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秋兴和杜韵》诗学话语分析

2015-11-14 12:54殷学国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5年7期
关键词:诗作诗学

殷学国

(1.韩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东 潮州 521000;2.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饶宗颐《秋兴和杜韵》诗学话语分析

殷学国

(1.韩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东 潮州 521000;2.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和韵是中国古典诗歌写作的重要门径,也是一种不同寻常的诗学接受类型。饶宗颐《秋兴和杜韵》以创作实践的方式凸显如何理解和评价“杜样”这一诗学经典接受问题。“杜样”的理解与评价涉及中国诗学批评、杜诗学研究及当代名家诗学研究等诸多论域,不容小觑。“杜样”内涵,既涉及“杜样”概念的批评文本,又事关具体的诗作文本。就批评言,前代学人意趣各异,所见不一。就诗作言,杜甫《秋兴》八首,悲愁缠绵既不能超脱亦无所寄托,形成苍茫悲凉的风格氛围。饶宗颐《秋兴和杜韵》突破秋兴节侯书写模式,于杜诗的悲凉、义山诗的凄凉之外,别造清凉诗境。综括言之,饶氏和作虽失“杜样”,然自有其价值,别具学人兼文士之本色。

饶宗颐;杜甫;秋兴;杜样

和韵写作属于中国古典诗歌写作的常态,但就接受研究而言,因其突出的意图和严格的形式限制,使其迥然不同于阐释、借用、改编等通常的接受形式,姑且名之为“另类的接受”。就和韵写作而言,原诗与和诗不仅存在着声律形式上的内在互文性,还隐伏着诗学批评方面的外在互文性。这方面典型的例子当数对于杜甫《秋兴八首》的仿效写作。关于《秋兴八首》,往代文人的和作与评注、当代学人的解说与评价,不管是出于呈现诗作体悟、陈述诗学观点,还是剖解诗的机制、寻求普遍的诗性,都在充分凸显其于中国诗史上的重要地位方面走上同途,使其成为中国诗学尤其杜甫诗学研究中不容忽视的现象和问题。往代文人或偏于和作,或偏于评注,罕有兼善者。当代学人中,饶宗颐先生既有关于《秋兴》八首的和作,又在杜甫诗学的研究文章中具体论及《秋兴》八首。无论在文学批评或接受研究的视野中,抑或是杜诗学或当代诗学名家研究的论域内,饶先生这方面的研究都值得关注。令人惋惜的是,除江弱水先生在中国诗学研究著述中对饶先生的成果多有引述外,饶氏观点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鉴此,笔者拟从和韵写作的角度,以和韵写作及其具体的诗学批评为研究对象,在文本解析和历史比较的基础上,发明诗学文本间的互文关系,点醒饶公的“秋兴”和作及其研究对于杜甫诗学的意义,进而评价其于中国文学的启示价值。

一、文学批评中的杜样

饶宗颐《秋兴诗跋》自述其《秋兴和杜韵》云:“因夏丈之作,聊复庚歌。既成,诵之凄婉,反似义山,全失杜样,为之怅然。”在《论杜甫夔州诗》一文中,饶氏具体论及“杜样”:

古今治杜诗者,多从杜之外观着眼,以律句论,慕其雄阔高深,实大声宏一路,世谓之“杜样”。

两相比照,饶氏似对和作未致“雄阔高深,实大声宏”而心有歉然。然此仅“杜之外观”,以形似论诗,亦非饶氏宗旨,饶公似不必“为之怅然”。看似矛盾的表述之下,是否隐藏着言说者尚待展开的深层内涵?“杜样”一词反复出现于上引两种文本,应是解读此间消息与把握饶氏“杜诗”研究的关键。饶公“杜样”之说源自钱钟书。钱氏《谈艺录》云:

世所谓“杜样”者,乃指雄阔高浑,实大声弘,如:“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指麾能事回天地,训练强兵动鬼神”;“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一类。

周振甫、冀勤二先生注释“杜样”为“以杜诗作榜样”,而饶氏则以“杜之外观”解说“杜样”。两相参照,饶氏于杜诗之辞气别有会心,周、冀二氏显然有见于“杜样”作为典范和标准的内涵。折中言之,“杜样”首先是指基于杜律字面辞气之具体样式,当世及后世文人以这种外在形式为榜样,纷纷效仿,进而形成以是否合乎“杜样”相高下的风气。在此基础上,“杜样”由杜甫律句的具体样式升格为一世或历代诗作的典范和标准。作为典范,“杜样”在形式上呈现为“雄阔高浑、实大声弘”的特点。雄阔高浑何谓?细绎钱氏所列杜诗例句,“万里”、“百年”、“天地”、“古今”等语汇所指时空对象苍茫空阔,超越个体直接感知范围之外,可谓空阔高远;“海内”、“天涯”、“日月”、“云山”等语词入诗,气象雄伟,境界壮阔,可谓雄阔;“淹日月”、“共云山”则景象浑融,“来天地”、“变古今”则落想高超,“天入沧浪”、“星河影动”则景象浑融、复返于混沌,可谓高浑。雄阔、高浑并列互补,而实大、声弘则内外表里。从词性言,例句字面无一虚字,皆有实指;就意象言,景象人事真切实有,纵非现实亦不悖心理真实;就主体言,中有其实而外形其文,非枵腹而故作高声壮词者可比。因“实大”而发为“声弘”,不同于空架高腔。空架高腔即钱氏所谓窾言。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言:“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虽然引文本旨在于由道德而文章,评论章表奏记之诚伪,然借用来评论“杜样”之“实大声弘”亦不为错置。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具体到诗歌创作,一方面要求有为而发,避免无病呻吟;另一方面,强调实大者理应声弘,雄阔高浑之景象理应发为慷慨抑扬之声调音节。求之例句,“荏苒”“滟滪”双声,“萧条”“沧浪”叠韵,字词连绵,于唇齿间特显亲切有味。“指挥”“训练”、“锦江”“玉垒”诸联音节浏亮,“万里”“百年”、“海内”“天涯”诸联对仗工整,“路经”“天入”、“风尘”“关塞”等句句法虽偶有错综然不失大家之典重。景象雄阔高超而音律典正洪亮,无乃世之所谓“杜样”。

世之所谓“杜样”诚如上述,然雄阔高浑、实大声弘仅为“杜样”之一端。钱钟书《七律杜样》云:

山谷、后山诸公仅得法于杜律之韧瘦者,于此等畅酣饱满之什,未多效仿。

惟义山于杜,无所不学,七律亦能兼此两体。如《即日》之“重吟细绝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即杜《和裴迪》之“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是也。而世所传诵,乃其学杜雄亮诸联……

陈简斋流转兵间,身世与杜相类,惟其有之,是以似之。……雄浑苍楚,兼而有之。元遗山遭际,视简斋愈下,其七律亦学杜之肥,不学杜之瘦,尤支空架,以为高腔。

钱氏从诗学影响史的角度入手,指出“杜样”有肥、瘦二体。按照周振甫与冀勤二先生的理解,肥者表达畅酣饱满,声韵雄亮,景象雄浑,即所谓雄阔高浑、实大声宏者;瘦者律法拗折奇崛,格调苍茫激楚,即所谓韧瘦者。山谷、后山诗得杜样之瘦体,遗山得杜样之肥体;各得一偏,而义山、简斋则能够学杜得兼。与周、冀二氏以风格论“杜样”不同,饶宗颐先生多从义理意蕴角度评述“杜样”,亦持多体之见。不过,所述重心不在“杜样”体类辨析,而更侧重于文字以外之“深际”者。

然杜体实繁,非一格所能尽。其高绝者,不在句法,而在于文字以外之“深际”。善乎方东树之言,曰:“杜、韩之真气脉,在读圣贤古人诗,义理志气胸襟源头本领上,……徒向纸上求之,……奚足辨其涂辙,窥其‘深际’?”此“深际”正宜涵泳其里,不能于外观求之。此谛义山能知,故其学杜佳句,如“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除壮阔气象外,亦以理意高妙见胜。

所谓“深际”即诗作所蕴含的义旨志趣。此为“杜样”之高绝者,而非诗作之文字句法。义旨志趣,于主体之学问道德修养,为作用;于文字句法,则为本体。饶氏“深际”之说源自桐城方植之,虽然文字小有出入,但于“深际”的探求途径则相一致——涵泳诗作,舍文字外观,由诗作意指而溯源至诗人之志气怀抱与修养工夫。不同的是,饶氏嘉许李商隐能知杜诗义谛,而方氏则以善学杜律称述黄庭坚。

杜七律所以横绝诸家,只是沉著顿挫,恣肆变化,阳开阴合,不可方物。山谷之学,专在此等处,所谓作用。义山之学,在句法气格,空同专在形貌,三人之中,以山谷为最,此定论也。

方氏认为,杜律卓绝处,在于其立意命辞切实深挚,精警坚确,不追求珠圆玉润,无浮泛客套语,似开合无端实潜气贯注。山谷由杜律卓绝处入手悟得诗法,得其髓而舍其表;义山学杜重在句法气象,尚滞于骨肉;李梦阳则专注于语词格调,仅得皮毛。撇开山谷、空同不论,方、饶二氏对于“义山之学杜”的评价同中有异。方氏所谓“气格”即气象类型,壮阔气象即其中一格;饶氏所赞赏义山之佳句,除赏其气象壮阔外,亦赞其理意高妙。奇怪的是,饶氏既许义山能知杜律义谛、有佳句,为何又以其《秋兴和杜韵》“反似义山,全失杜样”而怅惘未甘?

全面把握“杜样”内涵,既要关注有关“杜样”概念的理论与批评文本,又要关注具体的诗作文本,而不能只停留于抽象的概念描述。《秋兴》八首所呈现的“杜样”具体样态若何,对于解答上述疑惑,值得参详。

二、《秋兴》呈现的“杜样”

诚如钱、饶诸公所言,杜律多体。就老杜创作经历言,《秋兴》八首属杜诗第四阶段之作即夔州以后诗。就诗作题材言,天宝之前及收京之后重返长安之作,多关注社会人事之大端,感时抚事;成都草堂时期之作,目光投向日常物事,多自得之语;夔州以后诗作,二者间作,亦相融合。就写作状态而言,前期之作多生于至动,得力于外在动荡者;后期诗作多生于内在体悟。从话语言说方式来看,关辅时期的诗作主要以对话、渴望传达交流的方式言说,成都草堂时期的诗作流连光景、细体人情物理,呈现内转倾向,夔州以后诗作更多的采取独白的方式自语心事。内在体悟并非沉溺于玄虚空寂的观念悬想,而是将森然万象默会于心,合天地之心为一己之心。独语是一种反思方式,是今日之我与往日之我的内心对话,而非因缺乏言说对象而采取的不得已的话语行为。正是由于存在着森然万象与主体心境的融合、历史与当下的交流,老杜夔州以后诗作在主题和情境方面往往表现出“复调”性质,《秋兴》八首即为代表。

就诗题而言,“秋兴”包蕴双重意味。历代解题,或因词释义,或过求甚解,皆不离因秋兴感与当秋遣兴之范围。详见叶氏《杜甫秋兴八首集说·解题》,此处不拟赘述。叶落知秋。节气更替,因物候的变化而被感知,时令活动及安排亦因节气变化而更移。关于秋季物候变化和时令更移,古代典籍多有载记。《逸周书·时训解》云:

立秋之日,凉风至;又五日,白露降;又五日,寒蝉鸣。凉风不至,无严政;白露不降,民多邪病;寒蝉不鸣,人皆力争。处暑之日,鹰乃祭鸟;又五日,天地如肃;又五日,禾乃登。鹰不祭鸟,师旅无功;天地不肃,君臣乃□;农不登谷,暖气为灾。白露之日,鸿雁来;又五日,玄鸟归;又五日,群鸟养羞。鸿雁不来,远人背畔;玄鸟不归,室家离散;群鸟不养羞,下臣骄慢。秋分之日,雷始收声;又五日,蛰虫培户;又五日,水始涸。雷不始收声,诸侯淫佚。蛰虫不户,□靡有赖;水不始涸,甲虫为害。寒露之日,鸿雁来宾;又五日,爵入大水化为蛤;又五日,菊有黄华。鸿雁不来,小民不服;爵不入大水,失时之极;菊无黄华,土不稼穑。霜降之日,豹乃祭兽;又五日,草木黄落;又五日,蛰虫咸附。豺不祭兽,爪牙不良;草木不黄落,是为愆阳;蛰虫不咸附,民多流亡。

上引部分内容与《礼记·月令》雷同,因后者文字冗长不具引。引文随节气推移胪列十八种物候现象,不唯见出古人对节气与物候现象之间关联的理性把握,亦体现出其对于特定节气之特定物候的心理期待。剔除其中所蕴含的政治规诫意味,物候现象与期待心理交互作用形成定势化的心理意象。这种心理意象是古人把握世界和安排社会人事的知—行模式。按此模式,春夏秋冬各行其令,斯为合宜;否则,则会生出异端与祸殃,则是不宜。节气物候关联属自然现象,有其必然;时令行事属社会人事,宜与不宜乃问其当然。这种模式的背后隐藏着化自然必然为人事当然之取向。遵此模式,则秋令以收成归聚献纳为当然。秋之心理意象,除上述经验的、实践的内涵之外,尚有感悟的、内省的一面。此种内涵发端于《诗》,凝聚于以愁释秋之故训,展开于历代咏秋之作中。

如上所述,节令时序与集体心理情感有着稳固的联系。对于个体而言,这种联系表现为因物起情与感时怀事,斯之谓“兴”。历代文人之“秋兴”,或因节序物候而兴发感慨,或借时令人事言说深心怀抱。虽同名为“兴”,却有偶发之“因”与本有之“借”的分别。《楚辞·招隐士》:“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因外在物候而兴发辞人怅怏不快之感,可谓偶发之“因”;《诗·四月》:“秋日凄凄,百卉俱腓。乱离瘼矣,爰其适归”,本有乱离飘零之绪适借物色而发抒,可概括为本有之“借”。“因”物兴感与“借”境抒怀,看似一体,然在具体诗篇中,或“因”或“借”,实有所偏。宋玉《九辩》之悲秋,偏于前者;而潘安《秋兴赋》之怀归,偏于后者。老杜《秋兴》八首,感发兴会,“因”“借”冥合,既包含因秋感悲的偶发因素,又有借秋发抒久郁心间的政治怀抱的成分,多端而莫名。兴发多端故八首联章,众感杂陈、莫名其绪故概之以“秋兴”。

诗作中“清秋”、“秋江”、“岁晚”、“素秋”、“秋风”等语汇直接点醒诗题中的“秋”字。“玉露凋伤”对应“白露降”,“气萧森”照应“天地如肃”,而“江间”“塞上”一联则是“气萧森”的具体呈现,“丛菊两开”指涉“菊有黄花”,“燕子飞飞”关联“玄鸟归”,“波漂”“露冷”联回应“草木黄落”。秋季典型物候的刻画勾勒出秋之镜象的大致轮廓。应该指出的是,诗中物候现象未必为当时现场实有之物,而是根据感物联类原则而生发的应有之象。物候间的整体关联渲染出萧瑟、整肃的意味或氛围。这种意味或氛围自然感发,有此物象结构于主体心理自然感发召唤出此种意味或氛围,与此氛围相应的心理期待则指向含藏收聚等活动。心系故园、首望京华,而终之以江湖渔翁、白首低垂,属于应该归聚而不能;“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迟”,征不义、诛暴慢,功成献捷,于秋为宜,然羽书迟报,师出不归,属于宜于献纳而未然;“波漂菰米沈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作物孳息蕃庶却任其败落,年成大有却无人收获,属于适“收”而无“成”。心理期待的当然与人事活动的实然种种反差,造成心理缺憾,缺憾无法补偿势必怅恨不已,虽无奈而又不甘。诗中因物候人事而兴发怅惘未甘之心理反应即属于上文所谓兴之前者——“因”物兴感。

然而,“因”物兴感与“借”境抒怀并非截然两分。所兴之感并非当下起灭,而是会持续的作用于主体心理意识,并成为构造诗篇意象、组织诗篇结构的线索。思归与忆旧是老杜《秋兴》八首的主要题旨。思归之情触物而兴,忆旧因思归触发而不可收拾,诗人围绕忆旧调动内心意念,联缀成章,抒发心境。首两章由秋节点出思乡、望京心绪。“听猿奉使”一联切入己身境况——来此峡中,漂泊无依,虚耗岁月,“画省山楼”一联生发自潘岳《秋兴赋》“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展转于华省”,表达诗人对于文武官员逸乐场景的一贯忧虑,逗出以下诸章关于国事朝政的省思。三、四两章转入忆旧,由己身功名未就、心愿已空,切入世局浮沉、人事代谢。老杜记忆中的长安有两副面孔:安史乱前的繁华之相与安史乱后的破败之状。以下四章,关于衰败的反思渗入到对繁华的描绘之中,以诗人当下的境况挽结,更形理智透达的悲凉与沧桑。第五章虽不免流连供职朝廷的荣耀,但“西望东来”之仙迹已预示以后的兵乱与西狩。六、七两章的意蕴,时人分析已经详备,不予赘述。第八章中,“香稻”句既夸耀富丽也暗讽奢靡,“碧梧”句既称赞得其所哉又叹惜不飞不鸣的不作为;“佳人仙侣”联述及昔日女有悦己者、士有同道,而尾句言及今日之潦倒孤旅,两相比较更形悲愁。就全诗言,诗人心境虽不免悲愁哀伤,然究竟属于痛定思痛,省悟反思的因素渗透其中,哀仅自哀,怨无可怨,大唐政权咎由自取,繁盛时期的作为已经隐伏日后祸端。因此,诗人之悲愁哀伤虽不能舍弃,又不能超脱从而转化为智慧之境,既不能摆脱亦无所寄托,只能弥漫在自己心头,由开首的热望渐化为结束的悲凉。

物象之萧肃,人事之缺憾,心境之悲凉,合成苍茫悲凉之气象。此苍茫悲凉之气象即《秋兴》八首所呈现的具体“杜样”。饶宗颐先生云:

诗以秋兴为题,说者每援引潘岳《秋兴赋》为说,然杜公生平所得力者,似为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故《咏怀》诗云“摇落深知宋玉悲”。惟能深知宋玉之悲,故能写出“秋兴”八首。

从诗作的书写内容和表层意思来看,《秋兴》八首与《秋兴赋》可予类比处甚多。“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是“高阁连云,阳景罕曜”的具体化,“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与“珥蝉冕而袭纨绮之士”相照应;“几回青琐点朝班”意近于“摄官承乏,猥厕朝列”,“画省香炉违伏枕”隅反于“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展转于华省”;“白头今望苦低垂”更甚于“斑鬓髟以承弁兮,素发飒以垂领”,“奉使虚随八月槎”与“仙侣同舟晚更移”歧出于“攀云汉以游骋,登春台之熙熙”。古今学人援引为说,概有见于此。就深层意蕴而言,安仁借秋抒怀,所兴之慨,仅及生命之忧惧和全身延年之计较,就个体之身言个体之慨,思想含藏远逊于老杜。宋玉《九辩》中自然物候之“萧瑟”近于老杜《秋兴》之“萧森”,社会人事之困穷、羁旅通于《秋兴》人事之缺憾。老杜“江湖满地一渔翁”与“白首今望苦低垂”踵事宋玉“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而表达更为深挚。《九辩》因秋兴悲,虽属偶发,然由一身之感言天地之气,悲之氛围弥漫天地,实有苍茫之概。相较而论,就主体的抒写姿态和情感性质的接近程度而言,饶公所论深造有得,洵为卓见。不过,《九辩》之自伤自怜近于悲戚,不同于《秋兴》八首之悲凉。

三、选堂和作与“杜样”

先唐文学中,秋兴诗作主要延续潘岳《秋兴赋》叹老嗟卑、消愁遣闷的主旨,物象描绘基本不出《礼记·月令》范围,情感表达也大多囿于离居、怀人、思归等类型。自杜公《秋兴》八首出,将个体一己之休戚与国事时运相融通,于既有主题外,新增感时抚事、吊古伤今等内涵。后世秋兴题材的诗作多未出此意旨范围之外。“因”物兴感的缺憾演进为“借”景抒怀的悲凉,老杜《秋兴》组诗兴发多端,却非无迹可寻。就语词意象而言,首章“塞上风云接地阴”,七章“关塞极天唯鸟道”,中间插入“堞隐悲笳”、“关山金鼓”、“羽书车马”和“苑入边愁”,关塞意象串联其中;“织女”意象关联“八月槎”、“霄汉”和“寒衣”,“寒衣”意象又与“关塞”意象有关;“八月槎”典故连带而及“孤舟”、“仙侣同舟”、“信宿渔人”、“鱼龙秋江”、“沧江”和“江湖”,而“鱼龙秋江”又与“石鲸秋风”相关,姑且概之为江湖意象。关塞意象、织女意象与江湖意象,或因所指相关,或因出处相近,或因品类相似,连属映带,形成“秋兴”主题的意象群。对于老杜而言,上述意象是其兴感、抒怀的凭借;而对于后世诗人而言,则是其追和、效拟杜诗的文本线索。

由于杜诗的高度成就,自宋以来即被奉为典范。和杜、拟杜,历代不乏其人。“难希杜甫遣秋兴,易学边韶贪昼眠。”由于意识到杜诗境界难以企及,后世诗人以杜诗为范式,以追和、效拟为学杜捷径,和、拟的同时兼衡裁自身诗作。不可否认,和拟者一方面望“杜”兴叹,另一方面亦不无与杜诗一竞高下之念。不管是学杜还是与杜相竞,和拟者必心有“杜样”,然后为之。同样是以“杜样”为式,和作追求声韵相同,拟作期冀情韵相类。和韵之作以和相争,韵律一致,题材意旨容或有异;效拟之作,则心摹而形效,肖其声口,效其情韵词调。具体到《秋兴》八首而言,最早的和韵之作要数宋人王之道的《秋兴八首追和杜老》,最早的拟作应属秦观《秋兴》九首其七“拟杜子美”。或因才情窘裕有别,或缘时讳宽严、结集取舍之异,和作而不及八首者与屡叠八韵者均数见不鲜。明清两代,国难方殷,拟作多出。降至近代,拟杜律而写忧患者亦大有人在,如血痕《汉上秋兴八首》、周乐庵《拟杜少陵秋兴八律》等。其中,元人郭翼《拟杜陵秋兴八首》诗语俊捷,然过于流利;明人田汝耒夾《秋兴四首》拟少陵之作,气象壮阔;明人朱朴《集句拟少陵秋兴八首》,辑杜公律句而成律诗,以杜还杜,可谓拟而即“是”,戏而不谑,实含礼敬的意味在内。

和、拟之别,诚如上述。然进入写作实践,常常和韵而兼拟题,效体不妨步韵。饶公《秋兴和杜韵》,和韵而兼拟题,追求声情俱类,其难可知,亦难怪和作既成,而饶公为之怅然。细细寻绎,饶公之“怅然”一方面固缘和作“全失杜样”而发,另一方面又似因“诵之凄婉”而感。就句法而言,选堂《秋兴和杜韵》多用动态词,以形式关联为主,句法流转;杜甫《秋兴》八首多用静态词,以意联为主,故句法拗折顿挫。此和作有失“杜样”之一端。就语词而言,和作多方借资,除经史典故之外,采取前人诗语丽辞而运以己心,尤以杜甫、李贺、李商隐三人诗作为多;三人中,又以采自义山诗语最多。诗语穷源,风格相近,此和作近似义山之外缘。

以上仅论“怅然”之大端,以下就其内涵详细言之。饶公和作首章虽然借“凉飔”“寒鹊”“秋声”点出“秋”之节令,借“萧森”点出“秋”之“感兴”,透出羁旅“伤别”之意绪,但“困柳娇莺”显是春色,莺啼“唤梦”不似悲秋、反类伤春,“欲写秋声”既包括因秋感兴的成分,更多以诗遣兴的因素。以下诸章,“宾鸿”、“秋水”、“绪风”、“舞雪”、“黄叶”及“篱边人瘦”(隐喻菊花)、“一叶阽危”诚秋季物候,然“荔子”、“木棉”、“桑田”与“飘残坠蕊”、“柳条婀娜”等物色实难令人思及秋候。和作之物色不似原作典型,一方面固与南洋物候“四时罕变冬仍翠”、不类中原巴蜀之四季分明有关;另一方面又与饶氏采南洋风物入诗打破传统秋节物色书写模式、予人新异的阅读感受有关。

就和诗意兴而言,首章兴思归、伤别之感,次章“九县多方争豹略,万方一概动羌笳”感世乱方殷,三章抚事自伤心志微茫。以上三章由自然而复时事,终以心事,立意不凡,大有与杜诗争雄之势。然其下五章,未能铺张心事、多方展开从而予人以壮阔的空间转换和转折层深的心理藏量,而是就思归、伤别之感层层盘旋、反复致意,似春蚕吐丝作茧,笼罩全篇,贯乎终章,如:

关塞他乡多暝宿……林鸟从知有去思。(四章)

人随秋水归群壑,月带星河照近关。(五章)

去去家山恋落日,栖栖南北逐浮鸥。(六章)

江头多少王孙老,最忆沧州此秃翁。(七章)

北顾穷边先舞雪,南征倦鸟且巢枝。(八章)

思归之情低回婉转、含思绵邈,颇类屈子之《离骚》、义山之《无题》。就抒情结构而言,饶公自谓“凄婉”良有以也。然就情思内涵而言,无论从己身的角度表达怀乡忆友之感,还是从家人朋友的角度抒写眷顾之情,和作含蕴着对一度地理空间的跨越,不似杜诗包蕴着历史与地理两度空间,于心理含藏方面逊于杜诗之沉郁。与义山《无题》相比,和作使事用典意指鲜明,景象流动,情调俊爽清丽,不怨不伤;义山运用多重典故渲染心理意象,画面浓艳而偏于静态,情思黏滞,意指朦胧,自怜自伤。究其不怨不伤之因,概缘于饶公一生游学海内外,羁旅独居乃其生活常态,纵有思归之念亦未如义山《无题》表现之深沉集中。和诗之思归表面看来似发乎自然,深究其竟,实关乎饶公深心怀抱中的一桩文化心事。

唇鬐谁铸成名马,星汉今看有远槎。(二章)

诸天移景澹含晖,上座传经事已微。(三章)

作稼难邀一溉功,河山回首日方中。(七章)

赵岐系志鸣孤愤,屈子何因欵绪风。(七章)

不愁波浅潜蛟出,待见山明落照移。(八章)

“唇鬐星汉”一联涉及东汉马援与西汉张骞。前者功静骆越,后者凿通西域,皆大有功于中国文化的域外传播。诗中引用二人典故,一方面莫名感叹因学术成就而漂洋过海受聘新加坡大学主掌中国语言文学系,另一方面隐微透出以中国文化为己任的担当意识。“诸天上座”与“作稼河山”两联,道出光阴流转而文化志业未就的无奈和不急于求成、一蹴而就的文化自信。赵岐系志非鸣孤愤实有志于传留后人,屈子悲叹既出于忠爱又可视为文化乡愁的符号。新加坡文化“波浅”、文化含藏不足,饶公不无怀才不遇之感,但诗人夷然处之,文化信念不泯。中国古典文学、中国传统文化,不仅是饶公的知识对象、工作对象,更是其情感寄托和精神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概而言之,诗中因“不遇”而引发的思归,蕴含着诗人对文化家园的眷恋与守持。饶宗颐先生以学术立身,同时秉持传统士人的文化责任。这种身位使其观物既不失文化的热情,又保持客观的冷静。出于文化的自信与理智的清醒,和作的情韵基调充满温情而清凉,既不同于原作之悲凉,亦不似义山《无题》之凄凉。据此而论,饶公实不必为其和作“失”或“不似”而怅惘不甘。

四、结 语

《文心雕龙·神思》云:“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饶公《秋兴和杜韵》追和杜公千古名篇,于展纸拈毫之际,不无与杜诗一争高下之念;运思命笔的过程中,其始气壮,既中转弱。开篇三章,尚能见出层次变化,余下五章实难上下勾连、前后照顾,八首联章整体结构有欠严整。和诗既成,不仅未能实现当初的构思,而且诵读再三,与“杜样”尚有不少差距,虽心下折服,然又不能不为未臻目标而怅然。此选堂为之怅然之一端。和作句法流动,诗语多方借资而意指明晰,情思低回婉转、含思绵邈,而抒情俊爽清丽,既与义山《无题》之“凄婉”类似,又不似义山诗情韵缠绵悱恻、意指朦胧多义。此选堂不能不为之怅然之二。然杜样“多体”,义山学杜最工而具自家面目。选堂《秋兴和杜韵》突破秋兴节侯书写模式,于悲凉、凄凉之外,别造一清凉境界;虽失“杜样”,然别具文化热忱与清醒理智,兼有学人与文士两种体量,不失自我价值与本色。与此相较,“似”与“不似”反为小端。向典范学习诚为中国传统诗学的重要门径,追和前人名篇自是其中涂辙之一;然而,追和典范并非意在与典范相同,而是在向典范表达礼敬之意的同时,努力提升自己、丰富自己。和韵写作所对应的文本关系见出传统诗歌作品间的互文性传统,而文本关系的考察则不难发现出中国文学超越历史和地域的同一性传统,这恰恰又是中国文化传统保持稳定与发展的力量与体现。

[责任编辑 吴奕锜 责任校对 王 桃]

G09

A

1000-5072(2015)07-0108-09

2015-04-12

殷学国(1973—),男,安徽界首人,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学博士,暨南大学文学院访问学者,主要从事中国诗学研究。

广东省“十二五”社会科学规划共建项目《饶宗颐诗学研究》(批准号:GD13XZW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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