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马尔库塞对弗洛伊德与马克思思想的综合

2015-11-14 07:51张婷婷
学理论·下 2015年9期
关键词:爱欲

张婷婷

摘 要:20世纪二三十年代西方兴起一股综合弗洛伊德与马克思思想的思潮,马尔库塞作为主要代表人物,开创了从感性存在论综合二者思想的先河。文章从哲学依据和现实基础两方面探讨两种学说的深层共通点,进而阐明了马尔库塞综合理路及理论成果。

关键词:爱欲;非压抑性文明;劳动解放

中图分类号:B1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5)27-0024-03

“弗洛伊德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出现于20世纪20-30年代,是试图把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与马克思主义综合起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重要流派之一。有关两种学说的结合基础,其代表人弗洛姆、赖希及赫本都在各自专著中进行了公开论证。马尔库塞虽然没有专门就二者的共通之处进行系统地探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忽视了这种比较。《爱欲与文明》这部代表性著作中,隐含了一些必要的前提。本文通过对两种学说的共同基础及内在缺陷进行分析,以展示马尔库塞的综合理路及理论成果。

一、哲学依据:爱欲存在与劳动存在对西方理性逻各斯存在论的批判

弗洛伊德与马克思能得以对话的首要基础在于,二者在哲学存在论上有着共通之处。作为二者思想的中心概念——爱欲与劳动,都具有感性存在论意蕴。在弗洛伊德早期思想中,爱欲作为特定的性欲本能,在个体人格、群体关系及文明成果的历史形成中起了积极作用。在弗洛伊德晚年思想中,爱欲作为拓展了的多形态性欲,不仅是特定的生物本能,更是一种存在原理、生命原则,代表着以意志和快乐为根据的感性存在观。马尔库塞认为“弗洛伊德的元心理学企图用爱欲对存在做出规定,这与传统的把存在的本质定义为逻各斯的观点恰好相反”[1]78-79。劳动是马克思存在论思想的核心范畴,在《巴黎手稿》中,马克思批判了国民经济学与黑格尔抽象劳动概念的内在同构性,并以“对象性活动”概念表达了劳动的感性存在论内蕴,“对象性的存在物进行对象性活动,如果它的本质规定中不包含对象性的东西,它就不进行对象性活动。”[2]324“说一个东西是对象性的,自然的,感性的,就等于说,它对于第三者来说是对象,自然界,感觉。”[2]325。马克思将劳动看成人的生命活动及人的本质的真正实现,已经超出经济学的定义,“我们现在必须把劳动这一概念从它与人是‘自然的和‘感性的存在物这一定义的内在联系中来加以说明。”[3]114可见,爱欲与劳动,作为人的感性存在的确证,前者是属人的感性需求关系,后者则是这种感性关系的发生方式与创造活动。与传统理性逻各斯存在论所持的自我意识立场相反,爱欲存在与劳动存在诉求对象性原理,将存在与现实的感性个体相关联,追求人的感官快乐、身体全面解放的生命目标。在感性存在论层面上,二者持有相同原则,站在相同立场上对西方理性逻各斯存在论提出质疑和挑战,这是马尔库塞综合弗洛伊德与马克思思想的最根本的哲学依据。

爱欲与劳动所表达的两种感性存在思想,既有共通之处,也有原则差异。这主要体现在弗洛伊德的爱欲思想缺乏社会历史性。弗洛伊德将爱欲看作个体的生物性本能,并将个体的本能存在归结为原始种属的遗传。虽然他在《群体心理学》中将群体心理的本质归于一种力比多联系,“首先,一个群体显然被某种力量结合在一起,这种结合的本质除了归之于把世界上的一切结合在一起的爱的本能外,还能更好地归之于什么别的力量吗?”[4]166但这里,抽象个体的集合——种群,仍是一种生物学概念。弗洛伊德只在个体与种群的意义上探讨爱欲,而没有将其置于彼此交往的社会关系中。人是爱欲存在物,这里的“人”脱离了具体的社会情境,被降低为抽象的生物学个体。与之不同,马克思则在社会意义上谈论感性存在,劳动作为实践活动,创生人与人交往的社会关系存在,“对象化的人实际上是一种社会的人,劳动在其得以进行的对象领域正是共同生命活动的领域”[3]116社会作为感性的实践活动创生的人与自然关系中的“属人性”,实现了对弗洛伊德种群思想的超越。个体的能动活动扬弃了种群的类本质——爱欲,由之升华为社会。人的本质就不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由于弗洛伊德与费尔巴哈一样,未将爱欲看成能动的实践活动。人是爱欲存在物,意味着人是受对象奴役的受动存在物。马克思将劳动看成创生对象性关系的感性活动,则赋予人的存在以自由性,人是受动与能动的统一,它虽受对象奴役,但却能自由地摆脱这种奴役。“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一条道路”[2]294。可见爱欲和劳动同样表达了人的感性存在,但是它们在弗洛伊德学说和马克思思想中的理论地位及作用各不相同。

二、现实基础:爱欲压抑与劳动异化对时代人类生存现状的揭露

弗洛伊德与马克思思想的另一共通之处在于,二者都是切中时代人类生存现状的现实性学说。弗洛伊德以本能压抑、集体神经症思想,马克思则以异化劳动思想共同揭露和控诉了资本主义文明下人类的畸形生存状况。对理性逻各斯存在的现实建构的批判,构成二者思想得以对话的现实基础。

弗洛伊德晚期的《文明及其不满》一书是其最具哲学意义的专著,该书在爱欲与死亡两种本能的内在张力中,展开了文明的历史进程及存在基础。弗洛伊德强调,个体的压抑性本能组织构成一切文明的基石,文明的统治是借助个体内心负罪感的心理机制得以巩固与不断强化的。文明的结果是在人们内心中造成永久的不幸感的存在,文明的进步与人们的幸福目标相悖。弗洛伊德关于个体压抑性本能组织的理论,对西方文明提出了无可辩驳的控诉,在此意义上,马尔库塞认为弗洛伊德提出一种人的理论,具有哲学意蕴。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这一节中,也指出资本主义财富的基础——劳动,是招致灾难的异化劳动,它使得人与其劳动产品、生命活动及社会本质相分离,实现着对人的存在的彻底否定。异化劳动思想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文明下人同自己的对象相分离,丧失其感性存在的现实。马尔库塞在此意义上指出马克思异化劳动的批判不仅局限于经济学领域批判,更具有存在论高度。

弗洛伊德的本能压抑理论和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虽然同样对现代资本主义文明下人的生存状况提出了质疑和挑战,但是二者批判的层面、力度截然不同。弗洛伊德只是解释了压抑的过程和内在机制而已,他秉持的实证性的科学立场使得“他不会将负罪感的不合理性归于文明本身”[1]50。弗洛伊德屈从于统治的辩证法,在文明的进程中,他肯定了现实原则取代快乐原则的积极意义,认为在爱欲与死亡本能的斗争中,文明将按照统治—解放—统治的逻辑,将原始父亲的统治模式一直维持下去。有关压抑性文明带来的内心不幸感的存在,弗洛伊德将之纳入心理病理学范畴,用“集体神经症”术语来加以定义,并寄希望于精神分析的医治方法来解决。很显然这是一种生物学的适应性思维,从这个层面上看,弗洛伊德本能压抑理论的批判力度和效果都是相当有限的。

马克思异化劳动思想的批判,不仅局限于经济范畴内的批判,更是指向人的现实生存困境的存在论批判,它涉及人作为人及人的历史存在问题。在马克思看来,劳动异化显然是比爱欲压抑更为基本的人类现实,后者不过是前者的表现形式。马克思不仅探讨了人类感性压抑的表现形式及异化根源,更对异化的发生机制与扬弃路径进行了相关探讨,提出实现人类解放的共产主义革命道路。可见马克思异化劳动思想不仅从理论上揭露资本主义文明的病症,更从实践上对文明自身提出变革。

如上所述,弗洛伊德本能压抑理论仅仅在于揭露,是一种局限于心理学领域的理论批判。而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则是包含解放诉求的现实性批判,具有实践意义。针对弗洛伊德的理论缺陷,马尔库塞提出一种爱欲解放的非压抑性文明理论来加以修复。

三、具体路径:爱欲解放与非压抑性文明

《爱欲与文明》是马尔库塞综合弗洛伊德与马克思思想的代表性论著,该书主要运用马克思理论来对弗洛伊德的理论缺陷进行系统的修复,以恢复爱欲理论隐含的感性存在论意蕴。马尔库塞力图将弗洛伊德理论置于具体的历史情境下,通过外推一些基本概念,来激活文明辩证法的内在动力,由此设想爱欲解放与劳动解放目标相统一的非压抑性文明,从而在感性解放的层面上实现对马克思与弗洛伊德思想的综合。

1.历史性的引入与非压抑性文明的可能性。弗洛伊德认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建立在爱欲与死亡两种本能相斗争的基础上,并以前者对后者的压制为前提。本能的内部冲突创生了压抑性的个体与统治性的文明,二者在发展中互为基础,相互强化。一方面,压抑性的本能组织构成巩固统治性文明的生物基石。另一方面,统治性文明又会反过来维持和强化本能压抑。基于实证性考察,弗洛伊德揭示了人类文明的压抑性内核,以及压抑性本能结构与统治性文明的共生机制,这是弗洛伊德的伟大理论贡献。在此基础上,弗洛伊德进一步形成了关于人类文明的二个悲观性判断,一是永恒匮乏正当化和维持了压抑性文明的存在;二是人类文明对性欲的压抑,会造成爱欲本能和死亡本能的此消彼长,两种本能之间未调和的张力将反过来威胁文明本身,从而构成一种破坏性的本能辩证法。对此马尔库塞指出,脱离具体历史情境的抽象分析方法是弗洛伊德悲观性文明论的根本原因,这使得他无法区分现实原则的历史形式与现实原则自身,以及压抑性文明的不同成因,从而看不到人类仍然存在走出压抑性文明的可能。基于这种认识,马尔库塞借鉴马克思的生产辩证法思想,通过引入历史性维度,系统修正了弗洛伊德的基本分析概念,从而激活了文明辩证法的内在张力。

马尔库塞将弗洛伊德文明理论的基本前提——永恒“匮乏”,区分为“生物性匮乏”和“人为性匮乏”。前者由自然物质条件造成,而后者则是由社会关系调节和分配造成的。与之对应地,马尔库塞将文明的压抑区分为基本压抑和额外压抑,前者是由自然匮乏所导致的对本能的必要压制,而后者则是由统治集团出于统治的需要,而人为地维持着的压制。马尔库塞认为,自然匮乏只是人类所处的特定的历史性处境,它不会构成人类的永恒处境,因而基本压抑存在的必要性也只是历史性的。人为性匮乏和额外压抑在马尔库塞看来也同样并非必要,因为压抑性文明包含有内在的自我否定性。现代压抑性文明的两大特征是宗教力量的削弱和操作原则的盛行。人以异化劳动和社会分工的形式被纳入庞大的经济系统,无形的、非人格化的经济制度取代了原本由原始父亲形象所树立的权威,淡化了个体超我的攻击对象,降低了转向自我的攻击性,同时人的自我日益萎缩成机械的社会原子,因而本我、自我与超我的对抗性本能结构将会趋于解体。这意味着压抑性文明与压抑性本能之间的共生关系被打破,随着后者的僵化和松弛,作为本能压抑再生产系统的压抑性文明亦将不复存在。

通过对匮乏、压抑,以及本能结构等概念的历史性拓展,马尔库塞打破了弗洛伊德对人类文明的抽象演绎,在具体历史情境下(操作原则)探讨了自然,文明与本能之间可能的新型关系和非压抑性文明的可能性。

2.非压抑性文明的内在动力和生存原型。除非压抑性文明的可能性之外,催生非压抑性文明的内在动力,以及非压抑性文明的生存原型同样是马尔库塞理论探索的重要主题。在这方面,弗洛伊德关于“幻想”的论述和希腊神话故事成为马尔库塞思想的宝贵资源。

自然匮乏的克服与经典对抗性本能组织的僵化消解了压抑性文明再生和复兴的可能,但它们尚无法充当催生和建构非压抑性文明的积极力量。马尔库塞延续了弗洛伊德的思路,试图寻求人的现实的心理能量来为新文明的发展奠定基础,即一方面为其诞生提供内在动力,另一方面为其勾画生存原型。马尔库塞认为这种心理能量正是弗洛伊德在《心理作用的两个原则》中所论述的“幻想”能力。“幻想”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是唯一一种保持在意识领域的心理力量。马尔库塞深刻认识到“幻想”对非压抑性文明的诞生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它是一种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起来的力量。正如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一书中所说的,“它把无意识的最深层次与意识的最高产物(艺术)相联系,把梦想与现实相联系,保存了被压抑的集体和个体记忆的观念,保存了被禁忌的自由形象”[1]91。“幻想”通过象征的方式塑造原型,借此传达出与性本能和快乐原则具有本质关联的原始渴望,并将之表现为最高的艺术。对“幻想”能力的分析将马尔库塞的目光引向希腊神话故事,以及其中的文化英雄形象。马尔库塞试图从“幻想”的最高艺术形式中去探求非压抑性文明的生存原型。

普罗米修斯,一位为人类盗取火种,被宙斯用锁链捆缚在高加索山脉的岩石上,承受饿鹰啄食痛苦,而从不丧失勇气的神灵。在马尔库塞看来,象征的恰恰是由操作原则支配的、充满苦役和压抑的现实世界中的英雄原型。而太阳神阿波罗之子俄耳普斯和河神克菲索斯之子那喀索斯的形象则与普罗米修斯截然不同,他们被马尔库塞看作是非压抑性文明的生存原型。他们身上承载了现实秩序的反叛,爱欲与死亡的调和,对世俗之爱的拒斥等诸多意象,他们通过自身的感性存在传达出对由操作原则所主宰的世界的反抗态度。马尔库塞透过他们自由的生存经验领悟了他们身处其中的那个非压抑性的、爱欲解放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主客体的二元对立被人与自然的完美统一所取代,“到处都是秩序、美妙、安逸、幽默和美感”[1]107。

3.非压抑性文明下的爱欲与劳动解放。文明与人类的本能组织是同构和相生的。如果说压抑性文明维持和强化对抗性本能组织的话,那么新的非压抑性文明的诞生和发展必然会带来人的本能结构的变革。在这场变革中,性本能将从受压抑的状态中解放出来,拓展为爱欲,换句话说,爱欲将突破受压抑的、扭曲的形态,回归自身。非压抑文明下的性本能解放是力比多的改造与拓展,它与操作原则下的力比多释放截然不同。它不是被压抑的、畸形的性欲的破坏性爆发,而是力比多扬弃生殖器性欲的局限形态,自我拓展为人格化的爱欲,正如马尔库塞所说的,“非压抑性秩序之可能存在的唯一条件是,性本能借助于其自身的原动力,在变化了的生存条件和社会条件下,在成熟个体之间形成持久的爱欲联系”[1]130。

随着性欲向爱欲拓展,力比多的升华方式也会相应地发生变革。在性欲受到压抑的现实世界中,力比多的升华是通过工作来完成的,正如弗洛伊德所说的,“工作是为力比多构成的冲动提供释放机会”[1]139,但是“生存斗争本身是反力比多的,必然导致本能的压抑”[1]139。虽然弗洛伊德没有严格区分劳动与异化劳动,但是他已经意识到了在压抑性文明下力比多通过工作而实现的本能升华恰恰与爱欲相对立。为了与弗洛伊德的性欲升华概念相区分,马尔库塞提出了“非压抑性升华”的概念。非压抑性升华意味着爱欲将恢复一种多形态性欲,扩大感性和肉体享乐的领域,爱欲的实现也不再局限于直接的满足,正如马尔库塞所指出的,“性冲动在不失其爱欲能量时,将超越其直接的目标,而且通常还使个体与个体之间,个体与其环境之间的非爱欲甚至反爱欲关系爱欲化。”[1]2根据马尔库塞的上述论述,非压抑性升华绝不仅仅是个体层面上的感性解放,它还会带来社会关系,工作与爱欲之间关系的变革,乃至人类活动价值的重估。通过非压抑性升华,力比多将成为所有存在的领域。它将将把工作从异化劳动转变为爱欲劳动,从而形成一种持久的工作力比多,实现爱欲与劳动的统一,并彻底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将社会关系纳入爱欲领域。

综上所述,在马尔库塞所构想的非压抑性文明下,劳动和爱欲同时得到了解放。劳动从人类异化的生产活动转变为人类感性的爱欲活动。它在历史进程中将逐步建立起人与自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新型爱欲关系。自然将从征服和索取的对象转变为人类消遣和游戏的感性存在领域。人与人之间的生存竞争将转变为合作生产,劳动分工的传统组织制度亦将从控制的手段,转变为人与人合作的管理服务机制。总而言之,社会的对抗性关系将被感性需要和爱欲纽带所代替,社会真正成为自由人的联合体。至此马尔库塞实现了爱欲解放与劳动解放在非压抑性文明下的统一,同时也完成了弗洛伊德和马克思思想在感性存在论层面上的对话和综合。

参考文献:

[1]马尔库塞.爱欲和文明[M].黄勇,薛民,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3]复旦大学哲学系现代西方哲学研究室.西方学者论《1844年经济学手稿》[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

[4]弗洛伊德.群体心理学与自我的分析[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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