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借钱

2015-11-16 06:12范夫生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平小弟学费

范夫生

最近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小时侯家里拮据,父亲那点工资紧打紧地计算,也就仅够糊口。稍遇点事,就需要向别人家借钱。父亲是教师,一生爱面子,张不开口,每次借钱都是母亲。当时大家都不宽裕,借钱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

那年小弟生病,看病的钱是借的。父亲开了工资,急忙给人家还上,去粮站买完粮就只剩下几块钱了。这时小弟的病又加重了。卫生所的大夫很紧张,直催转到宝鸡的医院去。可是家里只剩下几块钱了,父亲抱着脸烧得通红的小弟,紧张得满头是汗。母亲对父亲说:你回家收拾一下,我去借钱。我跟着母亲急急忙忙向平时关系比较好、家里也比较宽裕的王妈家走去。离王妈家近了,母亲的步子却慢了下来。到了门口母亲腿重得就有点迈不动了。我知道上月才从王妈家借过钱,前几天开工资刚刚还上。母亲实在是张不开口啊。母亲在王妈家门前停了下来。犹豫片刻又走开了。走出不远又站住了。最后又返了回来,站在了王妈家门前,举手敲门,手却停在了半空。这样足足站了几分钟,举起的手也放下了好几次,终于退了下来,拉着我又回到了家里。父亲抱着小弟用期待的目光询问母亲。母亲用手背在小弟滚烫的头上一贴,小弟一个抽搐,母亲的眼泪“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是想起了我三姐俊梅,无钱治病,耽误医疗而夭折的事了。母亲毅然脱下了自己的棉袄,套上了一件单衣,抱着棉袄就要出门,父亲惊慌地说:“天还这么冷,你卖了棉衣,那怎么行?”母亲说:“救孩子要紧!”我急忙跟着母亲一路小跑到了西闸口做小买卖的钱伯家。母亲说:“我孩子病重,急等用钱,这件棉衣是我妹妹去年才给我做的。您好歹给几个钱。”钱伯把棉衣拎起来,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把袖子也翻过来看了看,说:“天快热了,我也卖不出去,你拿回去吧。”母亲一听就急了,说:“孩子要转院,急等用钱,你行行好,好歹给几个吧!”钱伯像是吃了天大的亏,一脸痛苦地说:“那好吧,就五块钱吧。”我一下子挣脱了母亲的手,一把夺过还带着母亲体温的棉袄说:“这是我小姨去年才给我妈做的……”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啪”的一声,脸上挨了母亲一巴掌。母亲一咬牙说:“五块就五块。”从钱伯家出来母亲一把抱住我。用冰凉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心疼地问:“还疼不?”我仰起脸,母亲的泪水滴在了我的脸上。

天下的事情总是难不单行。就在母亲带着小弟去宝鸡看病的第五天,老家来了电报:祖母去世了。父亲自幼读书,少小离家,颠沛半生,未侍汤药。拿着电报,父亲双手颤抖,泪如雨下。但母亲不在,家无分文。欲奔丧而无盘资,欲举借却羞启口。父亲手握着电报,额头顶在屋里砖砌的煤火灶台上,“咚咚咚”不停地碰着,痛苦得一声声唏嘘长叹。其时我尚年幼,不能体会父亲作为家中长子:少离娘亲,只因生活贫困,生未曾侍奉,死不能奔丧,心中的那份悲苦和凄凉。电报来了一天,父亲一辈子不会借钱,就苦苦地等着母亲。天黑时母亲终于背着小弟回来了。听了二姐的叙说,看着愁苦的父亲。母亲对二姐说:你和面,烙十张饼,我去借钱。然后一把拉起几近呆木的父亲说:现在还不是愁哭的时候。你去收拾一下东西,我借了钱,你连夜就走。

我不知道,母亲那天是怎样地恳求邻居们给父亲借回来了二十九元的奔丧钱。当年往返的车票钱要十三四元,我听见父母在商议是否带我哥回家奔丧。我哥作为家族的长子长孙,按礼数那是必须要回去的。若有可能我们也都应该回去。但是那点钱仅够父亲一人的盘费。而我哥不回,又于理不通。祖母生前,对长孙感情极深,病危之时,还时常念起我哥的名字。父亲真是心如刀绞,进退失措。绕屋彷徨,不知所然。母亲见状,不忍心父亲难过,说:“不行,我再去借点吧。”父亲一把拉着母亲,哽咽地说:“借这点钱已经让你作大难了,我哪里忍心再让你去借啊。”母亲可能是想起了刚才借钱时的委屈,伏在父亲的肩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父亲接过那二十九块钱,又从中抽出两元钱递给了母亲说:“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孩子还在病着,你留点钱吧。”母亲一把按着父亲的手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穷家富路啊!”最后父亲急了坚决要留下两块钱,说:“不然就不回了。”母亲无法这才收下了那两块钱。又把自己兜里的五毛钱掏出来,放在了父亲的手里说:“拿点零钱吧,路上方便。”父亲感激地看着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事情说定了,离赶车还有一段时间。母亲对父亲说:“把你的棉袄脱下来。”父亲问:“干什么?”母亲说:“我在你棉祆里子上缝个兜,好放钱。”父亲说:“不用了吧?”母亲说:“还是小心点好,如果这点钱有个闪失,你可怎么回来啊!”父亲心疼地看了一眼母亲,顺从地脱下了棉衣。母亲把自己的手帕打了一个双折,给父亲缝了一个很深的布兜,把钱放在兜里,又用别针给父亲别好……

一切都收拾好了,父亲准备赶路。母亲说:“停一下。”然后把我们姐弟召齐了,说:“给奶奶磕个头吧。”她带着我们,面向老家的方向给祖母磕了三个头。磕完头,我一抬头看见了泪流满面的父亲正用感激的眼光看着母亲。

父亲连夜坐车奔丧去了。母亲却显得很不安。从第三天开始就不停地问我们:“你爸走了几天了?”大姐疑惑地看着母亲说:“三天了,妈,你都问了三遍了。”“哦……”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爸那是个书生,出门让人操心啊。”

父亲终于在母亲的千祈万念声中回来了,还背回来了一领羊毛厚毡,说是祖父知道我们家生活过得艰难,非让带回来的。父亲说完,从兜里掏出了剩余的十几元钱递给母亲。母亲说:“你怎么没花?”父亲说:“只买了个车票,老家办事不让我花钱。”母亲说:“那你怎么不把钱给留下?”父亲说:“他们坚决不要啊,说农家人好凑合。我也真的是不忍心,让你再去求人借钱啊。”

学校开学了,母亲把几个月省吃俭用积攒下的我们姐弟的学费,分好放到我们书包的铅笔盒里。我由于年龄小由父亲带着去报到,在路上遇见了父亲教过的一个学生小平和他爸正往回走。父亲便问:“怎么不去上学啊?”小平他爸说:“今年家里孩子生病,拉了饥荒,实在是交不起学费,只有不上了,明年再说吧。”父亲一听就急了,说:“那怎么行,再难也得让孩子上学啊。”小平他爸说:“报到要交学费,不交钱不让报到。我说缓一个月,人家也不答应。”父亲听完一时不知怎么应说。小平他爸拉着小平走了,父亲从背后急喊一声:“别走!”急忙从我的书包里掏出了母亲放进去的学费,说:“你先给孩子把学费交了,下个月还我就行。”小平他爸吃惊地看着父亲,拉着小平给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看着他们走远了,我望着父亲问:“那我的学费呢?”父亲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愣住了。带着我就往回走,可能是想到家里也没有钱,又要母亲去借,便在半道上停住了,后来终于下定决心,领着我又向学校走去。到了我们教室,他向我们班主任徐老师说明了情况,请求能否缓交一个月。年轻的徐老师当时就撂下了脸子,好半天不说话,气氛就尴尬在那里。父亲窘迫得满脸通红,只是搓手。最后徐老师极其勉强地说,那就先上着,但她做不了主,看学校的意见吧。

我随着班级上课了,可只过了三天,徐老师便在班上点了我的名字,让交学费。我知道母亲也没有钱。便对徐老师说:“下午交可以吗?”徐老师极不耐烦地说,早该交了。当时学校是有免学费名额的,由于是富农成分,我从来也没有享受过。中午回家,我默默地吃完饭,到了上学的时间,背起书包向学校走去。当确认母亲看不见我的时候,便疾步向北山上跑去。我一个人坐在那棵大柏树下的石头上,我想只要过一个月,小平家开工资了,把钱还给父亲,交了学费,我就再也不用看老师的白眼,听老师的讥讽了,更不愿让母亲为借钱而低三下四地求人了。

我瞒着家人按时上下学,一个人却在北山上坐了三天。第四天下午,我突然听见远远有呼唤我的声音,仔细一听是母亲在叫我。母亲一定是知道了我逃学的事情。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我急忙高声地应了一声。母亲便循着声音,跌跌撞撞地向山上奔来。山坡很陡,母亲佝偻着瘦弱的身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我的跟前,一把紧紧地搂住了我,并用手不停地在我背上拍打说:“傻孩子,为啥不给妈说,为啥不给妈说啊!你要吓死妈呀!”母亲的泪水顺着我的脖子流下来,我再也忍不住,满心委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最后还是母亲借钱交上了学费。

后来,家里经济条件好了,再也不用去向别人家借钱了。可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向别人借钱时凄苦的神情,这神情伴随了我的一生,使我一辈子在生活上都不敢奢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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