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 风

2015-11-17 21:23方达明
作品 2015年2期
关键词:泗水龙王妈祖

文/方达明

台 风

文/方达明

方达明 闽南人,男。1989年夏天毕业于漳州师范学院物理系。小说曾获第八、第九届美国新语丝文学奖、第四届台湾林语堂文学创作奖、第33届联合报文学奖。著有中短篇小说选集《海拔3658》。

海关胖张上船时竟然和天气一样臭着一张脸。他快退休了,长得跟弥勒佛没两样,除了服装,常日里两嘴角裂到耳朵根,谁看谁开心。

他身后跟着一队武装警察,没有表情,带了面具似的。他们胸口架着冲锋枪,手握一把两米来长的钢钎,钎头蓝幽幽的。

胖张上船时,船长刚给我们开过会,会议内容是:接上级通知,最近有一股偷渡浪潮,包庇纵容者,必予严惩,要追究刑事责任。船长说:“你们给我仔细听好了,全船连坐!非常时期,别惹麻烦!”我们都不说话,这几天他天天都说同样的话,已经说了四五遍了。坐在我身边的泗水望着舷窗外,那里有一小块天空,灰着脸,阴沉沉的。泗水是船长的外甥,不过他在船上从不喊船长舅舅。他喊:“船长大人!”

他叫我大哥。

我是海龙号货轮的大副,甲板上的事都归我管,包括给舵楼里的妈祖上香。他们要求打开所有的货柜重新检查。他们的眼睛像探照灯,连一只苍蝇都不想放过。他们看不顺眼了就祭起钢钎狠狠戳下去。唰、唰、唰,好像戳的是棉花糖。钢钎一扬起来,我的心就一紧,哆嗦一下。还好,还好。讨命啊,要是里面真的有人,那还不得活活戳死!

上上个月倒是有人藏在货柜里。我们谁都没有说起,仿佛他是一团空气。那人下到接他的艇子上时,给我们的船磕了三个响头。其实要是生活有奔头,谁愿意冒生命危险呢。那时我们正在横须贺港外等待引水。船长刚好走过来,一看,回头就走,猫到船尾抽烟去了。

连发动机也搜过了,一只老鼠也没戳出来。带队的武警竖起眉毛,要求检查住舱区。检查就检查,干嘛把眼睛瞪得圆鼓鼓好像吃错了药。他们把钢钎捏得紧紧的,看样子要是一只蟑螂飞过,他们也会一钎把它扎下来。一间一间搜过去,最后一间是泗水的宿舍。打开门时泗水没有跟进来,而是回身抓住栏杆欣赏远处海关的楼尖,胸口略有些起伏。泗水的宿舍当然没有他们要找的东西。什么都没有,连裸女的画册也没有。胖张大概觉得没意思,踢了床头的木沙发一脚:“这么结实!原木的?”

望着胖张他们的背影,我突然很想离开,到海上去,到海上去。我们走船的当然最喜欢靠岸的日子,可这年太奇怪了,入了六月,风还一直从陆上吹过来,天板着脸,异常闷热,空气紧绷绷的,仿佛惊吓过度,死过去了。往年一入六月清清爽爽的风就从南边的海面赶上来了。我想到海上去。我不想再看到蓝幽幽的钢钎头。

船一出港海鸥就围上来了,跟在船后下雪一般飞,呼儿唤女似的叫喊,像细狗见了大骨头。有人说海鸥是海员最好的朋友,海鸥热爱轮船。瞎扯!它们热爱的是螺旋桨打烂的碎鱼尸,新鲜的,鲜血淋漓。不劳而获多爽啊。海鸥都是贼,什么吃食都偷,你的内裤要是没洗干净它们也要啄上两口。哪个贼在阳光底下不是打扮得人模狗样?

泗水站在船尾望着海鸥出神。泗水没当班,可他竟然没把自己锁在宿舍里做梦或者对着天花板的美女图片研究自己的身体,奇怪。

泗水是航校的毕业生,去年在古雷码头上的船。他一上船就跑前跑后,看到海鸥,还张开双臂大喊:“大海,我来了!”

声音有点娘,和他的脸一样,差点把我笑死。

船绕过古雷头,外海的浪一将船婴儿似的抛起来他就不行了,脸孔苍白两眼木愣愣,双手四处抓,抓到一把一把的空气,脖子一耸一耸,好像要把大肠送到口腔里。

大海望不到边,没有任何把柄可以抓在手里,越看头越晕,搞不好一头就扎进了浪花里。我喊他上舵楼来操舵,他听到了,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刚手把手教他抓牢舵轮,他脖子一长两眼凸出来,腮帮子鼓得像准备吼叫的青蛙。我笑:“吐去吧。”他丢下舵轮往外冲,偏偏门是内开的,推不动。他左手掐住自己的嗓门眼右手推推推,大粒汗小粒汗。最后还是我拉开了门他才冲出去,哇!喷,如雪如雾。一群海鸥猛扑过来,有一只还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他是好样的,吐完了扶着墙壁下去擦擦嘴就又上舵楼来了。我点了根香递给他,他顶在额头上给妈祖深深鞠了一躬,插好了香,接过我手里的舵轮抬头挺胸撅臀,目视前方,眼眶里水汪汪的。他天天上来操舵,不吃不喝,一个航程下来,没事了。

我们每个人都黑不溜秋的,连船长也黑得像煤炭,就他死活晒不黑,洋娃娃似的,真是个怪物。

我们船长的头发比脸还黑。

天是灰的,船走了半天,天还在原来的位置发呆。偶尔有风从陆地方向赶过来,略带了点惊惶。泗水在想什么呢?他干嘛一直绞自己的手指头?

我们的船要去香港。我们以前不跑这条线,我去过日本、俄罗斯,我去过泰国、印度、孟加拉,我甚至去过马达加斯加,可是我没去过香港。我喜欢踏上新的土地,所以一到海上,胸口大了不少,呼吸也顺畅多了,如果不是偶尔想到蓝幽幽的钢钎头,我会唱上一到两首歌。

第四天上午,风终于从南海赶过来了,天开了,天空蓝透了,云白荧荧的,像一座座棉花堆成的大山,垛在半空中。天空摔在海水里,海蓝晕了,海面平展展,像微风拂过的蓝缎子,轻轻地起伏。海面上的日光乱了,碎成一望无际的金子。

看,前面的海面开花了!是海豚!是海豚在飞!不是一条,是上千条,一齐飞,飞,飞,飞,像乡下的小孩见了远方的客人,担心客人迷路了,争着抢着飞奔到客人的前头。胸口一下就打开了,把大海和天空一齐装了进去。

船像母亲手里的摇篮。船犁过去,水醒了,匆匆闪到两旁,船仿佛张开了翅膀,想飞到半天上。我把自己架在船头,望着起起落落的海豚,忍不住哼起了叶启田的《漂浪行船人》,当然,闽南语啦。船长也把胸口架在栏杆上,听到我唱走调了,就白着牙齿笑。我们船长对公司领导态度特别好,领导一开口他就点头,可一上了船,他的腰杆就直了,直成男子汉了。

我才不怕他笑话呢,我又不是叶启田。我一遍接着一遍,唱到第九遍,“我是堂堂男子汉”刚跳出嘴唇,电报员小邱跑了过来,递给船长一份电报。船长一看,牙齿收了回去,嘴角耷拉下来。

船长大踏步走向船桥。我们小跑着跟了上去。泗水在舵楼里操舵,一见船长,涎起一张小白脸:“船长大人,什么重要指示?”

船长不说话,掉头往住舱区走,泗水迟疑了一下,咬咬嘴唇把舵轮交给我,噔噔噔,踩着船长的脚印下去了。

不一会,甲板上有了动静。我把舵轮交给小邱。

甲板上多了一个人,一个年轻人,个子比铁钉大不了多少。他脸色苍白,红色的T恤像拧干了的咸菜,瘦得两腮帮子仿佛要在口腔里亲嘴。他卷了眉毛死死盯着眼前的空气,小眼镜啤酒瓶底一般厚,头发乱得像鸡窝,下巴上几根潦潦草草的胡子,抖得像只愤怒的小山羊。泗水挡在他面前。他把泗水拉到一边,拨开遮没了眼镜的头发,小胸脯挺得高高的,似乎想把天空扛在肩膀上。

他是泗水的中学同学,果然,大学生,快毕业了,当年的高考全市理科总分第一。胖张他们上船时,他就蜷在木沙发底下。泗水休息时经常站在外面看海鸥就是想把床空出来让他舒展一下筋骨。

海鸥不时扎入船尾的浪花里。船长看着海鸥,说:“你必须离开。”

小眼镜一听,眼神乱了,两手一长,紧紧抓住了栏杆。

泗水挤上来双手掐住船长的右臂摇:“舅舅!”

船长望着自己脚上的皮鞋:“有人举报了,船得开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他就得离开。他是通缉犯。我可以告诉他们,没有这人,我担保。”

泗水膝眼一软,眼泪鼻涕下来了,整条身子挂在船长的右臂上:

“舅舅,留下他吧,他上了岸就安全了!到了香港他就自由了!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我愿意坐牢,不关大家的事!”

船长摇摇头:“不行。香港那边已经有人等着了,他走不脱的。我们谁也走不脱。我们还有一船的人,这一船的人都有家人眼巴巴地等着呢。”

船长叫我拿来海图,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突然,他眼睛一大,对我说,准备一下吧。

我帮小眼镜穿上了救生衣,在救生衣上挂了三瓶矿泉水两大包压缩饼干和一把水手刀。船长拿来了一把红旗,递给小眼镜。小眼镜接到手里一看,“呸!”扔到地板上。船长没反应,他转头望着天上的一朵云,那朵云肥嘟嘟的像尊弥勒佛。我捡起红旗塞到小眼镜的手里:“你只要看到不是我们国家的船就摇,有用。”

海豚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仿佛刚才在海面上飞舞的是它们的灵魂。

前面不远出现了一座石头小岛,像一只鳄鱼脑袋,木愣愣地蹴在缎子一般的海面上。

船略略走过了小岛,船长吩咐减速。我和他一起动手,把舷梯放了下去。泗水却不来帮个手,他蹲坐在船桥边的甲板上,嘴里不停地念叨什么。

小眼镜随着海流向小岛漂去,很快就成了一个红点。几只海鸥一看,追了上去。船走走走,不一会,红点不见了。船长一直站在船尾,抽烟,看风来去。

海图说,这片海叫白沙洋,岛叫龙王岛。过了龙王岛再走四个小时就看得到香港。这天,我们海龙号见到龙王了。

进了维多利亚港,靠在华润码头上。果然,上来了一群黑衣人,黑着脸,搜。当然,没有他们要的东西,当然。他们还特意清点了救生艇,发现一条都不少,这才哼哼连声的离开了。临走前带头的黑衣人拿出一张什么保证书,叫船长签了字。

香港的楼房高大得很不客气,原始森林一般,遮天蔽日,跟挂历上一模一样。水手们一看,发一声喊,梳亮头发扎上领带就飞进去了。好像没看到泗水的身影。我和船长呆在船上,我没心思,心里空落落的,不舒服。

老鬼也没上岸。老鬼就是轮机长。这位老鬼是新来的,他以前常跑香港。原来的老鬼自从上次日本回来后就辞职了。

老鬼问起减速的事。我照直说了。老鬼一拍大腿:“夭寿啊!白沙洋!那里除了许许多多的海豚,还有比海豚多上一百倍的鲨鱼,都不吃素!那不是沙子的沙,是鲨鱼的鲨啊!”

船长黧黑的三角脸一下成了白纸。

因为有回头货,船长通知隔天午饭后就返航。

我希望他慎重考虑,晚一天走。因为天气预报说,夜间有台风经过白沙洋,将在大亚湾一带登陆。台风的名字叫海龙王。我上午轮休时就感觉不对劲,船不是上下晃,是左右晃,筛豆子一般,人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滚过去滚过来,频率很快,想吐,根本睡不着,睁开眼,天花板上的裸女图片根本看不清眉眼,肉花花的一片。

我说,还是跟公司发个电报吧,叫公司请求货主让我们迟一天出发。

船长烦了:“你是船长还是我是船长?午饭过后就走。来得及。台风到来时我们肯定过了白沙洋了。不用担心。没事。”

我差点给噎得背过气去。他可从来不是这样的。他常日里除了对公司领导态度特别好,对我态度也很端正,遇到大点的事都要和我商量。今天他吃错东西了?可是自从老鬼说了鲨鱼后,他好像什么东西都没吃啊,他的嘴唇干得都脱皮了。

没办法,我是大副,虽然有个“大”字但毕竟是个“副”的,我只能听他的。但我心里毛毛的,走起路感觉甲板软塌塌,不踏实。

我带着水手长和木匠仔仔细细检查了锚、舷梯、救生艇、吊杆、货物和所有易移动物件,一件一件绑好了锁牢靠了。我们把缆绳拖入仓库里堆放好。我亲自检查了所有的舱口,水密性一点问题都没有,滴水不漏。

关闭了货舱通风口和外侧水密门窗,疏通了甲板排水孔道。应该没问题了吧?为什么站在甲板上我的心还是怦怦怦跳,慌得紧。

我喊来水手长和木匠,搬出仓库里的圆木,量好了锯锯锯,锯成一段一段,把所有的货柜死死楔住了。因为太着急,手心磨破了,火辣辣的疼,一擦,袖口上都是血道子。

异常闷热,空气紧绷绷的,一丝风也没有,甲板热得滋滋地响,皮鞋底都快融化了。我发现泗水没上舵楼值班,赶忙到宿舍找。泗水宿舍的门锁得死死的。我的心狂跳起来,一使劲把门顶开了。泗水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嘴巴动个不停。我回身往舵楼走。走到扶梯边,心还是跳个不停,喉咙干得冒出烟来。于是回去把他扯起来,架到舵楼里。

我把香顶在头顶,我跟妈祖说:“唵,天上圣母妈祖啊,求您保佑我们海龙号一路平安,逢凶化吉。梭哈!”

船长命令全速前进。一群海鸥呜哇呜哇怪叫着从高楼大厦的森林里扑了上来。

太阳疯了,云吓得跑光了,空气晒死过去了。甲板上一条人影都没有。船长时不时跑到舵楼里拿着望远镜望,很反常。前方能有什么?龙王岛?龙王岛还在前面大老远呢。

两个半小时后,龙王岛浮出来了。船长踮起脚尖,脖子差点伸到舵楼的玻璃窗外,舌头不停地舔嘴唇,舔了上唇,舔下唇。

到了龙王岛前,船长跑上船头,攀到栏杆上望,恨不得脖子能长到龙王岛上。

船突然开始触了电似的摇晃。黑沉沉的乌云从龙王岛的身后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太阳一惊,逃到天外去了。天一跤跌进深夜里,一伸手,半天才找到手指头。

风猛然从乌云底下冲了过来,船身一下侧了过去。天哪,我们海龙号可是万吨货轮啊。这风力至少得有16级!雨水哒哒哒,哒哒哒,扫射在玻璃窗上。冷汗都炸出来了,鸡皮疙瘩噼噼啪啪爆满了全身。

船长尖叫着冲上来:“快快快!右转舵!!!”

我整个身子扑在舵轮上,海龙号一使劲,调过头来,正面顶着风。我死死抓住舵轮,我要是稍一松手,方向一偏,船就要翻个肚皮朝天。

船长直着脖子拼了命喊:“放锚放锚!两条都放下!十节都放下!”

船锚一节二十五米,十节两百五十米,比海底深多了。

船锚一咬上海底,锚链立刻扽得直绷绷。船长的脑子好像突然断了电,两眼呆呆地看着我。我火了:“操你妈!叫老鬼啊!”

船长一抖,回到了人间:“轮机!快!开足马力!顶住!顶住!!!”

船在海底和天空之间上上下下。嗯,上去,嘭!下来。啊,下地狱的感觉!我通知所有的人躲在底舱,穿上救生衣。船长很听话,抖抖索索地就穿上了。泗水蹲坐在地上不动,船长使了吃奶的劲才把救生衣给他套上了。泗水根本就不配合,仿佛那是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我本来也想穿,可是一想,万一下到海里,左右是个死,穿了也是白穿,于是手就没有离开舵轮。船长盯着我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妈祖啊,您快快显灵吧!妈祖啊,您救救我们吧!

十多个小时。风在舵楼外,嘶喊得像千年前的冤魂。我看不到雨水,只感觉整个舵楼冲进了瀑布里。泗水的嘴巴动个不停。我明白了,他在说话,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风吼个不停。泗水突然站起来,开始砸东西,椅子、舵轮、罗盘、玻璃窗、航海日记、他舅舅、我……

后来,他竟然举起椅子要砸墙上的妈祖!天,这还得了!我们只好把他压在地上,剥下他的外衣把他的手捆了起来。可他差点把我踹翻了。只好抽出他的腰带把腿也捆上了。

船长瘫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泗水,狼一般地嚎。

凌晨五点,“砰”的一声,船锚断了一条,不一会,又是一声,“砰!”又断了一条。船撑不住了,向后退去。越退越快。我发现我们的螺旋桨一点劲都吃不上,船不听使唤,而且地板是斜的,向前探下去。前舱进水了!天,我们海龙号真的要见海龙王了!

我的手脚彻底僵了,开始抖着嘴唇念阿弥陀佛。

天忽然开了。妈祖稳稳地坐在神龛里,安详地望着我们。

锁住货柜的小臂一般粗的铁钩都扽直了,还好圆木把货柜死死顶住了。

船长的头发全白了。

我昨天又去福康医院看望泗水。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竟然一点没见老,还是一张娃娃脸。我把水果递给他,他说:“谢谢伯伯!”

我们市的精神病院叫“福康医院”。

(责编: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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