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碉楼

2015-11-18 17:54杨袭
广州文艺 2015年11期
关键词:呈祥碉楼长安

杨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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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碉楼

杨袭

1

吕长安一辈子也没搞明白都府桥西北角的碉楼于他的真正意义。

但是,六十多年了,每一个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每一分每一秒,他从没有停止在都府桥西北角盘桓的脚步。古稀之后,他常常看到自己佝偻着嶙峋的腰躯,顶着硕大、花白的头颅,长时间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座将塌未塌的四角怪物。日子也变得更加艰涩漫长,半个多世纪酝酿的懊丧、愤恨和绝望黏稠得抽出恐怖的细丝,把他紧紧缚住,缚成一只混合着耻辱和罪恶的茧。烈火常焚身,涅槃从无路。

少年时起,吕长安就开始在脑海中构建它的样子。

那是座四四方方的、由土坯和青砖垒成的建筑,四面墙上预留了多个方形垛口。显然,是为了某种险恶的目的。在他二十来岁时,它还只有这些:墙、垛口,还有一个半人高的土墙围成的天台。在他不太丰富的想象中,碉楼还是张简笔画,一挥而就,根本谈不上质地、纹理,只是一种类似虚假的存在。他看它的目光还有些茫然,没有太多复杂的情愫。

一晃眼,他三十了。碉楼在朝西的墙上多了一个门口。他知道,那是专属于他的通道。他将推开这扇铸铁的大门,闯进去,打破半个世纪的哑暗沉寂,从里面打捞出只有他才有资格探究的隐秘。谁也想象不到那扇铸铁的门有多沉,以致于他用积蓄了三十年的力气才能缓缓将它推开。漆黑被光明驱逐之际,经年的尘土自土坯顶和墙壁纷纷下落。门口飘散出一阵阵冰凉和腐臭,他知道,这是罪恶的味道。让他沮丧的是,他最终,都没有勇气,也许,是没有力气走进去。他站在门口,只能看清它半明半暗的一块石板地。

四十三岁那年,有一天,他坐在天井里的枣树下,不,也许,是石榴树下。他呷一口茶后仰起头看天,看到无云的天空中飞过一只孤单的家雀,飞得很慢,仿佛很吃力。他突然感到伤心,他的鼻子发酸,他张大鼻孔,深深地吸了口气——是的,他相信自己闻到了碉楼的气味。这是一种冰凉的、让人心悸而又有些腥臭的气味。他眯起眼,看到这股淡灰色的气晕不断地从碉楼的门洞、窗洞和墙缝中散发出来,向四周的村庄、庄稼地扩散。这股不祥的、浅灰色的气味从遥远的都府桥升腾到半空,一直向北飘,一直飘,一直飘,飘过牛庄,飘过油田基地,飘过八大组,飘到泥河,弥漫在他家的院子里、饭桌上、炕上,落在他家百货店的柜台上。吕长安相信好鼻子的人都能闻出来,都因为闻到这股气味而皱起眉头,心生不悦。从此以后,无论他是躺着坐着站着、在吃饭在卖货在睡觉,无论是独处还是与邻人交谈嬉笑,不经意间一吸鼻子,发现四周的空气里满是这种气味,他吓一跳,然后烦恼地挥舞起胳膊,妄图驱散它,边挥舞着胳膊边快步逃离。虽然,他知道逃无可逃。

吕长安在这股味道中熬到五十岁,这种折磨是多么漫长呵!到了五十岁,吕长安悲哀地发现,那座碉楼在十几年的腥臭中不可思议地焕发了生机:重新光滑的四壁竟生出了黑绿黑绿的苔藓,铸铁的大门不断开开合合,有一次,碉楼顶部还冒出荒唐的炊烟,并且,在门口可笑地生出一段羊肠小道,一直通到西北边的一座小石桥上。他甚至听到了碉楼中传出笑骂的声浪,像有人在拨弄一只绷紧的、生了锈的钢丝,吱吱地刺得他头疼欲裂。还有,在碉楼东北角,平地里冒出一棵树,是棵很粗很高的刺槐,虬劲的树干拧缠着朝天的枝桠,凶煞煞地吓人。老伴秦玉兰,发现吕长安生了一个毛病:常常在一段时间的呆相之后,突然猛烈地拿两只手在眼睛上又揉又抠,好像跟自己的双眼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还在一通激烈的搏斗之后,闭上眼,像打激灵一样小幅度高频率地摇头,然后仔细朝前看一下,再看一下。秦玉兰不知道吕长安只是想看清一棵槐树。而后,秦玉兰发现,吕长安又像正常人一样了,平静地坐在百货店里,抽烟、收钱,或者,与来店里的人就某一件货品争论良次,讨价还价。

六十多岁的一天,吕长安坐在柜台后面朝外看。时值正午,小巷出奇静谧,阳光在金黄色的地面上流淌,水汽袅袅蒸腾,偶尔有一两只苍蝇在半空中起落,嗡嗡嗡地让他愈加烦闷。吕长安眨了下眼,与他靠在柜台上的胸口有二十多米远的小鱼馆突然后退了,嗖、嗖、嗖,门口长出几棵歪歪扭扭的柳树,长长的枝条垂落到地,草菜芜杂的地面突凸而起,一米、两米、三米——十几米,霸道而丑陋的碉楼,瞬间撅地而起。吕长安看见墙面上黑绿黑绿的苔藓,和他五十岁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碉楼四周的野地里,荠荠菜、青青菜、老牛舌、鞋垫子草、燕子蓑衣浓密茂盛。东南边有几间土坯房,四周爬满了长成后用来搓绳的草绊子。吕长安看到一只又黑又大的蚂蚁爬到了老牛舌宽阔肥厚的叶子上,抬起一只前腿搔痒痒。还有成群的蜜蜂,嗡嗡嗡嗡,在野萝卜菀子馥郁的香气间打转——吕长安腾地站起来,跨过柜台,跳到门外。他看到了碉楼北方浓绿的柳林,看到不远处都府桥村口处的杨树,树头上错落着几个鹊巢——妈拉个逼哒,又疯哪儿啦?!布店的毛三抱着一捆老韭菜骂他家的母狗,把吕长安惊出一身汗。吕长安抹了下脸,树不见了,野地不见了,碉楼也不见了,喜鹊窝也不见了,统统不见了。吕长安拼命揉眼,可是,对面只有小鱼馆,对着巷子的窗户上贴着大红的窗花,窗子里面的桌上还有个鱼缸,养着一大一小两条红金鱼。吕长安扶着门框,前后左右好一通察看,大半天过后,他才再次确定,脚下是自己十来岁上跟着母亲葱菀儿和父亲吕呈恩来此落脚的鱼骨胡同,不是什么都府桥,不会有什么狗娘养的碉楼。

往后的六七年,这样的景象一次次出现。刚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睡着了,是在做梦呢。最后一次是晚上,他坐在当门的小木桌旁,刚喝完老伴秦玉兰给他盛的一大碗玉米糁子粥,一支八瓦的钨丝灯泡在他头顶上闪闪发亮,他放下碗,倚在椅背上点燃了一支烟。正对着他的炕墙上,贴着胖娃娃骑红鲤鱼的年画,它的旁边是一个穿着黄色毛衣、一只手托着头发的年轻女演员,再旁边是极浓艳的贵妃醉酒,京剧扮相的杨玉环,头上戴着一大朵红艳艳的牡丹花。他望向杨玉环手执的一只玉酒盏时,嗖——他家炕上长出那座土碉楼。边缘模糊的碉楼朝北连着一片芦苇荡,东北风刮过,沙沙作响。救命啊——他听到呼救声如铸铁大门被骤落的冰雹敲打得乓乓作响——

秦玉兰刷完锅到门后擦手,用一只深灰色的肩膀一下把他的碉楼碰碎了。

刚过了年,吕长安查出肝癌。在县医院,医生拿着他两张片子看了又看,最后,对他说,没事儿,你先回病房吧,让你孩子过来交钱拿药。吕长安摇了摇头,我没有孩子,我是个绝户。医生很诧异地看了看他,那让你老伴儿过来吧。吕长安原地转了个圈,对医生说,我老伴有病,经不起折腾,你对我说就行了,肝癌肺癌的,一个死法,我不怕!是肝癌,晚期。医生将片子装进袋子里,递给他。

等不了了,等不了了,没法再等了。

吕长安拒绝了医生的一再警告,回到病房收拾一下回了家。

就在回家的当夜,听着秦玉兰轻微的酣声,吕长安异常清醒,他瞪着眼,瞪着眼,突然,黑黢黢的屋顶上传来一声惊叫:

谁!

房梁旁成了一片黑乎乎的树林,树林上方,梁上悬挂干粮的竹篮子旁,是一轮红毛月亮。迷蒙月色之下的黑影,是一个年轻姑娘。在屋顶为地平线的物象上,所有的一切倒立在吕长安面前。吕长安知道,头顶朝着他的,是他十八岁的母亲葱菀儿。

仲夏夜的风,一阵阵穿过倒立的树林,掠过站在羊肠小道上的葱菀儿的额发。吕长安闻到风中有玉米棵子特有的清甜,还有,苇荡中陈年的腥腐。树林旁的小土路两侧,草墙一样的苇荡已齐腰深浅,在风里哗啦啦作响。

葱菀儿揪着前襟惊呼一声后,原地打了个转。头顶像只陀螺一样在吕长安面前转了个圈。葱菀儿对着来路站了一会儿转过身重新朝前走。他知道他的母亲并没有看清迅速闪入苇荡的黑影,她以为刚才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或是被她惊醒的一只苍鹭,但终究撵不跑惊悸,不由地在黑暗中攥紧拳头。他母亲的手和他放在被子下的手一样,手心满是凉汪汪的汗。毛乎乎的月光氤氲着屋顶上乌黑的大地,苇荡中不时露出一块水面,悬在吕长安头顶上,像一锅稀啦啦的清汤。

一只罪恶的黑影,又一次钻出苇荡,在一处陡弯后再次接近了葱菀儿。吕长安攥紧两只拳头,看着黑影疾跨了两步,将两只黑手伸到葱菀儿肩上。而后者,仿佛早已预知了这场灾难,突然挥动双手,向前疾奔。没跑几步被绊倒在迷蒙的月光下,被两只铁钳一样的大手钳住放在肩膀上。

救命啊!

葱菀儿喊了一声。吕长安咬着嘴唇,几欲窒息。

闭嘴,宰了你!

黑影挥了下手中白晃晃的短刀,刀锋的反光,照得黑影面目模糊,两只狼眼闪闪发亮。黑影扛起葱菀儿疯跑,穿过苇荡,跃过一座破旧的石桥,踏过一片长满草鞋底、老牛舌、青青菜、猪牙草和燕子蓑衣的开阔地,钻进四周植一圈垂柳的土碉楼。救命声声,悲惨地洒了一路。

吕长安看到进门的瞬间,他的母亲葱菀儿绝望中伸出一只手扒了一下门框,但没扒住,一只指甲在挣扎中折断。葱菀儿尖叫一声,跌落到地上。

你喊吧,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

黑影转身闩上门,吕长安和葱菀儿同时听到,卡吧——是一只老式的铜锁被扣紧的声音。

葱菀儿退后几步,背靠住墙,一伸手摸到了竖在墙角的一支土枪。

对,崩了他。快!

吕长安喊起来。

喊什么呀,快睡吧。

秦玉兰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第一次,外力没有破坏这一切幻象。吕长安看见葱菀儿迅速将枪端在手里,抵住接近她的黑影。

再走一步,我就崩了你!

葱菀儿声嘶力竭。

哈哈哈——

黑影的笑声震动着碉楼下层的空气,吕长安脸前尘灰飞扬,他轻咳了一声,屏住呼吸。

崩吧,崩啊——

黑影一只手攥住枪口抵住胸膛。

不要白费工夫了,枪膛里,根本就没上火药。

黑影顺着枪筒摸到了葱菀儿的手。后者手一抖,土枪当的一声落到石质的地面上。

吕长安用仇恨照亮了六十年前黑暗的碉楼。他看到葱菀儿被摁倒在地上,两只手臂被黑影死死扣在她头顶。蓝地儿白花的蜡染偏襟褂子被一把扯开,露出裹缠胸部的一拃宽的白布。黑影把短刀推进葱菀儿的胸口,“嗤”一下划开裹胸布。葱菀儿的两只乳房见风疯长,像两座尖峰,耸立在吕长安眼前。吕长安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不用叫,这就叫你舒坦。

吕长安睁开眼时,黑影已经划开葱菀儿的裤子,而后迅速把自己扒光,骑在葱菀儿的肚皮上,拿一根牛皮条将葱菀儿的双臂反剪到脖子底下。然后,竟然,悠闲地点着了一根卷烟。

土碉楼底层升起缕缕淡蓝色的烟雾,被墙和门的缝隙里吹进来的夜风缓缓稀释。蓝色的烟雾,慢慢地、慢慢地把冰凉潮湿的石板地面上一黑一白两具赤裸裸的身体笼罩住。一种猎杀和淫邪的气味钻进吕长安的鼻孔。吕长安看到黑影抬起头,络腮胡茬下面两只眯起的眼,正探究似的盯着他的脸。隔着近六十年的时空,四目相对,吕长安无法遏制内心爆发的火山一样的愤恨。

我剁了你!

吕长安心里吼叫起来。

黑影看着他,吸完最后一口烟,甚至,对他嘲弄地扯了下嘴角,慢慢将烟雾吐出,最后,扔掉烟头——

时间慢下来,一颗微尘,从碉楼顶部慢慢下落,经过垛口时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在突出于墙面的一根细毛刺上挂了一下,而后,向下徐徐翻滚,左右摆动着,堕入碉楼底层,在疾荡的气流中剧烈抖动着飞起,向上升腾,身不由己堕进气流旋涡。

吕长安眼前,碉楼底部的墙皮,像溃疡脓烂的肌肤离开墙体,四处飞扬,扑簌簌落在吕长安脸上,落在葱菀儿紫癜斑驳的胸口、半条暴露在黑影身下的腿上。葱菀儿嘴角的血和眼角的泪一起渗进石板。

啊——

吕长安捂住脸,浑身猛烈抽搐。

那一刻,像他的一生一样漫长的那一刻,被炙烤出青烟的热油,他用一生的时间,将自己放在里面煎烤。他躲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中被炙出的油花。

碉楼外面,是都府桥的沟坎,是树林,是野地,是一块块肥沃的田地和整齐的阡陌,是从西莲里到孙家楼必经的一座小石桥和芦苇荡,还有,零零落落的水洼地。

红毛月亮,已经躲在浅浅的云层后面,像一块圆形的锡纸。仲夏夜的风,凉沁沁钻进碉楼底层,除了石板上一块紫红的斑痕,空空如也。

啪——

一滴带着腥味的液体,滴落到吕长安脸上。吕长安痛苦地再次将眼睁开,看到碉楼外面的开阔地上,踉跄着衣衫不整的葱菀儿。他扭开脸,不敢面对她胸部的抓伤和裤子上的血迹。

我是解钰章——

碉楼底层的门洞里传出一声嘶哑的低吼。

天哪!

吕长安吼叫着坐起来,一拳捣向屋顶。

碉楼、葱菀儿、红毛月亮、野地、阡陌、芦苇荡、树林,全不见了,只有黑黢黢的屋顶。

一切都结束了。

一切,刚刚开始。

解钰章!

解钰章!

解钰章!

吕长安咬牙切齿。

是秦玉兰再次翻身惊醒了他,他慢慢躺下,心想,没有几天活头了,不能再等了。

2

这个时候,解钰章早就死了六十多年。

但碉楼还在,不是一般的在,而是在得理直气壮,在得得意洋洋,在得耀武扬威,在得灿烂辉煌。

当吕长安坐了四个小时公共汽车,又花七块钱搭了个三轮摩托车到达都府桥路口,顺着一条小路向西北步行数里,站在碉楼脚下的时候,一个胖脸、个子不高、领导干部模样的人正在指挥着一大群工人修缮它。

午后两三点钟,太阳歪挂当头,以碉楼为中心,巴掌大的地方上堆满沙石料、水泥预制件,还有粗细不等的钢材。野地上的草菜,被密集的踩踏弄得一片狼藉。

哎,过来,过来!

吕长安向碉楼走了几步,看到胖脸向他招手。吕长安怔了一下,向着胖脸,拿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胖脸点点头。

对呀,说的就是你。

吕长安的心狂跳起来,下意识摸摸怀里的布包,迟迟疑疑走过去。

怎么搞的?

胖脸说,老王怎么给我找了个糟老头子来,操,我让他找一个瓦工,盖前边的平房啊,需要的是瓦工!你这身架子,是你瓦它啊?还是它瓦你?

胖脸身边的几个工人哄笑起来,但胖脸没笑,他看着不远处一堆青砖,脸上挂着气愤。

吕长安听到胖脸这样说,放了心,可拿不准怎么答复。他一只手贴在腰间,退后一步,对着胖脸稍稍弯了下腰。

你到底干什么的?

胖脸向他这边走了两步,从兜里摸出烟点上。

我来看看——嗯,来,看看,来旅游,对,来旅游的。

吕长安见躲不过去,灵机一动,说得吞吞吐吐。

旅游?

胖脸挥了下手说,赶紧走!看不见正施着工啊?旅什么游,搞不好,砸破头,走远点吧!

吕长安无奈,往远处退了几步,站在一道田坎上,盯着胖脸,直到后者转身走进一排蓝顶白墙的钢架房。

他开始向碉楼靠近。他必须靠近它,他已经想了它那么多年。它就是为他而存在的,或者说他也是为它而存在的。它没有被风吹倒,没有被雨冲垮,没有在岁月中消蚀殆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它在等着他,等着他将怀里的炸药埋进它的心脏,轰——把它炸成碎片。他一辈子,都在等这一时刻,这时刻到了,就是现在。

想起这些,吕长安胸中燃起熊熊大火,这团火焰烧得他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一串气泡一样的光圈自他双目之间一直晃到碉楼上。他每走一步,光圈就变幻着迷幻的彩虹色。有那么一刻,他感觉眼前的碉楼并不真实,至少并不比从他心中生长出的那座更为真实。好在,他的理智让他就地坐下来,对着碉楼扇动起帽子,慢慢地消解了心中的错乱恍惚,并且暗自将幻觉、心脏狂跳和小腿转筋归咎于天气炎热和旅途颠簸劳顿。

这座碉楼,和几十年中从他意识里生长出来的那座一模一样。只不过,门是朝北开的,而不是朝西。当他扶着一棵瘦的柳树,看着碉楼黑黢黢的墙壁和残破的垛窗时,他站不住了,天旋地转中,他看到那些经年的灰尘,扑簌簌落到扑倒在地的葱菀儿身上。

现实与幻境的交错重叠让吕长安倚着门洞,无力地坐在地上。

但他必须站起来,他告诉自己,必须。他的时间不多了,炸不了这座怪物,他一辈子就白活了。他手撑地面,慢慢站起来,整理了下表情和衣领,小心翼翼地在炙热的阳光下一步步贴近碉楼。

最后,终于,吕长安站到了碉楼跟前。无比真实的碉楼已经苍老了,像一头病入膏肓的大象,摇摇晃晃地站在手术台上,任凭一群工人对它开膛破肚、剜疮割疽,用人造的假肢替换它无比真实的肌体。疼痛,从他身体深处漫延开来。一开始是钝疼,他的上下腹部像灌满了铅或冰凉的水银,寒冷、沉重,隐隐作痛。后来,当他伸出一只手,抚摸着碉楼千疮百孔的墙壁,他难过了,他突然想到他自己,也许,不久的一天,他也会像这座碉楼一样,躺在手术台上,被麻醉,被剖开,被割裂——阵阵尖锐的刺痛在胸中炸开,好像,他怀里的炸药自动爆炸了。但他没有被炸成碎片,而是贴上碉楼的墙壁,淌下两道滚烫的热泪。

沸腾了几十年的仇恨,火一样的仇恨,一切点燃的仇恨哪里去啦?开始啊!报仇吧!吕长安在心里叫喊,他将手伸进怀里,摸着炸药,却发现他的腿在扯着身子往后退——他竟然要逃!他成了一个可耻的逃兵!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直面碉楼时,会生出这样的情愫。他感觉碉楼就是他,他就是碉楼,他为碉楼、也为他自己感到了悲伤,是的,悲伤。悲伤是一柄利剑,在过午的阳光下,在这片野地里,在他摸着碉楼斑驳的身体时,从头到脚,把他击穿了。他被自己的悲伤和由悲伤带来的柔软弄得手足无措。他扭头看了一眼刚才胖脸走进去的平房。潜意识里,他盼着有个人,那个长着胖脸的人,再次走出来,一挥手将他哄走,从而把他从这种尴尬的状态里解救出来。

但那扇铝合金门关得很严,门口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一个矮个子小眼睛的小伙子,看到吕长安虚弱地靠在墙壁上,吊儿郎当地说:

有毛病可回家躺着去,别跑出来给人找麻烦哈!

小眼睛说完,把扛在肩上的一捆窄木条竖在墙上。

小小年纪,怎么说话呢?唉——我怎么会跟你计较?

小眼睛的话把沉浸在想象中的吕长安吓了一跳。他当即站直身体,板起脸。

小眼睛怔了一下,可能是判断眼前这个人并不需要什么帮助,又把木条扛到肩上。

这里不安全,你最好离得远一点。

小眼睛上下打量了吕长安一眼,扛着木条走进碉楼。

吕长安重新倚在墙上,摸了摸怀里的炸药。这是他花了二百块钱托布店老板的儿子毛北京弄来的。要在平时,他是不屑于同这样一个痞子打交道的,但是,他需要炸药,迫切需要,他知道,在泥河,只有毛北京才能帮他弄到。并且,让他惭愧的是,当毛北京问他用来干什么时,他第一次对着一个后辈撒了谎,他说,我要去炸鱼。毛北京说,炸鱼不是用这一种。毛北京提议给他换换。他没有同意,他说炸着玩玩,就是一玩,炸得到炸不到,没有关系。他听到毛北京嘟哝,那可别说我弄的是假炸药,坏了我的名声。

这条鱼,他对毛北京说的鱼,此刻,就矗立在他面前。他定了定神儿,走了进去。

碉楼内部,阴凉、哑暗,底层有几个年轻工人,在一个年纪较大、看样子像工程师模样的人的指挥下,正拿着小铁锤,小心翼翼地敲墙脚已经碱得掉渣的青砖。地中央,堆着崭新的青砖。很显然,他们要把碱坏的砖替换下来。

工人们都在忙着,似乎并没人注意到他。他往里走了几步,在墙角发现了通向二层的楼梯,是木质的,极窄。吕长安顺着楼梯爬了上去。

二层只有一个工人,就是刚才与他说话的那个小眼睛,正蹲在地上,用一把电锯截刚才扛上来的窄木条。楼梯口堆放着仿土坯的轻质材料。吕长安蹲下来,给小眼睛递了一支烟,小眼睛看了看他,接过烟夹在耳朵上。

修这个——

吕长安措着词,修这个,干什么?破成这样了。

小眼睛接过烟,口气友好了许多。

你不是都府桥的呀?

小眼睛问。

看吕长安摇头,小眼睛关掉电锯,告诉吕长安,他们在把这里的一切,恢复成当年的样子。还要恢复用来做院墙的铁丝网,还要在院子西南角安置一台石磨,那是烈士们当年推玉米用的。当然,为了恢复当年的景致,周围都种上玉米,西北方的农田,要恢复成当年那样的芦苇荡。还有东北角的水泥桥,得拆,重建成青石桥,还有槐树,还有柳树,都要恢复成当年那样——

更让吕长安受不了的是,小眼睛说,完工以后,这里将作为新开发的风景区的一个重要景点对外开放。

小眼睛说:

当年,这里是清河战区重要的抗日战场。现在,我们要把它建设成本地区最重要的红色教育基地。他妈的,牛啊!

什么!红色——教育——基地?

吕长安一下跳得老高。

他不能接受小眼睛把这丑陋的匪窟叫红色教育基地,他不允许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小眼睛被他唬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说:

你怎么啦?我说错了吗?这就是当年解钰章打鬼子的地方。解钰章,你听说过吗?抗日英雄啊!

什么?解钰章?抗日英雄?

吕长安一字一顿地说着,向小眼睛凑过去,他高高突出眼眶的眼球把小眼睛吓住了。小眼睛一把扔掉电锯,快速后退了几步,贴到墙上。

疯子!你是个疯子!

小眼睛的骄傲不见了,倚在墙上哆哆嗦嗦。

吕长安将怀里的炸药掏出来举在手里,另一只手打开火机。

笨蛋、蠢货、一群笨猪。

吕长安骂得咬牙切齿。

他是个该死的土匪!流氓!畜生!不是抗日英雄!你——记——住——了——么?

吕长安气急败坏、张牙舞爪。

几句话过多地消耗了他的体力,他不得不放下手,退后一步靠在楼梯上稳神儿。比体力恢复得快速的理智让他向右侧方挪了一步,闪出楼梯口,对吓哭的小眼睛说:

你下去吧,我要炸碉楼了,你下去让他们快跑,离碉楼远点,别伤着了。

小眼睛几乎是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吕长安把炸药放在墙角,拉出盘成圆盘的长引线从垛口扔了下去,接着,他顺着楼梯往下走。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他得瞪大双眼,亲眼看着这个怪物在轰隆一声之后,火光冲天,粉身碎骨。

从心底一涌而上的悲壮使吕长安又一次热血沸腾,他站在垛口上望了一遍近处的村庄、稼禾,远方的地平线,然后坚定地走下楼梯。

出乎他意料的是,工人们都没走,都聚在门口窃窃私语。见他走下来,刚才指挥着干活的的工程师拿着安全帽朝小眼睛擂了几家伙。

操你丈母娘的,老实拐骨!吓了我一跳,叫你没正事儿!叫你没正事儿!

哗——

一大群人笑起来。

真的,我没有骗你们,真的,真的是炸药,拿个花布包包着!

小眼睛捂着肩膀,极力分辩。

小眼睛没说错,吕长安用来包炸药的,是他老伴秦玉兰的一只旧衣袖子。

甭屌吱吱了,你就是不想干活,操,数你花样多!

工程师说。

好,你们不信拉倒,炸死了,也不赖我。我反正不干了,我得离开这个鬼地方!

小眼睛最后指着上面说:

炸药就在上面,不信你们去看!

工程师恼了,冲上去踢了小眼睛一脚:

你个屄养的货,仗着多喝了几天墨水,天天扰乱人心,不想干滚蛋!

你骂谁呢,你才是个屄养的货,你个狗日的,活该被炸死。

小眼睛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了几步,转过头大喊:

真有炸药,你们不要不相信,会出事的,你们去上面看看哪!

工程师转过脸看看吕长安,吕长安讪笑了一下:

看看,看看吧,看看放心!

但工程师没上去看,也没叫别人上去看。

没有人相信小眼睛的话。很快,碉楼底层弥漫起恶作剧过后的快乐和轻松,工人们分散开,各务各业。碉楼底层又响起当当当的敲击声,工程师走上前,递给吕长安一支烟。

西瓜!西瓜!

工程师叫住正在向远处走的小眼睛。

你去办公室提壶水来,你走也得提水过来再走,要不然,不给你工钱,别忘了放上点茶。

工程师看着小眼睛朝他空踢了一脚、吐了口唾沫后,转身给吕长安点上烟。

老师傅哪个村的?

工程师问。

吕家围子的。

吕长安边说话边斜眼看着小眼睛走远。

但是,经过这一折腾,他感觉他的腿开始发软了,开始出虚汗。刚才激荡在胸中的力量在减弱,开始心慌。他不想跟这个人纠缠,他想尽早出去,绕到碉楼另一边,扯开引线,等他点了引线,这伙人就知道他的厉害了。他没工夫哄他们玩。

哎哟,吕家围子是个好地方啊,阔得很哪,家家小洋楼,这几年搞运输,发啦!

工程师不依不饶,跟着他啰里啰唆,吕长安只好站住,朝工程师点点头:

嗯,吕家围子只是我老家,我,从小,就随父母迁到泥河了。

噢——这样,哎,那你们没还家呀,好多下迁的,早就还家了,我大爷就是饥荒的时候迁下去的,早就迁回了——

工程师后来说了什么,吕长安都没有听见。一棵枣树、一把扬着灰尘的扫帚、一个旧窗户、镰刀、红辣椒——还有,一抹斜阳。这些杂乱的物象,在他眼前错乱交替出现。他伸出手,想扶一把墙但没扶住——

工程师及时把他扶住了。

工程师扶他坐到门外一堆木条上。

哎呀,你这身体——你得早去医院看看哪。

工程师盯着他的脸说。

不要紧,可能,是中暑了,你、你快忙去吧!

吕长安朝工程师笑笑。

3

长安哪!

这是吕长安临终的前一天。

他怀着无比坚定的心情,怀着使命般的果毅,强忍着上下腹部越来越强烈的阵痛,还有,胃部不住翻腾作呕的痉挛。盼哪盼哪,盼得他脖子都长了,才盼出了太阳。他坐起来,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一眼还在酣睡的秦玉兰灰白的头颅。

事实证明,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卧室门口,最后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秦玉兰,尽管,只是一个伸出被单外的后脑勺。

他的肚子一直在胀大,他知道,那是癌症转移和扩散的结果。下腹部的不断膨胀好像顶到了胃,胃部紧缩着,一会儿灼烧得他淌汗,一会儿又冰凉难耐,禁不住要吐,想把五脏六腑吐个干净。他停到嘴边,支好自行车,弯下腰张开嘴,疼痛弱了,像条胆小的蛇一样缩了回去。他到厕所有模有样地蹲了会儿,肠子里堵满了东西,可什么也排不出来。

他扎好腰,到店里洗洗脸,喝了杯茶,然后,搬出自行车,一脸平静地出门,赶赴专属于他的永恒的死亡。

长安哪,你要出门吗?

进入巷子,吕长安溜了几下,刚要蹁腿上车,被木门洞里一声沙愣愣的问话吓了一跳。是他三叔吕呈祥。

在这个有些清冷的秋季早晨,吕呈祥裹着件领口袖口都脱了线的灰毛线衣蜷缩在角门槛前,伸着褐色的、满是褶皱的长脖子向吕长安喊话。

出门当心着点,别忘了,看到你兄弟西安,叫他早点回来,啊!别躲了,别躲了,这么多年了,就是,政府早就把他忘了,忘啦……

吕长安转回身,一手扶车把,一手扯着车后座退回来。

站在缩得像只老猴子一样的吕呈祥面前,他感觉有些茫然。有很多次,他都以为他这个三叔已经死了。又有很多次,他发现吕呈祥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活过来了。嗯,不错,很多时候,他坐在院子里,举起鼻子闻一下空气中面酱发酵的酸腐味道,确定他的亲人吕呈祥确实是活着。他活着,他还在一边淘着麦子做着面酱,他一边活一边等,等他那杀了人潜逃在外的瘸腿儿子吕西安有朝一日回家来。

吕呈祥看吕长安退回来,喜出望外地在门洞里扎煞开枯枝样的双手挥舞,嘴里不停地念起眼前这个肯回转身来听他讲话的侄子的种种好处,一边更加大声地叮嘱他出门别忘了当心寻着他的兄弟西安。

吕呈祥挥舞的手碰到了身后的木门,吱呀一声,吕呈祥机警地朝四周踅了一圈,小声对吕长安说:

这样的事儿,别人,是靠不住的。没亲没故,人家犯不着为咱担这个灾祸。

吕呈祥朝吕长安眨了下眼。

吕长安说:

对呀,放心吧,三叔,西安是我兄弟,我咋会忘了他呢?你放心吧,我会注意的。我到中学那边的文具店买点东西,回来时,再来看你。你快回屋吧,湿气大。

吕长安推着车刚想走,吕呈祥喊了一声:

长安!

出乎他意料,吕呈祥敏捷地蹿起,跃过他的自行车,瞬间与他站到一起并且扯紧了他的左臂,手像把铁钳一样深深地嵌进他的肉里。吕长安吃惊地发现站在他身边的吕呈祥竟然长高了,长得和他一样高,甚至他还要仰头看他的脸,身板直挺,腰脚有力,像泥河大街上他的儿子在旁边杀了人的那棵苍劲的老槐树。

我知道,长安,只有你不哄我!长安,他们都想哄我,我一直知道,他们哄不了我的,我知道他们都当西安是死人了。只有我们才知道他没死,相信他没死,我们是他的亲人,不多的亲人了,如果连我们也当他死了,那他就真没救了,就真死了……

吕长安任由他三叔钳着往前走,一直来到大街上,站在街心。吕呈祥放开他,转身到他的车前指了指东北方向,说:

长安,你看,往远处看。

吕长安惊悸地抬头远望,吕呈祥的手慢慢地从他脸前抬起来,伸出食指直直地指向东北方向的虚空里。

长安,看见了么,东北洼苇荡里,看见了没有?你兄弟,就在苇荡里,嘘,孙大圣放羊时,遇见他好几回!好几回!

吕呈祥将另一只手的食指竖在嘴唇前凑近他,示意他不要声张,一边拿坚定的眼神盯紧他。吕呈祥口中的一阵阵恶臭让吕长安胃部紧紧缩了一下。吕长安往一边扭扭脸,识时务地不住点头,再点点头。虽然,他除了大街上的门头房和后面竖着的七模八式的电视天线外什么也没看见。

吕呈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眼中微弱的火光一闪的瞬间,身子一下子蜷缩起来,再回头感激地朝侄子看一眼,说:

嘿,长安哪,你老了,几天不见,你怎么老成这样了?怎么老成这样了?唉,那么高高的个儿,方方的脸盘儿,愣抽抽成你爹那样了!你看你黄得,你得到医院去看看、去看看哪!千万别忘啦!

吕呈祥说完,身子迅速恢复到蜷在门洞中的形状,蹋着腰,拖拉着腿,慢慢地退回到门洞里。

吕长安推着自行车溜几下蹁上车,右手自然地抬起抹了把脸,发现自己竟然流了泪。

他要死了,要死了。虽然,他的三叔吕呈祥这样需要他,信任他。他想,他三叔吕呈祥的需要就是所有吕姓人对他的需要,他是重要的,不可或缺的。

但,恐怕,他等不了他的兄弟吕西安回来了,他要辜负他的三叔了。

吕长安心里难受,但却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重要,高大伟岸。

他想,现在,就是死了,也值了。他的三叔,待他多亲哪!他为此老泪横流,抬起袖子擦了又擦。

吕。

吕长安姓吕。

但却是,缺口的吕。

吕长安一家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饥馑年间,从小清河北的吕家围子迁到泥河。但他们家,迁徙的原因不是饥饿,而是因为他父亲吕呈恩以及吕家的脸面。

他还记得来这里之前的那个傍晚,是个浅冬,空气清冷清冷的,微弱的太阳光打在东屋的窗框子上方,光圈里有刚磨好插在墙缝里的镰刀,窗棂子上系着的红干椒,还有个被风雨蚀成惨白色、又刚好被光线晕染得泛出金色的老旧“福”字,就在他盯着 “福”字的下方残边看时,他听到他祖母在叫他母亲的小名:

葱菀儿,要不,你们拾掇一下,明儿一早跟你三弟一起下洼吧!我已经给你们借了五婶子家的推车。

他的祖母是商量着说的,但话里话外,已然是命令了。连他都听得出来。

他转过身,看到母亲葱菀儿听他祖母说话时并没有回头,他的祖母也没有看他母亲,只拿了把笤帚,认真地在枣树干上拍打,扫把里的尘螨在黄昏的光晕里沸沸扬扬。他母亲停下脚,他感觉他的母亲是想转头朝他祖母的方向看一眼的,可是,最终,他母亲只略略偏了偏脸,没有回头,抬脚进了东屋。

他父亲坐在灶台前,灶台连接着炕台,上面有盏小小的油灯,灯火如豆。吕呈恩的烟袋里闪着微弱的火星。他的母亲葱菀儿进了屋,坐在远离炕台的阴影里,低着头,欲言又止。那一天晚上,他们家没有做饭。两个大人像两块木头一样枯坐着至深夜。最后,六岁的他支持不住,自己爬上炕,滚开一卷被窝钻进去。他的母亲葱菀儿这才动了动,接着跪在炕上,为他掖好被子。他听到母亲哭起来,很闷的哭声。但他心里难过极了,伸出一双小手捧住他母亲的脸。

娘,你不要哭了!奶奶不会真赶我们走的。

也许,是他的话点燃了他父亲吕呈恩一直闷在胸口的火气。啪的一声,他父亲一挥手,将烟袋锅砸到门上,一摔两截。

哭、哭,你还有脸哭,你要不是让解钰章那畜生拖到碉楼里弄大了肚子,何苦我们眼下——

他母亲葱菀儿放声大泣。

4

碉楼!

解钰章!

两者,是都府桥仅有的六个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回忆往事时,避也避不开的事物。

吕长安去世后一年,秦玉兰到都府桥呆了三天。她怀疑,她丈夫吕长安,这辈子,可能真是全过错了。他在吕家围子时,才六七岁,是个小孩儿,怎么会和这样一个人结了仇呢?并且是一辈子都解不开的心结。

几个老人都说,解钰章是个生性平和、厚道的人。后来成了鱼霸,盖了碉楼。说起来,近乎传奇,又荒唐得可笑。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小清河清得跟明镜似的,两岸的渔民架着小船,带着一天的给养和各式的网具沿小清河顺流而下,从河口出海,在渤海湾捕鱼捞虾,养家度日。解钰章家就是这样的渔民中的一个。

如果不是意外赶上了那场群殴,恐怕,一辈子他就这样过,不会和碉楼、鱼霸,甚至和土匪连在一起,更不会被葱菀儿一口咬死,而后被吕长安用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雕塑成一个十恶不赦、欺男霸女的恶霸、流氓、畜生。

解钰章有个堂兄,叫解钰辉,据说是个能文能武、有胆有谋的人。刘贵堂说,就是他,一嗓子把解钰章喊成了鱼霸土匪。

有一天,他站在河边喊:

姓马的,你听着,现在,你有三条路:一、带着你的喽啰,卷铺盖滚蛋;二、卷铺盖滚蛋;三、滚蛋!限你在我抽完一袋烟前选一条!

好几个老人说那天正是端午,天气晴好,由于过节,好多渔船没出海,一条条泊在岸边,煞是好看。午后,张罗完粽子饭的妇女都坐在船帮上洗衣裳,砸洗衣裳的木梆子声 “哚哚哚”响成一片。好多船上的小孩儿光着腚跑出船舱在船帮上嬉戏,一根粗麻绳,拴在脚踝上,不大用人费心照看。男人们则端着烟锅,半躺在舱铺里休憩,终年听风探雨的耳涡捕捉到了一片杂乱的木梆子声中的叫骂,纷纷从舱铺里探出头,看到解钰辉正站在北岸上悠闲地点烟。

当然,解钰辉不是一个人。

有脑子的人,从不在势单力孤的时候大声叫阵。

解钰辉的身后,站着密密麻麻的壮年汉子。明眼的男人们很快辨认出来,迅速朝上游空空的渔船上望去。那些渔船离开了主人,虚飘飘的,在风中摇曳着桅杆。

这是要变天了呀。

人们嘟哝道。

姓马的叫马成功,是小清河渔事所的所长,人称马老大,手下有打手几十号。

凡活计,只要成行成业,往往都有个头儿,这个头儿一般是有身有力、有智有谋、被大家推举出来的,起初是保护从业者的,保护来保护去,总要费心劳力,总要有所开支。所以,到头来,就免不了开始被迫地收点费用——为功受禄,天经地义。但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费用收来送去不出半点不公平。不公平的时间久了,总有一天,人们发现,这个曾经被自己推举出来的头儿,竟变得跟自己不一样了,有一天他们又发现,这个头不捕鱼了,在岸边盖了渔事所,还开始招徕身强力壮的帮手,开始收费、限价、坐地收赃。但这个时候,人们又敢怒不敢言了,对方那么多人,谁敢招惹——交点钱就交点吧,他至少能保证外来那些收鱼的大商户不敢坐地压价。后来一来二去,他们又发现渔事所和这些收购商成了一伙。这时候再想说什么,也没有用了。保护费是越收越高的,因为要招更多的人,盖更多的房子,还要造条船出海巡视,说要保护这边的海面不受外来捕鱼船的侵犯。利越来越少了,日子越来越难过,总要有一两个胆大的人出来说公道话,公道话往往好说不好听,要靠拳脚甚至武器来维护这个公道,所以,敢站出来说公道话的人得有胆有识,还得有人帮衬——

那时,那个收保护费的当然是马成功。说公道话的就是解钰辉。

解钰辉的公道话当然也得有人帮衬着说。他身后手执长刀、锄头、爪耙、镢头、撑杆的人就是他的帮衬。

马成功推开房门,吹响了一只哨子。几十号打手也各执奇巧古怪的冷兵器跑到河边。很快,双方混战在一起。

正当渔事所与渔民拼得你死我活时,解钰章来到了河边。他遵照他母亲的指示,送家在广饶县侯家村的姥姥过小清河。解钰章推着独轮车,车脊一边放着他姥姥,一边放着一只柳条篓,篓里放着几块青砖,用来平衡那边乘车人的重量。他边走边听他姥姥讲一个家在石村的叫丘二斋的村痞捉弄亲爹和嫂子的故事,不时一阵爆笑。到了河边,他的姥姥比他先认出了被几个大汉围殴的解钰辉。老太太溜下车,指着河边说,章,你看那个挨揍的人,好像是辉?

解钰章走到河边,看清被两三个大汉围殴的人,正是他的堂兄解钰辉。解钰章匆忙把他姥姥背到渡船上,加入了那场对他来说旨在营救他堂兄的混战,虽然最终没有救得了他——解钰辉在混战中被人击烂了耳朵根子身亡。

小清河武斗事件中,从某个角度讲,解钰章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二十六岁的他被众人簇拥着顶替了五十九岁的马成功,成了海铺上的头儿。因为政府来调查这件事时,有个嘴快的人,指认是他打死了马成功,并且将细节说得头头是道。解钰章当场吓酸了腿。他母亲给他收拾好一个包裹,要他逃跑。他连夜背着包裹出了村口,跑了几里地之后转念一想,人又不是我打死的,凭什么要跑?随即,他又折返回来。一家人为此惶恐不安了月余,直到确信这件事已经不了了之,才重新出门,下地干活。

但他已经干不了活了,一大群渔民轮番上阵,泡在他家里请求他出任新所长。理由很充分,是他干掉了旧所长,这个新所长,也非他莫属。他不想当什么所长,因为他很迷信,怕也落个马成功那样的下场。所以,他后来尽管推不出去,但也没有到河边那排整齐的砖房中 “办公”。

既然成了头就说了算,既然说了算就先把渔事所的房子分了吧,人太多,房子少,就分床位,一个屋,安上四五张铺,一条船,分一张,早晚上岸来放点衣物,休息休息。解钰章的主意大家都拥护。但是,该分的都分了,作为头儿,总要有个让他成其为头儿的地方。有人提议在原址建个更好的渔事所,解钰章没答应,建房子需要钱,朝渔民要,要来要去,是会出事的。他想来想去,投靠他的先前那一伙儿渔事所的跑腿总要有地儿住,再说,真同寿光和青州来的收购商户打起来,也许,真用得着他们。有个摆设也唬人哪。几经勘探,他终于在都府桥东北角找了块貌似无主的地皮,用马成功撇下的钱,盖几间土坯房。可都府桥离小清河码头有些远,真出了事,可能指望不上。几个人议来议去,最后定下盖个高一点的台子,真出事儿时在码头上摇黄旗,在台子上就能看到,单程总比来回送信要快得多。解钰章起先没同意,后来想想,什么叫出事儿,什么叫黄旗,什么叫高台子,只不过,是一种兴衰的说法、一种认可、一种标志罢了。罢了,就这么着吧。最重要的是,这里离他家里的田地实在是近,两不耽误。

刚盖起来时,解钰章还真当事儿似的每天登到顶层上朝河边望,但是,无论怎么眯起眼,搭起凉棚,啥也看不见,甭说旗子,解钰章想,就是弄来天皇老子撑的黄罗伞,也白搭。

其实解钰章这个头儿没当多长时间,更没像马成功当年那样人五人六地穿着缎子袄,抽着大烟袋在码头上吆七喝八。

来年日本鬼子一路杀过来,走到都府桥吓了一跳,咦,有正规军?

没有正规军。把鬼子吓了一跳的当然是解钰章盖的土台子。碉楼的叫法,是鬼子在台子前一刀砍了解钰章的头之后从刘贵堂嘴里传出来的。刘贵堂胸前挂着块牌子,敲着一面小铜锣,大街小巷喊话:皇军有令,村东碉楼被皇军征用,任何人不得接近——

解钰章的死除却它在大环境中的大的意义,让现在的人看来非常戏剧化。

鬼子走到碉楼下的时候,解钰章倚着一棵槐树坐着,边吹着口哨边擦他那杆刚到手的火枪,那是马成功原来的一个亲信向他示好送他的。解钰章本来不想要。后来想想闹鬼子呢,收下吧,也许,有用得到的地方。马成功的打手们贼精,都早收拾铺盖跑了路。跑之前,也劝他避一避,可解钰章不想避,他得瞅着码头瞅着他家的地,他刚当了头没几天,地里的高梁穗子也沉得像锤头一样了。再说,能避到哪儿去?大半个中国都在闹鬼子。

就在解钰章擦好枪、端起枪杆子瞄瞄准头的时候,看到一个鬼子举起一只手,其余的鬼子上前一步朝他端起了枪。他懵了,虽然附近村子已经惨遭了烧杀抢掠,可他一直没近距离接触到过、看到过鬼子,他一直感觉鬼子还远着呢,他还同身边人讲过鬼子来自己该怎样怎样的呢,不想一下子到了跟前把他吓懵了。谁也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清醒了。但据刘贵堂后来讲,解钰章想都没想,拉了枪栓,后来又迅速填上药拉了一下。就两下,结束了两个鬼子。刘贵堂说,看样子,他还想填上药再拉一下,但枪被打飞了。鬼子们把几乎成了筛子的解钰章拉起来,勉强栽在地上,只一刀,头飞出去老远,一条腿在地上久久抽搐。刘贵堂说,解所长,是真英雄啊!面对那么多鬼子,直到死,眼都没眨一下。

刘贵堂就是因为讲了这些关于解钰章的好话,后来 “文化大革命”闹运动在公社搭的批斗台子上被斗得奄奄一息时,被解钰章的最小的兄弟解钰林、侄子解永华救下来,保住了性命。其实刘贵堂也没干啥,就是在晚上给丈母娘家送骡子回来的路上被鬼子揪了去,跟着鬼子喊了几天话——骡子不送行吗?不行啊,要在他们家被鬼子弄了去,他感觉一辈子对不起他丈人,一家人指着它干活呢。让他喊他不喊行吗?他老婆有痨病,孩子们都还小,一家人指着他活命呢。鬼子用他喊完话后,把他同抓来的民伕一同关在贾刘庄一间黑屋子里,还扒光了他们的衣裳,每天一人一小把玉米粒子。刘贵堂攀上梁,用手指硬生生抠开榆木梁,抠下一根铁锔子,双手的指肚磨得露出骨头。众人轮换着用这根锔子抠开墙,摸黑逃了出去。

刘贵堂,就是都府桥十六位年过八旬的人之一。秦玉兰听他讲了大半天,末了,他告诉秦玉兰,其实,解钰章根本不是英雄,一见到鬼子,他吓得尿了裤。还有,他只放了一枪,根本没有打中鬼子。秦玉兰听后很诧异,问他为什么要撒谎?刘贵堂说,他不是撒谎,他是想给自己人鼓气,是想告诉他村里的人,连那么老实的解钰章都敢打鬼子,他们有什么不敢的。

秦玉兰坐上返程的客车后,想,实话,怎么让人心里头这么难过呢?

5

那天,泥河大街上几个早起的人,看到吕长安悠然踩着自行车,自东向西,辐条上泛动粼粼晨光。街上跑着一夜未眠的狗猫,早起的麻雀站在柏油路上磨嘴。太阳刚露头,空气中还弥漫着田野里飘过来的植物的清香和潮湿的味道。

没有人知道吕长安将在又一个日出前死去,更没有人知道他在死去的前一天的这一刻,表面上是骑着自行车,在泥河大街上,其实,和他度过的六十多年的时光一样,时刻穿行在远在百里之外都府桥西北角的碉楼里,穿行在六七十年前他老家的老屋、院子里,穿行在父亲从母亲口中知道他的祖母让他们离开家后,鼻子里哼出的一道长气里。那是怎样愤慨而绝望、怎样屈辱而无奈的一口气啊!

车子在出泥河大街的小石桥头突然失去平衡,吕长安连车带人滚到了沟底,好在,沟是条旱沟,没有水,也没有泥,只有一丛丛的苍耳棵子和青蛙腿杆儿,杆头上挑着玫瑰红色的花穗,吕长安手里抓住一把青蛙腿,想起刚才只不过想抬起一只胳膊擦一下脸,怎么就……

吕长安将自己和车子拽上来,推着车沿路边向西走,他远远地瞄一眼泥河中学门口边上的文具店,感觉自己的思绪突然有了寄托。他低下头,下意识地看着自己攥着车把的手。手上的皮肤呈棕褐色,有着深一道浅一道的纹络,但还没有像他的父亲吕呈恩那样突出了宽大的骨节。正是那双萎缩变形的大手,当年推着他的母亲葱菀儿、幼小的三弟和尚在襁褓中的小妹妹,跟在三叔吕呈祥后面,一步步远离了家乡,来到了泥河。吕长安拉着二弟跟在车后面踉踉跄跄。那时候,他还从未想过自己的来历。父亲那晚的那句 “弄大了肚子”对于懵懂的他,只是一句父亲发泄所受羞辱的怒气,他从未多想。直到他十九岁回吕家围子老家拜年,晚间到三老爷爷家隔窗听到正在窗下誊家谱的堂叔吕呈岚的那句——她本来就是开着口子来的,谁还有本事给她堵上——时,父亲的这句“大了肚子”的话像惊雷一般在耳边炸响开来。在这句之前,他听到一个声音很沙哑的人问,吕长安,嗯,这个吕字你写错啦,缺一竖啊,开着口儿呢!

后来他听到一屋子的人都笑啦,也许没笑,但他想来想去,还是笑啦。他回到泥河,稳了几天神儿后,到学校假装偶遇与已经退了休的王老校长攀谈。一次站在泥河大街通往面粉厂的岔路口前,他向王老校长提出了这个问题。王老校长略作了下思考,看了看他。他撑着,没打住笑也没低下头。王老校长用半硬半软的、伴着苏州口音的北方话告诉他,按理说,这是用来标明非血亲后代的方法之一。

因了王老校长的那句 “非血亲后代”的话,那天回家的路变得漫长、艰难,回家后他倒头就睡,但睡不着,睡不着就又起来到街上转悠。天还未晚,泥河大街浸淫在灰黄灰黄的、暮夜相交的光晕里,街上流淌着少有的缓风,算不上凛冽,却沉重有力道,像熬了多年的胶,从街口涌进来,缓缓地浇在吕长安头上、身上。他就像一尾在糨糊中噏着腮、拼命摆动背鳍和尾鳍向前的鱼。那种少见的质感和力度、让人窒息的感觉,让吕长安记了好多年。

6

秦玉兰婚前,就听她娘家的婶嫂说过她的婆婆葱菀儿的事,说过吕长安来路不明的身世。但秦玉兰没在意,她嫁的是吕长安,同他爹到底姓甚名谁关系不大。她没想到自己就要嫁给一个一辈子没做成男人的男人。当然,她也不可能预设自己的男人做不成男人与他的身世有直接的关系。

她记得他们洞房夜,闹房的人散尽,两个人对着两根红烛脱光了衣裳钻进被窝里,吕长安喜滋滋地拿出他退伍前屡次出差带回来的稀罕物:一只干制的小海龟,有巴掌大小。两只用红线串住的骨珠,吕长安说这是虎骨,戴着它,百害不侵。一块圆形带孔的和田玉,还有一只银钗,吕长安说是他母亲的陪嫁。还有一只南瓜形、黑檀木的糖盒——吕长安还想给她展示一下他从广西带回的根雕,说就放在外屋里,被秦玉兰制止了。秦玉兰说,今天累了,改天再看吧。随后两人胸口对着胸口紧紧贴在一起,浑身燥热、呼吸急促之时,吕长安却突然停下来,对她说:

这样不行,我决不能糟蹋你。

一开始,秦玉兰以为吕长安醉酒不支与她开玩笑。三天后,她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是个护士,具有医护人员特有的对待生命、对待肉体的客观性和敏锐性。她意识到了吕长安在新婚之夜展示给她的那些零碎物件,并不是童稚,而是他早知道自己的困处。夫妻相处时间长了,她凭着职业经验判断,吕长安没有器质问题,而是心结,她曾试着与他交流。可一说到这个话题,吕长安就黑下脸,义正词严:

不,坚决不行,我娶你,是要对你好,坚决不能欺负你,污辱你,糟蹋你——我做不出来。

年岁增大,秦玉兰看着满街跑的娃娃艳羡得心里发毛。在秦玉兰三十四岁时,吕长安提出过离婚。但他避开了关键问题,只说自己窝囊没本事,不能带给她幸福。秦玉兰没答应也没拒绝,她知道吕长安是探探她的心意。果然,几天后,不了了之。她也发现吕长安越来越频繁地发呆,跟人说着话突然两眼发直,没了下文,越来越长时间地躺在黑暗中长吁短叹,咬牙切齿,呓语越来越多,反复喊着同一个名字:解钰章!

吕长安去世后,秦玉兰娘家的一个叔伯婶婶告诉她,西莲里和吕家围子,都知道吕长安是解钰章的种。

解钰章?

秦玉兰埋怨为什么不早告诉她。她婶婶说,看你这话说的,要不是人去了,谁会这样揭人家的老底子,不造孽么?

一办完吕长安的后事,秦玉兰就坐上车,去了都府桥。她一定要弄明白,这个叫解钰章的、困扰了她男人一辈子的人是否还健在,是否对这一说法供认不讳。

当秦玉兰了解到解钰章几乎该用潦草来形容的身世之后,她陷入彻底的迷茫。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所了解的作为人本身的因与行为的果完全对不上号,她选择了放弃。当然,也有体力不支的原因。

但事不过三月,孙怀诚来了。

秦玉兰后来屡次对人说,人,一辈子遇上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是无法预料的,全看老天安排。比如吕长安,他生前,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他竟然与台湾一个叫孙怀诚的人扯上关系。

那是个浅秋的午后,一群本地干部,簇拥着一个耄耋老人走进了她们家院子。

秦玉兰正拿着一把塑料水舀子浇一畦菠菜。只一眼,在人群中看到戴着软布帽、穿着卡其色休闲装和软底鞋的孙怀诚时,她就感觉,似曾相识。一个头发花白的干部为秦玉兰和孙怀诚作了介绍,寒喧了几句,孙怀诚请求众人回避,说要与秦玉兰单独谈谈。

孙怀诚告诉秦玉兰,他是孙家楼人,刚从台湾回来探亲。

秦玉兰诧异了,她实在搞不懂一个从台湾回来探亲的人与她有什么关系。孙怀诚知道她不明白,所以,再三抬起手来,示意她耐心听下去。

孙怀诚告诉秦玉兰,当年退守台湾时,他是国民党52军团的一个排长。参军前,与西莲里一个叫葱菀儿的姑娘相恋。

噢——

秦玉兰点了点头,听出了点意思。

以秦玉兰的年纪,不难还原发生在七十年前孙家楼的一个青年和三里外西莲里一个姑娘之间的恋情。她知道当年的小清河水多么清澈,水里游动的面鱼多么柔软、清朴、香甜。支脉河两岸的土地肥沃,玉米、高梁、豇豆、绿豆、棉花,在秋天里丰盈而窈窕。比这些还要盈润的,是行走在这些嘉禾之间的葱菀儿,当年葱菀儿十七岁,梳着齐腰的辫子,穿着蓝底儿白碎花儿的偏襟褂儿,挎着装满了绿豆荚儿的篮子,在孙怀诚放大的瞳孔中天人一般且歌且行。

又有谁能说得清男女之间的情爱究竟有多么微妙呢?在注定相爱的男女的眼神里,一定有人们所不能知解的密码,它们一照面,彼此的主人就已然明了自己和对方的心迹。葱菀儿的眼睛大,眨起来扑闪扑闪的,水活得能耀出整个世界;孙怀诚的眼睛小,眯起来一道缝,葱菀儿就是从这道缝中一下子跳到了他心坎上。孙怀诚至今忘不了他说给葱菀儿的第一句话:你等着,我回家找人去你家提亲。而他说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你等着,等我一回来找人去你家提亲。可是,谁能想到,会有那么多仗要打,打来打去,他就到了台湾。这个时候,再说情啊爱啊,再说放心不下,再说——一切都苍白了,没有意义了,成了个可耻的骗人的儿戏。

从孙家楼到西莲里有三里路,这段路孙怀诚跑了不知道多少趟,他闭着眼,闻着不同地块的庄稼味儿,一块块地走过去,摸着村口在最近一次鬼子扫荡中残破了的石牌坊垛子后往南一拐,走四十七或四十八步,向右的第二个麦秸垛旁,葱菀儿在等他。孙怀诚知道这一面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再见面。他埋怨葱菀儿不让他去她家提亲。葱菀儿则告诉他,他的心意她母亲是明白的,中秋节时吕家来人,她母亲侧面问了人家,说兵荒马乱的,死一天活一天,这婚事就算了吧。但人家说死一天活一天过一天,该吃吃该喝喝该逃逃该结结,鬼子杀不光,中国人还不过日子了?人家根本不考虑退亲这件事。西家和吕家定的是娃娃亲,是两家祖父活着时定的,不能说退就退的,再说,吕家那边说没看出两个孩子有哪儿不合适来。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这就——

孙怀诚想说他这就走了,他担心葱菀儿等不了他回来,何况,他这是出去打仗,谁知道,是死是活,回得来回不来呢?但是,他说不出让她嫁给吕家的话,因为他知道,葱菀儿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曾经笑着问她,如果他出去打仗,死在战场上,她怎么办呢?葱菀儿告诉他,她一定会把孩子生下来,替他养大。他问葱菀儿,她该怎么解释,说这个孩子是谁的呢?葱菀儿笑了,说,就说是土匪解钰章的。葱菀儿让他放心,她是不会败坏他的名誉的。孙怀诚很奇怪,问为什么说是土匪,怎么不干脆说是鬼子呢?葱菀儿突然翻了脸,鬼子是畜生,让孩子怎么做人?他哄了好一通,打了自己好几巴掌,才把她哄笑了。

孙怀诚说,那时候,他们都太年轻,不知深浅。

得知两岸通邮放开之后,孙怀诚当即写了家信,问葱菀儿的下落。他最小的叔叔回了信,告诉他葱菀儿嫁了吕呈恩,迁至泥河,并且告诉了他详细的地址。孙怀诚马上给葱菀儿写好信,可就在往邮筒里放的一刹那缩回了手。他又想起了葱菀儿的话,就是那晚,月亮很圆的夜晚,庄稼叶子刷啦啦地响的夜晚,葱菀儿依偎在他怀抱里告诉他,她死也要等他回来。

而他呢,他回去了吗?他回得去吗?他不是已经成了家吗?女儿十几岁了,儿子也上了小学。他回不去了。

她是死是活?他自己已经近六十岁了,她呢,要活着,也是当祖母的人了吧。她依照约定,嫁了吕家。他预知了她的屈辱,深夜,他想起她,脸上火辣辣地烧。

给她写的信,在他手里浸透了,软软地皱成了一团。

可是,他就这样不闻不问了吗?不能啊!

他一定要找到她,找到他们的孩子。他从来没有想到,一天之后,他见到的,是一新一旧,两个坟包。

谈话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孙怀诚垂着头,搭在膝头的双手不停颤抖。

秦玉兰凝视着孙怀诚,发现这个老人宽阔的额头、穿透力极强的眼神和威严的法令纹,与他的丈夫吕长安的,是一脉相承。

孙怀诚说,参军当天夜里,他想来想去感觉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下半夜,他溜出部队,潜回了西莲里,他要带她走,他想好了,为了她,他宁愿背上一切不忠不孝的骂名,为了她,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可是,老远,他就闻到焦烤味了,月下的西莲里,在余烬中哭泣。再也没有葱菀儿,没有人家了,只有被烧毁的房屋,还有冒着浓烟的树,一大堆啃剩的白惨惨的牛羊骨和漫天飞舞的鸡鸭毛。

我认定她死了。

孙怀诚对秦玉兰说:

你不知道,闹鬼子时,死个人是多么平常。那晚,我出了西莲里,在一片高梁地里听到有人说话,我钻过去一问,知道鬼子对西莲里的扫荡,是包抄,点上火,从外向里,全烧了。

7

吕长安买了铜版纸和蜡笔后,没有回家,而是到了他三叔吕呈祥的面酱店里,他搬一张小桌,放在院子里,关了店门,从口袋里摸出老花镜戴上,鼓捣起来。他先将一张铜版纸铺在桌子上,拿剪刀裁去了一块二指宽的边儿,用黑蜡笔在中间一分为二,在下面画上了个长方形的门洞,在上面的一层又画了几个垛口,然后拿剪刀把它们挖空,在空白处拿黑色的蜡笔用力涂。涂了一半他发现,用黑色来装点它,显然是太正统了,它本来是个灰黄或者土黄、带着点褐色的怪物。他在盒子里找出一支浅棕色的蜡笔,拉了几笔,发现还不对,然后拿了支浅粉的在上面打了几下,好像有点那么些个意思了,但还是不对头。他遗憾地摇摇头,打了个喷嚏,回屋拿出烟点上吸了几口,围着桌子焦躁地转圈儿。

后来,转了无数圈儿后,他跨出门来到大街上。泥河大街上的人们看到吕长安佝偻着腰,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返了几个来回之后在徐三麻子家的包子铺前边停下来,盯着他们家扔到门口边的大半个破铁锅出神儿。这时候徐三麻子已经死去多年,包子铺也不叫包子铺了,叫徐记菜馆,刚由徐三麻子的孙子徐正正接手,徐正正嫌卖包子赚不了几个钱,要炒大菜。他找了装修的匠人,把店面里里外外刷了涂料,新喷了块牌子包在门头上,门口放上个音箱,一大早就震天地响,也把他爷爷徐三麻子在时用的大铁锅扔在了门外。

吕长安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直到大波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捅了捅他的后腰。他回头看着冲他笑的大波,惊异地发现当年那个留着长头发、穿着喇叭裤、开香港武打片录像厅的愣头青也突然老了,头上那么多白头发,还有大把的鱼尾纹!他想问问大波那录像厅还开么,张了张嘴没问出来,大波家和他家就隔一条街——这么多年,为了那碉楼,他什么都忘了。

吕长安拉住要离开的大波,让他把那口破锅扛到面酱店去。大波摸了摸头皮,朝包子铺里头望了几眼,把那口破锅给他扛到了面酱店的院子里。

吕长安跟在大波后面,瞅着大波的鞋后跟,一边想象他要在纸上打几层,横着打还是竖着打,才能与那怪物的颜色更相近。他想得太投入,以至于进了面酱店的院子后就扑在锅底上打磨,连大波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发现。

吕长安画好其他几面墙,找出块硬邦邦的抹布,哧啦哧啦地磨那口破锅底子,早年的锅底灰、近生的锈扑簌簌落在他脚边,他弯腰趴在上面看了会儿,伸出沾了唾沫的食指在上面蘸一下,然后起身坐在桌前,将纸摆平摆正,轻轻地将食指肚上的粉末搽在上面,然后徐徐向外推开,像讲究的女人在脸上抹雪花膏一样,推,细致地推,然后将整块空间均匀地覆盖起来。

待把几张画就的图纸涂好,用透明胶布把它们粘在一起,再粘上门窗、顶子,把它平稳地竖立在桌面上之后,吕长安退后几步,拉远距离打量,突然抬起头看着天,张开两臂。吕呈祥后来对人说,他以为他的侄子要大叫一声,但是没有。吕长安就那样看着天,张着嘴,像一个魔术师完成节目谢幕的瞬间。

后来,吕长安骑着车到了镇东南角的野地里——吕长安要去找那个废井。

那天,他在碉楼的木条堆前跟工程师告别,他已经看到小眼睛没有到办公室,而是直接顺着小路走得不见了。他没走多远,躲进一条沟里,他在等天黑,他要等到天黑他们停工,那时候,他再炸了它。但是,他们停工后没有撤离,而是直接坐在门口对着夕阳吃了一通大包子,然后在门里门外支蚊帐,然后是打牌,然后,不顾沟里那个可怜人的苦苦等待,都躺下呼呼睡了觉。吕长安除了被蚊虫叮起的一身红包,什么也没得到。万幸的是,趁着他们酣睡,他又取回了炸药。其实,他不是没有机会做到,如果他手持炸药包嚷嚷着炸碉楼,可能,会被俘住。但他要点燃引线,同时在碉楼跟前放上一把大火,就会把他们从睡梦中惊醒,从碉楼中驱赶出来。但是,他想了再想后,没有这样干。他怕他这样干后,这一群人,一辈子都因此做噩梦,每一夜,都被噩梦惊醒。他知道这种滋味,他一辈子,都是过的这种日子。但是,他也知道,这次下不了手,就成永远的遗憾了——大去不远,他已经感觉到了。他像条丧家犬一样回到家,用一块塑料布把炸药裹好扔进了面粉场东南角野地的一个枯井。

他要找到枯井,拿回炸药。

他推着自行车再一次在泥河大街上自东向西穿行,与两旁店铺中的人尽大声地打着招呼。

过了面粉厂就没有路了,他将自行车靠在槐树上,拨拉着一丛丛荆条、藤蔓和野草杆子走了一里多,在泥河北岸找到了那口井,可是,井里什么都没有,除了稀拉拉几棵篷篙和扫帚菜。刚刚几分钟前,他还想,他用不了多少,他只取一点点,就够了。可是,一点点也没有了。吕长安掩饰不住自己的慌乱,坐在草丛中搓着手和脸,又站起来朝四处望来望去,没有用,泥河还在那样不急不缓地东流,树丛中偶尔飞起几只树鹨,往东北看泥河镇一片热气腾腾的灰黄,东方远处照例是海天相接的雾气,一切都没有变样。

于是,泥河大街上的人们发现刚一会儿还兴冲冲往西去的吕长安推着自行车返回时,更加佝偻了,还耷拉着头屈着脸,如丧考妣。

在面酱店的后院,吕长安将自行车停放好,看着小桌上的纸模,摇晃了一下。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站立。他弯下腰大口喘气,好像没有足量的空气让他吸进肺里。吕呈祥甚至听到他的侄子拼了命喘进去的半口气竟然不听话地咕噜噜往外跑——他要倒气了。

但,突然,他又好了。他到吕呈祥屋里喝水时,发现他炕上的壁龛中,用一只塑料袋包着一串红色电光纸鞭炮。

折腾了整整一天,吕长安终于如愿以偿,他再一次克服了腹部的剧痛,抱起纸模和炮仗往外走时,吕呈祥想起了他这个侄子年轻时轻快的脚步。

吕长安来到街口,他不想在院子里或小胡同里干这件事,他就是要到人多的地方,就是要让人看见。只可惜,天真的是有些晚了,聚在老苏家劳保用品店外的老闲人们早散了,行人也步履匆匆,谁也没停下脚步和他搭句话或者看他一眼。但是,这些影响不了吕长安的好心情。他蹲在街边,细心将鞭炮分两层在地上盘好,将灰褐色的纸模罩在上面,退后几步看了看后再次凑近,将一面纸墙稍稍掀起,从里面拉出炮仗芯子。然后,他单腿跪在街面上,先从兜里摸出支烟点了放在嘴上深吸一口,然后将余火点燃了引芯——

呜——喀嚓——

就在他吐出一口烟的当口,一辆灰色的越野车从西向东驶过,野蛮地将他的碉楼和里面的炮仗碾成了饼。他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冲上前去看看还有没有救。他再次蹲下,伸出手。这时,一个年轻的母亲唤着她的孩子从劳保用品店里出来经过他面前,那孩子在饼前停下来,和他一样伸出一只小手,那年轻母亲回转身一把拉起孩子,说:

呀,臭臭,乖,快跟妈妈回家!

吕长安举着那只手,呆呆地看着那对母子越走越远,心想,夜幕呵,怎么还迟迟不肯降临!

责任编辑梁智强

杨袭Yang Xi

1976年12月生。2008年始先后在 《大家》、《黄河文学》、《时代文学》、《作品》、《十月》等刊发表小说。处女作短篇小说 《花姐》获东营市黄河口文学奖,中篇小说 《泥河调》获 《作品》龙岗杯 “七彩人生”小说铜奖,2014年1月获第五届“万松浦·天舟文学新人奖”,2014年7月获山东省第三届 “泰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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