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演家里事

2015-12-07 10:51张永和
北京纪事 2015年12期
关键词:花脸唱腔京剧

张永和

最近,北京京剧院演出了原创现代京剧《裘盛戎》。无论从策划班子、编导演及舞美、灯服道效都是一流的。剧本反复修改了七八次,编导戏也颇下功夫,大概前前后后用了小半年,不是一蹴而就。尤其是两位主演,孟广禄扮演的裘盛戎、王蓉蓉扮演的裘夫人李玉英,真是再合适再标准没有了!笔者是很见过这两位的庐山真面的,首先一个字,像!于是,笔者眼前经常出现这两“真神”的面容,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几乎使我泪下。看看我周围的老观众,那些京剧的粉丝,他们那热烈鼓掌的样子,也开启了我的思考,为什么对这出戏,对这个人那样热爱?一定是把裘盛戎当成自己人,自己家里的一个成员!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京剧票友是这样认为,尤其是北京京剧院的上上下下的一干人等,尤其是北京京剧院里那些唱花脸的不太年轻和年轻的演员。

原来,今年——2015年,是花脸表演艺术家、裘派花脸创始人裘盛戎诞辰一百周年。这位个子不高瘦瘦的名伶,只要一扮上戏,从舞台上出来,就变得挺拔魁梧,不是原来生活中那种样子,而且对着胡琴,张嘴一唱,就那么悦耳,那么有味儿,与众不同,这就是“裘派”。多少唱花脸的内外行老少爷们儿都学他,于是造成了京剧舞台上“十净九裘”的局面。他是北京京剧院(当时的北京京剧团)的净行领衔主演,一块金字招牌,与当时的谭富英、张君秋、赵燕侠三位艺术家、副团长,当然还有正团长,著名马派老生创始人、大艺术家马连良平分天下。为北京京剧团的享誉全国,对京剧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适逢这位京剧净行的顶级人物的百年诞辰,作为曾是他朝夕工作的单位领导,不失时机地邀请了一批艺术家,策划了一出纪念他的现代京剧,是非常及时的,非常睿智的,也是充满对昔日战友、同仁深厚感情的,尽管不是同一时期的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战友!然而,越是这样,更能说明花大气力排演《裘盛戎》这出戏的必要,否则,对剧院来说,对剧院领导来说,则是一种失职,一种淡漠!

裘先生从上世纪50年代初,与谭富英先生共组建太平京剧团,为北京京剧团前身,到改为北京京剧二团,到50年代中期与马连良剧团、张君秋领衔的北京京剧三团成立的北京京剧团,一直工作到他逝世的1971年。二十余年时光,裘先生在团里可圈可点、可赞可叹之事甚多,写裘盛戎写哪一段,哪一件?倒是需要斟酌的。剧作家王新纪没有选择裘先生“过五关斩六将”、扬眉吐气的那些事,而是挑出他在文革当中“走麦城”一败再败的那些倒霉事!为什么单单要提拉出这样一件令裘“傻子”(裘盛戎因外形木讷,不太愿讲话,后台有个绰号叫“傻子”)抑郁而终的灰色事件来表现呢?虽然这之前有大作家汪曾祺写过京剧剧本《裘盛戎》,也写的这件裘公落马的倒霉事,而且排演了,彩排了,当晚也被有关部门“枪毙”了(即没有通过)!虽然有迹可循,可为何剧作者不怕重蹈覆辙再上悬崖呢?当然,今非昔比,当下文艺路线、文艺思想的宽松已很正常,但为什么还要单选这一题材?为什么不另选一件盛戎先生耀武扬威露脸的事件呢?两代著名剧作家都挑中了这一双眉紧皱、灰头土脸的同一题材呢?想必是有它的大道理的。

一直紧扣着话题他有详述,究竟是什么题材呢?讲的是文革兴,名伶倒,剧团乱,老戏锄!北京京剧院,马、谭、张、裘、赵,五大头牌只剩一个限制使用的裘盛戎,骨子老戏别管多么有进步意义、艺术性多么强,一律赶下京剧舞台,只允许唱革命现代戏,当时称为“样板戏”。裘盛戎在文革的前夕,本来在革命现代戏《杜鹃山》中,扮演起义的农民英雄乌豆,无论是人物塑造,还是唱腔、念白,都非常精彩地道。特别是其中有一段乌豆内心激烈冲突的独唱:“大火熊熊照亮了天,滚滚的浓烟越过山……”这段唱腔极为动听,旋律跌宕起伏,节奏快慢有致,把乌豆内心复杂焦灼、纠结挣扎的心情,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凡是听过这段唱的观众,没有不挑大拇哥儿的,都道腔好、音好、味儿好。原来这段唱腔是裘先生自己和琴师汪本贞共同努力设计出来的,再经过裘先生雄浑苍劲,韵浓味足的裘派演唱,真是给观众以极大的艺术享受!但是硬说裘盛戎是反动艺术权威,不但停止了他的演出,还大幅度地降低了他的工资。要知道裘家的儿女多,而且年龄又都小,一个个张着嘴要吃要喝,可想而知,当时裘家的生活有多么艰难!戏中有一个细节描绘,非常巧妙地揭示生活由高到低的变化——裘先生是非常喜欢喝茶的,茶叶这种东西,是越唱口味儿越高,只能上台阶,不能下台阶。裘家女掌门人李玉英但凡有辙也不会降低老公茶叶的标准,以免惹来丈夫的盛怒,但她就是换了,说明家庭生活真是直线下降,已经快要山穷水尽了!

然而这些裘大师都能“忍”,他是穷孩子、苦孩子出身。给大伙介绍一下:裘先生的父亲裘桂仙,也是清末民初的一代名净,但却一生生活拮据,非常贫苦。原来老裘先生开始唱花脸,嗓子坏后,改为琴师。裘盛戎弟兄二人,几乎在家无隔宿粮的情况下,双双入富连成科班学艺,以解决生计和生存问题。当然数代对京剧的爱更是重要原因。所以自幼饱尝饥渴的裘门巨子,对于生活水平的一降再降并非不能忍受。最使裘盛戎这位昔日自己挑班“戎社”的掌门人,什么都由他老人家说了算数的人,不久前还是北京京剧团的副团长,特别是唱了半辈子戏,“十净九裘”的裘派创始人,今日竟然无戏可唱,有戏不准唱,不能唱,这却使他如坠深渊,愤怨、郁闷一齐兜上心头,如五雷轰顶,他,一下倒在了病床上……

这又是怎么一档子事呢?1969年,北京京剧团重排《杜鹃山》,一代名净裘盛戎想到戏里的花脸主角乌豆舍我其谁?后来听自己的挚友汪曾祺讲,乌豆改名叫雷刚了。“傻子”政治不太敏感,心说,乌豆也好,雷刚也罢,反正这个“活”跑不了我!但结果却是连个B角雷刚都不给,只给了个C角。这事都新鲜!创门派的大师竟然破天荒的给派了个A角B角之后的C角,这简直有点欺人太甚了!但老裘为了能上台演唱,为了能演革命现代戏,做革命人,这口气“忍”了!而且以孱弱的身体,跟着大伙一块儿上了井冈山,居然还攀登上顶峰,去体验生活,还喜滋滋跟自己的琴师要共同研究出一段过去净角从来没有过的花脸“反二簧”,唱的内容是一段抒情的“见红薯……”正当裘盛戎觉得再不济C角也能上几场,给观众再服务服务!可是这也是一厢情愿了,剧团领导无奈地宣布了对裘盛戎舞台上的“死刑”:不准演出。原因:“你懂得”!一声霹雳,终将这位净角泰斗击倒,说了句发自肺腑的最伤心摧肝的绝话:“不让唱戏,还要我裘盛戎干什么?”从此,希望全无,人未死,情尽死。不久以肺癌转脑癌,撒手人寰!

这是戏中所表,也是生活真实,就是这么一回事!文艺作品来源于生活,编剧查访了所有可得的资料,访问了所有健在的熟悉裘盛戎的家人、亲友、弟子等等,才能使观众看到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裘盛戎!从而也使笔者明白了,为什么剧团领导、院长李恩杰和这一干主创人员选择一段裘盛戎“走麦城”的事件,来纪念他的百年诞辰!原来这一段史实,这一段老裘、裘盛戎、裘傻子的悲剧生活,最能呈现他,也可能是所有从艺的京剧人,对自己从事的事业,对自己终日踩踏的京剧舞台,对京剧的无比挚爱!裘盛戎爱京剧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只要能让自己唱戏,能体现自己的价值,能为观众唱,能为观众演,就什么都可以忍受、放弃,甚至生命!反之,倘不让他唱戏,他就会觉得天塌了,失掉了自己挚爱的事业,失掉了自己的人生价值,“还要我干什么?”一言超百语!那活着也是苟活,也就成了行尸走肉!

所以千挑万选选中了这个题材,正如该剧导演陈霖苍所说:“这个戏表现了我们京剧人的精神!展示了‘戏比天大这一不争的事实!”

谈到该戏的表演,可以说是传统手法、传统的独特表现的一次荟萃!裘盛戎先生是老北京京剧团的五大头牌之一,他有许多成功的戏,塑造了许多鲜明的人物形象,至今,剧团还不时在演出、在弘扬、在继承。当下剧院里几乎所有的净行演员都是宗裘派的,也可以说都是裘盛戎先生的徒子徒孙,很多又是这出戏里的演员,扮演着盛戎先生昔日创作的角色,或是盛戎先生身边的人物,无论是家属、宾朋、弟子……所以演起来,人人充满着感情,自然和谐,得心应手。正如导演一再对外宣称的:“这是一出自己人演自己家的事!”如今,裘盛戎先生那种对京剧的爱,对京剧那种锲而不舍的钻研精神,那种戏比天大的追求,仍然时时刻刻沉浸在剧团的群众中,剧目中,创作队伍中……

孟广禄扮演的裘盛戎,真是带着激情、感情、恩情来演出的!他是裘先生爱徒方荣翔的爱徒,也可以说他是裘门最出色的徒孙。我们听他的演唱,激情饱满,每一段都那么悦耳动听!当随着人物的情绪变化而运用不同唱腔时,激动处,那高耸入云的唱腔真是穿云裂帛;而抒情处,又跌宕婉转如娓娓交谈,沁人心脾;特别是展现激荡尖锐的内心冲突时,唱腔高低快慢,变化有致,一方心境,或如飞流湍急,或如一泓湖水,清澈如镜……再看广禄眼中,充盈着泪珠,这对一个演员来说,如此大动感情是不多见的。用广禄的话:“想到我师爷的坎坷和遭遇,我的感情闸门就关不住了……”

王蓉蓉扮演的裘夫人,真是从人物出发来设计身段、表演和唱腔!一反昔日大青衣的雍荣华贵,端庄仪态。而是一个会做人,善持家,心地善良的伶人家主妇;而唱腔也是刚柔并济,一波三折,非常符合这一人物。此外,宋昊宇扮演的琴师汪本贞,在台上还真拉两段,增添了真实感。方旭演方荣翔,也颇为本剧增色生光!

(编辑·宋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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