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情怀中的女性书写——从性别视角解读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2015-12-21 02:28洪丽霁,陶原燕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8期
关键词:严歌苓史诗女性主义



悲悯情怀中的女性书写——从性别视角解读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

洪丽霁,陶原燕

(楚雄师范学院,云南楚雄675000)

摘要:严歌苓的长篇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将女性、爱情、革命与历史相联结、融会,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下叙写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感故事,生动地展现了时代变迁中平凡人物的悲欢离合,是秉承深沉的悲悯情怀,以女性主义理念书写出的一部属于女性的史诗。作品有意识地彰显了作家希图达成的创作目的:通过艺术创作让更多的人了解、关注和重视女性的生存境遇与生命体验,为她们更好地应对所面临的困难及问题提供一种有益的启示和帮助。

关键词: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悲悯情怀;女性主义;史诗

“女性主义”一词与英文“Feminism”相对应,“女性主义又称(译)为女权主义”,“同许多20世纪中国新名词的来源一样,‘女权主义’是由中国人从日文中‘拿’来的。目前,在我国通行的用法中,似乎还有一种约定俗成的倾向,即在用于文学艺术等诉诸精神文化领域的语境中采用‘女性主义’,而在用于离现实生活比较近的社会学等实践性领域,则还是用‘女权主义’。”[1](P109)女权主义与各种歧视妇女的现象和制度作斗争,目的是为妇女争取同男性平等的地位和权力。关于“女性主义文学”,有论者提出它“应该是指以女性为中心,展示女性的主体意识,书写女性的生命体验和女性经验并颠覆男性中心主义的文学。”[2]在中国,现代意义的女性主义文学主要是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起点的,女性主义文论在我国传播的第一个高潮出现在1989年前后,20世纪90年代以来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女性被当作男性的附属品,地位极其低下;女性长期遭受压抑甚至迫害,处境非常艰难。“五四”是中国女性真正意义上的觉醒期,反传统的“人道主义”、“个性解放”的思潮鼓舞着一批女性勇敢地走出了封建家庭,为争取自由、争取人权而抗争。她们对传统的社会性别规范进行批判和否定,用大胆、叛逆的行为去反抗对追求平等、自由的个体造成羁绊和束缚的封建传统,她们的勇气和精神在整个新文化运动中显得异常耀眼,产生了很大的反响。这一时期的思想解放运动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国人,促使他们在经历数次历史劫难,人性遭到压抑和扭曲之后作出沉痛、深入的反思,从而能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对女性的特征予以抹杀、去除就是漠视和否定女性自我存在的价值,就是侵害、剥夺女性自由发展的权利。经过数十年间各方人士的努力和女性自身的发展,中国的女性主义文学及相关研究至今已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在推动社会文化的进步和繁荣方面发挥了不小的功效和作用。“文革”结束进入新时期之后,数量可观的作家带着敏感的性别意识,对女性的发展历程及其生存境遇进行了严肃认真的观照和思考以及多元多样的呈现与书写,标志着我国的女性主义文学真正进入到一个蓬勃发展的崭新阶段。

一、严歌苓的女性文学书写

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社会都是以男性为主导,处于男权阴影之下的女性的身份、地位和处境通常是这样的:少女时期在家中,受到各种陈规陋习的束缚、规训;出嫁到夫家以后,成为满足男人欲望和传宗接代的工具;哪怕夫死还须从子,儿子被赋予操控母亲的权力,使其再次沦为男权的附属品。绝大多数的女性没有任何政治权利,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甚至没有人身自由,连思想也要受到压抑、禁锢,女性在中国传统社会中是卑微沉默的。“五四”时期,父权制农业文明在西方现代文明的冲击下被迫转型,社会秩序开始出现巨大变动,人道主义、个性主义、民主和自由、激情与理想在这个特殊的时代交集、融会,促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现代女性的出现。新中国成立之后,为了保障广大女性的权益,党和政府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制定了一系列的政策法规,有效地在全社会营造出尊重女性的氛围,各种维护妇女权利的组织机构也纷纷成立,与过去相比,情况可谓有了极大的改变。然而,由于多方面的原因,女性的成长与发展之路依旧存在多种阻碍与困难。

严歌苓是北美华文文坛上新移民小说家中富有影响力的代表,多年以来一直致力于女性文学的书写,她笔下的女性多为遭受多重痛苦与折磨的弱势群体。在多部作品中,她努力把女性的苦难及其根源挖掘、展示出来,从而使其作品弥漫着一种疼痛、沉重的气息。于200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一个女人的史诗》,讲述了主人公田苏菲几十年间的个人生活史,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少女时代跟着同学伍善贞去参加革命,把与生俱来的女性特有的韧性贯穿在爱情生活以及革命事业当中的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严歌苓曾说,这部小说中的田苏菲是以自己的母亲为原型进行创作的。严歌苓的母亲曾经告诉过她,要嫁一个爱自己的男人,不然会太累。但是严歌苓没有做到,她认为是母亲在爱情中的倔强通过血液遗传给了自己,而自己又将这份女性的倔强延续到了作品当中,延续到了田苏菲等人身上。

小说中,田苏菲和欧阳萸的婚姻缺少爱情,她是以女追男的方式追求对方并用孩子勉强留住他的。她为丈夫的生活起居可谓费尽心血,但是却从来进入不了他的精神世界,不懂得对方真正需要什么。而欧阳萸一生都在追求“真爱”,一辈子不断地出轨,他不爱田苏菲,只是在物质和生活上依赖她;他从未看过田苏菲的舞台表演,和她没有共同语言,他俩根本就是两条道上跑的车、两个世界里的人。与之相反,田苏菲则始终忠贞不渝地爱着欧阳萸,因为他起疑心,因为他而吃醋,她爱得太痴太笨、太卑太苦,但也爱得异常执着,令人动容。小说中的田苏菲是一个善良、倔强、迟钝、缺心眼、一根筋的女子,纵观严歌苓的小说,其笔下的许多女性都具有类似的性格与特征。《小姨多鹤》中善良的多鹤为了报恩,牺牲自我为张家生育三个孩子,并以小姨的身份和他们相处而不得相认;脾气倔强而又泼辣能干的朱小环在和婆婆吵架时扬言要把丫头摔死,却又为非亲生的儿女呕心沥血。《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一心想着只要自己活着公爹活着就够了,用她那一双不知畏惧的眼睛去看变化多端的世界。田苏菲无疑是作家塑造的此类形象中的一个典型。

严歌苓笔下的人物在很大程度上还可以说是她本身的性格和思想的写照。她的人生颇具传奇色彩,20世纪60年代出生于上海,从小父母离异;12岁当兵,去过战争前线当过战地记者,曾目睹过战争的血腥和残酷;年届而立自学英语赴美留学,一边上学一边赚生活费,当过服务生、做过家教、照顾过老人等。她还曾忍受长期失眠的痛苦,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后来与美国外交官劳伦斯再婚,并伴随丈夫到过非洲,感受过那里特有的风土人情。在经过非洲传统、淳朴民风的一番洗涤之后,她创作出了《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一个女人的史诗》等享誉海内外的多部作品。有人说,一个女人走得越远,经历得越多,领悟就越深。严歌苓作品中的女性及其常与苦难有关的故事,正是她自身经历的缩影。严歌苓就是一位调动自己的生命体验,不停地进行书写的女性主义歌者。

对严歌苓不同时期的文学创作进行剖析,我们不难发现其作品中的女性经历了女性主体由缺失到觉醒,再到生成的过程和变化。《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雌性的草地》是严歌苓早期创作的军事题材三部曲,黄小幔、陶小童、沈红霞分别是这三部长篇小说的主人公。其中《一个女兵的悄悄话》讲述的是一个叫陶小童的女兵,从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逐渐被部队改造成“面目全非”的左派分子的历程。在这部作品中,政治体制压抑着自然人性,更控制着女性个体,严歌苓通过对女性丰富复杂的内心和性格的展现,表现出一种对女性问题的独特思考,显示了一种鲜明的女性立场以及对当时的政治体制持有的怀疑和批判的态度。

移民时期的严歌苓创作了《扶桑》、《少女小渔》、《一个女人的史诗》等作品。在《少女小渔》中,小渔给我们的感觉是温柔、软弱的,虽然已经身处新时代,但还是逃脱不了“夫权制”的压迫。江伟对待小渔的态度全凭自己的心情,小渔在江伟面前没有任何尊严可言,却仍然愿意为他牺牲自己,为了帮助江伟取得长期合法的居留资格,她居然和马里奥假结婚。而在《一个女人的史诗》里,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却完全呈现出另一种姿态,女性在这里不再是一个附庸,而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从田苏菲争取爱情的历程中,我们可以看出女性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女性已经从遭受压抑、忽视和被遗忘的角落里站立起来,女性的地位和价值由此而得以确立和肯定。因此,《一个女人的史诗》在严歌苓书写女性的系列作品中无疑占据着独特的地位。它一改以往沉重、疼痛的基调和风格,使整部作品充满温情的氛围,节奏也更为明快。女性形象的塑造方面,也从承受者、被压迫者、牺牲者,转为了反抗者、争取者和主宰者,女性不再是任人支配和操纵的弱势群体,不再是为男性、为民族大义轻易毁灭自我的人,这里的女性是纯粹的女性,是有血有肉的、更不乏独立的自我意识的女性;在与男性的关系上,女性不再是被男性压迫或作无谓牺牲的对象,女性在两性关系中掌握着主动权,在某种意义上与男性形成相依相伴的新型关系。严歌苓在《一个女人的史诗》中的转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她自身女性主义书写的发展和重要转折。

在广大女性争取自由和解放、女权运动一度出现偏颇的潮流中,严歌苓在其女性文学作品中始终秉持自己特有的女性主义理念:描写男权社会中的女性生存状态,不是为了和男权抗争宣战,争取某种绝对的平等,而是为了突显女性的价值观,维护女性不可忽视的尊严;她不认同剑拔弩张的女权主义,她笔下的女性虽遭受苦难的折磨和摧残,却依旧宽容善良,善于以女性特有的顽强、坚韧去面对、去争取、去获得,她把女性身上特有的美好品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用心刻画女性、突出女性,但她不拒绝更不排斥男性,从不盲目地鼓吹女性的超能量,而是从人的本原属性出发,从男女两性关系出发,来刻画切合客观实际的女性形象。无论是为男性牺牲也好,反抗男性压迫也罢,这些女性都是在追求自身精神、人格的独立,追求能够与男性平等地和谐共处。她的作品中没有“女强人”,只有坚强果敢的女人。严歌苓把女性从两性二元对立的处境中解脱出来,通过创作沉静地关注女性、赞美女性,表达了一种富有意义和启发的女性价值观。

二、女性自我意识的凸显

《一个女人的史诗》中开篇的第一句话便是“田苏菲要去革命了”。[3](P1)什么是革命?从来没有人认真严肃地向田苏菲谈起过这个事情,她要去参加革命的理由居然是因为弄丢了毛衣,怕被母亲打骂;革命于她而言实际上仅仅是为了逃离家庭,寻找一个安身之处。田苏菲幼年丧父,生活在一个脏乱的小城中,母亲带着她艰辛度日,一斤黄豆芽吃三顿。处于苦难中的母亲强悍、节俭、暴躁,给予田苏菲的是有些简单粗暴的母爱,经常拿着扫帚追着她打,她常挨揍在巷子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田苏菲怕母亲胜过爱母亲,以至于大部队进城时都不敢回家探望。可以说,是对母亲的惧怕和对小城丑陋的社会风气的憎恶,让田苏菲这样一个对革命一无所知的天真少女踏上了革命之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小说中的田苏菲和同学伍善贞的革命之路亦是一条女性的抗争之路,她们叛离丑陋、黑暗的社会的缘由,主要是出于对自由的、不受束缚和压抑的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意味着一种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田苏菲到达部队时,觉得那里的一切都是快乐干净的,终于脱离了丑陋阴暗的小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广博。从小说对伍善贞的刻画中,我们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精明、有较强目的性和控制欲的女性,与田苏菲相比,伍善贞参与革命的动机要复杂得多,也更加功利。为了参加革命,她抛弃家人,偷了半个家当;为了政治地位,她嫁给刘岱川;为了自己和丈夫的事业,她与父母决裂;为了孩子的前途,她与丈夫离婚……她一辈子都在为自己作打算和考虑。这个无情的女人果敢坚定,虽然也常被命运捉弄,但她每一次都能沉着面对,每一次都尽力让自己的损失降到最小,她虽然自私却又似乎走出了一条女性“独立自强”之路。

在田苏菲的婚恋之路上,出现了两个与她纠缠不休的重要男人:一个是挚爱田苏菲一生,给予她父亲般照顾的都汉;一个是田苏菲痴爱一生,却始终没有爱过她的欧阳萸。都汉三十多岁就当上了旅长,成熟稳重,当他看上田苏菲时,她还只是部队文工团里的一名小演员。在大家眼里,“小菲给他看上是一步登天”。[3](P14)都汉,这个田苏菲数十年的忠实追随者,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像父亲一样对其关怀备至,这一形象具有一种“父亲”的寓意。父亲作为父权制度的一个重要载体,常常是家族权力的象征,对于自幼丧父的田苏菲,父爱的缺失很可能促使她在成长过程中产生特殊的“恋父情结”。都汉这个沙场老将,在日常生活中极为成熟老练,一定程度上可视作父权的代表。为了追求田苏菲,他曾经让部队、让军官专场看她的戏,安插了探子邹三农,随时向他汇报田苏菲的情况,利用他特殊的身份使得田苏菲在文工团里成了主角,成为大家羡慕、关注甚至嫉妒的对象。

都汉追求田苏菲时,争取到了田妈妈的支持。大部队进城,田苏菲怕被母亲责备没有回家,是都汉的一封邀请函解开了母女俩的心结;他特地去拜访了田妈妈,种种礼貌得体的行为赢得了她的信任,田妈妈于是一心逼着田苏菲嫁给都汉。面对这样一个对自己用尽心思、位高权重,母亲喜欢、朋友嫉妒、外人羡慕的人,田苏菲居然没有怎么动过心,更没有动摇过自己追求真爱的信念,她大胆而固执地对别人说自己是不会让他娶到的。她无视旅长要见她的命令,不顾母亲的期望,不顾世俗的眼光,执着地追求欧阳萸。从某种意义上说,都汉拥有地位和权势,对田苏菲的关心照顾实际是一种父权力量的支配与安排。戏剧性的是,田苏菲并不服从都汉的安排,还一再与他抗争,拒绝作为旅长的“个人问题”被解决掉。为了追求真爱,田苏菲甚至不惜利用都汉到外地执行任务的时机主动出击而与欧阳萸暗结珠胎。这些都体现了身为一位女性对自身尊严和独立人格的追求,是女性对父权所作的一种反抗,是对女性一贯的顺从和附庸意识的反抗,是现代女性应该具有的自我意识的苏醒。

我们注意到,田苏菲追求独立、自尊的自我意识还与她自己的家庭存在很大的关系。严歌苓在《一个女人的史诗》里可以说用心描画出了一个“女儿国”,由此而建构了一个包括田苏菲和她的外婆、母亲以及女儿祖孙四代在内的女性生存空间。小说中几乎没有提及田苏菲父亲的情况,更没有涉及他对田苏菲和母亲的影响,我们只知道他在田苏菲年幼时就已经去世。田苏菲的外公土改时被镇压,外婆失去丈夫后来到田苏菲家。在家庭生活中,四代女人占据了主体和中心的位置,尤其是田苏菲和她的母亲,正是这两个女人带领着全家人熬过了“文革”,熬过了饥荒,熬过了艰难而痛苦的岁月。小说用了很多笔墨来描写这对母女在特殊时期为生存所做的各种努力和经历的各种艰辛。如田妈妈忍受着营养不良和身体浮肿的痛苦,把肉食、菜油节省下来给女儿一家三口,还费尽心思为女婿变着法弄不油腻又有营养的荤菜;田苏菲则不顾危险在晚上出门到郊区去捕蛤蟆,为的是给丈夫补充营养,母女俩晒干萝卜来贮备吃食,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无疑,与此相关的描述均比较具体生动,颇具感染力。小说里田苏菲及母亲在物质极度匮乏,家庭和个人遭遇政治打击的逆境中顽强乐观地坚持着,把她们的生存能力和生活智慧升华到生活艺术和生存哲学的层面上。可以说,以田苏菲为代表的女性在作品的女性叙事空间中承担起了不可或缺的关键角色,凸显出了不容小觑的巨大作用。

三、女性自我价值的追求

《一个女人的史诗》一改20世纪中国文学中占据优势的史诗类作品庄严、宏大的叙事传统,展现了一个平凡普通的女性爱恨纠结的人生历程,虽以红色年代为创作的背景和基调,叙述的则是这个女人挚爱成痴的执着,以个人成长和家族兴衰来折射历史的发展,由此赋予了作品一种另类的“史诗”品格。作品以女性的叙事视角来对主要彰显阳刚之气的革命历史小说的史诗叙事传统进行颠覆,为了表现这个名叫田苏菲的女人的“历史”,作者不惜将解放战争、土改、四清、反右、“文革”等一系列具有重大政治意义的历史事件作为背景,让田苏菲经历了多个动荡的社会历史阶段。虽然其命运也随之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她始终不问政治,不管历史,只围着丈夫和孩子转,只以自己的情感体验为主,不管大的形势怎样变化,她似乎都有自己的应对方法。

哲学家罗素曾说:“有大型的历史学,也有小型的历史学,两者各有其价值,但它们的价值不同。大型的历史学帮助我们理解世界是怎样发展成现在的样子的,小型的历史学则使我们认识有趣的男人们和女人们,推进我们有关人性的知识。”[4](P23)有论者认为,“宏阔的社会大历史有其存在的价值,但文学更偏爱从个人的角度来建构属于个人的历史记忆。”[5](P304)《一个女人的史诗》就是一部“小型的历史”,它与传统意义上将个人历史淹没在国家、民族历史中,将个人情感融化在崇高信念中的史诗题材创作有很大不同,它将大历史内化于个人的生命体验之中,一心要以社会历史作衬托来谱写属于女性的情感历史。小说中,社会历史画面围绕着田苏菲这个女人的生活来展开,宏观历史对于个人的影响通过田苏菲的个人经历来表达,有意体现出现代女性在面对历史风云变幻时以丰富的个人化体验为主的心理意识,而这正与现实生活中众多普通平凡的女性最为真实的内心感受相吻合。

严歌苓小说中的女性之所以获得有意义的人生,完全不是因为她们得到了男性的青睐和呵护、认可以及肯定,女性们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人生的主导者,更是自我价值的坚定追求者和实现者。与“高大”的女性形象相对,《一个女人的史诗》里的男性形象显得有些“矮小”。我们完全可以从都汉和欧阳萸这两个重要的男性角色身上看到这一点。都汉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是父权主义的缩影;欧阳萸是理想主义的热血青年,代表着田苏菲的真爱制高点。这两个角色虽然差别较大,然而,在田苏菲个人化历史的叙述过程中他们均被明显地弱化和边缘化。

都汉作为众人追捧的政治明星,在追求田苏菲时花费了许多功夫,虽获得舆论支持,又取得田妈妈的信任,生活中对田苏菲关怀备至,工作上又处处照顾她,然而这么优秀的追求者却始终扣动不了田苏菲的心扉,田苏菲一次又一次地反抗他、逃离他。更深入一层来看,都汉这个权势掌控者和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并没有把田苏菲当成独立的个体来对待,他一味凭借自己的权力和威望,企图操控田苏菲的人生却没有取得成功。我们知道,“在父权话语体系中,女性因受到多重压迫而被异化成他者,成为附庸角色。”[6]田苏菲在特殊环境中面临作为父权象征的都汉,能反传统地保持女性自身的独立性,并且能够在与男权抗争的过程中获得成功,得以摆脱都汉的操控如愿地嫁给欧阳萸,这既是女性争取独立的胜利,也意味着以都汉为代表的男权力量的弱化。而欧阳萸这个典型的理想主义者,对感情生活有极高的要求,一生都在追求理想中的完美恋人,认为只知道柴米油盐的妻子很是俗气,和田苏菲几乎没什么话可说。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他却完全离不开田苏菲的关心照顾。三年饥荒时期,是田苏菲和她的母亲撑起了这个家,为家里省出口粮,甚至为了欧阳萸的营养状况去捕过癞蛤蟆。“文革”时期,欧阳萸遭到打压,承受了巨大的精神折磨,又是田苏菲的支持和不离不弃给了他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欧阳萸作为家中唯一的男性,不仅照顾不了家人,还时时依赖家人照顾,处处要靠田苏菲母女帮助和拯救。

可见,严歌苓并未采用不少小说中将男性塑造成高大强壮形象的传统做法,她完全颠覆了男性在两性关系中的主体角色,动摇了传统男性强势的话语霸权,都汉追求田苏菲的失败,欧阳萸的无能和懦弱,正是男性主体地位的缺失和不断走向边缘化的具体表征。在《一个女人的史诗》这部堪称女性史诗的小说中,唯有田苏菲才是当然的主角,作家是秉持一种赞赏的态度来书写和描述她希望通过对爱情的选择和追求来实现个人价值。于是我们也许就不难理解,幼年丧父由母亲艰辛地养育成人的田苏菲,她不仅感受过母亲近乎可怕的节俭,也目睹过家里令人感到刺目的凄清和困窘。因此,当她遇到三十多岁就出任旅长、成熟稳重的都汉,面对他所发起的强势追求却未曾动过心,在男性赠予的地位与自己想要的爱情之间,为何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违背母亲意愿而嫁给欧阳萸,宁可伤害历经苦难的老母亲也要执着地去追求自己的爱情。

当然,爱情并非一个人上演的独角戏,所以执着坚强、义无反顾的她很可能又是痛苦和无奈的。我们看到,直到有了女儿之后,田苏菲对欧阳萸的爱不但丝毫不减,甚至发展到了嫉妒起女儿来的地步,看到欧阳萸对女儿的耐心细致,她的心里竟然会感到一种奇怪的酸涩,她对丈夫的爱远远超过了给予母亲和女儿的爱。田苏菲在工作中的拼命是出了名的,但她并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工作狂”,她一辈子都希望丈夫能观看她演出的戏(虽然欧阳萸从来都不想看)。她怀有身孕依然在舞台上蹦蹦跳跳,为了成为好演员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机会,一心想在舞台上实现自我的价值,从而能引起欧阳萸的关注和重视并真正赢得对方的爱,这就是她愿意拼命付出的最为重要的理由。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又译为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女人》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论述:“爱情这个字眼对两性来说有不同的意义,这个严重的误解是造成他们分开的一个原因。拜伦说得很好:‘男人的爱情是男人生命的一部分;是女人生命整个的存在。’”[7](P431)可以说,不计结果地将自己的爱投注(强加)于欧阳萸身上是田苏菲的“整个的存在”,她用自己的一辈子乃至生命来爱这个男人,这成为了她唯一的人生追求,她对丈夫的爱超越了物质、超越了亲情,甚至超越了自我。这样的爱虽不无感人之处,但也极易导致自我的受损和迷失,令女性深深地陷入困惑、无助和失落的困境中难以自拔。严歌苓并不是个甘于轻易地接受和承认笔下的女性形象在现实生活中四处碰壁、遭遇种种失败后注定只能走向沉沦的创作者,她创作《一个女人的史诗》的最终目的实际上远远不止于传达一种关于女性的感伤与无奈,而是希望通过书写让更多的人了解、关注和重视女性的生存境遇与生命体验,为她们更好地应对所面临的困难及问题提供一种有益的启示和帮助。

概言之,优质多产至今笔耕不辍的严歌苓是一位令人敬佩、享有较高声誉的作家。她之所以能够成为这样的人,并不单纯地因为具有突出的艺术创造力,一个更加重要的、不能被忽视的缘由是她在用心地讲述女性故事。在对诸多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在对女性生存状态的关注中,体现和流露出对广大女性颇为深沉的悲悯情怀;善于从在中国社会中处于不同时期、不同层级、姿态各异的女性自身的人生经历和生命体验出发,持续不断地观察、审视、关爱、理解、体恤她们,坚持用独到的女性主义理念书写着女性的史诗。正是这种悲悯情怀,赋予她数十年间的女性文学创作以一种品格和特色、个性与风采,让她得以通过一部部流畅自然、富有性别意识、洋洋数十万字的作品,为中国女性谱写出了一曲又一曲真正属于她们的忧伤动人的深情赞歌。

参考文献:

[1]降红燕.20世纪西方文学批评理论与中国当代文学管窥[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6.

[2]丁伊莎.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兴起与发展[J].中国文学研究,2003,(2).

[3]严歌苓.一个女人的史诗[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

[4](英)罗素.论历史[M].何兆武、肖巍、张文杰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

[5]王达敏编.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6]丁艳丽.女性主义自我赋权的困境:〈一个女人的史诗〉[J].河北科技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

[7](法)西蒙·波娃.第二性——女人[M].桑竹影、南珊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徐芸华)

A Book For Women by a Woman in Sympathy—— The Epic of a Woman Read from a Gender Perspective

HONG Liji & TAO Yuanyan

(ChuxiongNormalUniversity,Chuxiong, 675000,YunnanProvince)

Abstract:Interweaving woman, love, revolution and history, Yan Geling’s novel The Epic of a Woman dramatizes the love story between a woman and two men in a time of great historical changes, revealing their happiness and grief, separation and reunion. Written in pure feminist concept and committed to deep sense of sympathy, it is a book by a woman but of and for women as it, intentionally, demonstrates the objectives of the novelist: calling attention of more people to the living environment and life experience of women by creating an artistic work and helping women cope with difficulties better by providing them with some revelation.

Key words:Yan Geling, The Epic of a Woman, sense of sympathy, feminism, epic

中图分类号:I207.424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 - 7406(2015)08 - 0034 - 06

作者简介:洪丽霁(1976—),女,楚雄师范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比较文学。

收稿日期:*2015 - 07 -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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