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泉

2015-11-14 16:11龙仁青
青年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太和青马戴眼镜

⊙ 文/龙仁青

神 泉

⊙ 文/龙仁青

龙仁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学》《芳草》等刊,出版有多部原创、翻译作品。曾获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大奖、青海青年文学奖等。

曲美买那瓶矿泉水完全是出于好奇。在这之前,曲美并不知道把凉水灌在瓶子里就能卖钱,如果不是塔洛、增太、图丹几个人硬是把他拽到乡上来,说不定他到今天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荒唐的事:一瓶凉水,也就一斤左右吧,居然也冠冕堂皇地摆在商店里出售,还卖好几块钱,这简直太荒唐了!

那天上午,曲美坐在自家草场上的一座草坡上,看着在不远处悠然自得正在吃草的自己的青马和草坡周围同样悠然自得地啃吃着青草的羊群,心里激荡着幸福的感觉。阳光暖和地照着他的后背,离他不远的地方,是他家的帐篷,他的妻子这会儿就在帐篷里。他想象他的妻子正在打酥油或者磨糌粑,一缕阳光从帐篷的天窗里斜射进来,在悄无声息地飘浮着的尘埃上形成了一个光柱,几只苍蝇在光柱里相互追逐嬉戏着,同样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就像此刻曲美眼前的羊群。曲美想,这会儿他的妻子心里一定也激荡着幸福的感觉,为什么不呢?有阳光,有酥油和糌粑,有帐篷门前的青马和羊群和正在放牧着羊群的丈夫——我,有了这些,还需要什么呢?曲美这样想着,不由得回头朝帐篷看了一眼,那种幸福的感觉都快要让他沉醉了。

塔洛、增太、图丹就是在他把目光从帐篷上收回来的时候出现的。他们骑着马,从岗钦山那边一路吆喝着跑了过来。岗钦山其实离他们很远,在曲美左侧很远的地方把地平线涂成了不规则的黛青色,山顶上还有皑皑的白雪。但从曲美这个角度去看,岗钦山就成了他们打马飞驰而来的画面的背景:远山、寒雪、白云、绿草衬托着几位英武的骑士,看上去很美。曲美看着他们,不由得站了起来。

“咯——咯咯——咯——”曲美朝着他们欢呼起来。

塔洛、增太和图丹,本来没打算在这里停留,听到曲美的欢呼声,他们很快地在马背上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勒住了马缰绳。

“放羊呢曲美?”塔洛伸手把头上卷起了半个边儿的灰色礼帽往上挑了挑,大声粗气地给曲美打了个招呼。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曲美点点头,问他们。

“去乡上!”增太和图丹回答道,几乎是异口同声。

“你不想去吗?”塔洛侧头看看增太和图丹,又回头问曲美。

曲美摇摇头,笑了,笑声里有点对去乡上这样的事情不屑一顾的意思。

这会儿,增太和图丹已经调转了马头,他们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但塔洛却并没有想走的意思。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曲美,头也不回地对准备上路的增太和图丹说:“你们别急着走!”

“有事吗?”增太和图丹略有疑惑地又把马头掉转到了曲美这边。

“我看他特别想去乡上!”塔洛说。

“是吗?我们怎么没看出来?”增太和图丹立刻领会了塔洛的意思。

“咱们一起走吧!”塔洛对曲美说。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曲美意识到这几个人不怀好意。

“没什么意思。”塔洛说,“就是想帮你实现到乡上去的夙愿!”

“是这个意思!”增太和图丹附和着。

“我还要放羊呢!”曲美完全明白了这几个人的用意,感到寡不敌众,求救似的说。

塔洛没有理会曲美,他指着离草坡不远的地方正在吃草的那匹青马,说:“是你的马吧?”

没等曲美回答,增太便说:“我们去把它抓回来!”说着,向图丹扬了一下下巴,二人便策马朝着青马跑去。

“不要!”曲美惊叫着,他怕他们的举动会惊动了羊群,如果羊群乱跑起来,不但不好收拾,而且会影响膘情。

增太和图丹好像没听见似的,径直朝青马跑去。

“嘟嘘——嘟嘘——”曲美一看这情形,急忙朝着青马叫了起来。青马听到主人的召唤,立刻抬头踏着碎步朝这边走来,看到主人身边有几个陌生人,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跑了过来。

“是匹好马!”塔洛赞叹道。

“可是我连马鞍都没有……”曲美抓住了青马。他已经妥协了,不敢说他不去乡上了。

“你这么好的骑手,要鞍子干什么?”塔洛说。

“好骑手是不要鞍子的。”增太和图丹齐声说。

就这样,曲美被塔洛他们挟持着,骑着马一起往乡上走去。路上曲美说:“我跟老婆连声招呼都没打!”

塔洛他们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曲美遭到挟持的同时,乡上的乡长也同样遭到了挟持。

这个乡叫拉曲,神泉的意思,离乡政府所在地不远的山坳里有一处温泉,终年喷发着热气腾腾的水。每逢夏季,就有许多人到这里洗浴和饮用,据说对关节炎、皮肤病、肠胃不适等都有很好的疗效,并且还有一段仙女玉卓拉姆下凡后被猎人所获,敬奉给了诺桑王子的传说萦绕着这口泉水。拉曲乡也因此而得名。拉曲乡乡长叫彭措,高个子,黑脸膛,很壮实,人们送他一个绰号:仲(野牦牛的意思)。除了乡亲们出于尊重叫他一声彭措乡长外,乡上的干部没有一个叫他名字的。远远地看见了,就大喊一声“仲”,那声音就好似是驱赶一头野牦牛一般。而彭措乡长也很愿意人们这样叫他。

那天上午,彭措乡长起了床,简单洗漱一番,吃了一碗糌粑,便往乡政府走去,他看见一辆三菱越野车进了他的领地。他知道,坐这种车的,那一定是来头不小的人,至少也是县里的头头脑脑,便加快步子走进了乡政府,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甚至拿出了前几天他让秘书准备的一份介绍乡上经济发展情况的汇报材料,把几个数据熟悉了一下。可那辆越野车却没有驶入乡政府。彭措有些奇怪,便又到外面去看了看。

“仲——”他刚出门,就听到身后有人响亮地叫了他一声。

彭措循声看去,是他的秘书才加。才加说:“有人找你呢!”

这时候,彭措乡长已经看到那辆越野车就停在离乡政府不远的一家清真饭馆门口,便没好气地指责秘书:“为啥不早点来告诉我?”

“这,这不是正要去叫你吗?”秘书说,“他们刚才向人打听拉曲温泉怎么走,我以为是要到那里药浴的,也没管闲事儿,可刚才那饭馆的老板走过来悄悄对我说,他们在打听你呢。”

“打听我什么?”

“打听你是啥样的人,好不好打交道,还知道你的绰号哩!”

“可他们并没有说找我吧?”彭措已经大步流星地朝着饭馆走去了,忽然又停了下来。

秘书挠挠头:“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去看看。”

彭措想了想,觉得有些蹊跷:这些人又是打听拉曲温泉,又是打听他乡长,却又不到乡政府来,不知道是什么来路,难道是巡视组的来微服私访的?看着这家饭馆也就只有几步路了,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心想先进去看看再说,双腿一迈,三两步进了饭馆。

饭馆里,几个人正在埋头吃牛肉面,彭措乡长笑容可掬地走了过去。

“请问几位,外面那辆车是你们的吧?”

一副塑料边框的眼镜从牛肉面上抬起来,深藏在镜片下面的小眼睛疑惑地看着彭措:“是我们的,怎么啦?”

“我看着这车眼熟,觉得肯定跟车主打过交道,就是想不起来,所以就来看看。”

“你是谁?”那人问。

“我叫彭措,是这里的乡长。”彭措感到这些人不像经常与他打交道的那些官员,心里又疑惑起来。

就在这时,正在吃饭的那几个人哗啦一下都站了起来。那个戴眼镜的说:“原来是彭措乡长,我们正商量着到您府上去,还不知道怎么样把您请来聊一聊,没想到您倒来找我们了!”

“那你们是谁?”这会儿轮到彭措乡长问他们了。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戴眼镜的说:“走,先上车,再说!”说着,急忙结了饭钱,拥着彭措乡长走出了饭馆,还没等彭措明白过来,他已经被挤进了越野车。司机已经发动了马达,那个戴眼镜的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被挤到后面座上的彭措乡长的两边是两个身体强壮的小伙子。

三菱越野车掉转车头,直接向县城方向驶去,走出大老远,彭措这才问道:“咱们这是到哪儿去?”

“彭措乡长,对不起了,现在我们不能告诉您去哪儿!”戴眼镜的说。

彭措乡长一下愣住了。

秘书才加站在饭馆门口,看到彭措乡长进去没一会儿,就被那些人围拥着坐进了越野车里,他看着渐渐远去的三菱越野车,大声叫了一声:“仲——”

“我还是得去跟我老婆说一声。”曲美骑着自己没备鞍子的马,跟在塔洛他们几个人后面默默地走着。塔洛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曲美是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挟持来的,说说笑笑的,谁也没在意跟在后面的曲美。曲美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让塔洛他们吃了一惊。

“都走出这么远了,你回去干什么?”塔洛不高兴地说。的确,他们已经走出了拉曲山口,远远可以看见拉曲温泉上空云雾一样缭绕着的热气。

“我必须得去一趟!”曲美拽住马缰,让他的坐骑停了下来。

“如果我们不让你去呢?”这是增太或是图丹的声音。

“你们不会不让我去的!”曲美说着,把揣在怀里的打狗棒拿了出来。这是一种用生铁打造的奇特的三角形利器,拳头大小,尾部有个小孔,拴上了一米多长的细皮绳,是牧民们在野外活动时,用来对付野狗的。

塔洛看看曲美手里的打狗棒,又转头朝着增太和图丹看了看,增太和图丹也看着塔洛。

“我们是三个人,而你是一个人!”塔洛说。

“那怕什么!”曲美说,“大不了你们把我收拾一顿。”

塔洛又看了看增太和图丹,增太和图丹惊讶地看着曲美。

“那你去吧。”塔洛说,“但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得回来!”

“我肯定会回来!”曲美说着,掉转马头,往回走去。

塔洛他们看着远去的曲美,想笑,却又没笑出声来。

“走,咱们到拉曲温泉那里去等他。”塔洛说,“谅他也不会不来。”

塔洛他们策马朝着拉曲温泉走去。

三菱越野车径直驶向了县城,驶进了城郊的一个大院里。

“彭措乡长,请您下车!”车停在院子里,戴眼镜的下了车,打开后面的车门,恭敬地说。

两个小伙“客气”地搀着彭措乡长的胳膊,扶他下了车。

彭措看到这个院子很大,却有些荒芜,围墙的四周杂草丛生,一些锈迹斑斑的设备,几根长短不一的木头,以及一些残缺不全的砖块胡乱扔在杂草丛中。院子正中是一座三层小楼,小楼前面的一小块地方收拾得干干净净,铺上了瓷砖,并且刚刚擦拭过。彭措此时已经知道自己遭到了挟持,心里有一股怒气急急地要冲出来,伴着怒气,却也有几分恐惧,他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历,不敢轻举妄动。看着这个院子,他却想到了“猫洗脸”这个词。“猫洗脸”——猫把自己的爪子用舌头舔湿了,用舔湿的前爪擦洗自己的脸,据说它只擦洗眼睛、鼻子和嘴巴那一小块,其余的地方它却视而不见。人们以此来形容办事不认真,只做表面文章者。彭措想到这里,一丝笑容透过心里的愤怒与恐惧,露出了嘴角。

彭措被两个小伙“搀”着往小楼走去,楼房门首挂着一块牌子:地方土特产开发公司,彭措看了,更加不知道这些人是何许人也。

彭措被引进一间办公室,戴眼镜的就出去了,说是要把他们总经理请来。两个小伙寸步不离地守着彭措。

彭措坐在会议室里的一把椅子上,两个小伙站在他的左右。他听到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急匆匆的,心里想,可能是总经理来了,不知道他们要对我干什么。还没等他有所准备,一个瘦瘦小小的男人推门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下,随后进来的戴眼镜的也跪在了瘦男人的一旁,彭措身后的两个小伙见状,也立刻跪下了。

“彭措乡长,救救我们!”瘦男人大声说道。

彭措被眼前的这一幕弄得很惊讶,急忙站起来,去扶瘦男人。

这时,戴眼镜的抬起头来,说道:“彭措乡长,今天怠慢您了。”说着,指着身旁的瘦男人说:“这是我们的总经理顾教授,本来藏族是不给人下跪只给佛下跪的,我们今天就是把你当成了救灾救难的菩萨,给您跪下了,请您一定一定帮我们一把!”说着,便三拜九叩地磕起头来。

“你们都给我起来!”彭措乡长情急之中大叫一声,跪着的几个人互相看看,瘦男人先是起来了,接着戴眼镜的也起来了,两个小伙也急忙站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彭措问瘦男人,这时候他心里的那点恐惧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好奇和好笑。

瘦男人急忙对两个小伙说:“快去把东西拿来!”

二人出去,不一会儿就扛来两只纸箱。

瘦男人把其中一只纸箱撕开,取出一瓶矿泉水,说:“这是我们的产品,请您看看!”

彭措接过矿泉水,看了看说:“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您仔细看看瓶子上的标签就知道了!”瘦男人说。

彭措把瓶子拿到眼前仔细看了起来。

瓶子标签上赫然写着“拉曲神水”四个大字,彭措看了,心里不由得生出意外,急忙去看大字下面的几行小字:拉曲,藏语意为神泉,此泉位于岗钦山下拉曲草原,源于地下火山活动频繁的岗钦山,富含锶、钙、镁、锌、钠等多种人体所需的矿物质,经常饮用,可帮助调节机体平衡,有益于身体健康。

彭措看完,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便说:“这是假冒伪劣产品!”

戴眼镜的急忙说:“是假冒,但不是伪劣……”

戴眼镜的还要往下说,瘦男人示意他不要再说了,却又自己接着说:“彭措乡长说得对,是假冒伪劣!”

会议室里立时出现了令人不知所措的安静。

半晌后,瘦男人说:“我是一个生物学家,几年前我到拉曲温泉去采集水样,做了化验,发现这水里含有多种矿物质。那时候我就认定,开发拉曲温泉泉水是一个投资少见效快的项目,于是就给上面打了一份关于开发拉曲温泉、促进地方经济发展的报告。没想到,这份报告得到了上面前所未有的重视,认为切实可行,主管工业的韩副县长还专门召见我。在他的授意下,我们向银行贷了款,准备购进一批设备。这笔贷款轻而易举就拿到了手,我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办过这么容易就办成了的事儿。我从心里感谢韩副县长。”

瘦男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彭措听了,却有些纳闷儿,便问:“这事儿我们咋不知道啊?”

“当时我们就向韩副县长提出这一项目要与你们当地共同开发,韩副县长说,先买设备,买来设备再说。”瘦男人回答着,又说,“本来,是我要去购买设备的,就在我要出发之前,韩副县长来找我,说要我帮他一个忙,让他的侄子去购买这批设备。”

“买来了一堆破铜烂铁是不是?”彭措问道。他想起了方才进来时院子里那些锈迹斑斑的设备,便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您说对了。”瘦男人说,“当时我就不放心让别人去购买这些设备,可这项目是得到人家支持的,贷款也是人家帮忙给贷的,我也要帮人家忙啊!”说到这里,瘦男人忽然泣不成声,戴眼镜的急忙把他扶起来,对坐在一边不知所措的两个小伙说:“快扶顾教授去办公室休息!”

两个小伙把瘦男人架了出去。

彭措看着这个情景,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被挟持到这里来的,他着急地搓着手,对戴眼镜的说:“快去劝劝!”

“没事儿,他一会儿就好了。”戴眼镜的说,“一提起这事儿他就这样。”

彭措一着急,就感到有些口渴,便拿起一瓶矿泉水喝了起来。

戴眼镜的看着他说:“刚才我给您说,这水是假冒,但不是伪劣,是有我们的道理的。”

彭措这才发现无意中喝了人家的水,有些不好意思。

戴眼镜的接着说:“彭措乡长,我把刚才顾教授没说完的,再给您接着说说吧。”

彭措点点头。

“设备买来了,却不能用,但人家银行的贷款还是要还的,没办法,我们只好土法上马。”

“怎么个土法上马?”彭措问。

“这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这样说吧,我们虽然没有用拉曲温泉的泉水去生产,但绝对是经过过滤处理的净化水。”

彭措听了一脸愕然。

“那你们今天把我带到这儿来,是为什么呢?”

戴眼镜的急忙从刚才瘦男人拿着的包里取出一份材料,把材料给了彭措。

彭措接过材料,不解地看着戴眼镜的。

“这份材料是我们为您准备的。明天我们有个会,您只要把这份材料照本宣科在会上念一遍就行。”

彭措听了越发糊涂,问道:“明天你们开什么会?”

“不瞒您说,有个基金会愿意给我们投资,要来考察我们的项目,只要您肯帮忙,两千万元就到手了。”

彭措听了大吃一惊,大声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

“彭措乡长!”戴眼镜的一下又跪了下来,急促的声音伴着哭腔,“就求您了,乡长,明天只要您在场,他们就会认可我们的项目考察书,这样这笔钱就等于到手了。我们顾教授说了,事成之后,这钱咱们一人一半!”

彭措还是没听懂,他看到材料的题目是:开发拉曲矿泉水资源,适时发展本土经济。

曲美赶到家时,太阳已经有些偏西。他跳下马背,看着满身细汗的青马,不禁有些心痛起来。这匹青马,虽然每日里要与他一起放牧,早出晚归的,但很少走这么长这么急的路。每天早上,曲美骑着马把羊群赶到自家草场上,青马就到一边吃草去了,曲美连马靽也不给它上,让它自由自在地享用青草。到了黄昏时分,该把羊群收回家了,曲美便“嘟嘘——嘟嘘——”地叫两声,青马嘶鸣着,主动跑到曲美跟前,他们便像一对亲兄弟一样亲亲热热地回家了。

可是今天,青马受委屈了。

曲美这样想着,拿了一些草料放在青马嘴边,拍拍青马的鼻梁,走进了帐篷。

他的妻子没有打酥油也没有磨糌粑,而是静静地坐在帐篷的女房里发呆。

“我要到乡上去一趟。”曲美没头没脑地说,“你得把羊群照看好。”

曲美的话让妻子吃了一惊,她站起来,有些愣怔地说:“你说什么?”

曲美看看妻子,斟字酌句地说:“塔洛他们约我到乡上去,我答应了,不去不行。”

“塔洛他们?他们是啥时候来约你的?”妻子问。

“其实也没有约我,他们觉得我非常想去乡上。”

“那你是不是非常想去?”

“其实我不想去。”曲美说,“不过我已经答应和他们一起去了。”

“我没听懂。”妻子说。

“没听懂就算了。”曲美说,“他们在等我,我现在就去,你把羊群照看好!”说着走出了帐篷。

妻子走出帐篷时,曲美已经骑在了青马上。

“你还没备鞍子呢!”妻子站在帐篷门口说。

“好骑手是不要鞍子的!”曲美从马背上回过头来,朝着妻子做了个鬼脸。

塔洛、增太和图丹,他们把马拴在一棵银露梅树干上,四仰八叉地躺在银露梅树下一块向阳背风的草坡上晒着太阳。此时,一只蚂蚁爬到增太脸上,他伸手抹掉蚂蚁,一歪头,看见了正在策马疾驰而来的曲美,说:“看,他还真的来了!”

塔洛和图丹也抬起头来。

“讲义气,够哥们儿!”塔洛说着,起身从银露梅树干上解开了自己坐骑的马缰绳。

增太和图丹也各自解开了自己的马。

他们骑上马,迎着曲美跑了过去,像是迎接一位凯旋的勇士一样,围着曲美大声高叫:“咯咯嗦嗦——拉加洛!”这阵势让曲美有点不好意思,他露出白牙呵呵笑着,脸上飞过一抹绯红。

他们一起骑着马向乡上走去。太阳渐渐西斜,草原隐去,一条马路出现在他们的马蹄下,他们到了乡上。

乡很小,窄窄的马路两侧,有乡政府大院、卫生院、小学校、银行储蓄所、公安派出所等,其间夹杂着一些商铺和饭馆。

“今天曲美够意思,说话算话,我们应该庆贺一下!”塔洛说。

“买瓶酒吧!”增太和图丹争先恐后地说。

“不用不用,说话算话,这是应该的!”曲美急忙说,他的脸上又飞过一抹绯红。

“那就算我们给你赔个不是!”塔洛说,“我们以多欺少,把你弄到乡上来,算是对不起。”说着,在一家商铺门前停下来,下了马,把马拴在商铺门前画着红唇美女的广告牌下,增太和图丹也急忙下马照着做了。

曲美也只好下了马。

曲美就是在这家商铺里看到矿泉水的。

塔洛他们一定要买一瓶白酒为他庆贺,他拗不过,想着让他们买一瓶便宜点的,就在货架上看到了矿泉水,以为是酒,便问店主是多少钱。

“五块五!”店主说。

“就买这个!”他对塔洛说。

“这可不是酒。”店主说。

“不是酒是什么?是水吗?”曲美问。

“你说对了!”店主说。

彭措最终还是明白了戴眼镜人的意思。

“你们真的能够兑现诺言吗?”彭措问戴眼镜的。

“绝不食言!”戴眼镜的说,“钱一到手,对半分!”

彭措看着戴眼镜的说:“给我安顿个地方,我要仔细看看这份材料。”

“这么说,您同意了?”

彭措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要研究研究!”

戴眼镜的听了,有些激动地说:“感谢恩人!”

彭措被安排在了一家宾馆。入住后,他们要拿走彭措的手机,却发现彭措早上出门时,把手机放在了办公室。由于拉曲乡地处偏远,手机信号尚未覆盖,他们也就不经常把手机带在身上。戴眼镜的那伙人虽然有些狐疑,但还是留下彭措走了。

戴眼镜的一走,彭措便在宾馆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起来,他把今天发生的事儿从头到尾在脑子里理了一遍。今天这事儿,虽然是有惊无险,但也太意外了。以前遇到一些事儿,他都是要和秘书才加商量,慢慢也就养成了依靠别人的习惯,这一次秘书不在身边,还真有点孤立无助的感觉。想到秘书,他真想马上听到他的声音,他看到床头上有电话机,急忙抓起话筒,却发现这只是个摆设,根本没有联网。凑巧的是,正在这时候,有人在轻轻敲门。

彭措拉开门,一个穿着暴露的女子站在门口,彭措一把把女子拽进门里,顺手夺过了捏在女子手里的手机。

“我打个电话,你稍等。”彭措说着,急忙拨通了乡上自己办公室的电话。

“仲——”电话一接通,话筒里就传来了秘书才加急促不安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在办公室!”彭措为自己有这样一个部下而感到骄傲。

彭措自从担任拉曲乡的乡长以来,一直想在这个岗位上干出一番事业,依靠当地资源,发展本土经济是他经常挂在嘴上放在心上的事,但经常是有想法、有项目,就是没钱。今天这事儿,只要他答应了,可能就有一千万到手了,对此他有些动心,但这又是一步险棋,他想听听秘书的意见。

“这可是违法犯罪的事!”还没听他说完,秘书才加就明确地表了态。

“我知道,可是……”彭措似乎对唾手可得的一千万就这样溜走有些不甘心。

“别想这些啦,还是想想怎么脱身吧!”才加说,“用不用把乡上的几个民兵带上来?”

“……”彭措无言以对。

刚才,彭措一直抵着门,不让女子出去,女子已经是一脸的暴怒。打完电话,他把手机还给女子,随即掏出一沓子钱,问女子:“出一台多少钱?”说着抽出几张百元大钞,给了女子,“就算你出了一台!”他说着,打开了门。

女子夺门而出。

曲美坚持要买一瓶水,他说:“我还没喝过商店里花钱买的水呢!”说着,自己掏钱买了一瓶水。

塔洛他们觉得曲美有些怪,对曲美不领他们的情有些悻悻然。他们买了一瓶白酒,又向店主要了一根吸管,打开酒瓶,把吸管插在酒瓶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一边喝,一边打马往回走去。马背上,他们依然自如地传递着酒瓶。

曲美一直没有加入喝酒的行列,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那瓶五块五的矿泉水,那动作却像是在品咂白酒一样。

路过拉曲温泉,曲美停了下来,他走到拉曲泉边,把喝剩下的半瓶水倒进了一口泉眼里。塔洛他们没有下马,从马背上看着他,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没说什么。

“你们先走吧!”曲美向他们挥挥手,说着,他把青马放开,让它去觅食,自己就坐在了一口泉眼边上。

“一瓶凉水,还卖五块多,太荒唐了!”曲美自言自语着,往手中的空瓶子里灌满了水,拧好盖子,揣在了怀里。

不知道塔洛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曲美坐在泉眼边上,陷入了沉思。

太阳已经落山了,夜色渐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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