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词典

2015-11-18 15:28陈霁
海燕 2015年4期
关键词:龙安寨子白马

□陈霁

夺补

“夺补”,是四川平武白马人的总称。就像甘肃文县白马人称为“达嘎”、九寨沟白马人称为“厄补”一样。他们构成了中国白马人的三大部落。

人类学界的主流学说断言,人类起源于非洲。曾经有一个“全球基因地理研究计划”,负责东亚区研究的复旦大学人类学研究中心,通过基因比对,偶然发现白马人五万年前就来到了亚洲大陆。他们至少是东亚最古老的部族,现在聚居在川甘之间的深山密林里。

很巧,我就是在央视播出复旦大学关于白马人研究成果的当天进入白马的。我的计划是在平武的白马乡泡一年,甚至两年,写一部关于夺补部落的非虚构作品。

出平武县城,公路在十几公里处分了岔。在这里,我与另一个“夺补”相遇了。它就是夺补河。河边,一座石拱桥通往左岸,通往同样是少数民族聚居区的黄羊和虎牙。这座桥叫铁龙堡大桥,桥身其实很短,就十来米长。称它“大桥”实在夸张,就像是给一个小孩子穿了件成人的外套。不过,它也有 “大”的地方:它是平武重要的人文地理标记,曾经的汉夷分界。铁龙堡。坚硬,冷森,透出冷兵器时代军事堡垒的质感。

夺补河与虎牙河在桥边交汇。它们像两条合股的绳子,形成了涪江。夺补河清澈,虎牙河浑浊,它们太像流淌在那个著名成语里的两条河,泾渭分明,在涪江里不那么情愿地与对方拥抱。

再往大山深处走,涪江已在身后,虎牙河撇在对岸。只有夺补河与我同行。夺补河是一把手术刀,轻轻一划,在大地上切开一道一百二十多公里长的窄缝,让我侧身而进。触目皆是褶皱岩层。平皱、竖皱、斜皱,这是大地的伤口,让我们把它的骨骼和肌理都看了个清清楚楚。

夺补部落。夺补河。夺补一语,显然是白马语。

但是,它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曾经问遍白马精英,但没有谁能够给出一个可靠的答案。一个部族与一条河,同名,深深地嵌入彼此,互为表里。作为一个历史遗物,“夺补”给了我巨大的想象空间,让一条河、一个民族,都显得深邃无比。

峡谷越来越深。山体横陈竖列,扭动、排挤、冲撞,尽显凌厉与霸气。一川乱石在谷底翻滚,放眼望去,像是大大小小的羊,被山神驱赶着,顺沟而上,浩浩荡荡奔向白马。

这是五月,我正从海拔几百米的盆地冲向几千米的高原,季节即将从夏初迅速过渡到冬末。不过此时此地,主题只有绿。满眼新绿,铺陈在大山深处。鹅黄、浅绿、翠绿、油绿,裹挟着些许的紫红,浓浓淡淡地挤在一起,鲜亮得耀眼。山顶常常是看不见的。云蒸霞蔚,雪峰在云端若隐若现,像是在神的手心里慢慢融化。

忍不住一次次停车。走过晃荡的吊桥,走进林间。我关于树的记忆里只有家乡的松柏、青㭎和杞柳,它们稀疏地长在起伏的丘陵上,是树中的寻常百姓。而这里,几乎是无人区,过于葳蕤的老林,楠、桦、槭、栲之类,我都叫不出名字。这些树普遍高龄。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它们都站在这里,周身的绿苔是层层叠叠的故事,古老而神秘。

林下的夺补河细瘦得楚楚动人。阳光稀疏地漏射进来,照着疏朗的树干和卵石上的苔藓。清亮的水绿得泛蓝,这是挡不住的诱惑。伸手入河,猛一激灵,感觉像被许多细密的钢针扎了一下。这是高山融雪而成的水,冰凉彻骨。它像是一声呵斥,低沉,但严厉,让我这个擅入者感到了来自夺补河的拒绝和排斥。

突然想到刚刚见过的嘎妮早。那个白马的第一美女和歌手,年近三十,说起夺补河还一脸天真。她说她最美好的记忆来自儿时夺补河的夏天。那时的稿史瑙寨,草甸如绿毯铺在河边,荞子花大片大片,是鲜艳的火红。草莓、羊奶子,躺在地上就可以吃到。她们经常下河洗澡。在河水平缓的回水处,一群赤裸裸的女孩子,七八岁十几岁不等,在水里扑腾着,嬉闹着。她们无知无畏,也不知道避讳他人。有拉木材的卡车经过,也敢大胆从水里站起来,甚至跑到公路中间,撅着屁股朝司机扮鬼脸,大吼大叫。

天人合一,亲近自然,融于自然。这是一个真实的童话。不过,我无法想象的是,白马的夏天,最高温度也只有二十几度,夺补河接纳的都是山上融化的雪水,它在纸上的流淌也让我打冷战。稚嫩的孩子们,你们怎么可以,把光溜溜的身子投进去?

没有关关雎鸠,没有伊人秋水。一条野性的河,因为一些女孩子,立刻变得无比生动和妩媚。

夺补河在平武人人皆知。但是,出了县境,它就是一条无名河,在地图上往往被忽略不计。这是几乎被岁月留白的地方,也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地方。王维太远,李白最近。江油人李白,曾经在史页上拖着一条胡人的尾巴。白马人自称氐人之后。有学者列出了七条理由,证明李白也是氐人,或者说是白马人。氐人李白的青莲场,一直活在平武白马人代代相传的历史传说里——他们坚信,那里就是他们的原乡。事实上,江油一直是以平武为治地的龙州之辖地。但即便如此,夺补河也是李白的盲点。年轻时,他的闭门读书,求仙访道,匡山足矣,他犯不着跑这么远。成人之后,他向往的是大唐热闹的地方,他顾不上一条太细枝末节的夺补河。

在古代,李白是夺补河名闻天下的唯一机会。与他擦肩而过,年复一年,夺补河只能流淌于文明的视野之外。

汉民族太强势太庞大。同化少数民族是历朝皇帝的既定方针。屯田、军户,是扩张的支点。年复一年,滚雪球一样,将周边的少数民族由生番变熟番,再慢慢变成汉族。即使是少数民族坐了江山,也是同样的套路。比如康熙、乾隆们,他们迫不及待,首先竭力将自己汉化,成为最熟最熟的一个“熟番”。

个别读了书的白马人,知道前秦苻坚是氐人,因此津津乐道。但是苻坚更像个汉族君主。他以汉人为相,推行汉文化,照样和前朝皇帝一样将氐人迁往各处。其结果,氐人的血脉不断稀释,最终消失在民族大融合的滚滚洪流之中。所以,除了地方史志,后来的各种正史就很难再见氐人的踪影了。住在陇蜀之间的白马氐人,因为僻居深山,环境封闭,同时统治他们的王氏白马土司,是一个绵延近七百多年的超稳定结构,才在汉藏两大强势民族的包围之中,留下了一个独特民族的孤岛。

龙安

龙安是四川平武的县城,人口不过四万。

不过,你千万不要因此而小觑了它。因为,仅仅是“龙安”二字,就具有明显的沧桑况味和古城的质感。

但凡城市,都有它兴起和存在的理由。要么有舟车之利,是不可或缺的物资集散中心;要么是虎踞龙盘,控扼咽喉之地,成为震慑一方的军事重镇。

昔日的龙安,是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人烟稀少,显然不可能成为繁华商埠。

它之所以兴起,只能是军事意义。

就交通而言,昔日四川盆地,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只有三条道路。长江是黄金水道,但是有三峡天险,并且,顺流而下已经不易,溯流而上更难上加难;被称为“剑门蜀道”的金牛道是出川的陆上大道,是连接中原的主动脉,但是一遇战乱,剑门关被堵死,那时,别无选择的,就是阴平古道了。阴平道虽然是小路,但在古时,路上叮叮当当的马帮就算是先进的运输工具了。所以,它不但通达广袤的西北地区,还随时为金牛大道救场。所以,小小的龙安曾经是龙州治所,意图就是震慑少数民族外,同时控扼阴平道。

就地理而言,龙安是川西北一个重要的自然地理分界线。东南的椒园堡海拔仅六百米,西北的岷山主峰雪宝顶海拔高度达五千五百八十八米。最低到最高,两地相距不过几十公里,天晴时用肉眼就可以将彼此打量个清清楚楚。距离如此之近,落差竟有五千米之巨,可以想象其地形之险峻。地形险峻就必然关隘重重,为兵家所必争。

就人文而言,这里自古就是氐羌之地。在历朝皇帝的眼里,这里是边陲,是前线,是他控制力的强弩之末。自唐以降,先是吐蕃,再是金,后是元,强势的外族势力一次次抵达这里,兵锋所向,狼烟四起。又因为本地番汉杂处,氐、羌、藏、汉,各民族的势力版图犬牙交错,所以摩擦、纷争、冲突,在所难免。内忧外患,这一方土地总是让朝廷揪心。

于是,经略军事要地,宣化边疆夷众,使这里就成为历朝皇帝宏大棋局中分量不轻的一枚棋子。

平武境内,自晋初设平武县,唐贞观年间升为龙州,以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州、郡、府的行政级别。其治地,从总体上说,是在不断从南向北迁移。今江油市青莲、大康、武都镇、青川县的清溪、平武县的南坝、古城,都曾经先后作为龙州或龙安府治所。

明洪武二十二年(公元1389年)是平武人应该记住的一个年份。这一年,龙州治地正式迁至盘龙坝箭楼山下。

龙州治地迁移形成的曲线,也是白马人步步向深山退却的“路线图”。他们曾经是平武的主体民族。不要说平武全境曾经都是白马人的家园,就是现今江油相当广大的区域,也是白马人的聚居地。大康、武都分别做过州治,李白故里的青莲之“蛮婆渡”,也留下了白马人活动的印迹。但是,年复一年,经过历代官府的“开疆拓土,兴学化夷”,变“生番”成“熟番”,化番民为汉人。龙安成为州治,说明龙州的第一要务,已不再是扼守阴平古道,而是震慑白马人和羌、藏诸民族。

龙安古城,皇帝打下的一个桩子,几百年里,它都牢牢地扎在这里。

龙安,白马语叫“安洛”,当年,不过是他们的一个寨子。

我到平武那天下午,阳光灿烂。在深冬,难得这般温暖。

车子还在“龙安府”华丽的仿古牌坊下,我就看见平武人所说的北山,大约就是当年的箭楼山吧,从公路一侧直抵蓝天。满山遍野金灿灿的青㭎,裹挟着一些松柏在绝壁上哗哗摇响,将山脊上逶迤的老墙根半掩半遮。

其实,在今天龙安的许多地方,都可以看见古城或完好或残存的明城墙。墙体由大块特制青砖叠砌,用加了糯米的灰浆填缝,中间用卵石和黄泥夯筑。按照它的走向,由此及彼,我们可以清晰地还原当年“龙安府”的基本格局。西、南是涪江天堑,北是极其陡峭的箭楼山,只东门是开阔平坦的盘龙坝,背靠的是可以作为大后方的绵州。城墙圈定的范围呈正方形,一平方公里左右。面积不大,但是城墙高厚而坚固。城垣之内,同时存在着龙安府和土司衙门。很多时候,城内驻军除了朝廷派出的“国军”外,薛、李、王三大土司,还各自拥有五百人左右的土司兵。

森严壁垒,军旗猎猎。一个军事重镇,让朝廷的凛凛威仪屹立在遥远的边地。

如果说龙安要塞是一只握紧的拳头,随时可以出击,那么无论是攻是防,白马人都是它对准的主要对象。

失误的民族政策,昏庸腐败的官吏,当然,也少不了某些夜郎自大、胆大妄为的白马番官和头人,还有在横征暴敛下忍无可忍揭竿而起的白马人。那些年代,有太多的原因引发战火,有太多滚烫的血,洒在龙安的城墙上下。

夜宿龙安。翻阅《龙安府志》之类典籍,白马人剽悍的身影在史页里频频跃动。碎梦连绵,总梦见密匝匝的箭镞从古城墙垛后射出,飞蝗般扑向白马人。

一觉醒来,听着窗外的鸟叫,很庆幸自己依然活在太平盛世。

一次意外的泥石流阻断了通往白马的路。现在,尽管到九寨沟的环线公路穿越了白马人聚居区,但是它在那些突兀高耸的大山面前,仍然显得过于脆弱。随时可能的塌方,就像昔日剪径的绿林好汉,在你猝不及防之时大喝一声,跳将出来,让你在今天也体验一把当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突然出现的空档,让我有时间在龙安古城闲走。

南门桥头,一个露天茶园,据说是白马人的传统休闲聚集地。明媚的阳光像是万民拥戴的领袖,让数以百计的男女老少,在同一时间应召走出家门,聚集在它的光辉里。人头攒动,一些鲜艳的民族服装从大片灰黑的色彩里闪亮地跳出来。白色的圆盘帽上,白色的公鸡尾羽在微风中摇曳,像徐疾不定的音符,在看不见的线谱上跳荡,释放着神秘之美。

现在的白马人大都穿汉装。谁还能够辨别,那些大衣、夹克和羽绒服里面,跳动的究竟是什么民族的心脏?

我在这小小的一片人海里,见到了原白马乡党委书记、八十岁高龄的龙庄和他的老伴希希,稿史瑙新当选的村支书银珠才里,刀切加的能人莫莫。我还知道,这里面还有他们的亲戚,以及亲戚的亲戚。白马社会,白马人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找到一个人,就有可能牵引出一个民族的千头万绪。

热闹的茶园无法将我留住。此时,我更感兴趣的还是明代的城墙。

我的向导,是刚刚在市政协会议上认识的张东升先生。他曾经长期在白马工作,从小学教师干到乡里的主要领导,再到今天的统战部长。

我们沿着城墙根信马由缰地闲走。我们从南门出发,穿过飞龙桥,往西门走,那是自古以来白马人进城的地方。

一路上我们又遇到不少白马人:回家吃饭的龙庄和希希夫妇,散步的曹茂生,在城墙根晒太阳的章称,在西门口还见到章称的儿子。张东升与他们彼此亲热地打招呼,把我介绍给他们。

全国的白马人不过一万多,平武的白马人占三分之一,也就四千多人吧。但是在龙安城里,我感觉,他们占有了一个与他们的人口规模极不相称的一个比例。

失去了军事意义的龙安古城,像是动物园里的一头猛兽,拔掉利齿,供人观赏。它更像是一部古老的史诗,讲述过去的战争,也讲述几个民族在不同的时代里如何以不同的方式互动。战争让位于和平之后,谁还能记起,“杀氐坎”“镇夷堡”“治夷里”和“镇羌楼”,这些在历史深处探头探脑的嗜血的地名?

起风了。城门上方的墙缝里,杂草纷披。草丛里,居然有一小株沙棘探出。沙棘叶子落尽,枯枝上现出两颗浆果,不大,却饱满,在深灰色墙砖衬托下闪耀着醉人的酒红。

一个年轻女郎远远地从城门洞的幽暗中走过来。阳光斜射,像是一束追光,将她罩住。骨感的身材,高筒皮靴、黑色套裙和红色贝雷帽,让人仿佛觉得,她才从纽约或者巴黎的T型台上下来。擦身而过的瞬间,我看见她脸型瘦削,轮廓分明,一对欧洲人一样的大眼睛,带了几分野性之美。

她也是白马人吗?

土司

土司是昔日白马人的统治者。当年,在他们心目中,国家很淡,皇帝很远。只有管他们的土司“王老爷”很实在。他就是政府,是法律,是一切的主宰,是比山神叶西纳玛更现实的存在。

我曾经去过马尔康附近的卓克基土司官寨。

卓克基土司,就是阿来《尘埃落定》里麦其土司的原型。官寨高五层,其宏伟壮观不逊于欧洲那些王公的城堡。小说里写到的行刑柱,就赫然立在官寨门口的土牢旁边。那天天气晴朗,头上的蓝天白云令人心旷神怡。但是土牢与行刑柱,却躲在大山的阴影里,呈现着狰狞,释放着阴森的气息。因为,我知道,在昔日的农奴制度下,在土司这个“土皇帝”治下,它就是这个小小独立王国物化的“国家”机器。它是土司对“臣民”拥有生杀予夺权力的象征。虽然时过境迁,它依然做出虚位以待的架势,像是一具立在田间的稻草人,经历多年仍能让我们这些过路的“鸟儿”深受震慑。

但是,白马土司制度与实际运行,和《尘埃落定》演绎的康巴藏区土司故事,迥然有别。

话说南宋宁宗时期,扬州兴化县有一个叫王行俭的年轻人,寒窗苦读,终于高中进士,随后,他被派往遥远的龙州,任判官。其时,金国势强盛如故,隔摩天岭而屯兵龙州北部。同时蒙古也在漠北悄然崛起,攻金掠宋,即将兵临秦蜀之间。而龙州内部更不安宁,兵变、番乱轮番上演,形势危如累卵。但是,这时的王行俭新官上任,满腔热血,有天将降大任于己的豪迈,并不觉得龙州判官是一坨烫手的碳圆。恰恰相反,他觉得兵荒马乱,是挑战,更是机遇,即使赴汤蹈火,也不足为惧。况且,他要去的龙州,州治在江油县的青莲,这可是他的偶像大诗人青莲居士李白的故里哦。

这个拥有当时中国最高学历的年轻官员,肯定没有预料到,从此,他和他的子孙们,在今后将近八百年的漫长岁月里,将与一个叫白马的民族息息相关。

王行俭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满脑子的忠君爱国。但是他绝非马谡式的书呆子。在判官的工作岗位上,德才兼备的他很快就拿出骄人的成绩单。

机遇很快来了。在大敌当前,内忧外患交织的情况下,南宋理宗皇帝采纳了参知政事李鸣复的建议,“择其土人之可任一郡者,俾守一郡,官得自辟,财得自用。如能捍御外寇,显立隽功,当议特世许袭”。

这是一个大胆的政策创新。它激励州郡主官们去和敌人拼命,抢到的地盘,朝廷只要个名义,人财物全部由他们自己支配。功劳显赫的,职务还可以世袭,流官变土官,成为土司。

在新政策推行中,王行俭成为首批受益者。因为“开疆拓土,兴学化夷,创建城垣有功”,他被理宗皇帝敕赐世袭三寨长官司之职。

所谓三寨,并非三个具体的寨子,而是特指世居龙州的三个少数民族,包括以白马路为中心的白马番,以木瓜寨为中心的木瓜番,以百草河为中心的百草番。

于是,白马人有一天发现,他们面对的的统治者,不再是流水一般去来的流官,而是子子孙孙都扎根在这里的王姓土司了。

龙州曾经地辖现平武、江油、北川和青川的广大地面,王行俭是这里的实际统治者。在他当土司三十九年之后,朝廷又任命了薛严为土知事。与王行俭一样,他也是进士出身,临邛人。他也是因为“开疆拓土,兴学化夷,守城有功”而成为土司的。

到了明初,朝廷又任命了一位转战到这里的国军军官陇西人李仁广来龙州做土司。从此,龙州地区三大土司体系正式形成。薛为宣抚使,李为副使,王为军事首长,各统兵五百,分守木瓜、百草、白马三番。

还是回到白马土司。从王行俭到龙州为官开始,至1956年平武民主改革废除土司制度止,七百五十五年时间,白马人都在王氏家族的统治之下。经历了三十三代王氏土司,跨越了宋、元、明、清几个朝代和民国时期,直至新中国建立后上世纪五十年代。如此漫长的岁月,一个汉族家族,居然维持了对一个少数民族区域的有效统治,更替有序,运转自如,实在是一个奇迹。

这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长命的土司。

这个奇迹的铸就,我想,首先是从王行俭开始,他们都是被儒化了的汉族知识分子,忠君,爱国,正统,严格遵从封建礼教秩序,代代相袭,形成了自己完整的一套土司文化,保证了土司职位的有序传承。

其次,历代白马土司都文武兼备,骁勇善战,他们率领白马人组成的土司兵,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作为历朝皇帝手中一把得心应手的利刃,随时可以出鞘,他们自然不会轻易扔掉。

其三,他们很善于顺势应变。宋元、元明、明清、辛亥革命……每一次改朝换代,他们都服从大统,及时归顺,跟上形势,融入新朝。就是新中国建立前后,他们也能够审时度势,及时起义,保证平武的和平解放。所以,在1951年,胡耀邦主持的川北行署,为了维护该地区的稳定还一度暂时恢复了在四十年代被国民党政府废除的土司制度。

其四,历代土司在处理和白马人的关系上,注意恩威并重,注意避免激化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

白马土司衙门原在北山脚下,现今平武宾馆附近。那里,曾经是白马人最熟悉的地方。六十年前,白马人进城办事,往往在那里歇脚。某一间大屋,铺上席子,就是他们的卧榻。那时的白马人,从高山峡谷出来,多月不洗澡,身上难免有异味,有钱的汉人避之不及。但“王老爷”不但收留他们,还常常给他们打一点烧酒,让他们度过漫长的夜晚。因此,提起当年的“王老爷”,老一辈的白马人总是比较温和客观地评价,没有那种受压迫受奴役的阶级仇、民族恨。在白马人家的火塘边,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起,“文革”中,造反派将末代土司王蜀屏揪到白马寨子里去批斗,结束后,老人们一如当年,以酒肉招待,向他跪拜,依然恭敬地喊“王老爷”。龙安镇南街38号,是一处老宅子。当年王蜀屏、王金桂两个末代土司在搬出土司衙门之后就住在这里。前些天,我在这里见到了王金桂的儿子王润槐。他也谈到,他曾经在木座乡做营业员——那里正好是他父亲当年的“领地”,老乡们听说他是“王老爷”的儿子,对他格外客气,纷纷请他喝酒。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显然,土司们大都懂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还有一点我不能不提:历代白马土司们,看来都是些有用的男人。他们都很争气,都有本事生出儿子,保证了有“嫡长子”接棒。这一点,他们比中国历史上多数的皇帝都强。

遥想当年,王行俭来到龙州,相伴的不过是一个书童,一个师爷,举目无亲。而今,他的后裔遍及若干省份。光是平武,粗略估算,至少也有两千多人。

这天,夜宿龙安,和几个朋友去“古今一家”吃火锅,其中就有末代土司王蜀屏的儿子王铮,以及出自旁系的王金奎。

席间,酒酣耳热之际,我的朋友、平武本土作家阿贝尔突然说,他姓李,其实是因为他爷爷是李家的“抱儿子”,本姓王。到他这里属“金”字辈,也是王氏土司的后裔呢。

寨子

我进的第一个白马寨子名叫木座,白马人叫纳卓。

好多白马地名,读音都被周围的汉人弄得面目全非,远离本意。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寨子,连这样的话语权都已失守,白马人的弱势,可见一斑。

太弱势的白马人,木座或者说纳卓周边,触目即是心酸的历史记忆。自一里,本来是“制夷里”;南一里,本来叫“拦夷里”。而“杀氐坎”这样的地名,更是充满血腥,让人心惊肉跳。说起自己民族的来历,许多白马人都说,他们来自江油的平坝地区,是被汉族官府一步步撵到深山里来的。但是,苦难的民族,即使大山深处的天险也不能给他们安全感。一颗高度警惕和防范的心,日日夜夜地悬着。所以,白马山寨都建在高山险隘之处,居高临下,扼险而居,易守难攻。

那次去木座是参加一场盛大的歌会。白马人是一个唱着歌从远古一路走来的民族。他们的歌延续千年。进寨子的路上,我听文化馆的朋友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从前,有一个杰出的白马歌手叫阿拉鲁,他的歌都装在一个叫“鲁干布”的歌囊里,只要打开“鲁干布”的盖子,他的歌三十个通宵也唱不完,而且一首比一首动听。后来,阿拉鲁就凭他的歌帮助国王消灭了魔鬼,赢得了公主的芳心。婚礼那天,百姓都来参加盛会,在草地上载歌载舞。不料为他拿“鲁干布”的仆人不小心将歌囊掉在地上,里面的歌四处流淌开来。大家都去抓,去抢,人人都抓到了不少的歌。于是,白马人就成了一个只要会说话就能够唱歌的民族。

车子还在半山腰,我已经找回了木座的记忆。我早年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峡谷越来越深,汽车拐上进寨的山道。淡烟疏雨,一径千回,几乎与越野车的车身等宽的机耕道在悬崖上明明灭灭。我将头探出车外,在那些灌木、草茎和岩缝间寻觅。我总觉得,阿拉鲁从歌囊里倒出来的歌,至今还在像山泉一样在山间流淌着。

虽然当年的机耕道变成了水泥路,但是地貌依旧,寨子依旧。我几乎直接就走到了当年房东益当珠的家门口。不过,那时这里围着冲天篝火狂歌狂舞通宵达旦的盛况,已经没有任何痕迹。益当珠的家门被一把锁锁住,扒开门缝,我也没有能够窥见曾经让我温暖和感动的火塘。

我是由白马歌唱家门朝友领着到木座的。当年,他就是歌会上的“白马王子” ,是阿拉鲁的杰出子孙,一首《酒歌》让他一举成名。

《酒歌》是由本土音乐家陈定刚根据白马民歌创作的。陈先生是白马歌会的灵魂人物。可惜,几年前他英年早逝。因为他的离世,延续了十几届繁盛浩大的歌会,如生猛的动物,被猝不及防的子弹击中,訇然倒下,一切戛然而止。

木座是进入白马的第一大寨。人口最多时有差不多三百人。而今,许多人家离开寨子,将新居建在了公路沿线,年轻人又大半外出打工,寨子里空空荡荡。绝大多数人家就像益当珠的家,锁着,而且加了门杠。我只能从那些褪色的春联、开裂的梁柱、脱落的墙皮、垮了一角的乱石矮墙,触摸一个寨子的破败与沧桑。偌大的老寨子,迅速衰减的人气不足以养活它,几乎在一夜之间老去,迅速进入风烛残年。

还好,门朝友的哥哥曹米在。我终于可以夜宿木座,找一找当年的感觉。

在火塘边落座,曹米大哥就温酒,捧出山核桃和炒花生。白马人就是这样,以酒待客,以酒代茶。

曹米家,也是我第一次进白马山寨时到过的人家,我和门朝友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只不过,那时的曹米家,没有经过任何改造,昏暗,原始,土得掉渣。唯一的现代化设备,就是两只热水瓶。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也是在火塘边,曹米讲了白毡帽上插白鸡羽毛的故事。他说,白马人是古代氐人的后裔,我们这一支,一直居住在现今四川江油的中坝、彰明到阿坝高原之间的广阔地区。由于受官府和吐蕃头人的打压,被迫一步一步退到深山老林。一次,我们的祖先忍无可忍,与官军打了起来。僵持中,官府假意讲和,却用奸计杀了前去谈判的氐人首领,又趁机在 “杀氐坎”围困并屠杀了全部氐人战士。接下来,官军又朝山寨开进,准备将氐人斩尽杀绝。危急关头,有一个叫戎鲁的战士从敌人的屠刀下脱逃,拼命赶在敌人前头回山寨报信。但是,因为连日征战,又累又饿,他晕倒在路上。追兵迫近,白马人面临灭族之灾。就在这时,一只白公鸡出现了,在戎鲁身边引颈长鸣,让他一惊而醒,用尽最后的力气跑回寨子。戎鲁让乡亲们及时转移,拯救了一个民族。而英雄自己却活活累死。为了纪念戎鲁,也为了感谢报警的白公鸡,从此,白马人就给自己的白毡帽插上了白鸡毛。男的插一根,女的插两根三根,最多不超过四根。

这是任何一个白马人都能讲的故事。透过这个故事,我们看到了白马人模糊的历史背影。

正在喝酒,我突然听见了公鸡的啼鸣。循声望去,窗外,一大群羽毛洁白的母鸡,在一只雄赳赳的大白公鸡的率领下,正在对面的房顶上溜达。这是曹米家的白鸡群,曹米原是教师,退休后,带着孙子,还养蜂,养白鸡。因为白鸡毛是白马人最鲜明的标记,全国有一万多白马人,人人必备,白鸡毛就成为稀缺。一只公鸡一年两季,可以长出四根长尾羽,好的尾羽要卖两百元左右。所以,就有人说,一只良种白公鸡,价值堪比一头牛呢。

我们决定去拜访寨子里的铁匠迪日休。他是留守寨子的老人之一。

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一路上都是蜜蜂的嘤嘤嗡嗡。站在房前喊了几声,无人回应。门朝友掉头就走。原来,他看见了房后的坟山。密密麻麻的坟头上无一例外地摇曳着几张黄纸,的确令人惊怵。这是木座唯一的坟山。祖祖辈辈,一代一代,整个寨子的人,最后归宿都在这里。层层叠叠,不知道是多少坟茔的累积。与坟山如此之近,坟头有如此之多,任何人走近都会感到阴气慑人。

门朝友怕坟山是有原因的。早年他打猎,有一天到傍晚只打中一只野鸡。受伤的野鸡虽然飞不起来,还能跑。眼看它扑腾着跳下一个岩坎,他也跟着跳下,结果人呼隆一下就陷下去了。定睛一看,野鸡杳无踪迹,而自己的双腿却插在坟中。立刻,他惊得毛发竖立,冷汗淋漓,忙提了枪发疯似的跑回寨子。草草掩埋的坟堆,巨大的空洞,让门朝友留下了拔不掉的病根。曹米就笑他弟弟,看样子你是耗子死了变的。你看人家迪日休,多少年来,这个寨子里所有的死人,都是他送走的。他亲手给他们擦洗,换装,入殓,让他们走好。

后来见到迪日休,说起坟山,说起他的善举,他哈哈一笑,说我住在这座坟山上,我的邻居比谁都多,热闹啊。

我们是在朱玉昆家和迪日休会合的。朱玉昆与尼苏是亲家,和门家也是亲戚。他是寨子里的老书记。他没有白马名字,“朱玉昆”是他小学老师给取的,一直用着。木座小学还是民国时期在白马地区办的第一批新式小学,他也是第一批学生。可见,那时的木座,至少是方圆几十公里内的区域中心。于是,迪日休就说起,土通判衙门属下的番官木斤斤就是这个寨子的人。

正说着,旁边一个女声响起,说木斤斤是我爷爷。

说话的是朱玉昆的幺儿媳妇,叫基央早,正在旁边水管下洗衣服。她说她在小时候经常听妈妈讲起过爷爷的故事。表情颇自豪。

我对木斤斤这个名字有印象。隐约记得一份资料上记载,他在新中国刚刚建立不久出席过川北行署的一次会议,是白马民族的上层人士。但是朱玉昆却说,木斤斤因为对人态度不好,说话伤人,得罪人多,所以在民主改革时被划为地主,还判了刑,死在劳改工厂里,至今都不知道他尸骨在哪里。他去坐班房的时候,孩子都很小。还好,他的后人总的说来还不错,现在寨子里的书记就是他的孙子。

番官是民国以前白马地方的实际统治者。木斤斤和他后人的故事,让木座立刻变得厚重起来。

听老人们讲过去的故事。土匪的故事,种鸦片的故事,“文革”中砸曹盖、烧经书的故事。

“文革”对木座影响最为深远。因为靠近汉区,民族文化破坏得很彻底。家家户户的曹盖、经书被收走,在坝子里堆积如山,烧了三天三夜。大革命让白该(巫师)、曹盖变得不堪一击,现出脆弱的原形。于是,汉文化乘虚而入。而今,木座虽然是一个老寨子,人们说白马话,也穿白马服装,但是白该再没有人请,曹盖再没有人跳,甚至圆圆舞也难以组织了。

不过,人在深山,神山还是令人敬畏。寨子背后的纳沙诺珠神山,旁边的自伊扎恩神山,都是不能不敬的。不但节日要敬,平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向它们祷告。即便是那棵名叫索迈多珠的神树,已经枯死多年 ,大家依然都盼望着它有一天能够枯木逢春,长出新芽,继续保佑木座。

白该

白该,即巫师。在被神灵统治的白马,巫师是山神的仆人和代表,是神界与人间的中介。他们受人尊敬、地位很高。在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里,他们是唯一能够接触文字的一小群人,哪怕他们接触的只是藏文,只是借用,并不真正知道其含义。不过,严格地讲,白该是德高望重的中老年巫师的专有名词。而一般中青年巫师,只能被称为白姆。但是,就像诸如大爷、老板、老师之类尊称早已滥用一样,白该现今已成为所有白马巫师的泛称。

著名白该塔汝,和大多数白马巫师一样,出生于白该世家。

爷爷鄂瓦还是番官兼白该。番官是土司在白马人中的代表,世袭。只是塔汝父亲不是长子,没有资格继位。但是,塔汝爷爷番官的背景,让他做白该的父亲奇汝塔在“文革”中吃尽苦头。他家所在的厄里寨是白马公社所在地,“文革”中也就折腾得厉害。爷爷曾经留下了一柜子的珍贵经书,“文革”中因为红卫兵一次次的抄家,全部被烧毁。其中最珍贵的《色莫》,因为事先藏起来而得以幸免。但是,在政治高压之下,那时经书已是烫手的碳圆,是随时可能惹大祸的定时炸弹。经过一番挣扎,父亲最终还是将书悄悄带到山上,跪在俄绕扎姆山神面前,像给自己父母送葬一样念了经,然后亲手烧了它。

按照白该传统,父亲不能做儿子的师父。虽然培训还是由父亲进行,但在出师前要另找他人做名义上的师父。因此,塔汝的师父是表哥格格,他在塔汝心中,介于师父和兄长之间的地位。

塔汝初中毕业开始跟父亲学白该。白马人学白该,是因为白该体面,是一种容易糊口的职业,也好找老婆。但是,到塔汝学白该时,已经是“文革”之后。经历了太多的政治运动,白该作为封建迷信屡遭打击。我曾经在县档案馆查过关于白马的档案,一张名为“反革命社会基础登记表”中,十几个白该的名字赫然在目,其中包括了塔汝父亲奇汝塔。文化断代,经书的意思已经没有人说得清楚了,包括奇汝塔。塔汝不好意思地说,他完全不能和老一代的白该相比,他是矮子里面选出的将军。塔汝尚且如此,可见,当下的白马民族传统文化,已经打了太大的折扣。

白该的基本装备是牛皮鼓、大锣、摇铃,但是最重要的是经书和“帕瑟”。帕瑟也就是印版,不过是一根两尺长的木棒,比擀面杖稍粗,六棱形,上面刻了一百二十个图案,从十二生肖到各路神仙。做法事前,用糌粑面粉捏一百多个形状各异的小面团,在印版上按一下,就算是神像了。经书是借用藏族的,文字是古藏文。显然,白马人深受藏族苯教影响。因为不知其意,不能解释,反倒增加了白该的神秘色彩。塔汝念经是父亲一个字一个字教的。那时家穷,塔汝白天在生产队干活,只能在晚上学习。晚饭后,点燃一根箭竹竿,就开始了经文的诵读。具体内容是咒语、祭文和其他经文。一根一米长的箭竹竿只能燃烧二十多分钟,格格念经必须念到三根箭竹竿燃尽,持续一个多小时,这是他每天晚上的功课。

念经是白该的基本功,也是年轻人学巫师的瓶颈。只要学会了念经就算闯关成功,以后就是坦途了。

在塔汝的白该生涯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前是他的黄金时代。红白喜事,治病驱邪,甚至有时只是为了热闹,他都可能被人邀请。

塔汝说,无论驱鬼还是治病,他自己的成功率有十之六七。许多病都与鬼相关。驱一般小鬼,念一段经,鸣枪一响即可;稍严重的,念经一天一夜,接下来用干竹子一把,点燃,朝火上撒一把糌粑粉,火冲天而起时,已经聚集起来的二三十个人齐声吆喝,再朝天鸣枪三四响;特别严重的,除了念经,跳曹盖,鸣枪,还要扒开有鬼的坟茔,将尸骨烧了,暴晒三天。

白马是一个狩猎的民族。还没有禁猎的那些年,家家户户有枪。寨子里不管哪家人做大的法事,猎人们几乎都会倾巢出动,几十个人跟着白该撵鬼,鸣枪,气氛凝重、紧张,众人同仇敌忾,声势如同与外敌作战。

但是,白该的好日子已经远去。现在交通方便了,人们有病就去平武县医院,甚至直接去绵阳和成都的大医院。所以,白该的事情少多了。塔汝一年做的法事也就五六十起,主要是节日期间集体祭叶西纳玛,祭俄绕扎姆神山,各家的红白喜事,还有就是白马人从三十九岁开始,四十九,五十九,都要举行仪式,请白该念经,以图顺利翻坎儿,人生进入又一个十年。治病,只有疑难杂症才找白该。巫、医双管齐下,是当下许多白马人家的通行做法。

好在塔汝性格外向,活泛,路子也显得宽广。他有十几匹马,二十多头牛,开着一辆面的,儿子还有一辆大货车。说到这里,塔汝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白牙。

当白该给塔汝带来的最大好处是,他讨了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婆。

那是他当白该后第一次随父亲出门,地点在章纳加,给楚才里家念经。楚才里老婆生病,要驱鬼。父亲聚精会神地念经,一念就是两天一夜。二十出头的年轻白该,也在念经。但是,他心不在焉了,因为他看见了一个姑娘袅袅婷婷地从内室出来。姑娘叫田女子,年方十六。塔汝早知道章纳加的楚才里有个漂亮女儿,但没想到,她如此漂亮,让他觉得惊艳。塔汝无法抑制自己澎湃的心情,利用在美女家念经两天一夜的时间,见缝插针,一步步向田女子接近。终于,在第二天晚饭后,抓住做法事前的空当,他成功地和她约会。那晚月光如水银泻地,深蓝的天空只有几丝白云,如同田女子帽子上那三根洁白的羽毛,将他的心情擦得锃亮。他有的是甜言蜜语,还有美妙的歌喉。年轻的巫师一曲《小卜波波》(漂亮姑娘),最经典的白马情歌,让情窦初开的美女献出了芳心。

那晚,塔汝不但收获了爱情,还收获了另一件宝贵的礼物。楚才里还将自己珍藏的经书《索伊》送给了未来的女婿,助推塔汝白该生涯的起航。

田女子我见过,是在她娘家。那天,我去采访楚才里,她也是从里屋出来。远远地打了个招呼,惊鸿一瞥,在昏暗的火塘外闪亮了一下就消失了。但是印象留下了:一身华丽的民族服装,比我想象的年轻得多,漂亮得多。

楚才里也是白该世家。只是,到他这里断了代。他现在干的是铁匠,也雕刻曹盖,是与白该稍近的营生。

几年以后,楚才里将小儿子田珠交到塔汝手上,希望为他家接续起白该的祖业。但是,田珠懒,跟了三年,连藏文字母也认不了几个,最终被淘汰出局,让楚才里死了白该之心。

现在学巫师的条件比格格他们那个年代好多了,可以录音,甚至录像。

但是,年轻人对白该的兴趣不再。

法事越来越少,当白该赚不了钱。塔汝说,我儿子虽然也是出了师的白该,但我还是想让他出去打工。说着,塔汝叹了一口气。

山神

山神是白马人精神世界的主宰。总山神叶西纳玛,在白马至高无上。一代又一代的白马人,耳濡目染,还在孩提时代,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山就开始在心中扎根。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到白马,就在一个叫美美的白马小姑娘带领下拜识过叶西纳玛。那天,我们从王坝楚一路步行到神山脚下。我好奇,想上山看看神秘得不得了的神山是何种面目。仲春,晴天。但在白马,冰雪仍未消融,隐隐约约的小路,在湿漉漉的杂草里穿行。我想折一根树枝扫落露水。手才刚碰到树枝,美美就连连惊呼,动不得!动不得!她说,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动不得。动了,是要大祸临头的。好多年前,一个猎人追一只受伤的鹿到神山上,开了一枪,结果当年夏天,全家都让泥石流埋了。

接着,美美给我讲了叶西纳玛的故事。这个故事,也是我后来听过的众多叶西纳玛故事中最常见的一个版本。故事说,叶西纳玛是文县那边的神仙,住在达姆河边。他本来是要去峨眉山参加神仙聚会的,但他路过白马的时候,遇上狂风暴雨,山洪泥石流正在毁灭白马的寨子。灾难触动了他的悲悯情怀,于是他停下来,与风雨和山洪搏斗,让雨落不进寨子,山不再崩塌,所有白马人都转危为安。叶西纳玛只顾救人救难,却忘记了继续赶路,等到清晨鸡叫声响起,他再也走不了了,就变成了这座山头,永远在这里保佑白马人。

叶西纳玛领导的神界,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在他之下,还有大大小小的神山。一个寨子一般有两三个神山,多的达七八个,甚至更多。王坝楚所在的伊瓦岱惹村就有二十来座神山。寨子里的神山,只有一个主神,其余为副。主神管全面,其他的山神分管某一个方面。不同等级的山神,祭山只能享受不同的牺牲,就像不同级别的官员享受不同的薪俸。以卡氐为例,桑纳日珠是主山神,可以享受公鸡;洛乔戈管牲畜,盖西坡若管健康,它们只能享受鸡蛋;而享受牛羊,当然只能属于最高领导叶西纳玛了。

大年三十过去了,正月初五、初六过去了,元宵节过去了,年就过完了。接着,连正月都过去了。圆圆舞的酣畅,跳曹盖的刺激,寨子里挨家挨户的团年,通宵达旦的酒歌,是那么让人迷恋。似乎是对刚刚经历的精彩和狂欢的不舍,意犹未尽,于是,就抓住二月初一不放。这一天,整个白马民族,都要上山祭山神。

二月初一像是一个追加的节日。它与其他节日的祭山不同,没有那么浓重的宗教气息。它既是祭山的日子,也是迎春备耕的日子,更是到野外露营、野炊的日子。

马年的二月初一,我在珠戈寨。

这里地处海拔大约两千一百米处。外面桃红柳绿,这里山上山下还没有任何春意萌动的迹象。昨天,一场大雪,节令反倒像是退回到深冬。说是迎春,我们其实只能隔着绵延百里的崇山峻岭,在想象中眺望远处的浓浓春意。

珠戈寨的主神是念俄若恰戈,另一座山叫敖约瑟,位居其次。一主一副,都是今天膜拜的主角。

祭山是大事,家家户户都不能缺席。情况再特殊,也要派出一个代表。昨天队长格朗珠就开车去县城采购各种食品和祭品,各家各户也在分头准备。除了各种酒、肉、干果零食,更重要的是相关祭品。

上午,大家不慌不忙吃了早饭,就络绎不绝地上山了。这是位于山腰的一个小小的平地。最早到的是格队长,以及白该俄茨和他的助手流流波。俄茨亲自点燃了第一堆篝火,启动了这次祭山。大雪覆盖了山野,让祭山有了更多的神秘气息和庄严感。篝火的燃起,又使神山有了特别的气场。人们扶老携幼,倾巢而出,背着提着大包小包,加速聚集。

面对神山,最重要的是要插风马旗。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旗,粘在箭竹竿上,插满崖脚。一面风马旗就代表了一个人。我想,这大概是白马人在向山神报到。显然,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的虔诚和敬意一定能够送达山神知道。洪水、暴雨、泥石流、虫灾以及生疮害病这些灾难,都会在山神的干预下远离自己。白马人长期与藏族为邻,祭山活动明显受其影响。

俄茨已经挂起了牛皮鼓,用青稞面粉捏好十二生肖和各种神像。现在,他坐在牦牛皮上,摊开经卷,带领流流波一起念经。看来,流流波快要出师了。因为他真正的老师是父亲格格。跟俄茨学习不过是形式而已。他们都半眯了眼睛,身子随着诵经的抑扬顿挫轻轻摇晃。他们似乎是在说唱一部长篇史诗,庄严的叙事和感天动地的故事让他们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我注意到两只羊。一只老羊,身上缠绕了各色彩带,像一位挂着绶带的英雄,它就是神羊。它荣任这个角色已经好几年了。它似乎明白自己的地位,气定神闲,却掩饰不住沾沾自喜的内心。它将放归山林。但是,知情人告诉我,作为家畜,几天后它将像识途老马一样自动回到先前的羊圈。如今它的位置已经被一只年轻的羊代替,作为一只卸任的神羊,它最后的贡献,依然是它那一身肉。

另外一只羊就更悲催了。这一点,它自己显然已经明白。它还没有完全长大,被人提着,两条后腿着地,一路被拖到现场,然后拴在一边的树上。它叫声凄惨,哀求的目光让人不忍直视。它想挣脱逃跑,徒劳地绷紧绳子,与那棵树拔河。更可怕的是来了两条狗,它们腰细腿长,一看就是猎狗。禁猎让猎狗失业太久,它们就只能抓住眼前难得的机会,把可怜的小羊当作虚拟的野兽,咆哮着轮番发起冲击。小羊吓得粪拉了一地,直到有人过来,将狗赶跑。

羊是献给念俄若恰戈神山的。但是敬山神,只需要一盅羊血、部分内脏和一小撮羊毛。其余是要切块,和洋芋一起扔进旁边已经安好的大毛边锅里煮。今天,寨子里的人,炖羊肉每人一碗。外出赶不回来的,也要用筷子穿一坨带回家,表示他的灵魂在现场,也就在山神面前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一堆又一堆篝火紧挨着熊熊燃烧。大家从家里背了柴,又就地捡了枯枝朽木,甚至整段的树干,架在火上。过去的传统,二月初一祭山是要在山上过夜的。当下,规矩不再那么严格,是不是在山上露营,那要看大伙当时的兴致。现在,人们都到齐了,围着火堆席地而坐,事实上他们全部有亲缘关系。但是,在这里还是可以看得出他们血缘的远近,因为一堆火围坐的差不多就是一个家族。大家都顺其自然,一点也不虚伪。

当然,就像在寨子里大家喜欢串门、喜欢相互分享酒食一样,在这里,人们都拿出腊肉、香肠和花生、核桃之类,到处走动,分享食物,也分享袒露在大自然中的那一份纯真。

柴是山上的,核桃是山上的,屁股下垫的牛皮或者羊皮,吃的牛肉、羊肉和腊肉,说到底也是来自山上。他们的一切都来自大自然,神山就是大自然的代表。他们祭山,敬山神,实际上是在集体中表达对大自然的敬畏和热爱。

大家一起喝了第一杯酒。这杯酒是敬山神,也是在净身。

接下来,就是集体野炊了。下午,羊肉已经炖在大锅里了,该喝的酒也喝了,该说的话也说了。我该走了。所有的人还将敲锣打鼓,在白该带领下去山顶念经,插风马旗。下山的时候,还将一路唱歌,唱山神颂歌《玛兹》,一直唱到寨子里。到这时,大家就完成了与山神的沟通,内心有天人合一的喜悦与宁静。

寨子里好些人都熟。我是格朗珠的客人,也是家住交西岗的白马小学校长阿波珠的客人。他们两位主持今天的聚会。但是,我知道他们今天还有一项议程,就是在格朗珠主持下共商寨子里的大事——这相当于是放大了的家务事,我无权参与。在叽里呱啦的白马语的声浪里,我局外人的身份更加暴露无遗。

寨子是一个池塘,白马人是那一池水。而我,注定了是一滴油,不能完全相融,留在池塘里也就纯属多余。

鄂若

这个词是美女之意。白马是一个盛产美女的地方,或者说,白马民族是一个盛产美女的民族。随便走到哪个寨子,不经意间,都可能有惊艳的发现。她们美丽的面孔、美丽的衣裙、美丽的故事、美丽的歌舞,让每一个山寨都熠熠生辉。

当下,几乎所有城市所有地方都在挖空心思吸引眼球。美女总是被当作王牌来打,与美女相关的浪漫指数甚至艳遇指数,被人夸示,津津乐道,还有的景区,干脆以美人命名。而白马的美女都在寨子里,在自己的生活中。她们几乎与媒体无关,更与炒作无关。

时间是美貌的最大敌人。越是美貌,时间往往越能显示出它的残酷。它总是在女人的脸上匆匆而过。然而,在白马女子中间,时间的力量仿佛就大打折扣。在与大自然长久的亲近中,在贯穿一生的劳作中,在发自内心的歌唱和舞蹈中,她们获得了健康之美。是的,饭养人。但是,歌舞不但养人,还养心。心灵没有负担,活得自在,最原生态的生活彰显了生命的本质。

小麦色的面孔,健康的身体,装扮上五彩华服,再把她们放在雄奇壮阔的大自然里,不美,可能吗?

都说女人是水。白马女人更是水一样的女子。

什么样的水养什么样的女人。养白马女人的,自然是夺补河了。这条深山之河,小,并且无名。但是,它纯净,野性,有惊人的力量。蜿蜒曲折的一百二十公里,像一条缠绵的花腰带,缠绕了最雄壮的大山。

每一个白马女子,血管里都流淌着一条夺补河。

她们几岁起就在夺补河里泡着,十多岁都还可能光着屁股在河里嬉戏。温柔与野性,让她们成为夺补河的化身。她们无拘无束,大胆热辣,玩笑开得让你耳热心跳。但是,外地人千万不要自作多情。她们虽然婚前是充分自由的,但她们决不会随便抛出绣球。婚后,她们甚至比汉族女子还要顾家。

但是她们也敢爱敢恨。

尼苏是老一代美女的范本。虽然外表柔弱,却也敢对无爱的婚姻说不。她在白马开了离婚的先河。

尼苏的妹妹色泽波也是白马名人。她的美丽和泼辣与姐姐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临近晚年,她的离婚和再婚,也曾经在白马地区掀起波澜。

性格决定命运,当然也决定婚姻。让白马女人长期逆来顺受是办不到的。骨子里的野性是压抑不住的,它如同春天里的植物,注定要发芽,时候一到就会拱出土层。

在绵阳的一家西餐厅,我对色泽波的女儿小青做过采访。已近中年的小青,主动谈起父母的离异,说得客观、坦然。不虚伪、不做作,这是白马人区别于许多汉族人,尤其区别于许多城里汉族人的重要之处。我们的内心都让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包裹了厚厚一层铠甲,很难对人掏心掏肺。

我看了给小青拍的照片,乍一看还有明星相,虽然韶华渐逝,那不俗的长相还在。后来我从一位当年采访过她的记者那里知道,小青年轻时不但是一代白马美女的代表,也曾是平武的形象代表。她代言白马旅游,还有某些个茶叶之类的平武产品。当年,她在巨型广告牌上笑靥如花。

小青与她大姨、母亲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读书,还可以决定自己的婚姻。小青说,她的老公很顾家,很体贴,很有男人味。

说起自己的生活,小青像是在秀她的幸福。

小青的家族是一个盛产美女的家族。她母亲三姊妹是曾经的白马三朵花,是老一代白马美女的代表,她自己是中年一代白马美女的代表,而她的侄女们每一个都很漂亮。二哥白珠的女儿,三哥李勤的女儿,其美丽都被人频频提起。李勤给我看过他手机界面上女儿的照片,果然名不虚传。

要感谢旅游的兴起,这个最需要也最适合女人的产业,留住了那些白马美女。

详述加、厄里的美女,用她们的美丽照亮了山寨。

我上次去详述加寨时,那里差不多已是冰天雪地。过年、祭山都错过了。幸运的是,我随下队的乡干部去时,无意中在生产队长白休家见到他女儿小芳。亭亭玉立,美丽大方的小姑娘,在我镜头里留下了影视明星一般的形象。

那天中午,我们在另一位生产队长尤仲珠家吃饭,他女儿德真早,是我当天见到的另一位美女。她年方十八,在成都一个著名景区艺术团跳舞。苗条、高挑、秀丽,她做了几个舞蹈动作,让人觉得她在任何舞台上都会大放异彩。

本来那天我比较郁闷,我的车子前一天才在稿史瑙寨子门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小小地擦了一下,早晨在乡政府院里倒车时,又碰了原详述加村主任杨金的车屁股。划了新车不说,犯的错误还如此低级,让人心疼,也丢人。

新婚的张小丽家在厄里寨子中间。我和她是在白马的歌舞明星嘎妮早家里认识的。与一生坎坷的尼苏相比,她的生活中几乎没有阴影,娘家生活一帆风顺,婆家拥有差不多一千平方米的房子,可以同时接待上百的游客。公婆满意,丈夫宠爱,能歌善舞的她在家里如鱼得水。或许,未来的她将是寨子里的“阿庆嫂”。

婷婷是白该塔汝的女儿,未婚,未来就有太多的可能。但是她无忧无虑,是唱着歌长大的一代。因为父亲的影响,家庭的优势,她下决心要学习原生态歌舞。

婷婷,会成为下一个原生态歌王吗?

还有小红,她的成长经历和婷婷差不多,长得很有古典美。在祭拜叶西纳玛神山时,她一身盛装出行,即使在令人目眩神迷的美女方阵里,她也从中闪亮地“跳”了出来。

小丽、婷婷、小红,她们像珍珠,在春天的阳光里一闪一闪。她们因为旅游而留守村寨,也因此成为这个产业的重要元素。

还有为数不少的姑娘去了外地。王小燕,王小青,王小芳,她们选择了成都,选择了更大的舞台。据说,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

我无意中在网上发现了王小青的踪影。在“美若天仙的白马姑娘”“色艺双全的白马姑娘”的标题下,我才知道了她在“中国藏歌会”有惊艳表现。

粉丝们说,她的歌声里,能让人奇幻般地联想到勤劳、勇敢的白马人生活的美丽景象:山深林茂,风吹草低,宽阔的河谷游弋着群群牛羊,年复一年荞麦花开,年复一年青稞飘香……

王小芳这个名字让我想起废弃的下壳子老寨,板壁上木炭写下的那个名字。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早早就是被人暗恋的对象。她从“闹鬼”的房子里走出来,随家搬到厄里,从此她家似乎“时来运转”。她在部队当过文艺兵,退伍后依然在成都唱歌跳舞。一次与一位亿万富翁的邂逅,让她嫁入豪门。

听说她嫁的是我的一位老乡。我在我认识的几个所谓富豪里筛来筛去,“筛子”里没有留下答案。

我只有祝愿她和她们,都能有一个好的归宿。她们的美丽,照亮山寨,照亮爱她们的男人,也照亮她们自己。

太多的小红,小青,小丽,小燕和小芳。这些名字太没有个性太没有创意。这是因为,她们,包括她们的父母,对汉文化还无法深入。最简单、最通俗的名字,像是最有把握的一件外套,虽然有些俗气,但她们依然高高兴兴地披在身上。取汉名,这是如今白马的一大时髦,对年轻人来说不可抗拒。

尼苏,小青,嘎妮早,以及小丽们,美女们让一个个古老的民族有了别样的光芒。诚然,个人的美丽在时光里只是昙花一现,尼苏的今天就是她们的明天,但是美丽无法消灭。一张具体的美丽脸孔的消失,必然有另外的美丽脸孔接连不断地浮现。

她们的美丽,就像夺补河的水一样,永不凋谢,长流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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