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诗词研究院顾问屠岸先生访谈录

2015-12-10 06:17张芬刘香兰
诗潮 2015年9期
关键词:济慈鲁迅

张芬+刘香兰

问:您的名字“屠岸”,据您说是模仿鲁迅取母亲的姓,且“岸”字有傲岸的意思,这个“傲岸”在您当时和现在的理解中有没有变化?如果有,分别是指什么?

屠岸:第一个,我原来姓蒋,名叫蒋璧厚,“璧”是非常优秀的玉。大概我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是为了一个美好的期望,希望我成为一块美玉。但是我的户口簿上给弄错了,写成了“壁”字,“壁”也不错,可以挡风遮雨,就这么叫着了。后来我为什么用“屠岸”这个笔名?我非常佩服鲁迅,鲁迅原名周树人,字豫才,他的母亲姓鲁,于是,他决定用“鲁迅”做笔名。这个“迅”字,有一种力量在里面。我学鲁迅,也用我母亲的姓做我笔名的姓,我母亲名屠时。我也用一个字的名,叫屠什么呢?我查《辞海》,查到一个词:屠岸,是个复姓。我决定用它做我的笔名。我的笔名当然不是一个复姓,而是姓屠名岸。“岸”,有一种“傲岸”的意思,当时是想“岸然”面对反动派。全国解放后,我仍然“岸然”面对国内外的一切魑魅魍魉。

问:您说您的座右铭是母亲给您的“胆欲大而心欲细,智欲圆而行欲方”,请问在您的人生经历中您是如何理解和践行这个座右铭的?

屠岸:这两句话是指导我人生行为的准则。智欲圆,不是圆滑,而是圆润。这本是两句格言。它有点像我们党的工作指导方针:战略上要藐视,战术上要重视。胆欲大,即是战略上要藐视;心欲细,则是战术上要重视。还有:原则性和灵活性相结合。行欲方,即是要有原则性,智欲圆则是要有灵活性,两者要结合,这是一个辩证的思想。

问:您从少年时期即开始翻译、创作,甚至绘画,这是一种基于天分的艺术自觉。在诗歌阅读和写作上,您借鉴西方诗歌的“古典的抑制”(classical restraint)的概念,提倡诗歌创作要凭借“客体感受力”,您如何具体诠释这些概念?

屠岸:“客体感受力”,英文原文是negativecapability。这是英国诗人济慈提出的诗学概念。它的核心就是要抛去一切原有的定势思维,与吟咏对象拥抱、合一,然后进入创作流程。“古典的抑制”,指的是要聚精会神,要屏息凝神地进入创作状态。创作的时候要冷静。其实,鲁迅也讲过,感情正浓烈的时候,不可写诗,因为感情太强,会杀掉诗美。掌握“古典的抑制”的代表诗人是卞之琳,他说自己是“冷血动物”。有个词汇叫作“冷隽”,恰好用来表达他的诗和诗观。

问:这和中国古典诗歌中的节制和含蓄是不是有联系?

屠岸:很像。我很佩服一个诗人,他名声不是很大,但他的诗极好。他叫吴汶,出过一本诗集叫作《菱塘岸》,是新诗,但很蕴藉,读了以后,你能够背诵出来。他就读于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又去日本求学,1937年抗战爆发,他回国参加抗战。那时候东北好多流亡的学生躲避日本人的迫害,逃离到南方,要求上学。吴汶就在浙江台州办学校,收留了很多东北的流亡学生。1951年他到上海在华东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文物处工作,当时华东文化部的部长是陈望道、副部长是黄源。我也在这个文化部工作。上班时看到签到册匕有个名字叫作吴汶,第二天我就去门口等他,见到一个人来签名“吴汶”,我就问:“您是《菱塘岸》的作者,诗人吴汶吗?”他说,正是。后来,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连绵不断,就没有机会再见过他的面。政治运动进行的时候,大家都互相不来往,害怕受牵连,或牵连别人。吴汶还擅长写旧体诗,留下了《碧箩书屋誊稿》《晚晴集》等数百首古体诗词的集子。

关于“客体感受力”,再说几句。这是英国诗人济慈写给他的弟弟的信中提到的一个诗学概念。有人翻译成“反面的能力”“消极的能力”,还有翻译成“否定自己的能力”。虽然这些翻译也没错,但我不太用这些译名。这个词的本意是放弃自己原有的定义、思维,而去跟吟咏的对象,比如蜕,一棵树,一朵花,拥抱,把所有的定势思维抛弃,跟对象拥抱在一起,与之合一。这样进入诗歌创作过程。中国近代王国维的诗学概念有“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客体感受力”所达到的诗境,跟“无我之境”有相似的地方。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诗学概念。济慈的这个概念是指诗歌创作的。我认为将这个概念用在诗歌翻译方面也非常合适。比如,我翻译济慈的诗,就相当于要“拥抱”济慈,“拥抱”济慈英语词汇所蕴含的意象,然后用中文的诗歌语言把它表达出来。我认为这也是“客体感受力”的运用。

问:作为读者,我们在您的诗歌作品中感受到了某种节制、优雅、惆怅的成分,您如何看待书生之诗、译者之诗,或学者之诗的不同特质?

屠岸:我觉得“书生之诗”,会带有书生气。所谓书生气,就是不太了解社会民生,说空话。“译者之诗”,容易有翻译腔,语言比较苍白。“学者之诗”,要看他是什么样的学者。有的是来自实践的学者,有的是来自书本的学者,后者往往是纸上谈兵。如果是来自实践的学者,他的诗歌就会比较扎实和有丰富的内涵。

问:我看到很多学者如陈寅恪、吴宓等人,他们写的旧体诗也挺好的。他们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情怀,是不是?

屠岸:对。他们并不是说空话的,他们关注社会民生。

问:您曾经提到过鲁迅翻译的雪菜的《寄西风之歌》,您的评价是他“成功地翻译”了这首诗,您能谈谈鲁迅的翻译特色吗?这种说法因由何在?您对鲁迅的翻译及其翻译观相当谙熟,对您的翻译是否也产生了重要影响?

屠岸:鲁迅翻译过日本作家厨川白村的文艺评论著作《苦闷的象征》,这本书里面引用了雪莱的《寄西风之歌》,这首诗有好多个诗节,《苦闷的象征》里有日文译的这首诗的最后一节。鲁迅是从日文转译成中文的。鲁迅翻译的雪莱的《寄西风之歌》,非常忠实。雪莱这首诗有节奏、有韵,鲁迅的译文,形式上是凝练的散文,本质上是诗。在整体风格上,雪莱是浪漫主义,鲁迅翻译后的风格更现实主义。内容没有变化,风格有变化,鲁迅将两者巧妙地结合起来了。鲁迅在翻译上有一些主张,他不赞成赵景深等人的翻译,赵主张“宁顺而不信”,鲁迅则主张“宁信而不顺”,也就是,文字可能比较疙疙瘩瘩,但也没有关系,只要忠于原文。不能因为要顺,就歪曲了原文。我个人看法是,能够做到又信又顺,当然更好。鲁迅翻译过好多外国文学作品,他的翻译和他的创作数量上是相当的。鲁迅的译文是30年代的风格,今天读起来已有些“不顺”。但鲁迅译了许多弱小民族的文学作品,激励牛国读者自强不息。鲁迅称翻译家是普罗米修斯。鲁迅本人就是一位伟大的普罗米修斯——播火之神。

问:您曾在文章和访谈中谈到在翻译诗歌方面您是卞之琳先生的私淑弟子,能否谈谈前辈诗家如何在翻译和创作上影响您的?

屠岸:卞之琳先生有一个主张,对外国格律诗的翻译,归纳为三句话:“以顿代步,韵式依原诗,亦步亦趋。”以顿代步,最早发明的人是孙大雨,他不叫“顿”,他叫“音组”,即翻译英文格律诗时用中文的“音组”来替代英诗里的“音步”。英文格律诗里,每一行规定有几个音步(foot),一个“音步”里包含着读音轻重的安排。一个音步里读音前轻后重叫“抑扬格”。拿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来说,“shall ī/c ǒmp āre/th ěet ō/ǎsūm/m ěrsd āy”,这里“ˇ”表示轻读,“-”表示重读。这就是抑扬格。这行诗我译成这样:“我能否/把你/比作/夏季的/一天”,这样就变成了五个音顿。按孙大雨的说法,就是五个“音组”。卞之琳将之改善了一下。孙大雨翻译的莎士比亚剧本的对白都是每行五个音组。他翻译到后来控制不住了,比如说,原来10行,孙大雨翻译成了11行、12行。卞之琳不赞成,主张等行翻译。卞之琳翻译的原则是“以顿代步”,不叫“音组”了,就叫作“顿”。押韵则一定要按原来的韵式。这些都是形式。翻译还要讲究风格。译诗要完全译出原作的风格是很难的,但优秀的译者总是这样去努力。译诗很容易将译者自己的风格带入,消除译者的气质是很难的。卞之琳是蓍名诗人、翻译家,是社科院外文研究所研究员,相当于教授,带有博士研究生。我不是他的研究生,但经常登门求教,所以他也是我的老师。

问:给您印象较深的前辈诗人和翻译家还有哪些?

屠岸:1937年,卢沟桥事变发生,8月13日日军侵入上海,但不能占领上海的英租界、法租界,于是上海的英法租界被日军占领的沦陷区包围,就成了一座“孤岛”。孤岛时期有起讫的时间限制,起于1937年11月,止于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入英法租界,“孤岛”不再存在。在“孤岛”时期,有各种抗日的报纸刊物出版,日本人没办法,但也抓了很多人。当时上海有一个报纸,抗日的《中美日报》,我就经常给它投稿。当年朱生豪就在这个报社当编辑。日军进驻这个报社时,朱生豪仓皇逃走,回到家乡嘉兴。当时世界书局的编译主任詹文浒非常支持朱生豪翻泽莎士比亚。朱生豪已经翻译了若干莎剧,逃回自己的家乡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他努力翻译莎士比亚的剧本,他打算将莎翁的三十七个剧本全部翻译出来。但他的肺病已经很重了。他认为莎士比亚不但是英国的,还是世界的。日本有坪内逍遥译的《莎士比亚全集》日文本。朱生豪认为中国也应该有莎翁全集的中文本。他出于爱国,竭尽全力译莎。但他翻译到三十一个半莎剧,就病亡了。他死之前说,早知道我活不了那么长,我拼死也要把莎剧全部翻译完。朱生豪先生是译莎事业的圣徒和烈士。他译莎是出于爱国。他本是个非常优秀的诗人。另外,鲁迅的翻译,也令我敬佩,鲁迅在译介弱小民族文学方面有很大的功劳。另外,傅雷翻译的法国文学作品非常优秀。还有—位,杨德豫,他是湖南籍的翻译家。他的父亲是有名的国学大师杨树达,他家学渊源非常深厚。他的旧体诗非常优秀,不过他不以诗人出名。他翻译过莎士比亚、华兹华斯、柯尔律治、朗费罗,达到了中国译诗艺术的高峰。卞之琳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作《译诗艺术的成年》,称赞杨德豫是译诗艺术成年的标志。杨德豫的水平我认为没有人能够达到,更不用说超过了。

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屠岸:杨德豫的译文对原作非常忠实,译文文字非常熟练,他对中文的掌控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跟他的家学渊源有关?)是的,可惜他前几年过世了。他的命运非常悲惨。1957年“鸣放”的时候,组织上鼓动他向领导提意见,那时他去部队里编一个军内刊物。要发的文章都要送审,领导都要动笔修改。他说绝大部分都改得好,小部分改得不对头。就因这,他被打成了右派。他以戴罪之身,到洞庭湖劳改,洞庭湖有血吸虫,他就患了血吸虫病,丧失了生育能力。到了50多岁时才结婚。好在他晚年家庭生活比较幸福。他的诗歌翻译,在中国诗歌翻译史上永垂不朽。

问:您曾经谈过朦胧诗,是否同意朦胧诗是时代的产物,是一种在性质和文体上语焉不详的新诗体式?朦胧诗之“朦胧”是否有蒙昧的,但也是破晓的毒味?

屠岸:“朦胧诗”这个名称的出现,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啊,我们渎那些诗的时候并不觉得它“朦胧”)“文化大革命”的十年动乱停止了,生活恢复正常,文学也恢复正常,这时候人写诗,就开始写自己真实的感受。那这种写法,很多习惯于看“歌德派”(歌功颂德)、标语口号诗歌的人,对此不习惯,说这样的诗太朦胧了,是诗吗?于是出现了一个名词:朦胧诗。所以叫作朦胧诗。您说朦胧诗也有破晓的意味,这倒是一个崭新的说法。

问:也就是说,所谓“朦胧”,带有时代性的特点,跟它的内容没关系?

屠岸:是的,没有关系。

问:您在给陆士虎先生的信一《从秋到冬,朝顶诗神缪斯》中,讲述了2001年您在欧洲的经历,尤其是谈到济慈,详细记述了济慈病亡前后的细节,令人动容,您自己也说,“竟湿润了眼眶”。能否谈谈您为何要如此关注您最敬重的诗人的死,这对诗人济慈的意义是什么?对您的意义又是什么?

屠岸:有一种误解,说,济慈提倡美,就脱离现实和社会。济慈曾在《希腊古瓮颂》里面提到了“美就是真,真就是美”(Beauty is truth,truthbeauty)。大家都知道,济慈是歌颂美的,但是更要--知道,济慈歌颂的美是用来对抗恶,是用诗美来对抗社会的丑恶。济兹是诗人,他不能用写社论和写政治论文的方式来抨击恶,他只能写诗,写歌颂美的诗,而这些诗中包含着社会性和政治性,这种社会性和政治性不是显性的,而是隐性的。济慈早年的诗也涉及当时的政治,但后来他用纯粹的美来对抗社会的恶。我特别钟情于济慈,我对他的美学观念是完全认同的。他在21岁时得了肺病。我也是在21岁得了这个病。我对他特别亲近,好像是冥冥之中的兄弟,“异代”的兄弟那样。济慈的死,对济慈来说,是一个诗美的时代的终结;对我来说,是“异代”兄长生命的终结,但他的精神之火永存。

问:在您过去的生活中,曾经因为社会政治的原因,经历过一些坎坷,这些坎坷让您一度陷入忧郁,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您曾经翻译过济慈的《忧郁颂》,您如何从读者和写作者的角度分别看待忧郁和诗歌之间的关系?

屠岸:关于忧郁,济慈有一首《忧郁颂》,他特别提到,忧郁总是跟美共处,而且,隐隐地跟孤独也有关系。孤独,很多伟大的人都有孤独感,鲁迅是跟人民血肉相连的,但是他也有孤独感,他有两句诗:“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倪墨炎认为鲁迅不是写他自己的心境,而是写老百姓被国民党迫害得没饭吃了。他说:鲁迅怎么可能孤独呢?我觉得这个说法不一定对。鲁迅也是孤独的。鲁迅在世时,不但敌人打击他,同+营垒里的人也要打击他,所以他常常要“横站”,这就是一种孤独的感觉。陶渊明“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有孤独感。陈子昂也有孤独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国内外一些大诗人都有孤独感,但这不等于脱离人民。

问:据说您家里会定期不定期地举办“晨笛家庭诗会”,这个诗会维持了多长时间?现在社会上家庭两代人同居的很多,常常会发生矛盾。您家四世同堂,却温馨和谐。文艺在您的家庭和谐中起了什么样的作用?

屠岸:我的外孙女都有了孩子。但重外孙和重外孙女太小了,还不会唱诗。三代人的家庭诗会,连续了好几年,每周一次或数周一次。我想诗会的作用是一种潜移默化,不是耳提面命,是互相帮助,互相理解,互相谦让。慢慢地,“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达到和谐。

问:关于民国以来的女性,“合肥四姐妹”名声很大。您在回忆的文章中,提及张允和,允和女士还同您说过张充和、张兆和两位被卞之琳、沈从文分别追求过的故事,能够详细谈谈其中的细节吗?您对张允和女士唱昆曲和写旧体诗词还有印象吗?

屠岸:我认识的是张允和,她是周有光先生的夫人。我母亲的侄儿屠谟的夫人是周有光的亲姐姐周慧兼。周有光就是我的表兄了。张允和的性格极其开朗,通常一进她家门就是她笑的声音,其实她心脏病很厉害。她会唱昆曲。北京王府大街上文联大楼里,有个地下剧场,时常有演出,一次,演昆剧《西游记》里的一折,几个孩子送唐僧西去取经,张允和演一个女孩,天真活泼,演得非常好,成人演儿童活灵活现是很难的。张允和还有专门关于昆曲的著作。张允和过世后我去看望周有光,他当然很悲痛,但渐渐就平静下来了。他说,西方有一位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人的死亡是为后来者腾出生存的空间,使人类可以永远繁衍下去。这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生老病死的规律人不能抗拒,但有了这样一种胸怀或思想,我们就能以平静的心态来对待死亡。

问:1985年重新出版《金瓶梅》,您恰恰是这个文学出版事件的参与者,您曾提到《金瓶梅》的删减原则,能否谈谈当时由哪些人参与删节?情况如何?您对删节本有什么看法?最近这几年,《金瓶梅》及其评论的著作又开始活跃起来,作为出版家、文学爱好者和诗人,您个人如何看待《金瓶梅》在文学史上的价值和现实意义?

屠岸:过去中国的四大古典名著,其中三部:《西游记》《三国演义》和《水浒》,都是从话本的基础上调整加工出来的小说。《金瓶梅》则完全是文人创作的,不是从民间搜集起来由文人加以整理的作品,有了《金瓶梅》才有了《红楼梦》,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红楼梦》是文人小说创作的高峰,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高峰。当年毛泽东主席有个指示,让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金瓶梅》,人文社就用明朝万历的本子作底本出版影印本,不作任何删节。书出版后,发行有限制,只有副局级以上干部才有资格购买。当时我在剧协,按我的级别,还没有买的资格。后来,我奉调到了人文社。那时还有些《金瓶梅》在书库里,我的级别提升了,够资格了,就买了一部。1985年,计划要出铅印本。那时候我是总编辑,主持这件事,我请古典文学编辑室的编辑戴鸿森当这部书的责任编辑,让他把书中一些露骨的性描写删掉,但上下文字还要联系起来。同时加注,说明此处删掉多少字。但删节是无法彻底删干净的,只能适当删除。后来,我退休了,人文社又另外出了删节本,由另外的人删节。《金瓶悔》写社会,写那个时代,没有亮色,调子很冷峻,但反映了那个时代,是明代社会众生相的文学记录。除了那些性描写,它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也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其实即便那些性描写,也不是没有认识价值。万历本《金瓶梅》卷首“东吴弄珠客”所写的序中就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问:文学大师鲁迅似乎对您的影响很深,您多次在文章中能够信手拈来他的观点和文字段落。2005年,您在《我们需要鲁迅精神》一篇文章中,推荐大家去读新版的《鲁迅全集》(2005年),您说“人文精神在,社会就不会沉沦”,这“人文精神”在鲁迅思想中体现在哪些方面?

屠岸:鲁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他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高峰。在世界文学史上也是一个高峰。直到现在,我们的作家有好多,其中有没有达到鲁迅的高度的?好像到现在还没有。有人说,没有可比性。但也不妨比一比,比来比去,还是没有人达到鲁迅的高度。鲁迅的精神不朽。他对中国的国民性有一种担忧,他希望消除国民的劣根性,阿Q精神,如果这个东西不改,中国很难有前途。他对中国的老百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是鲁迅精神的核心。他希望中国强起来,但要改掉自己身上的毛病。这就是他的“立人”思想。鲁迅精神是永存的,我们要永远向鲁迅学习,永远按照鲁迅的指示去做。

问:2014年10月,您在第二届“雅韵山河”当代中华诗词理论研讨会上即兴吟诵了鲁迅的四首诗,让我们亲耳领略到了常州吟诵的魅力。能否谈谈吟诵在您生活中的乐趣,并谈谈诗词吟诵目前的发展情况和它对当代诗词发展的积极影响?

屠岸:我们国内有好多地方都有当地的吟诵,北京也有。但到现在为止,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只有常州吟诵。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有这方面的专著。赵元任做过这方面的研究,有专著出版。常州还有人也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工作,如秦德祥他们先是向江苏省申请,获得了省级“非遗”的地位,又到国务院去申请,被批准成了国家级“非遗”。常州还公布了常州吟诵的三个代表人物:一个是赵元任,一个是周有光,还有一个是我。我会吟诵,我是我母亲教给我的。我母亲是她的伯父也就是我大舅公屠寄教给她的。我大舅公屠寄,是辛亥革命后民国时代常州第一任县长。他是历史学家,也是个诗人,会写骈体文和古体诗。民初他受蔡元培的邀请,担任国史馆的总编辑。他写过一百六十卷《蒙兀儿史记》,花了几十年工夫,到东北和内蒙古亲自考察,然后写成,纠正了二十四史中《元史》的许多疏漏和错误。后来他又到常州去搞水利工程,为民谋福列,因为劳累,65岁就去世了。我的母亲,他的侄女,经常扶着他参观北京文物,他就把我母裘称作“我的活拐杖”。我母亲十一二岁时还坐在她伯父的膝盖上,学习常州吟诵。吟诵和歌唱不一样,有些人将古典诗词谱成曲子来唱,这和吟诵是两回事。另外,跟朗诵也不一样。吟诵是祖传下来的。据说最早是春秋战国时候的吴吟,一直到明朝清朝更盛行了。大舅公的吟诵肯定是从祖上传下来的,我的母亲从伯父处学到,然后传到我口中。现在常州有一些老人也会吟诵,大多是八九十岁的人了。自从常州吟诵被定为国家级“非遗”后,常州成立了吟诵学会,时常有吟诵活动,还组织中小学生来加以培训,使它不要中断。这是好事。

问:旧体诗词写作群体目前主要是中老年人,当然也有许多年轻人开始关注和写作。今年我们中华诗词研究院和中华书局等单位举办了第二届“诗词中国”大赛,提倡全民通过手机参与诗词写作。您作为旧体诗词写作者,能否给新老的旧体诗词写作者一些意见和建议?

屠岸:关于旧体诗词的写作,我觉得要反对“四应”。我看《中华诗词》刊物上经常刊登一些诗,当然不排除好诗,但是“四应”的诗还很多。歌颂党的诗可以写,但要有实际的内容,要有真情实感。应时、应景、应酬、应制之类的作品,脱离了诗的本质,以不写为好。

问:您在文章中多次提到特立独行的诗人聂绀弩,并写有《七绝呈聂老》,您对他的为人和作品有什么态度和评价,最欣赏他的什么?

屠岸:聂绀弩的旧体诗是空前绝后的。“空前”是绝对的,“绝后”嘛,是不是太武断了?可能我要武断一下。我曾告诉他,您写的是杂文诗。他的诗太好了,(拿出一本诗集)你看,这是他送给我的《散宜生诗》。他的诗针砭时弊,是投枪和匕首,犀利辛辣,但往往以幽默出之,令人“啼笑皆非”(不是贬义)!他的诗,格律严谨,平仄、对仗、叶韵,全部到位。时有“绝妙好辞”,令人拍案叫绝。聂诗人有大智慧,有大胸襟。我称他为“诗坛怪杰”,这个“怪”不是贬词,是褒词!他是时代的诗豪,大勇者!

问:可是有很多传统派的人,他们主张要从古代的文风里过来,他们对聂绀弩,对启功,还是育保留意见的。你以为怎样?

屠岸:有一些人坚持他们的诗歌观,那也可以,我们不必去反对。但是学古人,要学得活,不要泥古。至于拟古我觉得也拟不成。

问:中华诗词研究院成立两年多来,各项工作得到国务院参事室的重视和帮助,也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您作为顾问,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样的意见和建议?

屠岸:活动形式可以多种多样。比如吟诵会,或者用书法写诗歌,把好的书法挑选一下,开个展览,或者进行评论。又比如大家一起来议论古诗,说说对李白的诗如何感受,一起讨论。然后再换一个杜甫,大家来议论,互相启发。这样子慢慢地深入,对古代诗歌达到深入的领会和解析。还可以邀一些儿童来,一起朗诵或吟诵诗歌,或者唱歌。总之,活动形式可以灵活,并能为参与者所接受。

(本文系中华诗词研究院张芬、刘香兰两位同志对该院顾问、文坛大家屠岸先生的访谈,本刊略作删节)

猜你喜欢
济慈鲁迅
电影《明亮的星》中女性主体芳妮与济慈作家形象
济慈长诗《拉米娅》中的民间文学“母题”
千件羽绒服温暖黑龙江困难退役军人
济慈的死亡哲学观
鲁迅《自嘲》句
鲁迅的真诚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评约翰·济慈的人生苦旅
早期受控之鲁迅的翻译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