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铁路”的记忆

2015-12-07 10:41王珍
北京纪事 2015年12期
关键词:居庸关南口小妹

王珍

“不好啦!日本兵进攻宛平城了!”“日本鬼子往北沿着京包线打过来了!”

1937年7月7日天亮以后,昌平县南口镇的街头、胡同口上老百姓惊慌地议论着,不知所措。我说呢,7月7日凌晨我家睡得正香,就听见南口镇南边响起了隆隆的枪炮声,震得我家窗户纸哗哗作响。早晨醒来,才知道日本兵在卢沟桥发动了侵华战争!

南口的机务段、工务段、电务段、车站等单位都停工不上班了,人心惶惶,都等着铁路当局的决策。

过了几天,上边传下话来,要编组一趟逃难的列车,把铁路职工和家属往北,即康庄、张家口方向撤退。

逃难

我当时只有8岁,不知逃难是怎么回事,只见爸爸和大哥、二哥慌忙地收拾些应带的换洗衣服,妈妈腆着个大肚子(当时妈妈已怀孕8个多月了),什么也干不了,只是催促着家人快点收拾东西。我领着4岁的妹妹,爸爸和大哥、二哥背着大包、小包奔向南口车站。我回头看着落了大铁锁的大门,心里酸酸的。就这样背井离乡地走了。可恨的日本鬼子造的孽呀!

到了车站,我们随着很多人慌乱地上了车。这是一趟临时编组的棚车,又叫闷子车。这列棚车过去是运输牲口的,棚车中间都有铁环,是拴牲口用的,车底板上有残存的牲口粪,呛得人不敢吸大气。

列车过了东园站,快过山洞了,有人喊:“快把车门都关严喽!不然机车喷出的热气和煤气能把人熏倒了!

列车顺利地过了居庸关、三堡、青龙桥、八达岭,到达了康庄站。因为康庄有我家的亲戚,我和家人都下了车。

我们在亲戚家安顿下来后,爸爸说,先在这里住下吧,日本鬼子要打过来,我们就逃到燕山脚下的农村去。如果南口那边平静了,能回去就回去。

过了些担心的日子,听说日本人占领了南口,中国军队虽然抵抗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撤退了。

在这紧张的当口,妈妈由于连日的舟车劳顿、惊吓,就要临产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行船又遇顶头风!亲戚赶忙请来接生婆,还好,妈妈平安生下了一个女孩,母女平安。平安是平安了,可是妈妈没有奶,孩子饿得哇哇哭,只好熬点玉米面糊糊喂她。许多街坊老人说,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生的又是丫头片子,大人又没奶,日本兵又要打过来了,把这来的不是时候的丫头扔了,或送人得了。孩子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能扔了或送人呢?爸爸为此一筹莫展。

妈妈在生下妹妹的第三天,传来消息:日本兵快打到康庄了,得赶紧逃。要都是健康人,拔腿就走,可妈妈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走不动呀!怎么办?爸爸和亲戚们又是一阵忙活,找来了一个大笸箩和两根长扁担当作担架,又雇了两个当地农民,让妈妈抱着小妹坐在笸箩里。这样,总算解决了妈妈不能走路的问题。

隔日,天刚蒙蒙亮,我们一家就往燕山脚下的农村走去。一路上,有许多逃难的人和我们同行。有些老年人见我妈妈坐在笸箩里,还抱着刚出生的女孩子,就说:大妹子,这是什么时候了?要想大人活命,赶紧把这丫头扔了吧!兴许遇见好心人,孩子能捡条命,不然的话孩子活不成,大人也得累病了,还是大人逃命要紧!逃难的人你一句,他一句,说的妈妈爸爸没了主意。回头再看看嗷嗷待哺的小妹,心如刀绞。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爸爸终于下定决心,把孩子扔掉,并找出一块红布,裹住孩子,意在惹起路人的注意。当雇来的农民把小妹从妈妈的怀里抱走的时候,妈妈晕过去了,眼泪哗哗地流!

小妹被放在一块土丘上,从红布包里发出微弱的啼哭声。这时,只有12岁的大哥疯也似的跑过去,把小妹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喊着:“我养活小妹!我做面糊糊给她吃!”小妹得救了!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才赶到燕山脚下的农村。头一件事,就是请来一位哺乳期的妇女,喂饱了奄奄一息的小妹。小妹脸色由白变红,小眼睛睁得圆圆的,有了精神,全家人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农村民风朴实,人虽热情,但重男轻女的风气很盛行。生了多余的丫头,经常会用枕头捂住孩子的头部,使孩子窒息而亡。一些妇女见我家小妹,依然劝说我妈:“留下这丫头有什么用?大人都快活不成了,不如把这丫头捂了算了,你们也少了一个累赘。”妈妈坚决不依,扔了一回没死,决不能有第二回了。小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真是应了这句古话了。

后来,我家又回到了南口。小妹慢慢长大了,上了小学,后来又上了北京市女三中。光阴过得飞快,如今小妹已是78岁的老人了,身体健康。退休前,是北京市丰盛中学教导主任,高级教师,她的名字叫王秀艳。

居庸关大惨案

当今游人只知居庸关是军事要隘,雄伟壮丽,城关两侧群峰起伏,重峦耸叠,山花树木,葱茏郁茂,有“居庸叠翠”的美称。善良的人们,你们可知道72年前,在日本侵略中国后的1943年在居庸关发生的大惨案吗?在这次大惨案中,有7名铁路工人死亡,由于当时日本人封锁了消息,鲜有世人知道惨案的真相。

因为我生在南口,长在南口,父亲又是南口机务段司机,我年幼时为生计,经常往返南口和康庄之间跑单帮,往返关沟段无数次。关沟段所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

1943年10月23日前半夜。京张线的关沟段南口至八达岭间,万籁皆寂。这时从东园站向居庸关方向开来一趟列车,是趟超重的货车。说它向前蠕动,一点也不夸张。这列货车,前后各有一台机车,前面的机车称本机,后面的机车称补机,两台机车要协同动作,一个拉,一个推。这列车像老人喘着粗气,在千分之三十三的上坡路上爬行。机车“空、空、空”的排气声,回荡在山谷中。

前方就是大车、烧火的称为“鬼门关”的居庸关山洞,这趟列车能闯过去吗?说居庸关山洞是“鬼门关”,是因为它又矮又窄,车体上方和侧方没有足够的空间,机车排出的热气及煤气不能及时排出和扩散,而线路一直处于上坡状。山洞长367米,列车要闯过去,机车乘务员要忍受蒸汽及煤气的煎熬。

这天晚上出乘前,在机务段运转室里,本机的司机王开祥和他的两个烧火的伙计李德珊、刘国章,补机司机刘关杰和他的两个烧火的伙计王深、张怀,站成一排,听日本运转主任的训话,及传达行车注意事项。日本人要求他们今天要特别小心,不得出现任何问题。可见他们是多么重视这趟列车。

刘国章是今天中午才跑车回来,按规定应当休息24小时,不知什么原因叫班员又把他叫回来了。刘国章浑身不得劲,就说:“主任,我今天中午才回来,又让出乘,不太合适吧?”日本主任回应说:“不出乘的话算旷工!”并甩出一句狠话:“要出乘,还不许发生任何问题,若出了问题,到宪兵队说话!”

王开祥和刘关杰的机车前后出了库,在南口站挂好了列车。从车站上又上来4名制动手和一名运转车长。这就是这趟列车的全体乘务员,他们将值乘这趟从南口至康庄的货物列车。这趟列车共有近20节车皮,重量超过500吨,其中有两辆加了铅封的棚车,不知里边装了什么重要物资。

王开祥和刘关杰驾驶的机车都是同一类型:“咪嘎依”型,四个动轮。由于机车使得太狠,长期得不到保养及检修,机车上的设备破烂不堪,跑、冒、滴、漏,存在诸多隐患。司机室有窗子没玻璃,司机座椅没有了,找来一只破木箱代替。因为不够高,还垫了砖头。电灯也坏了,看汽表、水表,全凭车顶上挂着的一盏桅灯。司机瞭望前方只能探出头去,任凭风吹雨打。中国的铁路工人,就是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给日本人卖命的。不卖命又能怎么办呢?

22点多,列车从南口站发车,平安到达东园站,再往前就要爬坡了。司炉一个劲地往炉膛里添煤,炉门一启一闭,火光一闪一闪。司炉要让机车攒足了劲好闯“鬼门关”啊!

列车在黑黝黝的夜色里,钻进了居庸关山洞。王开祥把汽门调到合适的位置上,把早已准备好的破棉袄蒙在头上,以减少蒸汽和煤气的侵入。司炉李德珊也把破棉袄蒙在头上。司炉刘国章是个一米八的大个子,为了躲避热气和煤气,他缩身钻进了工具箱,像个大虾一样蜷曲着身子忍着。

笔者也曾多次用这样的防护方法,安全通过居庸关山洞。可是王开祥这次拉的列车却不一样了。500多吨的列车,算是超轴列车,前后两台机车要配合默契,同心协力才能闯关成功。由于列车处在爬坡,机车给足了汽,还是拉不动。再给汽,机车动轮发生了空转。王开祥及时扳动了撒沙阀,使机车动轮和铁轨增强了粘着力。机车前进了一小段,又发生了空转。王开祥着急了,又拉大了汽门,想强迫加速,结果适得其反,机车又发生了剧烈的空转。随之,煤、汽再一次猛烈喷出!人,快要窒息了!王开祥想,这样硬闯看来是不行了,不如暂时退出山洞,歇一会儿再闯。他立即拉响汽笛,通知后面的补机司机刘关杰退回去。

列车在山洞外停了下来。王开祥和刘关杰都下车检查了各自的机车,没发现有什么毛病。王开祥问刘关杰:“刘大车,咱们能闯过去吗?”“不闯怎么办,你肩上的鸟食罐不要了?日本人能饶了你吗?再给咱们扣上私通八路的罪名,不死也得让你脱层皮!”刘大车的回答,让王开祥的后脊梁上冒了股凉气。为了妻儿老小,王开祥咬咬牙说:“闯!”

前后机车的司炉,不停地往炉膛里添煤,过了一会儿汽烧足了。王开祥拉响了开车的汽笛,两台机车合力,逐渐加快速度,二次闯进山洞。

不好!机车又出现了空转,连续空转!强烈的热气、煤气充满了机车楼子。王开祥憋得喘不过气,头涨得要炸了!而后面的刘关杰也同样忍受着煎熬。由于两台机车在加速、减速、空转上的不协调,意外发生了——列车间的车钩断了。列车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像僵死的巨龙躺在山洞中。由于长时间被热气、煤气侵入,王开祥晕了过去,刘关杰似乎好一点。他强打精神,点着火把想下车查看机车,不想刚顺着手把杆滑下来,眼一黑,一头栽了下来,火把正好压在裤裆下,刘关杰被活活烧死了!司炉王深、张怀觉得快窒息了,就下了机车往洞外走。王深却走错了方向,往洞子深处走去,没走几步,就倒在路基旁无水的排水沟里。张怀往洞外走,一出洞也摔倒了,后来被人救起。

前后机车无人操纵,列车瘫在了洞中。

居庸关站自办理接车闭塞后,过了该到达的时间,却不见列车的影子,就用电话问东园站,回答说早就开出去了。怎么两头不见列车呢?人们预感到,列车出大事故了!

日本人听到列车出了事故,停在山洞中,首先想到列车中那两辆“重要物资”,立即下令:关闭前后洞门,任何人不得进出!洞门被关闭后,洞内的煤气、热气扩散得更慢了。在这段巡道的养路工人,几次要求进去救人,都被守门的日本人拒绝了。王开祥等人在洞中受到煤气熏、热气烫,真是凶多吉少了!

天快亮的时候,救援列车才来到现场。救援工人急匆匆跑进洞内,迅速登上补机机车,没见人。有工人在车下前方发现了被火烧死的刘关杰,他的伙计王深却不知去向。工人们又往前跑,登上本机机车,只见王开祥头上蒙着破棉袄,右手还扶着汽门手把,端坐在破木箱上。“王大车!王大车!”工人们一边呼唤着,一边掀开他头上的破棉袄。这可把工人们吓坏了。只见王开祥闭着双眼,脸色煞白,肿起老高。天啊!他是活活被熏烫死的!司炉李德珊脸贴着炉门倒在那里,半个脸被烤焦了。司炉刘国章哪儿去了呢?煤斗、水柜上都没有,最后打开工具箱,发现他蜷曲的身子已经僵硬,好不容易才把他拽出来。

随后,工人们在一辆空车里发现了制动夫周录、杨永生和一个姓王的尸体。制动夫于瑞和运转车长在密封较好的守车里,捡了两条命。

司炉王深跑到哪儿去了?工人们还要坚持寻找。可日本人不让,说开通线路要紧。救援列车在忙碌了一阵子后,带着7具遇难的工人尸体开回了南口。

救援列车开走了。王深还趴在黑暗的排水沟里,是潮气救了他一命。由于洞内的煤气、热气逐渐散去,新鲜的空气补进来,王深终于苏醒过来。顽强的求生欲望,使王深忍受着头痛、浑身无力、疼痛,爬出了山洞,被人救起。

1988年,也就是居庸关大惨案过去45年的时候,人们对那桩惨案逐渐淡漠。我听说那次惨案的幸存者王深和张怀还幸福、硬朗地生活着,我以《北京铁道报》记者的身份,在南口镇采访了他们。王深提起当年的惨案,激动地说:“当亡国奴真不是滋味啊,国弱受人欺呀!”张怀愤愤地说:“日本侵略者,不把中国人当人看,死个中国人,当踩死个蚂蚁。那次惨案,决不是单纯、简单的行车事故!它是日本侵略中国的罪证!”

今日,当我国纪念抗日战争及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时候,在我脑海中搜索出几段记忆片段,以告世人,警示战争,保卫和平!

(编辑·宋冰华)

ice7051@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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