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舌头

2015-11-18 15:28王都
海燕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胜大伟美美

□王都

注:本文敏感词汇均用“哔”代替。

坐在河西公墓外的高墙上,春风依旧有点冷人的意思,视线里是远山与之上叠加的积云,耳边是小小少年在讲述他的烦恼,混入永不知疲累的虫鸣,和不知几多赫兹的振翅声。

十岁的小小少年跟我说:

我简直想割了自己的舌头!

我上学那会儿,就特别讨厌上课铃,总感觉它的出其不意就像个藏在门后的奸细,一双鼠眼贼溜溜地窥探着我,当我正入迷地玩着什么研究着什么,兴趣正浓间,毫无征兆地响起来,活吓死个人。

上课铃又打响,如一把刃带银光的武士刀“锵锒”一声出鞘,忍者一般如影似幻,直刺向还沉浸在下课的喜悦中无法自拔的小学生——孙梓桦的耳膜。他吓得一激灵,手一哆嗦,刚刚摆弄的三国群雄纸牌纷纷掉在地上,铺了满满一地。孙梓桦的眉毛立即拧出一座太行山,略显童稚的声音随之响起:“我操!吓死老子了!”

“你骂人?!”同桌美美像一只闻到鱼腥味的小猫,瞬间亮出肉垫里锋利的爪子,简直是迷你版的“锵锒”一声。

孙梓桦忙着将头拱到书桌下面捡纸牌,大脑正充血中,自然屏蔽掉了美美的声音。

据孙梓桦描述,美美除了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之外,还是班上人人敬而远之的“错误精密探测仪”和“爱打报告小公主”。谁犯了事儿都逃不开美美的一双“法眼”,保准第一时间报告老师,连班长和学委都几次在她这里栽了跟头。

美美听到孙梓桦嘴里不干不净,吐出肮脏的字眼来,立马端坐得板板正正,举起右手,与平放在书桌上的左胳膊组成标准的直角边,九十度角骄傲地凛视孙梓桦。美美要用自己的一身正气驳倒孙梓桦这个满身邪秽的坏家伙,不要他污染美丽如画的校园,抹黑向阳花般的同学。

“报告老师!孙梓桦刚刚骂人,讲脏话了!”美美字正腔圆,义正辞严,如同语文教课书里插画上的小红军那般铿锵有力。

老师刚进教室不久,站在讲台上忙着整理作文纸,哪有工夫搭理她,随口敷衍问一句:“骂谁了?”

美美恶狠狠地瞪向阶级敌人样的孙梓桦:“他骂上课铃!”

老师也没听进去,以为她说的是班级里叫什么“玲”的女同学,眼皮也不曾抬:“骂什么了?”

美美颇有为难地回答:“老师,他说的话太脏了,我不想重复,反正他就是骂人了!”

老师数好了作文纸,在讲桌上敲了敲给理整齐,轻飘飘地看了一眼美美,转过脸对孙梓桦说:“不准再骂人说脏话了,听见了吗?”见孙梓桦捣蒜般点头,嘴角一牵说:“好了同学们,咱们上课吧。”

孙梓桦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完美地自由落体回到了心房,之后一脸得意地冲美美吐舌头。美美的脸蛋儿气得鼓鼓的,跟仓鼠储满食物的颊囊似的。

孙梓桦看她样子搞笑,贱兮兮地凑过去说:“告状精,尖嘴儿的耗子,明儿个嘴巴变这么长。”

“老师!”美美腾地一声站起来,“孙梓桦刚刚骂我是告状精,还说我是尖嘴儿的耗子!”美美眼睛瞬间红了一圈,浓密的睫毛也被润湿。

班里同学三三两两地抱团儿笑起来,老师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美美坐下来。

孙梓桦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忙在下面轻轻地扯了扯美美校服裙子的下摆,让她坐下来,小声道歉说:“美美,对不起,我再不骂你了,咱俩讲和吧!”

谁知美美又腾地一声站起来,跟着眼泪鼻涕牵起手来,:“老师!孙梓桦臭不要脸!他、他脱我裙子!”

小小少年讲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跟他说,你班这女孩儿挺逗呀!这锲而不舍的精神,多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呀!

小小少年哀怨地望我一眼,望得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尴尬地摸摸他的头,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怪阿姨。

我说,你继续,别理我。

于是,孙梓桦同学被老师赶到教室后面罚站。

连同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美美。

美美觉得自己委屈无比,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揭露了孙梓桦丑陋嘴脸之后,老师非但不表扬自己,还将自己连同这个浑身匪气的家伙一起罚站。

太不公平了!

孙梓桦偷看美美,觉得此刻她的脸已经不是贪吃的仓鼠,而是用指头戳一下便迅速气炸自己的河豚。

想到此忍不住“嘿嘿嘿”地偷笑。

孙梓桦和美美可怜巴巴地跪在地上写作文,因为没有东西垫着,地面上偶尔有几粒同学鞋底掉下来的细细沙土,薄薄的作文纸被磨出好几个窟窿眼。

今天的作文题目是“爸爸/妈妈,我想对您说”。孙梓桦写作文时异于以往的安静,惹得美美频频偷看。

同学们都知道,作文课对于孙梓桦来说,就像一只癞皮狗,追着撵着他的屁股,追上一次咬一口,追上两次咬四口,追上三次咬九口。用自然数平方求和公式算下来,孙梓桦肥嘟嘟的屁股早已千疮百孔,喝一口水,屁股立马变成老奶奶浇花用的喷壶。

三周前,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最讨厌的事情”。

因为孙梓桦在结尾处诚挚又诚挚地写道:“我最讨厌老人摔倒不去扶的红领巾,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这些操蛋的小学生抹黑了红领巾,是我们小学生的耻辱。我在红旗下宣誓要做一名品德高尚的小学生,我一定会说到做到!”其中“操”字不会写,标注的是拼音。

所以那天,老师气得黑眼球都快看不见了,她揪着孙梓桦被烈士鲜血染红的红领巾,把他拖到讲台上来,怒道:“来来来,你这个高尚的小学生,你把最后一段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出来!”

孙梓桦见老师气得面红耳赤像发烧似的,胸脯剧烈地起伏跟犯哮喘似的,哪还敢磨蹭,连忙恭敬地双手接过卷子,有感情地朗读起来。

“我——最讨厌老人摔倒不扶的红——领——巾——”

看着摇头晃脑,念得一本正经的孙梓桦,老师那涂得粉亮亮的指甲都快嵌到肉里去了,她强压着火气打断他:“你正常读就行,用不着那么声情并茂!”

孙梓桦无辜地眨巴着眼睛,点点头继续念:“红领巾——”

“都说不要拖音了!”老师就快要暴走了,孙梓桦吓得作文纸差点没拿住。坐在下面的美美也同样受到了惊吓,微微地抖了抖。

“重念!”

孙梓桦有些不明就里,哆哆嗦嗦地继续念:“我、我最讨厌老人摔倒不去扶的红领巾,红领巾是烈士的鲜血染成的,这些操蛋的小学生抹黑了红领巾,是我们小学生的耻辱。我、我在红旗下宣誓要做一名品德高尚的小学生,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孙梓桦念完后无辜地望着老师,发现老师已经有点站不住了,孙梓桦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您身体不舒服吗?”

语文老师晃了晃,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三个字:“见!家!长!”

放学后,语文老师跟着孙梓桦回家见家长。

孙梓桦他爸孙大伟,一把将孙梓桦按在地板上,抄起拖鞋,狠狠地抽他的屁股,活活抽出三道血印子。孙大伟边打边骂:

“哎呀我哔——,你哔——还学会骂人了?这都跟谁学的啊这是?我哔——!老师都追家里告状了,你让我脸往哪儿搁?啊?看我不打死你!”

老师急忙劝止:“家长,您别这样,教育孩子要讲道理,不要骂人,不能动手。”

孙大伟转过身立马换了一副嘴脸,满脸堆笑地赔不是道:“老师真对不住了,以后孙梓桦要是再骂人,您就告诉我,看我收拾他!老师您晚上在我们家吃饭吧,孩子他妈做饭可好吃了……”

老师不自在地笑了笑,拒绝了。

孙大伟坚持:“老师您不留下来吃饭就是不原谅孙梓桦,是不是我教育的力度还不够?”说完便又抄起拖鞋。

老师急得差点儿跺脚:“家长!您这教育方式不正确,您不能这样!”

孙大伟也没丢掉手里的拖鞋,一步一步逼近年轻漂亮的独身女老师,说:“那我应该怎么教育他?不如老师您做个示范?”说着将拖鞋递了过去。

“简直不可理喻!”老师丢下六个字,逃走了。孙梓桦听见老师跑到二楼的时候好像还崴了一下脚。

孙大伟回头看了眼趴在地上眼泪汪汪的儿子,朝屁股又是一脚,说:“你们老师真哔——事儿哔——这么点儿胆子还来家里告状。我哔——吓死她!”

傍晚,孙梓桦老老实实地坐在餐厅的凳子上,望着厨房里忙碌的妈妈,一手拄着下巴,一会儿晃荡晃荡两条腿,一会儿揪一揪小腿上的汗毛。不一会儿,肚子叽里咕噜地叫起来。

懒得快要嵌在沙发里的孙大伟此刻肚子也跟着叫起来,父子像是有什么心灵感应似的。

“哔——饭怎么还没做好?要饿死谁啊?早知道你这娘们儿做饭那么慢,当初谁哔——娶你?以后再哔——不快点儿,老子就哔——跟你离婚!”

孙梓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过头看到妈妈正在炒菜,心想还好她没有听到。孙梓桦揉了揉饥饿的肚皮,有些莫名地庆幸。

今天,孙梓桦第一次非常顺利地写完作文,赢得了美美的注目礼。美美看自己的目光,如同对着飘扬的五星红旗一般,想到这,孙梓桦“嘿嘿嘿”地傻笑起来。

孙大伟没听见任何回音,略感无趣,正巧电视直播的足球又是臭气熏天,两头的不爽联手引爆了孙大伟这颗重磅炸弹,孙大伟将电视遥控器使劲扔到茶几上,盘腿儿坐起来开骂:

“哎呀我哔——,这球踢得太哔——臭了!一个个的脚都砍了算了!我儿子学校那帮小学生踢得都比你们好,真哔——丢死人了!哔——再看球我就去死!哔——”

听到这里,我打断小小少年。我问,你说你控制不了自己说脏话,是被你爸爸影响的吧?

他悲伤地看着我,沉重地点点头,那是一种还带着幼齿味道的悲伤,一下子就唤醒了还是小小少女的我的记忆。

那个时候,我唯一的烦恼就是父母总是吵架,而且十有八九会升级到动手动脚。他们打架的时候,我谁也不能帮,因为帮了拳脚就落到我身上了。吃了几次亏之后,我就不再挺身而出勇往直前了。我又不是楼下大婶儿家爱吃屎的腊肠狗皮特,打一百次也没有个记性。

起先,我只会躲在自己房间里哭,常常早上醒来,枕头湿了一大片。我闻了闻,确认那是眼泪而不是口水,才原谅了自己。后来,我稍稍有了点花拳绣腿,只是内力还不行,只能趁他们打得正欢,偷偷溜出去眼不见为净。

有一次我偷跑到楼下,看见正在用自己的尿和泥巴玩的大胜,便走过去跟他得瑟说,我离家出走啦!你再也欺负不着我啦!说完还不顾他满手的尿骚,像个大人似的和他握手。我说,再见了大胜!虽然我烦死你了,巴不得你跟大婶儿家的腊肠狗皮特一起去死一死,但是我们总算是一起玩过,你还帮我擦过眼泪,我还是不忍心看着你死。我要走了,不回来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你看你玩得一手的泥,回家吃饭的时候记得洗下手,不然该拉肚子了。还记得学校上次化验大便,你火柴盒里的稀粑粑流得到处都是,都蹭我身上了,恶心死……

演员最大的悲哀就是,还没有充分发挥演技,就不得不杀青了。

大胜的两只带着骚气的泥爪子,狠狠地拍到了我的脸上。还赠送一句,滚你妈!你快去死吧!别耽误我玩!

随他吧!大胜除了喜欢骂人跟打人以外,还是挺好的。

再后来,我功力内力都深厚了。我爸和我妈就是打得像孙悟空和六耳猕猴上天入地震彻乾坤的,我也坐得稳如泰山。跟着他们打斗的节奏,我还可以快速地写完作业呢。

不过有一次他俩打得正酣,被我咬苹果清脆的声音给叫停了。他俩同时愣愣地望向我,然后对视,最后都朝我这儿奔了过来。

我被扔出了家门,大门关上那一刻,我又和倒霉的大胜见面了。

我就纳闷了,为什么每次在我不爽的时候都会看见大胜,让我陷入更加不爽当中?

大胜那个时候有点变声,不阴不阳的像个太监,还开始装成熟不玩泥巴了。

他说,哟,你又离家出走啊?今天去哪儿闲逛啊?又去烟熏水漫的老鼠洞啊?还是去偷报纸看啊?

怪事!大胜如何得知我偷报纸看的事儿?

这事儿我得解释一下。我手小,人家报箱里没来得及取的报纸,我捣鼓捣鼓就给拽出来了。那我离家出走那么无聊,也没钱去打游戏机,小区里所有的老鼠洞都被我给捣毁了,老鼠们死的死逃的逃,我帮住户连老鼠药的钱都省了,偷看几份报纸也不过分吧?当然我也不是坏孩子,看完还是会放回去的。

我问,大胜,你怎么知道的?

大胜回答说,你个傻逼,你都偷到我家来了,连夫妻画报都被你偷走了,害得我妈一直以为是我藏起来偷看。你这次咋没还回来?

我恍然大悟,是那本呀!那个我都看不懂,没意思,就给垫屁股了,我都给坐皱了,哪好意思还回去不是?

大胜说,差点被你给陷害死,现在我妈都不让我关门睡觉了!

我说,大胜!你就滚吧!看见你我连地球都不爱待了!

大胜装了一会儿大人,马上原形毕露,开始粗鲁地揪我头发。

笑话!那个时候男生发育才刚刚有赶超女生的趋势,他的力气再大能大到哪儿去?我根本不惧他。可是他头发短,就一两寸的样子,我揪不住。

没办法,我就踹他小弟弟。

结果,我又没离家出走成。大胜他妈跑来我家兴师问罪。说,你家这孩子咋那么浑呢?给我家大儿子踹坏了以后咋结婚生孩儿啊?赶紧管管,姑娘没个姑娘的样儿,还跟男孩儿打架!打架就打架呗,还专踹人家命根儿。知不知道是我家大胜让着你家姑娘啊?赶紧出来给我家大胜道歉,不然没个完啊!

笑话!我爸我妈自己的架都没打完,有那闲工夫搭理你们?

门就那么冷冰冰地关上了,我在门里面乐得嘴巴都合不上。

这就是我童年不值一提的烦恼。

现在想来,大人常常嘲笑孩子,嘁,你们那么点儿,哪里来的烦恼?真是笑死人!

我要是胆子再大一点,没那么怂,拿出踹大胜小弟弟的勇气,当年就还嘴问一句:真正笑死人的,不是你们这群大人吗?

这些我当然没和孙梓桦说,我可不想给他传播负能量。

我只能再次摸摸他的头,心理学家说轻轻抚摸孩子的头,会对孩子的心灵有很大的安抚作用,增加孩子的幸福值。想想就可气,不知道当年我爸妈是多么没文化,他们从来没有抚摸过我的头,只是专注地敲打它,跟夏天对着一车西瓜较劲似的。

这么不开窍呢?就不能考满分吗?99分也是差生!还有脸回来?看我给你一巴掌,你脑袋就能开窍了是不是?

那时,只有在梦里,他们才会温柔地摸摸我的头,跟我说,99分已经很优秀了!班里不是一个满分都没有吗?那你可是第一名喔!你真是爸爸妈妈的骄傲!周末带你去海洋馆看海豚,看大白鲸,中午我们去吃汉堡包,下午去游乐场开碰碰车,坐旋转咖啡杯,好不好?开不开心?睡觉吧!晚安我的孩子!然后一枚吻轻柔地落在我的额头。

噩梦,是要忘掉没错。

美梦呢?

美梦,也趁早忘掉吧!

孙梓桦的妈妈还没到欧巴桑的年纪,就沾染了欧巴桑的气息。每晚八点准时加入“暴走族”,绕着小学操场,跟随领头人踩着轰隆隆的舞曲快走。领头人腰间别着便携式音箱,声音能够传到400米开外。

最近领头大姐说自己腰不好,想换个人领头。

孙梓桦的妈妈从倒数第三排被其他几个欧巴桑推出来:“就小刘吧!她走得好,既有条儿又有劲儿!”

回到家孙大伟骂她:“你哔——是不是傻逼?夸你几句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哔——这群臭老娘们儿,心眼真哔——多!你就活该!我不让你去你偏要去,天天跟他们暴走,一个个跟哔——洗脑似的,一群精神病!等给你耳朵轰聋了我就跟你离婚!你一个聋子也照顾不了儿子,儿子就归我!哔——”

这天吃完晚饭,妈妈收拾好桌子,换上衣服要出门。孙梓桦也跟了上去,学校快开运动会了,他报了长跑和接力,这几天要去操场练习。

孙大伟依旧嵌在沙发里,半死不活的样子,斜眼夹着他们,嘴里嘟囔:

“出门让车撞死得了!哔——”

“不学习参加什么运动会?你期末要是考得不好,看我哔——不打死你?哔——”

临出门,孙梓桦的妈妈扔下一句:“孙大伟,哪天你骂人的时候,舌头被割掉就好了,那全世界可都清静了!”

遥控器被扔过来之前,门关上了,母子俩把旱厕一样臭的脏话屏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赚到的爽快。

孙梓桦跟在妈妈后面,一路踢着小石子,妈妈几次埋怨,这么个糟蹋法儿,鞋子还要不要了?

来到操场上,孙梓桦发现已经有一队“暴走族”在进行中,开口问:“妈妈,他们已经开始了吗?”

“没有,他们是另一队,前几天才来的。我们的人在那边呢!我现在是领头人,我没来他们不能开始。”

孙梓桦点点头:“那你快去吧!我先去热热身。”

孙梓桦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丰腴的欧巴桑一路小碎步,跑过来给妈妈拖走了,边拖边说:“哎哟小刘,你今天可迟到了哈!今天他们音量开得比昨天还大,咱们也调高几档,压压他们!还反了天了他们,不知道先来后到的规矩啊!”

孙梓桦一边高抬腿跳,一边观察新加入的那伙人。

和妈妈的队伍比起来,他们的音乐似乎快了一拍半拍的样子。她们的音响播放的是那种轰隆隆震耳朵的DJ舞曲,孙梓桦记得有一次路过一家酒吧,和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差不多。

妈妈这队人就比较传统,传统中又处处显露出莫名其妙的奔放。她们放的是一些改编过的红歌老歌,好笑的是还有劲爆版钢琴曲《献给爱丽丝》。《献给爱丽丝》播到一半强行插入充满违和感的《好妹妹》,还有更诡异的重金属《大悲咒》,连孙梓桦都觉得欧巴桑们的品位够一绝。

两伙人因为节奏不一样,走上几圈后,新队伍就赶超老队伍一次。这个时候,就是两个便携式音箱的较量,因为两股声音缠绕在一起,两队中很多人脚步都给打乱了,于是欧巴桑们开始有着深仇大恨一般互瞪起来,眼刀你来我往,而且有一直恶性循环下去的趋势。

孙梓桦发现,新队伍的排头有点眼熟。仔细想想,这不是前段时期一直霸占着小广场跳广场舞的欧巴桑们吗?她们不跳广场舞了吗?

孙梓桦以前经常和小朋友们去小广场踢足球,直到有一天,一位慈眉善目,满头银毛卷,好像喜洋洋的欧巴桑过来跟他们说:“小朋友们,刚吃完饭不能踢足球喔!会胃下垂的!”

小朋友A天真无邪地问:“什么是胃下垂?”

欧巴桑活像个舞台剧演员,夸张地把眼睛瞪得老大,声音故意像筛子一样抖动,讲鬼故事一般。

“就是你的小胃口掉进肚子里去了呗!”欧巴桑拍拍小朋友A的肚皮,继续演,“你想想看,刚装满食物的胃很重很重,你们蹦跶蹦跶,胃就掉下去了,就和你的大肠啊小肠啊都缠在一起啦!到时候你就会疼得满床打滚儿,带你去医院,医生只能把你的肚子豁开一个大洞,解开缠绕在胃上面的肠子,跟解死扣似的,你们都解过绳子扣吧,就是那样的!一旦失败了,你的肠子啊胃啊心肝啊,就都哗啦啦地流出来啦……”

小朋友们自然是一哄而散。从此小广场归欧巴桑们所有了。

那几天吃完晚饭,孙梓桦都是以龟速挪回自己房间,感觉还不保险,索性打起倒立,安慰自己说:“这样胃就不会和肠子缠在一起啦!”

有一天,妈妈给孙梓桦送水果,推开门看见自己儿子脸憋得通红倒立着,连忙抬手给他双脚拍了下来。

一问才知道是那群“喜洋洋”搞的鬼。

孙大伟气得嘴巴又开闸放水:“哔——一群老不死的东西!天天就他们在碰瓷儿,上车没有人让座就坐人家腿上耍赖,去菜市场偷东西,跳广场舞暴走叮当的扰民,都是哔——文革余孽!”

妈妈看不过去:“行了行了,谁家都有老人,你积点口德吧!”

孙大伟不爽:“哎呀我哔——,你哔——跟谁说话呢?”巴掌接二连三如暴雨一样拍在妈妈的后脑勺上。

孙梓桦急忙上去拉扯,被孙大伟一脚踢出去好远。

“孙大伟你混蛋!你再动我儿子我跟你拼命!”

于是妈妈和爸爸开始拼命。

孙梓桦坐在地上,捂着脸蛋儿哭,边哭边喊:“别打了!别打了!”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童年时分的自己。不过小小少年还好,至少还有个妈妈站在自己这边,也算是个安慰。我妈那会儿可是巾帼不让须眉,我爸打我一掌,她得打两掌,夫妻俩比着赛打孩子,做什么事都那么拼,如此想来也真是不易。

你们没见过,那是你们还不认识我。

大胜可是见得多了。

上了中学,大胜不浑了,终于开始欣赏我的魅力了。他开始追我,每天送我去车站,目送着我离开后,他才跑去自己学校。大胜那个猪脑,肯定是考不上重点中学的,我就不一样了。伴随着父母进行曲一样的战斗声拼命学习,最终取得了总分第一的成绩来到重点中学。当时同学见了我都要行注目礼,我天天扬着下巴走路。

大胜再笨一点就是脑残,我可不想和他生一个小脑残出来天天来挑战自己的忍耐力。所以我自然是对大胜的谄媚无动于衷,可是我不明着拒绝他,因为他在我身边还是有用处的。

有一次我陪我爸去买菜,走到楼下的时候,卖菜给的劣质塑料袋终于撑不住破裂了,土豆滚落一地,我当时吓得心脏都跟这些土豆一样滚到地上了。果不其然,我爸三步并作两步,过来就要打我的脑袋。我闭着眼睛等待暴风骤雨,谁知等了半天都没动静。

我睁开眼睛,看见大胜紧紧抓住我爸的手腕,同时怒视着他。

这个时候的大胜已经快比我矮子爹高一个头了,气场上绝对不输给他。我心里暗暗叫好,大胜这个“跳板男友”我决定暂时收了,到时候我升上高中,远离父母,再把他给甩了就好。

卑鄙的我!

小小少年继续回忆,我感觉有点冷,抱住了自己的双臂,认真地听。

孙梓桦的思绪被一群嘈杂声粗暴地扯将回来。回过神后的孙梓桦看见,本该各走各的两帮“暴走族”,此刻已经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准确地说,是已经打成一团。

欧巴桑们或尖或粗、或高亢或嘶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黑蒙蒙的大网将整个操场笼罩在里面。各式各样问候爹娘、拜祭祖宗和展览生殖器的脏话,花样迭出,从不重复。伴随着撕扯衣服和头发、挠脸抓屁股、踹小肚子咬耳朵等肢体语言。

“妈妈!”孙梓桦大呼,急得浑身发抖,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乱斗的人群,眼球迅速转动搜寻妈妈的身影。

他想到妈妈在排头,还背着音箱,对方一定认为妈妈是组织者,妈妈有危险了!

孙梓桦拼尽全力呼唤着妈妈,喊得大脑缺氧,眼前一阵昏眩,即使这么撕心裂肺地吼叫,也还是被铺天盖地的打骂声淹没了。

孙梓桦几次想冲进人墙里面救出妈妈,都被肥大的屁股们给撞了回来。

倒在地上,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一幅幅惨烈的图像。

妈妈被打得头破血流,额头被尖锐的东西划开十厘米的口子,甚至劈开了一只眼睛!

妈妈的腿被踢断了,膝盖以下诡异地扭曲着,轻轻推一下就像钟摆一样晃悠,问妈妈疼不疼,妈妈面无表情地说:妈妈没有感觉哟!

妈妈的小腹被什么东西,可能是一把水果刀捅出了一个大大的血窟窿,不断有黏稠稠的黑血流淌出来。然后就像“喜洋洋”欧巴桑说的那样,胃啊大肠小肠啊心肝脾肺啊都从那个黑洞里面流出来,散落一地。孙梓桦想去捡起来塞回妈妈的肚子里,但是人太多都给踩烂了。就像菜市场打翻的番茄摊儿。妈妈捂着自己的小腹,吐出鲜血,凄厉厉地和孙梓桦说:“儿子,快把妈妈的心脏给捡回来,心脏没了,妈妈就没了哟!”

过度地担忧妈妈的安危,孙梓桦的大脑全是这些猩红的景象。他的眼皮像触了电门一样高频率地抽搐,浑身抖得不能自抑,冒出的虚汗被风一吹,立马开始头重脚轻。

那些脏话犹如百般缠人的水藻,将他牢牢地锁在深深的脏话海洋里,令他无法呼吸。

“哔——哔——哔——哔——哔——”

我心疼地摸摸小小少年的脸,说,孩子,是这个世界亏欠了你,你不该这么辛苦。

小小少年摇摇头,说,这关世界什么事?

妈妈的确是受伤了,不过不严重,就是额角撞裂,流了不少的血,头发被薅下来几撮,露出了几块指甲那么大的头皮。

倒是孙梓桦,因为晕倒在地上,被不知道哪个两百斤重的欧巴桑踩到了手指,折了一根无名指和一根小拇指。

妈妈抱着孙梓桦回家求救,孙梓桦迷迷糊糊间听到孙大伟大骂:“哔——让你们娘俩得得瑟瑟不听我话跑出去玩?我哔——才不管!爱谁谁!”

妈妈给孙大伟跪下来了,血、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抹得满脸都是,活像一只马猴。

她哭求道:“孙大伟当我求求你,你快救救孩子带他去医院吧!他是你儿子啊!你不管他谁管他?”

孙大伟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茬儿动着歪脑筋,趁火打劫:“我救他也行,以后咱家的钱我来管,你藏的那些寄给娘家的私房钱都给我交出来。以后我在外面找女人,你也甭管了,少唠叨我给我添晦气。还有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你都得照办。”

“好!”妈妈吼出了身体里残存的所有气力。

小小少年举起他的手,我这才看到,他的左手最后两根手指有点不自然地弯曲。他轻轻地握拳给我看,我看到他每一次握拳,那两根手指都好像使不上劲儿,微微地颤抖。

我的眼睛有点湿,鼻子发酸。

我说,孩子,你居然受了这么多委屈?孙大伟是你亲生爸爸吗?

他点点头。

明知故问,我自己的爸爸不也是亲生的吗?

我又长叹一声,慢慢低下头去。意外地看到自己脚上深蓝色胶皮拖鞋,怪不得天气很好,我却有一点冷。

孙梓桦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一会儿,突然间哽咽起来。小孩子的哭腔总是给人吃粽子的感觉,软糯糯的。

“从那次晕倒之后,我在老师和同学面前,一激动就控制不了自己说脏话,现在同学慢慢地都不和我玩了,美美也觉得我没救了,连把我告老师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妈的——”

“今天,妈妈因为爸爸在外面找女人的事情埋怨了几句,就被他又打又骂。我上去拉架,我靠他就开始转过头来打我。妈妈抱住他的腿,让我赶紧跑,离开家,等晚一点他气消了再回去。我就一路跑,稀里糊涂地跑到墓园来了。我实在太累了,就坐在墓园侧门哭。突然从墙上跳下来一个大叔,我操吓我一跳,他披头散发,身上臭烘烘的。”

“他问我,小朋友你哭什么?我开始很警惕,不和他说话。老师说这种人都是坏人,会把我们拐到乡下,再也找不到家。谁知道他一直问一直问,还在我旁边坐了下来,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让我别哭了。还跟我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看他虽然奇奇怪怪,但说话很温暖,就大哭起来。他把我抱在腿上,轻轻地拍我的背,说,小孩子家家,哪那么大委屈呢?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他安慰我很久,我也渐渐不哭了。然后他突然站起来跟我说,大叔要走了,远离这里,开始新的人生,你自己要好好的,男子汉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别人才不能欺负你!我点点头,跟他说谢谢。”

“他已经走出去十米,又突然跑回来问我,孩子,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网吧吗?我是小学生,哪去过什么狗屁网吧,我说我不知道,他有点失望。他想了想对我说,你在这里等着,下一个从墙上跳下来的人,就会解决你的烦恼喔!我怀疑地看着他,他翻了一个大白眼,跟我说,大叔我会算命喔!是神仙喔!”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老师就跟我们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鬼也没有神仙。我知道他是哄我的,但我还是礼貌地谢谢他。他走了不到一会儿,你就从墙上跳了下来。真神了!你真的能帮我解决烦恼吗?那个大叔真的是神仙吗?”

望着小小少年满是期待的眼眸,我哪里忍心告诉他,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什么奇怪的大叔,从这里跳下去也纯属偶然,并且,我也帮不到他。

于是我说:“是的,我就是来帮助你的!”

好吧,我的理性被感性击败。

小小少年开心地雀跃起来,我连忙扶住他的胳膊,怕他从墙上摔下去。我说:“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家吧,今晚让我好好给你想想办法,明天还是这个时间,我们在这里秘密见面。”

我冲他眨巴眼睛逗他,如愿地看到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小小少年走出了几步,忽然转过头来跟我说:“你和大叔是一个工厂的吗?为什么衣服都是一样的?”

他的这句话犀利如雷电,劈得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是蓝白相间条纹的病服,还有那双深蓝色的胶皮拖鞋,这才想起来,我是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的。

我敷衍地笑笑说:“对啊对啊!你快回去吧!明天见!”

目送他蹦蹦跳跳地离开,我才开始审视自己。

我叫小棉,因为讨厌我爸妈,所以我拒绝加入姓氏。现在在河西精神病院进行精神治疗,病因是精神分裂和一点点的健忘。我常常会忘记刚刚发生的事情,所以不记得我跟随沙石三偷跑出精神病院是情有可原的。沙石三就是孙梓桦口中所说的臭烘烘的“大叔”。他发病的时候会像发情的雄性动物一样,到处疯狂地寻觅配偶,但他不是去找女人,而是要找电脑上网。听说他就是因为上网疯掉了,这样的举动还是可以理解。医生说如果让他上网,他的病症会愈加严重,所以只能在他发病的时候给他打镇定剂。他被一群豆腐一样白花花的大夫们围起来,这个场景我看过不知多少遍。这些天,我发现他总是鬼鬼祟祟,我以女人的直觉发誓,他一定是有了“飞越疯人院”的计划。果然,几日后,他终于开始行动,我偷偷跟在他的后面,一边惊叹于他缜密的计划,一边满心欢喜地迎接我的重生。河西精神病院和河西墓园中间隔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小山包,我和沙石三翻过了这座山头就来到了河西墓园的一个小侧门处。沙石三还算不错,没有阻止我跟他一起跑出来,只是让我先在这儿等着,他先走,过十分钟之后我再走。他怕两个穿精神病服的人一起走太显眼,被墓园的摄像头拍到的话,看墓人就要起疑心了。他想得真是周密,我打心眼里佩服。再然后我就遇到了孙梓桦。我猜想,可能我从高墙上跳下来的时候,脚落地的那一震,把之前的记忆给cancel掉了,再加上孙梓桦跟我搭话,就彻底重启了。

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要去哪里,之前和沙石三“越狱”时候的热血沸腾都被时间浇灭。我也想不起来我进精神病院之前热爱过什么。

我听见坡下拐弯处有脚步声和谈笑声,来不及多想,便躲进了树林里。

走到树林尽头,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防空洞,欣喜之余有些心酸。我这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本该嫁个好人,有份好工作,有个听话懂事卡哇伊的孩子,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最差也会有一张柔软舒适的双人床,可是如今却要住进阴冷肮脏的防空洞,命运跟我还真是没大没小,总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

夜里,山里的声音唧唧咕咕得十分热闹。有时候病人失眠,医生会给病人听各种可以使人放松的立体环绕声,听着听着就能睡着。

可是在山里,不管星空下的各色声音多么纯净甘冽,周围的虫鸣多么生机多么醉人,我还是恐惧得无法入眠。

我想起我的另一个人格,那个一直会保护我的人格,不如把她召唤出来好了。她一直都有办法逃开危险,替我扫平麻烦,当然,也为我制造了不少麻烦。

我怕我醒来后记不住和孙梓桦的约定,就用树枝把时间地点写在了地上。开始呼唤我的那个她。

她醒了,我就可以睡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被眼前一张放大的脸吓了一跳。我赶忙往后撤了一步,才看清楚是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异样,自顾自地说着:“可是我觉得这么做太残忍了,他是我爸爸,我哪能那样对他?”

我皱起了眉,什么残忍?谁是谁爸爸?他是谁?我怎么在这里?我又是谁?

记忆又像对不准焦距的相机,模糊得整个世界都没了希望一样。

我开始打量他,看见他婴儿肥的脸,衣领有点脏,胸前有一点牙膏渍,这么小就有了小肚子,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有点不自然的弯曲……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大门,我想起来了!但是我不知道我睡着之后,那个人格跑出来都做过什么,跟孙梓桦又说过什么。没办法,我只好告诉他我刚刚愣神了,你能告诉我,我刚刚说什么了吗?

孙梓桦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我操!”随后,他后悔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他已经很努力克制不说脏话了。

我微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想将自己那微乎其微的温暖传递给他。

他继续说:“你刚刚说有办法帮助我。你给我制定了一个破烂A,一个破烂B……”

“等等!”我打断他,不解地问道,“什么是‘破烂A’和‘破烂B’?”

他也有点不明所以:“就是你说的计划呀!”

“喔喔!”我恍然大悟,“是Plan A和Plan B吧!”

他点点头,我忍俊不禁,让他继续说。

“计划A是当我爸爸再打骂我妈妈的时候,就把家里的菜刀拍在桌子上,跟我爸说,你如果再骂人再打人,我就趁你睡着一刀砍死你!”

我清楚地感觉到半边身子的汗毛都立起来,这句话的风格就是她没错。

“计划B,趁我爸爸睡着的时候打晕他,然后……”他犹豫了,我问然后怎样?

“然后割了他的舌头!”

我愣了愣,随即干呕起来,不单纯因为这句话本身,而是这句话让我想起来,我为什么进了精神病院。

高中,为了我而努力学习的大胜,居然跟我进了同一所学校,甚至分到了同一个班级。他像狗皮膏药一样每天纠缠着我,尽管我中考完就跟他提出分手,并且也已经分手。

大胜快要被我的冷漠逼疯,与此同时,我爸妈也把我逼上了绝望的山崖。我想,不如抱着他们一起跳下去吧!都不要活了!

我站在主席台上和大胜严肃地说,你是不是一直想和我那个那个?

大胜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装傻充愣,哪个哪个?

我说你别装了,你帮我办一件事,我就和你那个那个!

大胜开心得都快炸了,从那么高的主席台上跳下去,绕着400米一圈的操场一口气跑了3圈,就好像我马上就能和他那个那个了似的!

大胜和我算是劣质的青梅竹马,我童年的一切,他都清楚。当我说出我的想法,要我爸妈永远消失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惊讶。就说了一句:

那就做吧!

大胜办到了,却没能和我那个那个,因为他杀死我爸妈之后就被抓了起来。

当然,是我报的警。

而我,当我看见厨房的地面上,两条鲜血淋淋的舌头的时候,我就疯了。

我才知道,人类原来如此的脆弱,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吓得人格都被自己劈开了。想想也是可笑。

大胜估计已经被枪毙了吧!可怜的大胜,他不知道我对他的仇恨,早在他用满是尿骚的泥手打我脸的时候就已经种下。我想我迟早要陷害他,只是没想到最后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

我盯着孙梓桦看了一会儿,暗下决心,不能让这孩子走我的路。我现在一点也不快乐,完全丧失了人权,不过本来我就是“人间失格”,也怪不得别人。

“忘掉刚才的破烂A和破烂B,”我故意这样说,想减轻气氛的凝重,“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喔!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可以向爷爷奶奶求助,让他们管管自己的儿子。这样你爸爸总会收敛一点的。你可以尝试着给爸爸写信,用诚挚的话语感动他,一封不行就十封,十封不行就一百封,人总是有感情的,时间长了什么东西都可以被感情融化掉。或许这些都不好用,你爸爸已经病入膏肓,这个时候你可以尝试一下破烂A,告诉你爸爸,我也是男子汉,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像男人一样决斗吧!当然,这需要你再隐忍几年,等你发育好了,肱二头肌显露出来,而你爸爸已经开始骨质疏松,你打败他,他就不敢再耀武扬威了!”

“至于你讲脏话的问题,我觉得一点也不严重。平时注意一下不要情绪激动,和小朋友闹别扭的时候,你可以大度一点让让他们,这样就不会有消极的情绪总想骂人。与此同时也会赚来很多好朋友。有了朋友,你就会开朗起来,久而久之,生活就会好起来。回到家里,把快乐传递给你温柔贤惠的妈妈,即使有一个随时爆发的定时炸弹在身边,只要你是一名帅气的拆弹精英,他就没有办法伤害到你和你妈妈啦!”

“懂了吗?”

孙梓桦认真地点点头,一脸坚毅:“懂了!”

我拍拍他的头,夸奖他聪明并且懂事。

他害羞地抿抿嘴笑,像个小姑娘。

临走的时候,他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帮我解决烦恼,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

我向他摆摆手,然后握起拳头,给他打气:“不要客气!要元气满满地活下去喔!”

他说:“我一定会的!谢谢叔叔!叔叔再见!”

他走了,我的心跳似乎随着他一起走掉,残忍地连一个头都不回。

几天后,饿得晕死过去的我被人抬回了精神病院。

冰冷惨白的四面墙,绿色油漆的床腿儿,消毒水慵慵懒懒的味道,还有男人专用的尿壶,这些令我回到了真正的正常。

原来我不是小棉,我是大胜!

小棉和我说了那个可怕的计划,我当时就胆怯了。我告诉她一定一定不能想不开,什么难事困苦都可以熬过去,唯一不能想的东西就是死。死是一个人最大的事。虽然从小到大她都瞧不起我,看不上我的低智商与粗鲁,但是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圈红了。

她抚摸我的脸说,大胜,我忍不了了,真的忍不了了,我给自己制定了一百个一万个逃离计划,最终都没有成功。他们一定会把我逼疯,一定会的!大胜,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想你会是唯一思念我的人。大胜,我想告诉你,当年可以用尿和泥玩的你,正是我所羡慕的!你妈妈虽然话多嘴碎,可是你家庭和谐,他们都疼你爱你。咱俩打架,并不是每次都是我打坏你,却只有你妈妈来我家告状,我爸妈从来没在意过。我长大了,才知道我讨厌你的背后,是嫉妒和怨恨。而再往里面看一看,大胜,原来我一直喜欢着你!

那一天,小棉第一次主动吻了我,我哭着回应她,心里默默发誓一辈子对她好,弥补父母对她心灵上的残害。

第二天,小棉没来上学。

第三天,小棉没来上学。

第四天,班主任让我去找她,埋怨道为什么那么多天不来上学,也不来个电话。

走在路上,我的脑袋都快要炸裂了。一会儿想着小棉会不会想不开已经寻了短见,一会儿安慰自己那天明明和她约定要珍惜生命。小棉一直都说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嘲笑我的头长得小,现在我感觉自己的头膨胀得大过氢气球。

我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

小棉曾经给过我一把备用钥匙,她说如果我好几天没有出现,很可能被我爸妈害死了,你一定要来给我的尸体救出去。我当时还嘲笑她,但是看她认真的眼神,只能好好地收起来。我跟她说,放心吧,这把钥匙永远也用不上。

我颤抖的手,将那个沾满我体温的钥匙插进锁眼,旋转了两圈,我听见的咔嚓声就像大铡刀砍掉我的头。我紧张得快要窒息。

我闻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什么?

我踩到了什么?

我触到了什么?

厨房里满地的黑血,两条断舌,四只断手,四只断脚,就像那小孩子的玩具,被任性地丢得到处都是,那么随意,那么理所当然。

而我的小棉像白雪公主一样躺在一边,静静地好像睡着了一般,肚子上的刀子好像只是映衬蕾丝的点缀。她好像随时可以坐起来,看着我微笑地说,我的王子,你来晚了喔!

我疯了一段时间,父母实在没辙了,就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精神病院是一个死循环,我知道我进来了,就永远出不去了。我说什么,在他们看来都是在疯言疯语,我做什么,在他们看来都是行为诡异。我索性不和他们说话,时间久了,我分裂出另一个人格,这个人格就是我深爱的小棉。然后小棉又分裂出一个黑暗系的小棉。她们在我睡着之后做过什么,我一点都不清楚,只是每次我醒来,都被紧紧地绑在床上。我想她们没少给我惹祸吧。那也没有关系,小棉做什么,我都会原谅她。

我想把我的事情写下来,就跟好心的护士要了一些稿纸和笔,起先他们不给我笔,怕尖锐的东西让我发狂伤害自己。我磨了她们好久,说我真的要写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她们才肯给我每天用两个小时,时间到了就收走,一分钟都不优惠。

两个小时也没有关系,反正我现在除了时间什么都没有。

我的记忆力不好,有时候要回忆好久好久,当我想起来刚要动笔时,时间就到了,笔就被护士收走了,于是第二天我又得重新想。我学历不高,字写得又丑又慢,所以前前后后花了大概一年的时间,才把那些字写完。我把这些稿纸压在枕头下面,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看,想念我的小棉。

还时时记挂着那个小小少年。

不知他过得怎么样了。

这一天,我照常吃着早餐,两位美丽的护士路过我身边,发现我很安静很斯文地在吃东西,和旁边几个吃得满脸黏糊糊的病人对比一下,护士A夸奖我说:“大胜,你真的很努力在与病魔对抗,我相信你不久就可以出院了。”护士B接道:“这一年的时间,你都表现得特别稳定,我们一定好好写下你的观察记录,希望可以帮助你早点离开这里,重新开始人生。”

我礼貌地谢过两位,继续吃饭。

一年多了,那两个人格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这样草率地猜测,或许小棉帮助了那个与她同病相怜的孩子,怨气得以平息,就那么走掉了吧!

虽然我很想念小棉,突然变回自己一个人也很孤独,但是我想,小棉或许更希望看到我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融入社会,孝敬爱我疼我的父母,不要他们再伤心难过。

“哎呀林小姐,你看看这条新闻,简直太有意思了!”隔了我两个桌的沙石三抖了抖手中的报纸,没礼貌地嚷嚷起来。

忘记说沙石三是我被抬回来的一周后,在一家网吧里被逮住的,还是网吧的老板娘报的警。

林卉文也就是林小姐,是一位时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女大学生,犯病的时候,行为很诡异,我只有幸见识过一次。沙石三这个家伙觊觎人家很久,大家都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到这儿我不厚道地笑了,想想精神病院的这些病友,不发病的时候也还蛮可爱的。

“你听我给你念啊!”林卉文并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低头吃饭,沙石三凑近她,厚着脸皮继续念,“儿子割掉老子舌头,疑似精神失常……”

我手里的油饼滑落,掉进盛满稀粥的碗里,稀粥溅了我一脸。

“本市十一岁小学生,化名小华,抄刀背打晕父亲之后,残忍地割掉了父亲的舌头。警察赶到时,小华将父亲的舌头死死地攥在手里,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手掰开。小华跌进血泊里大喊大叫,反复喊着一句:‘再骂人试试!我割了你的脏舌头!再骂人试试!我割了你的脏舌头!’小华的母亲哭晕过去几次,清醒之后向警方解释,小华的父亲经常打骂小华和自己,讲话也极其不文明。早上父亲又殴打自己,小华上前反抗,可是他父亲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最终把小华给逼疯了。小华抄起菜刀,一个刀背挥过去,父亲被他打晕在地。瘫坐在厨房外面的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厨房的门就被小华给反锁上了。之后在厨房里小华做了什么,母亲都没有看到。小华的父亲被120急救车送到医院抢救,至今生死不明。小华母亲用颤抖的双手递给本报记者一张沾满鲜血的作文纸,记者看到作文的标题是:爸爸,我想对您说。作文开头第一句:爸爸,我想对您说,求求您别再说脏话,别再打骂我和妈妈了……”

我的大脑一片轰鸣,有什么东西正在觉醒,我狂奔过去,将沙石三手里的报纸抢夺过来,撕得粉碎。为了让它们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我将它们统统塞进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

我扑向林小姐吃饭的餐桌,将她眼前的盘子和碗全部掀翻在地。

林小姐不可思议地瞪着我,我朝她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大骂道:“你看个屁啊!都是女人,我有的你没有怎么?有什么可看?”

沙石三将我的两只胳膊扭到身后,紧紧锁住,扯着喉咙大喊:“医生!护士!这儿疯了一个!快来人啊!”

我心里冷笑,沙石三你有本事你不犯病,等你犯病了我一定报复回来。

意识抽丝剥茧般抽离我的肉体,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被阳光烤得弯弯曲曲,除了我的思想,其他的东西都变了形。

我知道,是我害了孙梓桦,是我将如此残忍的手段植入进他本该无邪的脑袋里。

或许我就要在这里和他见面了,到时候我会好好地向他道歉,跪在地上也可以。

闭上眼之前,我看见那积云不断翻滚,似转棉花糖一样将自己裹成浓厚的积雨云,我想起了河西墓园外的高墙远山,屁股坐上墙头的温度,发丝上逗留的腻虫,还有小小少年眼中嫩嫩的忧伤。湿漉漉的云将我团团围住,将我摆弄来摆弄去。

我想对他们说,轻点儿,人家可是女孩子,要懂得怜香惜玉,可惜,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胜被医生带走,好一会儿沙石三才回收了自己的魂儿。他低下头寻找林卉文,哪知林小姐早已离去。沙石三揉了揉自己红肿的鼻子,这是刚才制伏大胜的时候,被他的拳头不小心打到的。

“这小子精神病吧?我念个新闻也能发疯?”沙石三气鼓鼓地和其他几个受到惊吓的病人说,“你们说这个新闻怎么了?多好笑啊!父亲和儿子打赌,冬天如果用舌头舔金属的门把手会把舌头粘住,儿子不信,父亲亲身示范,最后是人家饭店的服务员好心拿热水,慢慢浇上去才把舌头拿下来……怎么了?精神病吧他?”

“喔喔!我怎么忘了,他就是精神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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