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滩头木版年画的初步调查与研究1

2015-12-02 09:20张同标江南大学设计学院
创意与设计 2015年3期
关键词:滩头门神年画

文/ 张同标(江南大学 设计学院)

湖南滩头木版年画的初步调查与研究1

文/ 张同标(江南大学 设计学院)

通常把河南朱仙镇、山东杨家埠、天津杨柳清、苏州桃花坞并称为中国传统年画的四大产地,其他还有不少富有地方特色的年画,疏于推广和研究的还有不少,出产于湖南的滩头年画即其一例。这是湖南惟一的木版年画产地,也是周围上千里方圆的年画中心,行销甚广,西南出广西、贵州,南出广东,甚至远至越南,向北顺着资江直至长沙,穿过洞庭湖的烟波浩渺,在武汉的宝庆码头上设铺销往各地,曾经盛极一时。时至今日,所剩下的,据我们所知所见,仅有32品种,还在印刷之中的仅有不到20个品种,已经处于濒临绝灭的边缘。

滩头小镇,一个古老而祥和的小镇,东距邵阳市区约40公里,西南距隆回县城约30公里。这里有漫山遍野的楠竹、清澈见底的溪水,还有古朴淳厚的民风。滩头小镇有一条比较繁华的大街,大街背后、隔着一排房子的,是一条窄窄的铺着石板的老街,现名“三坡街”,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年画老家了。清末民初时,三坡街的老房子几乎都是年画或土纸加工的作坊,而今天大多己成为尘封的记忆了。如今,老街两边(图1),或新或旧的门扉上,仍能看到或旧或新的木版年画。“滩头木版年画”以小镇而得名。滩头富产竹纸(图2、3),年画可视为纸业的深度开发。作为传统年画的一个案例,滩头木版年画值得多维度研究,其意义也不完全局限于非遗属性的传承与保护,本文姑就实地调查进行初步研究。

图1老街两边

图2滩头富产竹纸

图3 滩头富产竹纸

一、门神与年画

年画可以算得上是中国最普及的传统艺术门类之一,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有着过新年贴年画的风俗习惯。年画研究者王树村为“年画”下了定义:“年画,中国民间传统绘画的一个独立的品种。因主要张贴于新年之际,故名。狭义上,专指新年时城乡民众张贴于居室内外门窗墙灶等处的,由各地作坊刻绘的绘画作品。广义上,凡民间艺人创作并经由作坊行业刻绘和经营的,以描写和反映民间世俗生活为特征的绘画作品,均可归为年画类。”1王树村《中国年画史》,北京:北京工艺美术出版社,2002年7月,第12页。按,这个定义至少是明显忽视了绘本年画。再从历史演化的角度看,至少说北宋的《钟馗像》等,是由内廷印刷颁发百官的,不见得就是“描写和反映民间世俗生活”的。我们不妨将年画视为传统时令艺术的主要类型,其核心属性与时令有关,因为主要张贴于新年,故有年画之称。

倘若推想起历史最初出现的“年画”称谓,却是与“门神”并列陈说的。这一称谓,来源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李光庭自序成书的《乡言解颐》2李光庭《乡言解颐》卷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272册子部小说类影印道光刻本第195~19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据这位七十有七的老人自述,这部书“追忆”的是“七十年间故乡之谣谚歌诵,耳熟能详者,此心甚惬然也”。他的故乡在河北宝坻(约略在天津正北、北京正东的交叉处)。也就是说,当年的“年画”与“门神”是并列的两个概念,这应该是乾隆后期至道光末年(约1780~1849)的真情实状。

《乡言解颐》卷四有一篇《新年十事》,所谓“十事”,分别为时宪书第一、门神第二、春联第三、爆竹第四、扫舍第五、年画第六、馒头第七、水饺第八、辞岁第九、贺年第十。兹引“门神”和“年画”两者如下(图4):

“门神:门者,五祀之一,有神固矣。至于绘文武之像、指将相之名,双扇门曰‘对脸儿’,单扇门曰‘独坐儿’,习俗之附会也。《随园诗话》载赋门神者曰:‘四门唐博士,万户汉通侯。爵封千户外,秩满一年中。’可谓门面阔大,若‘无言似厌人投刺,含笑应羞客曳裾’,则神情活现矣。——衣紫腰金样,年年绚彩新。同门成旧契,万户是前身。题凤由狂客,登龙引俊民。臣民清似水,莫阻曳裾人。”

“年画。扫舍之后,便贴年画,稚子之戏耳。然如《孝顺图》、《庄稼忙》,令小儿看之,为之解说,未尝非养正之一端也。——依旧胡芦样,春从画里归。手无寒具碍,心与卧游违。赚得儿童喜,能生蓬荜辉。《耕桑图》最好,仿佛一家肥。”

我们长篇引用李光庭的看法,不仅是想借此了解历史上对春节“纸画儿”的真实看法3据我们了解,年画重地之一的河南朱仙镇,在乾隆时期把“年画业“称为“门神业”,当时没有“年画业”之说。这可以作为李光庭看法的旁证。,这看法,到现在也没有本质性的改变。而且,由此还可以使我们了解到门神画是较早兴盛起来的,是自成体系的,是这个行业的重头戏,“可谓门面阔大”。其他的,则是慢慢地跟着繁荣起来的,属于“稚子之戏耳”。 李光庭所区分的“门画”和“年画”两大部分,确是简明扼要的颇具历史意识的见解。

我们今天所说的“滩头年画”,基本是李光庭所说“门神”与“年画”两部分的总和。第一类是门神画,只贴在大门上的。秦叔宝和尉迟恭是两位最主要的门神(图5),寄寓着避凶驱邪的美好愿望。第二类绝大多数是贴在室内墙壁上的,题材极为丰富,有神话传说、戏文故事、美人娃娃等。后者实际上就是“门神画之外的”,按《湖南省志》第九卷的看法,可称之为“杂门画”。也就是说,滩头年画的主体,是由“门神画”和“杂门画”两部分构成的。

图4《新年十事》

图5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

表1

二、滩头年画分类

现在所知所见的滩头年画仅有32个品种。按李光庭的看法,大致也分为门神画和杂门画两大类。后者的杂门画从题材来看,也可以大致上划分为戏文故事、佛道神灵、娃娃美人和喜庆装饰等小类。各举数例,列表如表1。

我们还注意到,所谓“门神”,李光庭大致描述了门神的显赫来历(“五祀之一”)和主要人物类型(文武、将相)。南朝萧梁时代的宗懔,著《荆楚岁时记》,说“岁旦,绘二神披甲持钺,贴于户之左右”。常德北宋张颙墓门上两位将军式门神,身披铠甲,按剑而立,与后来的秦叔宝、尉迟恭的形象相似。两宋以后的门神,与唐太宗李世民扯上了关系,传说他杀伐气太重,曾梦有冤魂索命。于是,秦叔宝和尉迟恭两位披甲执剑,为之守夜,果然一夜无事。后来,秦叔宝和尉迟恭两位就成了正统的门神。滩头门神多画秦叔宝白脸执锏,尉迟恭红脸执鞭,与戏剧演出的脸谱有共通之处。秦叔宝、尉迟恭两位虽然曾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但作为门神,却与历史人物基本不相干。又由秦尉门神演化而生的《苗族英雄像》(图6),更见端方厚重,把武将门神的威重感强化到极限。虽威重之极,又手执如意、梅花,则自具灵动活泛的气息,诚属滩头年画的精能之作。门神的主要意义在于驱邪纳福,而更老牌的流行于唐宋的钟馗像却未见在滩头流行,或许是原版失传了吧。

图6《苗族英雄像》

图7《老鼠嫁女》

图8《老鼠嫁女》

图9《表姐赠珠》

来源于民间故事的《老鼠嫁女》(图7、8),名声很大。这幅画的主题,喜气洋洋的老鼠嫁女儿的队伍旁边,却有一只猫儿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呆在一边,虽然有两只老鼠给猫儿送鸡送鱼,但最终的结果究竟如何,却难以预料。李光庭提到的“稚子之戏”、“令小儿看之,为之解说”,用来形容这幅《老鼠嫁女》,真是非常贴切。可以这样设想,新春佳节之际,穿新衣戴新帽的稚子们绕膝寻欢时,听着老鼠嫁女儿的神奇故事,扭脸看着墙上的画,回想着老鼠和猫儿勾心斗角,不觉心迷神往起来。一个童话的世界就这么活灵活现地展示在面前了。这张年画没有华丽的色彩,瓦灰色的基调里包含着一种朴素的情愫,诙谐幽默,观者会心一笑,恍然想起小白兔、大灰狼之类的故事来。画中透露出来的浓浓的童趣,令人久久难以忘怀,不仅仅是“赚得儿童喜”了。以至于这个故事背后还可能包括着其他的种种底蕴,都无暇追寻了。

《表姐赠珠》(图9)取自弹词《珍珠塔》。所谓“弹词”,是曲艺的一个类别,一般认为形成于明代中叶。弹词有地域特色,如苏州弹词、扬州弹词、四明南词、长沙弹词、桂林弹词等。在邵阳地区流传的弹词中就有《珍珠塔》。现在弹词表演者大都一至三四人,有说有唱或只唱不说。乐器多数以三弦、琵琶或月琴为主,自弹自唱,坐唱形式。说唱弹词的,往往有说唱底本,这底本也有单独成书流传的。“在闺阃阅读的一切弹词中,最传诵的是《再生缘》;在说书人一切说唱的弹词,最有名的便是《珍珠塔》了。”1凌景埏《诸宫调两种》,附《撷芬室文存》,齐鲁书社,1988年2月。《表姐赠珠》只是撷取了《珍珠塔》中的两个片断,讲述官宧之子方卿与其表姐陈翠娥的爱情故事。右画陈翠娥正向方卿私赠珍珠塔,一对恋人难舍难分。背景所画的“陈园”之前梅花盛开,既点出是冬去春来的季节,又用梅花表示他们的爱情正经历着风雪严寒的考验。左画“竹轩”,方卿考中状元回来,与陈翠娥重逢相会,再叙衷肠,最终结成夫妻。这类大团圆结局的爱情故事,在老百姓的眼中,他们更为关心的是一对恋人经历过种种磨难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皆大欢喜,而在这之前的种种磨难反而成了爱情甜美的陪衬。甜中有苦,苦中有甜,苦尽甘来。中国有句老话,“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用来形容爱情,不正合适吗?

以上所举三例,一属历史传奇,一属民间故事,一属戏文演义,大致可以代表滩头年画的主要题材类型。至于日常的现实的题材,所见不多,倘若与湘西南木雕相互参证,这可能暗示着这里的民间艺术富于想像而疏于实事吧。

辟邪驱鬼,实是祈福求安的前奏。心有期盼,就会有所敬畏。祈福与敬神,是滩头年画根本的主题,但不仅仅只有滩头年画如此的。年画是地地道道的表现老百姓敬神祈福的艺术。

三、文献记录

全国各地都有规模不等的年画产地,朱仙镇、桃花坞等地历来受到重视。湖南年画以滩头为代表,也是湖南唯一的木版水印年画。2006年,滩头年画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各方重视。我们饶有兴趣地试图追溯滩头年画的历史时,却遇到了“文献不足征”的苦恼。

老百姓自己不会著书立说。著书立说的文人墨客,虽然也张贴年画,但并不怎么关心年画,这使得滩头年画曾经拥有过的历史,在我们面前变得十分恍惚模糊。前引李光庭的诗,“手无寒具碍,心与卧游违”,使用了两种典故。一是桓玄邀客共观书画,客有正食寒具(寒具是一种油炸食品)者,以手捉书画,弄得书画作品上沾染了油污,使得桓玄痛心不已2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昔桓玄爱重图书,每示宾客。客有非好事者,正餐寒具(按,寒具即今之环饼,以酥油煮之,遂污物也),以手捉书画,大点污,玄惋惜移时。自后每出法书,辄令洗手。”。另一个典故与高士宗炳有关,宗炳字少文,喜游历山水,晚病归,图山水于壁,坐卧向之,权作卧游之寄3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六:“宗炳,字少文。南阳涅阳人。善书画。……好山水,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结宇衡山,怀尚平之志。以疾还江陵,叹曰:‘噫,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其高情如此。”。这都是文人墨客高情雅趣,而年画呢,显然与这相背违,并非是高雅之物,仅仅是“赚得儿童喜”罢了。遭文人墨客冷落的,并不是只有年画如此,许许多多的与老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民间艺术,大多忽明忽暗地独自花开花落着。

二千多年前,遇到同样困扰的孔子发出著名的一句感慨,“文献不足征”4《论语·八佾》:“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朱熹《集注》:“文,典籍也;献,贤也。”,被一直征引至今。文,书面典籍。献,宿贤言论,即保存在长者那里的口头材料。研究年画,大概只能主要依赖于“献”。尽管如此,为了追查年画的历史,我们还是查阅了许多地方文献。在地方志一类的文献中,要么只字不提,要么只言片语,语焉不详。新修的《湖南省志》第九卷《工业矿产志》对滩头年画的记录,虽不足五百字,但作为政府领修的官方文献,已经是很难得的长篇了。现俱录于此:

“隆回滩头木版年画。隆回县滩头镇生产的木版年画,称为‘滩头木版年画’。据当地老人回忆,清同治年间(1862~1874)曾在滩头举行过画展,并明文禁止印行内容不健康的年画《欢乐》,可见当时滩头年画已比较发达。民国初年滩头年画兴盛,有作坊108家,工人2000余名,产品销至黔、桂、滇、粤、鄂、陕、赣诸省和香满地区,年销量达700万张5滩头木版年画《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书》(http://www.360doc.com/content/13/0211/10/1630322_265130602.shtml)称为“3000多万份”。。

“滩头年画有两大类约20种。一是门画类,有‘托货’(即秦叔宝、尉迟恭的像),‘水货’(又叫‘苗货’,即销往贵州苗族地区的《苗族英雄像》),‘广货’(即销往广西的门画,多为关公像)等品种。二是杂门类,又分为戏文、喜庆、故事传说、仕女幼童等品种。

“滩头年画系手刻木版印制,画面构思夸张奔放,图形饱满简洁,突破了一般绘画的局限。色彩鲜明强烈,绚丽耀眼,一般以大块红绿蓝黄等色为主,或以墨印在大红纸上,显示喜气洋洋的气氛。

“1958年滩头木版年画销量20多万张。1963年进行地创新尝试,刻印4万张新画,未能销出,但仍销老年画20余万张。‘文化大革命’中,被视为封建迷信品,强令停产。直到1976年,当地生产队应贵州商业部门的要求,生产了10万张门画。1980年正式恢复生产,年产量20多万张,以后产量逐年扩大。1985年,已有生产作坊8家,产量750万张6滩头木版年画《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书》称:“1982年,年画作坊增至12家,产销量达140多万张。”此言似乎更加可信些。,除供应本省西部各县外,还销往贵州、广西一带。”7《湖志省志》第九卷《工业矿产志》轻工业出版社,1994年,第163~164页。

究其实质来说,这篇“文”仍是以“献”为主的,恐怕仍有含混之处。以如,1985年仅有的8家作坊,却有750万张的年产量,每家要印刷将近100万张,似乎难以征信。

滩头年画兴盛时期的具体情形已经不很清楚,从盛极一时的老作坊来看,延续至今仍在印刷年画的,仅有成人发和金玉美两家。成人发即有名的高腊枚年画,原是钟海仙老人祖上经营过的老字号。但这两家作坊使用的印版,大多是八十年代翻刻的。其他的老字号作坊,在仅存的少量印品题刻中的,据我们所见到过的,仅有以下十个:

道生和(秦尉门神像)

李富记(秦尉门神像)

东南美(秦尉门神像)

正大昌(秦尉门神像、关羽门神、珍珠塔、和气致祥、老鼠嫁女)

天顺昌(麒麟送子)

荣松祥(和气致祥)

义兴和(关羽门神)

宏顺庆(苗族英雄像、桃园三结义)

宝悦来(老鼠娶亲)

大生昌(老鼠娶亲)

这当然不是完备的名单1据《湖南民间美术全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书》两者的调查,删法重复,计有大光明、成人发、荣福昌、宏顺庆、正大昌、大生昌、大成昌、道生和、生成昌、和顺昌、松荣祥、钟良美、宝悦来、天顺昌、义生和等15家。我们见到过的只有上记10家。,其他湮没无闻的还很多。比起《湖南省志》中所说的108家,以上的作坊名单,不免少之又少,令人叹惜。我们注意到“正大昌”的印品遗存得多一些,再回头仔细欣赏这些作品,发现这些印品线描工致、颜色厚重,确实都是上佳之作,推想当年的“正大昌”应该是很有影响的。

滩头年画的盛况一直持续到建国前后。建国后,一方面是压抑老版印刷,一方面是试刻新品却卖不出去(如今这些当年的新版印品己经非常稀少了,我们搜访再三,也未能一见)。“文化大革命”中,滩头年画被视为封建迷信品,木刻画版被集中起来当作公社食堂煮饭烧水的柴火,据说,几个食堂一连烧了整整一个月。盛极一时的滩头年画急遽衰微,自此处于濒临灭绝的境地。

时至今日,我们去采访时,滩头老街上仅有高腊枚作坊、金玉美作坊两家还在断断续续地印刷着。高腊枚作坊和金玉美作坊如今正在使用的印版都是“文革”之后陆陆续续地新刻的,与老版印品相比较,有不少令人遗憾的地方。高腊枚作坊的印版比较讲究,印制工艺比较传统,基本能够再现滩头年画盛期的风貌。高腊枚(有时也写作高腊梅)与丈夫钟海仙,是滩头仅有的恪守古法印制年画的两位老人。据我们了解,当地居民买年画、贴年画的,越来越少了。高腊枚家周围的居民家里张贴的,多是老太太赠送的。

四、滩头年画溯源

根据文献记载,以及我们采访滩头老艺人和访谈年画研究者,所得出来的结论,大致能够说明滩头年画“清同治年间(1862~1874)已比较发达,民国初年滩头年画兴盛”。迄今为止,滩头年画已经历了近二百年的沧桑岁月。

但要论谈到滩头年画初创时的情景,各人所说就很不一致了。滩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清代后期,有一位来自长沙的秀才王东元,善于绘画。见到滩头盛产竹纸,又有套印的彩色纸,灵机一动,开始了年画创作。也有人把这位秀才来到滩头的时间说成是明末清初的,甚至有具体到万历年间的,也有说这位秀才曾在彩纸铺里做法谋生的。如此明晰的叙说反而说明了这是近于虚构的故事,与传统思维一样,总喜欢把某事归结为具体的详明的人物身上。

也有这样的说法:湘西南自古巫风炽盛,民间祭祀活动繁多(距今7800年的洪江高庙遗址展示了当年的祭祀实况)。滩头盛行纸马2赵翼《陔余丛考》(清乾隆五十五年湛贻堂刻本):“刻板以五色纸印神像出售,焚之神前者,名曰‘纸马’。或谓,昔时画神于纸,皆画马其上,以为乘骑之用,故曰‘纸马’。”又,“《天香楼偶得》云:俗于纸上画神象,涂以彩色,祭赛既毕,则焚化,谓之甲马。以此纸为神所凭依,似乎马也。然《蚓奄琐语》云:世俗祭祀,必焚纸钱、甲马。有穹窿山施炼师(名亮生),摄召温帅下降,临去索马,连烧数纸不退。师云:献马已多。帅判云:马足有疾,不中乘骑。因取未化者视之,模板折坏,马足断而不连。乃以笔续之,帅遂退。然则昔时画神像于纸,皆有马以为乘骑之用,故曰纸马也。这是祭祀神灵、先人的焚烧用品,用木刻印板在纸上印有神仙、动物等,焚化后供神灵、先人享用。所见滩头纸马均为单色,据说也有彩色的。有研究者认为较早的一批年画是在纸马铺里生产的,也是在纸马铺里销售的。纸马的印制工艺与后来的滩头年画有着内在的紧密的关联,纸马的历史要比年画悠久得多,因而认为滩头纸马乃滩头年画前身。

或者是这样:滩头盛产一种彩色花纸,这也是一种木版印刷品,多用来作为各类装饰品、礼品包装纸,也可以用来制作冥器、祭品,甚至春节时撕开贴在门头作门笺用的。清朝嘉庆年间(1796~1820)曾被作为贡品送入内廷。花纸也是使用木版套印图案的,木版年画受到花纸的启发,才开始趋于兴盛的。

《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书》记录的传说之一:明清以来,宝庆的纸业、印刷业十分发达,有许多商人走南闯北,穿街过村,偶然间,发现了一种彩印的画纸,新年时节贴在门上、壁上,增加喜庆气氛,这种画纸就叫“年画”。年画有人物,有故事,造型和色调都十分生动艳丽。凭着自身职业的敏感,他们认定这是一宗大可赚钱的营生,便把外地年画的稿本和刻版套印的技术一件一件地学了回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种行当不声不响地向着宝庆城50多公里外的一个山区小镇滩头方向转移了,而且扎扎实实地安了家,落了户。

这些线索基本把最初的年画创作,集中指向于纸马、花纸。大概是纸马、花纸盛行之后,在一个偶然的契机下,形成滩头年画的。这样说来,在没有更充足的证据的前提下,我们只能接受“清同治年间(1862~1874)已比较发达”的笼统结论。

但是,我们要说的是,纸马和花纸只是有可能启发了年画业的形成,为年画业提供了材质和技术的支持,三者之间可能存在着相互的影响,但不太可能是从纸马和花纸的基础上直接演化而来的。至少有一个原因促使我们这样认为:纸马的图像与湘西南的傩巫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花纸图样却未必表现了楚文化的浪漫奇诡,这些内容在年画中都没有足够的反映。从审美的角度来看,纸马、花纸和年画表示出三种不同的生活理念和审美倾向性,各自有着独立的文化渊源,是并行不悖的。年画所代表的时令风俗,经历了悠久的历史演变,已趋于统一,全国各地域各民族之间的年令观念和年令风俗基本相似。作为时令风俗代表的年画艺术,仅有绘画样式和审美偏好的差异,其他的差异己经很小了。滩头年画展现了久远的集体的共通的汰选过的民俗风情,作为具体的艺术样式,是外来的客家文化,并不是扎根于巫风傩俗的。

五、断代途径

这里还想约略地谈谈年画的断代问题。年画的历史追溯以及发展演化离不开确切的年代依据,而在年代判断上,目前还停留在“望气”阶段,缺少更可信的依据,这是年画研究最为薄弱的环节。滩头年画的断代途径,主要有以下四种:

途径之一,从印刷技术演进的角度,可以推想分版套印年画的历史进程。用印刷史的术语说,用多块版子,每版一色,分多次印色,最后形成彩色印品的工艺,叫做“分版套印”1分版套印与饾版不是一回事,有些研究滩头年画的显然是误会了。可以参阅:魏隐儒《中国古籍印刷史》,印刷工业出版社,1988年。其他谈论印刷史的著述也大致相同。这里论谈印刷技术,主要依据魏隐儒书。。而在此之前,最初的彩色套印,是在一块版子上涂上几种颜色,如,在花朵上涂红色,枝干上涂棕色、黄色等,然后伏上纸张一次性全部刷出。到了明末万历时期(1573~1620),分版套印作为印刷术的前沿先锋已渐趋成熟,被较多地使用,主要用于刻印重要的诗文典谱,如万历天启年间(1573~1627)苏州闵齐伋和凌濛初两家所刻图书,价值不菲(今浙江图书馆有收藏)。至清代前期,套版彩印的重要成就有康熙间(1662~1722)内府五色套印刻本《御制唐宋文醇》、王奕清等撰《曲谱》、雍正年间(1723~1735)朱墨两色的《硃批谕旨》、乾隆时(1736~1795)古吴墨浪子搜辑的彩印套印本《西湖佳话》、道光间(1821~1850)广东云叶庵五色套印《杜诗》等,仍然集中在重要的诗文典籍领域。虽精美,但费用较大,故道光后一蹶不振。由此不难推想,大量使用分版套印年画的开始时期应该比套印重要文献要晚些,技术也不如套印文献的成熟,因而直到道光之后,套印的五彩年画才开始盛行于苏州桃花坞、天津杨柳青以及山东杨家埠等地,这些地方或者曾是套印文献的重地,或是地处邻接。从这一点来说,虽然年画难以断代,但总不致于如一些年画的研究者认为的那么早,笼统而宽泛地说,大始从清中期以来趋于兴盛的。——滩头地处僻远,开始大规模印刷的时间应当还要晚些,因此,我们倾向于清末民初趋于兴盛的基本见解2我们一直怀疑清朝的年画业不像常说的那样兴盛,雕印技术的发展演进可以作为佐证。另外,外地的年画业,以河南朱仙镇为例,据我们调查,有确切文献记载的,清乾隆时年画作画有14家,民国时有13家(这些可能仅仅是规模较大的),不像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年画真正的兴盛时期,可能要推迟到清末民初之际。另从凤翔年画看,清中期(嘉庆、道光)有正式画局之称的仅有五六家。清末民国,从光绪十九年至(1893~1929)从业者有六七十家,画局十多家。1929~1937年是大发展时期,从业者有一百多家,画局十多家。。

途径之二,研究滩头年画的演化序列。年画雕印有着明显的传承性,年画作坊之间似乎并不忌讳互相抄袭,或是在抄袭中略加改动。比如,现存的出自两套印版的《桃园三结义》,来自宏顺庆的墨线版印品,左上角缺损,表明底版已损坏,且只有墨线版;而出自利元贞的套色版本,却明白无误地显出是印版的完好。两者的极为相似表明两者之间有抄袭的痕迹,虽然难以判断孰先孰后,但滩头年画通常把画幅正上方的题名横成一条直线书写,由此推想利元贞将题名曲成波浪形,应该是有意识的变化,其雕版年代可能要靠后些。两者都标明“新刻”,这到底是表示“最新绘刻”的,还是“据旧版新刻”的呢?以常理而言,据旧版翻新的,似乎用不着大张旗鼓地声明再三的,“新刻”应当理解为“最新绘刻”的、“新近创作”的新品种。可以推想,标明“新刻”的,都是在年画产销兴盛时期招惹商贩注意的,也能逗起购买年画的民众的特别的兴趣。到底是刻于什么时候呢?结合绘画风格的判断,推想应该是“民国初年滩头年画兴盛”前后。三国题材的年画,各大年画产地都有出品,早已盛行,而在滩头却姗姗来迟,表明滩头年画受外地的影响较大,明显地表现出滞后性。也说明了滩头年画的始创时期、兴盛时期,要比外地滞后一段时间,不会像传说中的那样早。

我们又发现《苗族英雄像》作为滩头热销于西南苗族地区的重要产品,应当是出现在《秦尉门神像》之后。从两者的图像特征分析,《苗族英雄像》明显是以《秦尉门神像》为基础加以改造的。等到苗人普遍接受并大规模印制,年代应该在光宣民国(1875~1908、1909~1911、1911~1949)之际。

途径之三,通过富有时代特色的事物特征推考,即文物鉴定常说的“文物制度”。《万福崇来》是独幅的娃娃画,我们通过人物组合关系和构图意识的分析,认为这幅画显然受到了近代美术的影响。图中的小火车富有时代特征,按,我国铺设火车路轨,始于清朝同治末年。到了光绪二年(1876)七月三日,第一条由上海到吴淞的三十里长的铁路才正式通车。将火车站搬上年画,苏州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先行一步,现存的一幅《上海火车站》年画1王树村《中国民间年画百图》,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年3月, 第100页。,图上已有电灯,那些电灯是光绪二十四年(1898)开始照明的,表明这幅画至少在1898年之后。也难怪,火车开始行驶时曾一度引起恐慌,而年画是要面向大众销售的,绝不会描绘使人恐慌的事物,所以会产生二十多年的时间差。经过了二十多年,民众才普遍接受这种“西洋景”。结合滩头年画普遍存在的滞后性,通盘考虑,可以推想滩头的这幅《万福崇来》不会早于民国初年。

还是那幅苏州的《上海火车站》,图中有举着洋伞戴礼帽穿西洋长裙的洋人,也有梳盘头穿宽袍大袖袍裙的中国妇人。后者与滩头年画《媳妇借伞》上的人物造型接近,是清末民初的时代风貌。看来,这幅年画与《万福崇来》的民国初年约略相当。至于图中美人的小脚,虽然早有1912年的劝禁缠足令,但积习难返,或是仅仅沿续着传统的美人图式2京剧的筱派以模仿小脚女子的表演见长,至今仍在演出。艺术与政治、艺术与日常生活,是有区别的,不可一概而论。。这只能判断作品的下限,却不能依据劝禁缠足令将年画定为1912年以前。要知道,民国二十五年的姚灵犀《采菲录》还在感慨“近三十年来,国家加以禁止,……缠足之风已稍稍戢矣。……然僻邑下县,此风犹未尽绝,私为缠束,不异昔时”。当年的湘西南差不多可以说得上是“僻邑下县”了吧。确定了民国初期的作品,清末的作品序列也就有了取得下限的可能性。

图10滩头年画生产作坊

途径之四,采访老艺人,从刻版着手推测滩头年画的历史风貌。据长沙左汉中先生的调查,滩头著名的刻版艺人高福昌,1913年生于滩头,1991年病故。8岁起开始学习雕版,自称曾刻过滩头年画的全套木版。老人8岁时是民国九年(1920),表明当时的滩头年画,是颇有前途的灿烂产业。民国初年前后的三五十年时间,是滩头年画的黄金岁月。推想有许多磨损的老版经他手重刻,也应有新创的画稿经他手刻制成版。高福昌老人的弟子尧玉斋曾回忆说:民国初年,滩头有个叫胡奇甫的,开办“和顺昌”,此人能书善画,据传,滩头年画中的《桃园结义》、《表姐赠珠》、《媳妇借伞》等画稿均出自他手。虽然现存的这些年画,均非“和顺昌”原本,但考虑到年画印版有互相袭用的习惯,画面上所体现的时代特征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我们根据文物制度推考得出的结论,与尧玉斋老人所说仍然是基本相符的。

倘若将以上四种途径综合起来考虑,有可能排出初步的作品先后序列,为研究滩头年画的历史发展提供依据。这里只能提出初步的设想,还有待于进一步讨论和研究。

六、滩头绝活

滩头年画诞生于颇为简陋的生产作坊(图10)。从造纸原料的选择、纸张的制造、刷粉,到刻版、印制、手工补色、手工开脸,一张年画的生产需要经过前前后后二十多道工序,都是在同一地区完成的,这在年画制作中是极为少见的。其中,泥粉纸的制作和使用,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之为“滩头绝活”。

图11五色印

原汁原味的滩头年画用的竹纸,是滩头周围的特产。湘西南盛产各类竹子,著名的宝庆竹刻便是拜它所赐,至于制作家具什物,用途就更多了。竹纸的原料是这里漫山遍野的楠竹。竹纸质细而薄,柔而不脆,遇水不皱,吸色性好,不仅大量用来印制年画,上品的竹纸也是书画的好材料。这里的纸张产业久负盛名,现在仍是湖南重要的纸张产地。

印刷年画的竹纸还要经过一道专门的刷粉工序。所用的“白膏泥”,只产在滩头峡山口的一个岩洞里,经过粉碎、浸泡、漂洗,最后形成浆糊状。刷上泥粉后的竹纸光亮洁白,格外细腻,印出来的年画格外亮丽动人。“白膏泥”只产在滩头当地,并且据说调和“白膏泥”必须使用当地的山泉,否则,会有泥粉脱落、起皱等弊端。推想,在竹纸上刷泥浆,与绘制墙面壁画“打地仗”、画油画之前加工画布打腻子,是同样的道理。刷好的泥粉纸还得经过“润纸去燥”的工序,放置一段时间使纸质优化之后才开始用于印刷。像这样带有传统壁画工艺痕迹的年画纸加工方法,在外地没有见到过。这些当地特产的原材料和特别的加工方法,决定了地地道道的滩头年画只能出产在滩头小镇,别无分号的。

滩头年画多用原色,通常用红、黄、蓝、紫、绿等五色印成(图11),最后再印上黑色线条的墨线框,多为六道版。传统年画作坊所使用的颜料,都是就地取材,用传统的手工艺自行生产的。像这些幅面较大的门神,还需再加上一道称之为“开脸”的描染过程,重点加工的是面部。用浓墨点睛,使得眼睛明显提神;用玫瑰紫点画嘴唇,嘴巴很小,像是唐代绘画常见的“朱红小口一点点”;腮红也用紫色,像是戏剧演出之前的化妆,有落笔即成的,也有细细晕染成椭圆形的;眉毛、胡须用淡墨色加以晕染,使须眉与皮肉的过渡变得柔和,就像是须眉真的是从皮肉里长出来的。“开脸”讲究落笔利索,颜料明净纯正,对技艺要求比较高。

滩头年画的人物造型稚拙朴实,讲究类型化,“武将无项,美人无肩”,威武的门神武将是团块式的方块,厚重而沉稳,女子则讲究贤惠温顺却并不在意身姿婀娜,就如同朴质的乡间妹子。设色艳丽,虽有各种颜色可以使用,而大多数是明亮的丹朱红色作为基调,热闹祥和,与春节的喜庆气氛十分相符,把淳朴真诚的喜悦和审美融入其中,形成不可分割的艺术整体。与外地的年画相比较,天津杨柳青、苏州桃花坞的年画多显示流美婉曲的风姿,山东杨家埠、河南朱仙镇多表现朴实凝重的格调,而滩头年画所展示出来的艳美中见凝重,以此作为特别的地域格调,与其他地区的年画各展优长。

上品的滩头年画,具有耐人寻味的情节内容、生动喜人的人物造型、漂亮白净的土制竹纸、亮丽结实的浓墨重彩、利索稳当的刀刻味、套印误差的手工感、还有细心诚意的手工开脸,文学美、造型美、色彩美、材料美、手工美,这些不同的美感,拙拙巧巧地融会在一起,不由得不使人沉浸在满心满意的高兴愉悦之中,享受着有滋有味的活色生香。

(责任编辑:姥海永)

The Preliminary Investigation and Research on Tantou Woodcut New-year Picture of Hunan

湖南滩头年画以出产于滩头小镇而得名。小镇地处湘贵黔交通要冲,又是通向洞庭湖的水路要津,为年画行销提供了便利。当地盛产竹纸,木版年画是当地纸业的深度开发。印刷年画的竹纸需要事先刷上一层泥粉,泥粉纸上的色彩饱满亮丽,这是滩头年画的独有特色。目前,当地仍在生产的年画仅有32个品种,已濒临灭绝的边缘。作为中国传统年画的一个案例,在关注较多的视觉造型之外,关于年画的历史回溯、断代分期、工艺流程等方面至今仍然缺乏严谨的学理研判。

Tantou Woodcut New-year Picture is named after its origin Tantou Town. It is convenient to sell Tantou New-year Picture because Tantou is not only the traf c center that links Hunan Province and Guizhou Province but also the vital waterway line that leads to Dongting Lake. Tantou is teemed with bamboo paper, and Woodcut New-year Picture is the advanced development of local paper industry. The bamboo paper for New-year Picture printing needs to be painted with a layer of mud powder. Colors of the mud powdered paper are full and bright, which is the unique feature of Tantou New-year Picture. At present, there are only 32 kinds of Tantou New-year Picture that are still in manufacturing, which means it is on the edge extinction. Current researches on Tantou New-year Picture, a case of traditional Chinese New-year Pictures, lack rigorous doctrinal judgment on its back tracing of history, dynastic divisions and technological process until now besides paying much attention to visual modeling.

滩头年画;断代分期;工艺流程

Tantou New-year Picture; dynastic divisions; technological process

10.3969/J.ISSN.1674-4187.2015.03.006

张同标,江南大学设计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佛教美术、设计文献。1本文是江苏省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青蓝工程资助”的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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