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绽放

2015-11-14 16:11封文慧
青年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刘建国牧野张静

⊙ 文/封文慧

烟花绽放

⊙ 文/封文慧

封文慧:一九八八年出生。本科毕业于同济大学临床医学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方向硕士在读,师从作家严歌苓、张国龙副教授。

八小时前。

“砰!砰!砰!”

丁霞被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吓得打了个激灵,双手下意识地抖了抖,刚整理好的一沓房屋拆迁登记表就在半空中散开来,铺满了大半柏油小路。她心里很是烦躁,却又不得不蹲下身来一张一张地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几个孩子跑到了她右手边的空地上放炮玩,领头的男孩看上去顶多五六岁,惹了祸倒也不慌,只在嘴里模糊地嚷了两声对不起,就嬉皮笑脸地吆喝小伙伴们一起帮忙捡。塞回给她的表格被印上了不少黑乎乎的指纹,隐约夹杂着火药的香气,到底透露出几分新年将近的气息。

丁霞叹了口气,刚想摆摆手说算了,却被突然冲出的女人打断。她灵活地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迅速挤过桌子前的人群,狠狠地扯住男孩的耳朵,一边咒骂,一边硬生生地把他往后拽。

“刘俊浩!小兔崽子反了你了!昨天因为什么挨打又忘了是吧?再把新衣服烧出洞来,看你爸不扒了你的皮……”

女人絮絮叨叨的咒骂声很快被男孩洪亮的啜泣所掩盖,丁霞犹豫着要不要凑上去劝两句,可填表的居民这会儿又围了上来,她重新被淹没在各式各样的问题中不得分神。

已经是拆迁登记的最后一天,时针指向下午四点,还有一个小时统计工作就宣告结束。经历了持续几天的观望,终于到了不得不下结论的时候。早上七点钟开始,幸福里的居民们就围到了居委会设在巷口的登记点前,从怀里掏出多半已经揉得皱巴巴的表格,在房屋面积那一栏小心翼翼地填上反复权衡后的答案,然后郑重地交到丁霞手中。这片沉默在城市西郊多年的棚户区,在市政府大改建的文件下达后发出了第一声呻吟,暧昧不明的时间表和语焉不详的补偿计划并没有阻挡人们对搬入新居的单纯渴望,一种盲目而遥远的希望笼罩在幸福里的上空,不动声色地蛊惑了人心。

“丁大姐,自己加盖的面积怎么算?我听说南边拆迁的时候能算一半的。”

“目前的规定是不能算,不过你可以先写成……”

“主任主任,我们厂当时的房改只进行了一半,没有房产证,需要先补办吗?”

“市里还没有定,具体等签约的时候……”

“丁主任,我的表交给你了吗?刚才还在我手上,一转眼就不见了,你快帮我找找!”

“等一会儿我再……哎呀你不要自己动手啊!我这是有顺序的……”

丁霞没来得及按住那双在表格里乱翻的手,刚被拢齐的纸张再次乱成一团。她终于忍无可忍,冲着挤得不分彼此的人群大吼起来:“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不然谁也办不成!”

然而大家只是安静了一瞬间,便继续相互推搡着齐声发言。丁霞的太阳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地跳动起来,全部的血液集中到了头顶,五花八门的声线冲击着她的耳膜,迫切需要丁霞给出他们心里所想的答案。她此刻头脑一片空白,双眼失焦,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路对面的电线杆,那块写着“幸福里”的蓝色路牌高高地挂在电线杆上,大概是长久无人维护,四个固定的铁钉,只剩下对角线上的两个还没掉,伴随着寒风瑟瑟发抖,却又意外顽强地坚持在原地。

她叹了口气,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开始继续回答问题。毕竟距离她耐心的极限,还有最后一小时。

五小时前。

王牧野拄着拐杖往地上狠狠地敲了敲,冲着已经在自己的鞭炮摊前站了半个多小时的男孩翻了个白眼。但是对方显然没能领会到她的深意,仍旧满怀深情地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爆竹不肯撒手。

“真是晦气!”她第无数次在心里抱怨。幸福里实在太小,王牧野知道这孩子就住在自己隔壁单元,他每天傍晚准时跑到摊前看上很久,但只有偶尔才能说动泼辣的妈妈给他买炮的钱,多数时候只是都摸过一遍再走。她心里厌烦,却也拿男孩没有什么办法。

越是临近除夕,她的生意就越是寡淡,这不得不让年届六旬的王牧野越发焦躁起来。她一年里多半时间在巷子里支着小摊卖杂货,只在每年年末的时候改卖几天鞭炮,挣的就是个节气钱,可现如今这个光却是越发难沾了。幸福里的租客越来越多,一到年底就纷纷回家,留下来的常住户又嫌她卖的炮太过老式,宁肯多跑两条街到商业区去买。她的爆竹长久地躺在塑料布上无人问津,包裹着火药的鲜红色的外皮在漫长的等待中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混合了潮湿的空气,摸起来有点黏腻。一下午有几个问价钱的人,最后都嫌炮太潮没买,王牧野坚定地向每一个人赌咒发誓说这些爆竹还能放响,次数多了,自己竟也怀疑起来。

阴沉了一整天,天气预报里的雪却直到晚上都没下来,只是越发的冷。临时支起来的塑料棚子在逼近零下的气温中形同虚设,王牧野禁不住打起了寒战,不自觉地把脖子又往破旧的军大衣里缩了缩。这身体到底是不中用了,她在心里叹气,注意力又回到了对面的小男孩身上。他穿得并不多,小鸭绒袄的颜色还很新,胸口上却隐约有两个破洞,像是烧出来的,王牧野一看便猜到是因为什么。

这么痴迷于放炮这项原始游戏的孩子现在已经很少了,她突然觉得小男孩变得顺眼了许多。她的孙子离开她去外省跟父母一起住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么大。那以后她只在每年过年的时候能见孙子一面,时间久了也就越发疏远了。以至于有时候她会产生一种错觉,那个长着胡楂对自己叫奶奶的少年只是陌生人而已,自己真正的孙子正抱着他最爱的爆竹,躲在小巷的某个角落里,跟自己玩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捉迷藏。

“小娃,我送你两挂炮,明天可别再来了!”被冲动所驱使,她对小男孩开口说道。

孩子的眼神瞬间亮起来,忙不迭地嚷了几句谢谢奶奶,抱起怀里的一大堆炮转身就跑。等王牧野反应过来想要追,却已经来不及了。塑料布上摆放着的爆竹少了一小半,遗留下来的尘土完美地勾画出了被抢走的爆竹的轮廓,她望着男孩逐渐远去的背影,只好自认倒霉。

此刻漆黑的天幕下,众多小贩聚集在巷子里的街道上,周围人声鼎沸,只剩下满心懊恼的王牧野身上还残留着所有的凄凉。

三小时前。

毕竟是冷风不饶人,过了晚上九点,摆地摊的几乎都已经关了张,只剩巷子最深处的火锅摊还在磨磨蹭蹭地收拾着东西。老板是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女人,干起活儿来虎虎生威,常常把几个打工的年轻男孩指挥得晕头转向。她卖的火锅味道一般,但胜在量足,几个人配着啤酒坐一桌,用不了多少钱就能换来一个温暖的晚上。

老板娘一共摆出了四张桌子,眼下座位上除了窝在角落里的刘建国再无别人。他已经独自坐在这儿喝了将近三个小时的闷酒了,旁边的食客换了几拨人,常有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也有熟人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聊天。开始他确实有点不自在,但酒喝多了脸皮也厚了,就坐在那里任凭别人揣测。天色渐晚,伙计几次劝他回去,都被他用各种再坐一会儿的理由搪塞,渐渐也就没人赶他了。

然而这一切到底是有限度的。陶瓷碗碟在老板娘粗鲁的洗刷中不断碰撞,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他明白那是在催促着他赶紧走人,可他实在不想回家,只能装聋作哑地赖在原地。雷厉风行的老板娘最终还是失去了耐心,她遣散了伙计,把所有的桌椅麻利地摞起来,往电动三轮车上一放,踩着油门扬长而去。只剩他一个人举着半瓶啤酒,坐在最后一个已经被抛弃的凳子上。刘建国有点恼火,可又不能真的对一个凳子怎么样,只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借着街边的灯光往家走。

小路并不平坦,他又绊了个趔趄,左手扶住街边的围墙,墙上张贴的巨大广告纸所特有的光滑触感透过指尖传入他心里。距离那个所谓的乡镇企业家卷款潜逃已经有一个月了,巷子里贴得铺天盖地的融资广告却并没能被全部清理,宣传画中“全顺钢材”那几个烫金的大字仿佛无意中已经在幸福里生根发芽,时刻提醒着刘建国有多少血汗钱打了水漂。

居民中风传过了年就要正式开始拆迁,倘若到时补不齐换新房的钱,他们恐怕连仅有的一个容身之地都难保。老婆拿着那张拆迁登记表愚蠢地亢奋了几天,连训起淘气的儿子来都不免温柔了几分,倒是他因为放炮烧坏新衣服的事,第一次对儿子动了手。妻子还不知道,他们藏在米缸里的存折早就被刘建国偷偷拿走,主动捐赠给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随着年底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真相的暴露只怕就在这几天,无法向家人交代的恐惧时刻逼迫着刘建国,令他在每一秒钟里坐立难安。

喝了这么多酒,连脑子都醉了,还是执着地忘不了已经拿不回来的钱。刘建国感到自己无比可笑,腿上不由得更加无力,索性倚着墙角坐下来。冬夜的天空黑得很纯正,星光仿佛被人耐心地从背景上一点点抹去了,只剩月亮半死不活地闪着微弱的光。他漫无目的地又骂了一句,意识渐渐模糊了,靠着墙沉沉睡去。

半小时前。

“嘿!到站了!小姑娘你醒醒!再不下车我就开走了啊!”

张静被公交司机洪亮的嗓门惊醒,蒙眬间发现已经到家了。她晃了晃睡得晕头转向的脑袋,并不理睬司机暗藏着怒气的抱怨,不慌不忙地从后门下了车。还没等她站稳,公交就开足了马力冲向前方,好像急于甩掉她这个包袱似的。万籁俱寂的漆黑中,只剩下她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幸福里的站牌下,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向着车子离开的方向,往虚空中踹了一脚。

真冷啊!空气透过外衣的缝隙肆无忌惮地蹿入了她的身体,张静有些后悔没把车间里的那件棉大衣套上再回家,只得咬牙加紧往家赶。

这是她正式上班后的第一个年头,农村老家的父母拗不过她想出门打工的决心,又舍不得她走得太远,只得七拐八拐地托了远房的表亲,在离家最近的市里给她谋了个车间装配工的职位。厂子其实很小,每月的工资少得可怜,但只要出勤就行,做多做少没人管,她倒也乐得个清闲。唯一不方便的是隔几天就要倒一回中班,倒不是惧怕半夜单独回家,只是这个时间去上班,自己的相亲流水宴就只能暂停一天,而嫁给市里人好迅速安家的希望也就渺茫了一分。每到中班,她的脾气都会变得十分暴躁,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锁死在灯火通明的车间里。有时候张静自己也矛盾,她想要活得自在点才离开家,可为什么越活越不自在了呢?

还有不到一周就是除夕,厂里的多数小工拼凑了各种借口,已经明里暗里地返乡归家。横竖也说不准开春后这帮人还会不会回来接着干,老板管不住,索性作罢。只是苦了他们这些剩下的人,为了补上空缺,不得不干两三倍的活儿。但张静是满足的,因为毕竟酬劳也加了两三倍,而在这年关下,没有什么比握在手中的钞票更能温暖人心。

走近巷口,张静远远地就发现了那个倚在路边墙上打呼噜的醉汉。她知道这个人就住在隔壁单元,这已经是一个月内第五次看见他醉倒在外面了,她简直有点可怜起他的老婆孩子来。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前两次她还担心真的出了什么事,凑上前去试图叫醒他,可除了几句含混的梦话,她得到的所有反应就是被喷了一脸的腐臭的酒气。张静想不出这个人最后是整夜睡在外面还是回家了,反正他似乎特别抗冻,总是能挨过冬日的严寒,平安地活到下一个酩酊大醉的夜晚。既然当事人如此坚不可摧,她索性视而不见。

张静匆匆拐进居民楼的小门,恍惚间好像跟一个小孩擦肩而过,然而定睛去看,包裹着她的却又只有一片黑暗。可能是错觉吧,她怀疑自己仍然没有完全睡醒,对着虚空再次耸了耸肩。

十分钟前。

实在太困了,王牧野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睛,放下手上的活计。抬头瞄了一眼挂钟,差十分不到十二点,她心里明白自己应该放弃希望去睡觉了,可是头脑里总有一点儿不甘心在挣扎着,儿子一家人平时睡觉都很晚,再等一等,万一电话会打来呢?

万一呢?

再等最后十分钟,她说服自己又一次下定决心。

眼下,屋子里堆满了制作鞭炮的工具。王牧野用勺子舀了一小勺火药,小心翼翼地倒进做好了的炮筒中,再用手指抹上一点黄泥封口。她的动作很快,心思却并不在这上面。今天大概是被那个抢鞭炮的小男孩给气的,王牧野头一次忘记了收摊时间,一直到快九点才想起来看表,比平时晚了将近一个小时回家。更要命的是今天正赶上儿子每周一次的电话时间,等她火急火燎地冲进家门,电话机上果然显示出一通未接来电,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她一直在反复懊恼着这件事,又寄希望于儿子会再度打来。

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儿子等了十分钟后又打了过来。可今天不管怎么等,黑色的电话机始终保持着沉默,也许是儿子忙得忘记了吧。九点半左右的时候王牧野有点着急,想直接给儿子拨过去,可万一是儿媳接到电话了呢?那个女人原本就凶悍,不喜欢儿子管自己的事,这下岂不正好落人口实?这么一犹豫,时间变得更晚,由不愿打变成不能打了。

其实根本没有万一,她从开始就知道。现在儿子一家三口肯定早已入睡,只有自己还在痴痴地等。如果不是为了她现在住的房子,大概连儿子也懒得给自己报平安。就连今天这通电话,想必也是听到了老房子拆迁的风声才打来的吧。王牧野不是不知道,他们一个个的都盼着把旧房换成新房,再顺势把房产证上的名字也换过来,然后借口说要照顾自己,大手一挥地把她随便塞进一个养老院。从此后除了每月划到她账户上的养老金,彼此间再不相见。

然而还是不死心,还是等电话。虚无缥缈的电波维系着飘浮在两个城市上空的血缘关系,看不见摸不着,偏偏让人抓耳挠腮地想。

“砰!砰!砰!”

深更半夜的,不知道哪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屋子里的电灯恰巧应声熄灭,应该是总闸又跳电了。天空中升起了五彩的烟花,红光掠过王牧野的窗户,无边的黑暗里,好像电话机也亮了一下。电话铃是不是响了,王牧野无法从噪声中分辨出来,为了看得真切,她随手抓起桌上的火柴盒,划亮了一根火柴。

微弱的火苗升起的瞬间,她终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

午夜。

王俊浩觉得自己今晚简直倒霉极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趁妈妈睡觉以后偷跑出来玩,却是最不顺利的一次。出院子大门的时候他险些撞到一个阿姨,走到巷子里时又认出了睡在路边的爸爸,两次都让他心惊肉跳。然而今天晚上从老奶奶那里拿来的鞭炮太过诱人,多少响的都有,还有两个他以前从来没玩过的粗大的礼花。这么一大堆东西,他实在是不好瞒住妈妈,晚上好容易混过去了,但明天自己是肯定过不了关的。冒险的激情在王俊浩心里发酵着,他决定半夜偷偷地把爆竹全放了,大不了再挨一顿打。

他把所有的鞭炮都码齐,一路俯冲过去,快速地点火。惊雷般的爆竹声在他身后次第响起,巨大的烟花随之绽放在夜空。这个贪玩的小男孩站在小巷的另一面欢呼雀跃,心里满满的都是得意。

然而就在爆竹声的伴奏下,自己家楼房的三层里突然冒出了火光,零散的火苗迅速滚动成奔腾的火球,呼啸着奔出窗外,整个三层顷刻被火焰所覆盖。

轰隆隆!

轰隆隆!!

轰隆隆!!!

楼房倒塌在刹那之间。

王俊浩呆立在原地,不明白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猛然间想起了还在楼里睡觉的妈妈和睡在楼下的爸爸,本能地哇哇大哭起来。

经久不息的烈焰和持久绽放的烟花把黑夜映成了白昼,沿路的墙壁上一个个巨大的“拆”字此时显得分外鲜明,火势迅速地沿着老式的三层居民楼向两侧破旧的平房蔓延,把寒冬炙烤出了夏日的气息。在这摧枯拉朽的时刻,幸福里的居民们却没能及时从幸福的美梦里惊醒,只有小男孩一个人颓然地站在街道上,望着消逝中的家兀自悲伤。

迟来了一天的雪花在此刻洋洋洒洒地降落下来,一阵狂风吹过,电线杆上的螺丝钉终于承受不住路标的重量,掉落在了幸福里的最后一秒生命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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