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现代”神话的破灭——张爱玲小说中的“解殖民”书写

2015-11-14 12:21刘永丽
中国文学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殖民现代张爱玲

刘永丽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68)

叶维廉说﹕“我们所说的现代化——第三世界国家毫不迟疑地去追求实践的——其实是被某种意识形态所宰制的变化过程……‘现代化’只是掩饰殖民化的一种美词。”葛兰西称这种宰制力量为“文化霸权”。赛义德指出,正是借由文化霸权,从殖民时期开始,西方的知识分子把西方构建成“强大神话”,是世界和历史的本质,是主体性存在,代表的是文化发展的方向、标准和普遍的世界性价值——进步、文明、理性,与此同时,西方知识分子构建的东方一直被贬抑被扭曲,作为陪衬西方的虚弱的“他者”而存在,被视为是落后、野蛮和非文明、非进步、非价值、非历史的存在。在殖民文化强势话语的侵袭下,东方的一部分知识分子也认可了这种西方优越的观念:“东方的学生和东方的教授到美国投奔到美国的东方学家的麾下,学会了‘操作’东方学的话语,然后回来向本地的听众重复东方学教条的陈词滥调”。

在中国,也不可避免地遵循着这种东方学的运行逻辑。中国由传统向现代转换的现代化过程,也是晚清自现代历史时期的知识分子进行思想启蒙的“新民”的过程。而用以“启蒙”、“新民”的思想理念,是以德先生、赛先生为代表的西方现代思想话语体系。由此造成了中国社会的半殖民特征。何谓“半殖民性”?即“是指近代中国受到多重帝国多层次的殖民宰制,殖民区域与主权地区、殖民文化与本土文化并置共存,二者构成了碰撞、协商、互动、交融的动态关系,殖民与解殖民同时进行,从而造成殖民宰制的有限、零散、流动和区域不均等”。正是晚清以降中国社会所处的半殖民境遇,使中国知识分子“以一种近乎自我殖民主义的方式策略,接受了有关民族国家、进步进化、知识文明、历史目的和必然性等来自西方的现代性话语,以及有关中国的概念知识,并将其组织、实施和‘编码’在近现代中国的社会历史秩序和社会历史叙事中”。

这种“自我殖民”的趋向在“五四”时尤其强烈。“五四”先驱者们的口号,如陈独秀的“以欧化为是”,表明了这些知识分子们焦虑地追随欧美的愿望。张爱玲在《谈音乐》中,曾把“五四”运动比喻成是“浩浩荡荡”冲了来的“大规模的交响乐”,“把每一个人的声音都变了它的声音,”正是说明了“五四”话语的强大力量。实际上,在半殖民中国,殖民与解殖民一直“同时进行”,所谓“解殖民”,“就是拆解、消解、消融、抹去殖民化的不良影响,解构殖民宰制话语和西方中心主义,重建民族国家的主体性”。而张爱玲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她能冲破五四以来的重重殖民话语,看出西方及其代表的现代话语所给予中国人的虚无幻想。

一、留学生眼中的西方:遥不可及的彼岸

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有一些是在国外留学经历过西方现代文明的。这些人清楚地知道,西方之“现代”虽然好,但不属于自己。所以这一些人虽然偶尔会有些空想,甚至一度会被西方及其现代所迷恋陶醉,但最终还是回到现实传统的途径中来。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佟振宝,《金锁记》中的童世舫,《花凋》中的章云藩,以及《鸿鸾禧》里的娄嚣伯,《留情》里的米先生,《茉莉香片》中的言子夜,等等。这些人中,典型的代表人物是《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佟振宝。小说中写到了他对具有现代摩登气质的女人王娇蕊的迷恋,也写到了对具有传统气质的女人孟烟郦的厌倦。虽然我们不能把王娇蕊、孟烟郦简单地视为现代和传统的替代物,但是,令佟振保迷恋或厌倦的这些女人们身上确实是与现代和传统有某种关联的。

小说中写到振宝第一次见到王娇蕊,就迸发出生命热力,其主要原因是具有西方现代特质的女人身上的活力。张爱玲在写西式现代女人王娇蕊的性感与活力时,重点描摩的是她穿着的衣服。这是与传统女人完全不同的着装方式,代表的是一种蓬勃的“现代”着衣方式。第一次见面时,王娇蕊穿着的是“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王娇蕊面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客人竟然穿着浴衣,甚至一起吃饭时也并不曾换件庄重的衣服,这令“一向在乡间的笃保深以为异,便是振宝也觉稀罕”。而正是这浴衣,成了王娇蕊的身体语言,展示了她的随意不拘束的态度——尤其是对于身体象征的性态度:开放,随意,反叛,因为“时装的有意识选择亦蕴藏着对体系和既成规范的僭越乃至颠覆的权力”,而这是其时所宣传的西方现代摩登女性的生活态度。正是这样的开放随意——或者说是一种现代的诱惑令佟振宝欲望骚动。小说中写到后来他出于传统道德观念的约束开始躲她。这个时候见到的王娇蕊也重点突出了她的衣物:

她穿着的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

穿着有“裂缝”的“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的衣服,展现了随心所欲的身体欲望。小说中强调:“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值得注意的是,这是佟振宝眼中的衣服,是作为男性的佟振宝的目光决定了衣饰符号的性特征,或者说,衣饰的性意义因了佟振宝的观看才生成出来。王娇蕊展示给他的诱惑,是一种放纵欲望的诱惑,颠覆传统束缚的诱惑——犹如西方现代生活给他的诱惑,而在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二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自小贫困“全靠自己往前闯”赤手空脚打天下的佟振宝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抛弃传统伦理全然地去接受现代生活的。因为“不敢”,所以这种诱惑分外强烈。在这里,王娇蕊成了“现代”的象征物,所以在振宝的眼中,才如此热烈,如此令人心动。

而他不得不接受的传统女人在他的视角中却是一幅极其黯淡颓败的形象:

浴室里点着灯,从那半开的门望进去,……灯下的烟鹂也是本色的淡黄白。……——振保匆匆一瞥,只觉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秽,像下雨天头发窠里的感觉,稀湿的,发出翁郁的人气。

这是佟振宝在察觉孟烟鹂与裁缝有染之后对她的感觉。同样是“出轨”的女人,但王娇蕊给予佟振宝的是生机勃勃的生命气息,而旧式的女人给佟振宝的感觉是“污秽”,个中缘由,或许只因一个是被仰望的“他者”——触手摸不到的西方现代,另外一个是属于自己的传统——摆脱不掉的注入自己血液的传统。小说最后的佟振宝,在经历了婚姻虚无的挣扎后,最终与现实妥协,改过自新,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他知道,西方及其所代表的现代只是遥不可及的梦,而与生俱来的传统,是他日常生活中没有办法摆脱的东西。

同样的情况出现在《鸿鸾禧》里的娄嚣伯身上。娄嚣伯在美国得过学位,在银行里占据要位,是个新派人物,休闲时看《老爷》杂志,满足他虚无的西方现代想象。小说中写到娄嚣伯看《老爷》杂志的陶醉“美国人真会做广告。汽车顶上永远浮着那样轻巧的一片窝心的小白云。‘四玫瑰’牌的威士忌,晶莹的黄酒,晶莹的玻璃杯搁在棕黄晶亮的桌上,旁边散置着几朵红玫瑰——一杯酒也弄得它那么典雅堂皇。”娄嚣伯醉心的其实是西方现代文化的典雅堂皇。但无奈他却“错配了夫妻”,凭媒婆娶了娄太太这样各方面都“不够”的女人。小说中写到这位娄嚣伯看见他太太就有种“焦躁的商量”,把娄嚣伯潜隐着的对传统婚姻生活的不满展露无遗。但虽然对妻子不满,娄嚣伯依然三十年如一日地做着别人眼中的“出名的好丈夫”。现代的西方只是空幻的梦想,而婚姻却是不能不应付的传统生活。

张爱玲在书写这些留学生的时候,强调他们在国外的弱势地位。如《相见欢》中的伍先生:“生就一副东亚病夫相,瘦长身材,凹胸脯,一张灰白的大圆脸,像只磨得黯淡模糊的旧银元,上面架副玳瑁眼镜,对西方女人没有吸引力。”而《花凋》中写道:“乍回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其潜台词是他们在国外得不到欲望的满足。在英国留学时期的佟振宝是个穷学生:“苦学生在外国是看不到什么的,振保回忆中的英国只限于地底电车,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雾,饿,馋”。因为这种弱势,他所感受到的巴黎也阴森可怖。小说中写到,在巴黎“乱梦颠倒”的情境下,振宝有了第一次嫖娼的经历,而这种经历令他感觉“不对到恐怖的程度”。在此种经历中,振宝看到的妓女的脸变成了“森冷的,男人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展露了振保面对外国妓女时的弱势心理。小说中暗示出,振保所受的神经上的动荡、恐怖的感觉肇源于他的弱势地位:“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而这种感觉产生于他把握不了的那个强势的西方“现代”社会——他所惧怕的“现代”社会。在这样的社会中,他永远做不了“他的世界里的主人”。写出了中国人在外国殖民者面前永远的弱者地位。西方在对东方进行殖民文化侵略时,一方面,建构西方文化的优越性,宣扬西方文化代表的是人类的发展目标,是与进步、文明、理性等正面价值联系在一起的。而东方文化被“赋予一种消极的永恒性”,是与落后、野蛮和非理性联系在一起的负面文化。可以想见,在这样的文化宣传语境中作为弱国的留学生们所受的被贬抑受歧视的屈辱心理体验。在这样文化语境中的留学生们永远是作为“他者”而存在,失去了主体性与话语权。可以设想,这种弱者地位给予佟振宝的伤自尊的惨痛体验,所以,“从那天起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人。”很显然,振宝的“对”的世界,“他是绝对的主人”的世界,只能是在中国。张爱玲笔下的这些外国留学生,大多是回到中国后飞黄腾达,身居要位。佟振保、伍先生,娄嚣伯,皆是如此。西方的现代,文明,绚丽的现代,发达也好,奢华也罢,永远不属于自己。这是留学生的深切体验。

二、青年人的西方想象:年轻时候的梦幻一场

对这些留过学的且已有所成就的人来讲,西方是种虚无的想象,对那些未经世事只从电影、书本中接触到现代西方的青年一代来讲,西方现代,也只不过是年轻的时候的妄想。这种观点在《年青的时候》这部小说中得到全面的体现。

在《年青的时候》中,潘汝良从小画惯了的是一个外国人脸的侧影:“没有头发,没有眉毛眼睛,从额角到下巴,极简单的一条线,但是看得出不是中国人——鼻子太出来了一点。”这种无意识的画外国人的行为正是一种隐喻,表露了潘汝良自小以来对西方的一种美好想象。小说中说:“汝良是个爱国的好孩子,可是他对于中国人没有多少好感。他所认识的外国人是电影明星与香烟广告肥皂广告俊俏大方的模特儿,他所认识的中国人是他的父母兄弟姊妹。”这暗示出了汝良对西方人的想象是基于媒体的宣传:电影及报刊杂志中对西方人形象及西式生活方式的宣传。叶维廉所说的现代化过程“被某种意识形态所宰制”,而葛兰西称这种宰制力量为“文化霸权”,其关键就在于这里:即具有宰制和霸权力量的物质层面的现代化宣传工具——电影和报刊杂志,都掌握在霸权者手中。就如广告而言,当代理论家莱斯理·斯克莱尔认为:“广告,这种消费主义的文化意识形态传播的主要渠道,常常将自己装扮成教育的,至少是提供信息的正面行为”,即是点明了广告所具有的官冕堂皇的特点。广告打着为国为民的招牌,实际上关注的完全是自身的利益。弗洛姆说现代广告具有欺骗性:“它不是诉诸理性,而是诉诸情感。像其他的骗人把戏一样,它总是首先在情感上打动你,使你产生好感。……例如,印发社会名流、拳击家之类的彩色照片,此人口中叼着一支印有商标的香烟,企图以此扩大影响;在商品上贴上一张富有性感的时髦女朗的商标……所有这些手段从根本上说都是不道德的,完全没有涉及商品本身的性质、性能。”广告人所用的推销策略与西方殖民宣传所运用的手段不谋而合:它们都是把某一方面无限地放大,以至于脱离了原来的属性。不言而喻,潘汝良对西方的美好想象基于殖民文化的宣传,而殖民文化一直制造着西方优越于东方的神话,在把西方人英雄化的同时,也把东方人丑陋化,妖魔化。

现代历史时期西方对中国进行殖民文化宣传最有效的工具即是电影。其时电影院放映的影片中,“美国片几乎独占了当时和以后中国的全部银幕”。美国片对中国人产生了巨大影响,乃至于有人认为“不是五四运动,而是好莱坞的影片,使十多年来一大部分中国青年在想象上和过去中国传统隔断。”好莱坞电影以一种强大的力量向中国人传输着美式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优雅艺术的生活,豪华奢侈的生活设施与场景,俊男美女的罗曼史,妖媚、美丽、性感的女人……这使得美式生活方式成为年轻一代的追逐目标。由此我们可以设想,在上海的殖民文化环境里浸染的潘汝良所受到的西方文化的影响。小说中写到他讨厌自己的父亲,原因是他父亲:“晚餐后每每独自坐在客堂间喝酒,吃油炸花生,把脸喝得红红的,油光贼亮,就像任何小店的老板。”小说接下来的叙述耐人寻味:

汝亮并不反对喝酒。一个人,受了极大的打击,不拘是爱情上的还是事业上的,踉踉跄跄扶墙壁走进酒吧间,爬上高凳子,沙嘎地叫一声:“威士忌,不搁苏打!”然后用手托起头发起怔来,头发颓然垂下一绺子,扫在眼睛里,然而眼睛一瞬也不瞬,直瞪瞪,空洞洞——那是理所当然的,可同情的,虽然喝得太多也不好,究竟不失为一种高尚的下流。

这里的醉酒人形象,无疑也是好莱坞影片中所宣扬的颓废青年的形象。小说中强调喝酒人进的是酒吧,喝的是威士忌,汝亮想象的喝酒人全然是西方影片中嬉皮士的形象。西式的颓废也是年青人所效仿的称为高尚的行为。——这显然是好莱坞电影所宣扬的内容。

而他的父亲的喝酒方式却是中国式的低层次的:“猥琐地从锡壶里倒点暖酒在打掉了柄的茶杯中,一面喝,一面与坐在旁边算账的母亲聊天,他说他的,她说她的,各不相犯。”——潘汝良讨厌的是他父亲的不高贵。美国好莱坞大片把他们所认为的高贵而有情味的生活方式传递给中国人,使中国人无形中对人的行为也有了优劣之分。

潘汝良不喜欢他的母亲,因为他母亲“是一个没受过教育,在旧礼教压迫下牺牲了一生幸福的可怜人。……有了不遂心的事,并不见她哭,只见她寻孩子的不是。闲下来她听绍兴戏,叉麻将”——是传统旧式女人的娱乐方式,而不是好莱坞大片中温尔文雅的夫人。而汝良上面的两个姊姊和他底下的一大群弟妹也让他看不上眼,脏,惫赖,不懂事,所以,“他在家里向来不开口说话。他是一个孤伶伶的旁观者。他冷眼看着他们,过度的鄙夷和冷漠使他的眼睛变为淡蓝色的了,石子的青色,晨霜上的人影青色。”自己本土的一切潘汝良全都鄙视,他热切向往的是西方现代文化。叶维廉在分析香港所推行的殖民主义策略时,说到其中一个重要的现象就是在殖民者鼓励下产生的英语的强势。他指出:“英语所代表的强势,除了实际上给予使用者一种社会上生存的优势之外,也造成了原住民对本源文化和语言的自卑,而知识分子在这种强势的感染下无意中与殖民者的文化认同,亦即是在求存中把殖民思想内在化,用康士坦丁奴的话来说,便是‘文化原质的失真’。”他进一步解释说,“所谓文化原质的失真,包括外来文化的中心化——如向西洋音乐、西方电影、西方文学、西方衣饰、西方商业模式如超级市场、购物中心等未经批判反思地接受和发展——和本源文化的边缘化——如对中国事物,包括文化事物与日用事物的贬低,而抗拒去探入本源文化的深层去认知。”以叶维廉的观点来看潘汝良的行为,正好可以印证殖民文化在上海取得的成就。潘汝良厌恶代表中国文化的绍兴戏,认为是“文化的末日”,排斥代表中国人生活方式的家里人,对西方的一切却是满怀欣喜的去欢迎。潘汝良喜欢沁西来,是因为她那外国人象征的黄头发:“那一嘟噜黄头发,一个鬈就是一只铃”。是因为她“至少是属于另一个世界里的。汝良把她和洁净可爱的一切归在一起,像奖学金,像足球赛,像德国牌子的脚踏车,像新文学”——总之是他所期望的现代西方的象征。

潘汝良所设想的自己的未来也是和西方之现代联系在一起的人生。而什么是现代的人生呢,在潘汝良的心目中,就是和现代的器具联系在一起的人生:“他对于咖啡的信仰,倒不是因为咖啡的香味,而是因为那构造复杂的,科学化的银色的壶,那晶亮的玻璃盖。同样地,他献身于医学,一半也是因为医生的器械一概都是崭新烁亮,一件一件从皮包里拿出来,冰凉的金属品,小巧的,全能的。最伟大的是那架电疗器,精致的齿轮孜孜辗动,飞出火星乱迸的爵士乐,轻快,明朗,健康。现代医学是这十分不全的世界上唯一的无可訾议的好东西。做医生的穿上那件洁无纤尘的白外套,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脂俗粉的姊姊,全都无法近身了。”

在潘汝良的心目,现代生活是多么崇高的一切,那是高雅的标志,那是不俗生活的象征。

小说中写到,潘汝良和想象中的西方近距离接触之后,现代的美好幻象消失了。首先是沁西亚,他想象中的和洁净可爱联系在一起的沁西亚,却是邋遢,不高贵、生活窘迫、没有情趣——并不比中国女孩有什么特别之处。“有时候他买一盒点心带来,她把书摊开了当碟子,碎糖与胡桃屑撒在书上,她毫不介意地就那样合上了书。他不喜欢她这种邋遢脾气,可是他竭力地使自己视若无睹。他单拣她身上较诗意的部分去注意,去回味。他知道他爱的不是沁西娅,”确实,——他爱的是他心目中的西方,是他想象中的西方,是他寄存美好向往的西方,而这西方一旦身临其境,反倒令人怔忡。如同潘汝良第二次见沁西亚的感觉——“她仿佛和记忆中的人有些两样。”“其实,统共昨天才认识她,也谈不上回忆的话。时间短,可是相思是长的——他想得太多了,就失了真”。潘汝良长期以来想象的西方及其现代,也是一个被他美化的“失了真”的西方。这个西方一旦被窥破其真面目,幻灭虚空感便产生了。所以,“他并不愿意懂得她,因为懂得她之后,他的梦做不成了。”

对他所向往的西式生活方式,潘汝良也开始置疑起来。小说中暗示出,潘汝良所渴望的西式生活无非是德文教科书中“最标准的一天”,刻板,而又充满工具理性:穿衣服洗脸是为了“个人的体面”。看报是为了“吸收政府的宣传,是为国家尽责任。”“工作,是为家庭尽责任”。“吃饭,散步,运动,睡觉,是为了要维持工作效率。”现代生活中的人大多都是如此刻板地过着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的生活,所谓的“自由魂”,只不过是电影广告上诱惑年轻人的招牌而已。

对于像《年青的时候》中的潘汝良来讲,因为没有深入西方文化,所以才会对西方文化抱有美好的幻想。而对在西方文化有所了解的人眼中,西方便不再是神话。正如张爱玲说的:“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小说命名为《年青的时候》,似乎也别有一层隐喻:西方文化在最先传入中国的时候,确实有一大群的中国人在追捧中恨不得砸碎中国传统文化,以西方文化取而代之。而到了四十年代,中国人已对西方文化有所了解,并看出了其背后的负面因素,对现代有了审慎而客观的态度,不再像年轻的时候对现代有那样美好的迷恋与想象了。非但没有迷恋和想象,而且传统文化中的一种很坚硬的东西在固守中拒斥着西方文化。这种固守,体现在文学水平不高的底层人中。

三、底层人眼中的西方:架空、轻薄

留学生和年青学生所接触的西方,是通过文字、图片等宣传方式所感知的西方,是以“书写”的方式获知的西方。而在列斐伏尔那里,书写“是一种静态的、冷酷的思想和社会的统治工具”,“官僚机构倾向于以书写为基础来建立自己的权力。官僚主义的技巧,即知识与理性,正是建立于书写的基础上,并且渗透到了行政的每个细节,进而达到对日常生活的官僚化组织。”殖民者以“书写”而建构的西方成了一种强势话语,对接受启蒙的读书人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那些与文字无缘的底层人,却以朴素的日常生活经验感觉到了另外一种游离于“书写”外的西方及其现代。

在张爱玲的小说《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张爱玲通过精明的上海女人阿小的眼光,透析出作为殖民者的、以文明人自居的外国人本质上的野蛮,虚伪。小说中的哥儿达几乎也可以算作是殖民侵略者的隐喻,从他身上,透露出由西方殖民者所输入的现代文明其本质上的千疮百孔。小说中写到由阿小眼中看到的哥儿达:“脸上的肉像是没烧熟,红拉拉地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鸡蛋”。这样的形象决非是好莱坞电影银幕中被美化的绅士阶层。这个男人有着令阿小难以忍受的生活恶习(生吃鸡蛋),小气,“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虚伪,烂污。小说中突出强调的还是作为殖民者的哥儿达极强的攫取欲望。克利福德曾指出,西化的上海就像“中国躯体上的一只寄生虫”,只收取却不给予,就像是“将国家财富源源不断运出去滋养伦敦、东京、纽约和巴黎的运输管道”。正如殖民者来中国不过是为了掠夺财物一样,哥儿达在中国,所做的也不过是掠夺各式各样的女人。女人在哥儿达眼中,只不过就是能满足他的生理欲望的物品而已。小说中这样描述哥儿达带回家来的女人:“她透明透亮地成了个酒瓶,香水瓶,躺在一个盒子的淡绿碎鬈纸条里的贵重的礼物。”而耐人寻味的是哥儿达对这些女人的态度,是一定要合着经济及省事的原则,对自己有利才行:“他在赌台上总是看看风色,趁势捞了一点就带了走”,决不肯损失自身的利益。殖民者也同样如此,他们关注的只是自己国家的利益。

在阿小这些佣人们眼中,西方不是她们所向往的对象,她们也毫无模仿西方生活方式的欲望,西方在她们心里,永远是一个不能接受的异己的存在,是游离于正常人世中的一种存在。所以她们说到主人的事情,“脸上带着一种特别的微笑,好像不在说人的事情”。她们近距离地走近西方人的生活,在心底永远是远距离地审视。与他们相处,只是自己的一份养家活口的工作而已。所以在她们眼中,“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全是与自己不相干的器具。而对于放弃了自尊来讨好哥儿达的李女士,阿小都替她感到难为情,从内心底鄙视这种崇洋媚外的行为。

《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还涉及到阿小对外国语言的感受。小说中写阿小与哥儿达的女人通电话:“她逼尖了嗓子,发出一连串火炽的聒噪,外国话的世界永远是欢畅,富足,架空的”。这里阿小感觉中的外国话聒噪,架空,某种程度上展现的是张爱玲在内心底对西方文化的态度。小说的结尾,写到深夜里,“一群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国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过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压下,他们的歌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而中国小贩的歌,“却是唱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忧郁都挑在他担子上。”外国歌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一下子就没有了,而中国歌,却是唱彻了一条街,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虽然外国文化曾经一度如大规模的交响乐排山倒海而来,压倒了中国传统文化,然而最终,主宰中国人生活的,依然是传统文化。正如张爱玲在《中国的日夜》里,写到在街上听申曲的感受:“我真喜欢听,耳朵如鱼得水,在那音乐里栩栩游着。……申曲还在那里唱着,可是词句再也听不清了。……我非常喜欢那壮丽的景象,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才是让人心安的所在。这种言说方式无疑展现了张爱玲的“解殖民”意识。

〔1〕叶维廉.叶维廉文集.第伍卷〔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2〕(美)爱德华·W·萨义德·王宇根译.东方学〔M〕.北京:三联书店,2000.

〔3〕李永东.半殖民与解殖民的现代中国文学〔J〕.天津社会科学,2015(3).

〔4〕逄增玉.现代性与中国现代文学〔M〕.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5〕孙绍谊.想象的城市—文学、电影和视觉上海(1927——1937)〔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

〔6〕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二卷〔C〕.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年版.

〔7〕金元浦主编.文化研究:理论与实践〔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8〕弗洛姆.逃避自由〔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

〔9〕程季华主编.中国电影发展史〔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0.

〔10〕严束.电影与文化传统〔J〕.文潮,1945(7).

〔11〕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一卷〔C〕.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12〕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四卷〔C〕.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13〕刘怀玉.现代性的平庸与神奇——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哲学的文本学解读〔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

〔14〕史书美.现代的诱惑——书写半殖民地中国的现代主义〔M〕.南京: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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