颠覆。(美国)通胀率很低,5.5%左右,还会更低的。但主要问题是,人们开始失去信心,不找工作。或者工作很烂,却不换。我们有很多这种人。

Z:有解决办法吗?

C:我不认为我们能解决这个。我不想听起来很无情,但我觉得下一代会做得更好,这一代还不行。很多人没有雄心,去差学校。他们的未来不那么光明,但他们能活下来。

Z:没雄心是因为不平等吗?

C:不,主要是技术。现在低产出的人日子不好混了。如果你不能适应信息技术,又没有其他特殊技能,那全世界有太多劳动者(能取代你的位置),中国、印度等。所以特殊技能者脱颖而出,一般工人就难过了。

Z:所以有人更穷,有人更富。

C:不一定是更穷,他们不会变。贫富差距会更大,因为富人开拓市场和产品,像阿里巴巴、苹果,等等。

Z:政府应该缩小贫富差距吗?

C:我觉得政府能做的充其量就是平等教育和制定规则了。

Z:中国经济在过去几十年爆发式成长,你认为是得益于哪些“低垂的果实”?如今这些果实是否已经摘完了?

C:很多,比如修路、火车、飞机场……我想现在“低垂的果实”不是基础设施了,而是制度,更多信用、透明度、生产效率、法律制度。技术很好,但中国更需要制度。

Z:你曾说日本和欧洲的发展从契约精神中受益颇多,可以详细说一下吗?

C:如果契约清晰且可预见,那你更可能产生交易,这会促使增长和繁荣。西欧人,比如法国,他们制度很棒,诚信、合作、法律透明,所以虽然他们不那么辛苦工作,税收也重,但生产效率很高。这是欧洲多数地方的长处,中国的短处。法律制度在中国才起步,人们不知道它是如何运行的,不具备太多的可预测性。当制度完善时,诸如食品安全、环保、商业效率等领域,你们大有可为。

Z:那制度改善的动力来自哪里?

C:对持续增长的渴望。你们已经看到了端倪,比如空气污染,已经在治理。但我认为需要几十年。我会这么说:如果经济持续增长,你需要解决一些政治问题。

Z:你在书中谈到“和其他竞争者相比,中国快速发展的另一原因,是有意识地在医保方面限制投入”。那么其他国家,比如印度的做法是怎样的?结果又怎样?

C:中国过去是这样的。因为在医保上加大投入,对于促进人均GDP或GDP增长率并无作用。印度医保投入更少,现在你们投入大概一半GDP,印度才20%。

Z:为什么印度投得更少,发展却更慢?

C:印度问题多多,它们限制了劳动力市场,有很烂的法律制度,它的民主制不代表负责任,而是简单的一人一票,基于选民的族姓、宗教、阶级,和真正的民主相差甚远。所以1980年代印度比中国富有得多,但现在很接近。

Z:所以我判断你不是奥巴马医疗改革的支持者?

C:是,我一直持批评态度。对医疗投入,你应该分类来,但奥巴马是全覆盖。我认为我们有过多的保险,抬高了价格和医保成本,最后导致低效的制度。

Z:这也是欧洲的问题吗?

C:不,它们是高养老金、社保、福利,他们付钱给没工作的人,而税收很高。

Z:教育的发展曾是美国高速发展可撷取的低垂的果实之一,你认为未来教育水平的改善是否会成为中国的新发动机之一?

C:现在看来教育方面中国能做的还有许多,特别是乡村,而且乡村的教育数据很难得到。

Z:所以你知道中国大城市和农村的差距?

C:我去过中国西部,差距很大。我觉得中国沿海,比如深圳、厦门、上海,还有北京,会最终成为充分发展的发达地区,像西方。其余地方我不确定,可能会和墨西哥一样。

Z:世界银行曾向中东、非洲、南亚等国家建议,如果他们改善对女性的歧视,每年经济增长至少可以上升一个百分点。美国经济也曾经受益于男女平等、改善种族歧视所释放的红利。为什么“平等”可以促进经济发展?

C:越多的女性获得更高生产力的工作,经济效益就会越好。没有绝对的平等,我的国家没有,哪里都没有。但如果比较一下中国和日本,这里的女性我认为贡献更多。如果你在中国久了,打交道的很多人都是女性。但在日本,多数是男人。

Z:如果日本女性得到更多的工作机会,对它走出失去的20年会否有帮助?

C:帮助很大。安倍在尝试,但单凭一个领导人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他能够理解这一点,这几乎是他最好的施政理念了。我不喜欢他的方方面面,太军事化了,外交上太具侵略性,但这一点,他是对的。

Z:你说“在经济体中,政府的角色愈重要,所公布的GDP增长数据同我们的实际生活水平脱节愈严重”,原因是什么?

C:首先,你在网络上使用的免费服务,比如微博、Facebook、百度,让你开心,但不会显示在GDP上,因为你没花钱。所以GDP无法衡量现代社会的所有收获。但当政府花钱建造什么时,GDP会显示,无论这东西有用没用。你们中国有很多空房子,这是算在GDP里的,所以你们真实的GDP可能早已低于7%。在美国,我们花在防卫上,它们也增加了GDP,但没让我们的生活更好。

Z:你曾说有些金融创新不是好事,因为只让少数人挣到更多的钱,而并未给普罗大众带来好处。

C:金融创新有好有坏。坏的是想从别人手中拿钱,或者需要公众承受的风险太高。我们有过这种坏创新,导致了大衰退。但很多很棒,比如风投,它打造了硅谷。

Z:最近几个月中国的股市很疯狂,你怎么看?

C:我倾向于相信中国股市是泡沫,风险过高,借债过多。当泡沫破灭,很多人会破产。

Z:你认为美国近几十年在科技领域进步有限,根源在科学家社会地位的降低。提高科学家的社会地位,是你为身处科技高原的美国开出的药方吗?

C:这是原因之一,特别是美国白人,他们不想成为科学家。我们太多科学家都是亚洲人。这没问题,但问题是一般美国人对科学失去了兴趣。还有一个原因是政府管制太多。比如无人驾驶汽车,在大多数州是违法的。这些法律只会慢慢改变。

Z:那美国白人对什么职业感兴趣?

C:如果你出生于一个富有的美国家庭、受过良好教育,你会认为金融不错,或者咨询、管理,或者创业。太多人去做金融了,去做科研的聪明人不够。

Z:你觉得创业浪潮也是泡沫吗?

C:这得看你对泡沫的定义。在中国和美国,我们仍会看到很多成功的创业。是的,很多会失败,但这是自然的,不一定意味着泡沫,特别是互联网创业。

Z:你在书中提到科技发展与极权主义的关系,很有意思,可以把它们之间的关系说得更详细些吗?

C:在现代科技出现前,暴君的能力会有个限定范围。如果没有坦克、枪炮、间谍,斯大林不会杀那么多人,所以这是现代科技的问题之一,斯大林、希特勒会滥用科技。

Z:互联网会让这种情况更糟?

C:会利于监控。这是个意外。隐私在消失,政府在窃听、读取大家的隐私。大多数人不关心,这才是问题所在。我相信在接下来一年,美国国会会开始通过法案来阻止这一趋势。

Z:你认为网络支付,比如支付宝,能帮助中国重建契约精神吗?

C:绝对的。很积极的变化。在早期的美国,移民来自英国,信奉新教,团结一心建国,我们从未失去过这种精神。我想中国早期也有过,比如唐宋时期,但你们经历了数世纪的政治动荡,很多问题,也许契约精神就丢了。但我觉得能重建,这和中国文化不冲突,只是重建。人们相信阿里巴巴,这种信任需要传递到越来越多的领域。使用互联网,你能了解你的交易对象。而且随着中国NGO、市民团体的发展壮大,这些都对合作精神和信任有帮助。

Z:谈一下你的新书?是关于历史上中美经济发展模式差异的研究?

C:主要是关于中国能否赶上美国,比如财富、基础设施、宗教、储蓄行为、平等、环保。题目是:赶超国家Catch-up Nation。只提到了中国和美国。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两个经济体之一,中国做得越好,我越感兴趣。比如这本杂志(举起《人物》),漂亮的封面设计,比美国产品要好。去798看看,我觉得比多数美国艺术品要好。所以我感兴趣。很多美国人忽略了中国,很多人从未来过,很多美国经济学家也没研究中国。我觉得这是美国不好的一方面。我们的开放之处在于我们敞开怀抱接受外来者,但我们不热衷于走出去,看看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