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知道

⊙ 文 / 谈 骁

月亮知道

⊙ 文 / 谈 骁

谈 骁：一九八七年生于湖北恩施，出版有诗集《以你之名》。现居武汉。

先人

爷爷带我们上坟

他清楚树林里的每一块石头

认识每一块石头下的人

蜡烛点亮，黄纸冒烟

爷爷为墓中的先人介绍儿孙

他年纪大了，但记得所有儿孙的名字

烛光摇晃，是先人的回应

爷爷说，他们知道了，他们会保佑你们

他知道先人在说什么

他怀着和先人一样的心思

追土豆

我见过挖土豆的人

在三角形的山坡

粘着泥土的土豆，开始了重力的逃跑

土块和杂草的阻拦，让它剥离了

泥土，跑得更快

挖土豆的人只会追几步，追不到

就去挖下一窝了

不费力的生活没有，费尽力气的生活算什么

我也追过土豆，一直追到山脚

下面河谷平坦，我像一颗土豆

还在惯性里继续滚动着

数核桃

我们坐在院子里数核桃

两棵核桃树，结了五十几只核桃

这是我数出来的

哥哥数的比我多，他发现了藏在树叶中的

我们有空就数一次

核桃每次都比前一次多

秋天，父亲上树把核桃打下来

我们一只只捡到院子里

核桃真多啊，比我们数的最多的一次还多

月亮知道

我见过傍晚的长江

江面染上落日的颜色转眼又忘掉

稍晚一些，人间的灯火

照亮流水，却无法挽回一个人

当江面在月光下展开

没有比这更好的歇息地了

这一生拥有的，也不会比此刻更多

江边的人，起身变成死者

江水随之起身，变成了波浪

在月光下轻轻涌动、喧哗

落叶尽头

梧桐的第一片落叶

环卫工见过

住在桥下的流浪者也见过

早上，环卫工把叶子聚拢

中午，流浪者把叶子铺到桥下

我见过这些场景

我喜欢落叶有其用

而我的赞美归于落叶的尽头

再没什么可以遮蔽这棵树了

树干直立，还在生长

树枝伸展，跟树叶还在时一样

棉花

这个进入棉花地的人

刚给人粉刷完墙壁

外套上的涂料味道

走出棉花地就没有了

今天收工早，他走得很慢

他的目光，像这一刻的阳光

倾斜在棉花地里

照耀在每一株棉花秆身上

棉花秆比早上空旷得多

炸开的棉桃被摘了

等他回到家，棉桃已经剥好

剥出来的棉花，晒在门前的场坝

白白的棉花，还带着阳光的热气

回乡记

房子低了，地基每年都在下沉

房子里的人低了，爷爷七十三，奶奶七十四

头发稀疏，皮肤贴着骨头

他们跨过的台阶低了，像一种不忍的牵绊

他们走过的树低了，果实一直垂到手边

树杈也低了，曾经，我一次次爬上去

为了看得更远。如今，我从远方回来

我的目光低了，站在树杈下

看着房子、台阶和树下的根须

柏树

我见过去了皮的柏树

被锯成木板的柏树

做成棺材又涂上黑漆的柏树

最后是装着亡者，埋到地下的柏树

两年后，墓边一棵绿芽

也是柏树，他将长大，长成一棵柏树

穿过树林

田下有一片树林

长着树，也长着别的东西

田里的泥土到树林里消失了

田里种的瓜果到树林里消失了

有一次，我把门口的磨盘石撬出来

滚过田野，推进树林

它轰隆隆地响了一阵，也消失了

多年后，我经过树林下的河流

在一群石头里，认出了那块磨盘石

它卧在水中，怀着我难以理解的神秘

摸过的就是你的

看不到的当下可以摸到

一阵风、一束光摸过一次

再也忘不了

晚上，黑暗中

摸到一个女人，一具身体

摸到了她的呼吸

她的哀愁和希望

它们都是你的

摸过的东西就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