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梆子戏

2016-01-04 00:32陈战勇
散文百家 2015年12期
关键词:河北梆子小伙演戏

●陈战勇

我家乡最流行的戏是河北梆子。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听到电台播放或票友唱河北梆子选段,心里便觉得很亲切,似一股爽风吹遍全身,唤起我对家乡的深情回忆。

在我记忆中,县里有一个专业河北梆子剧团,男演员中有个名角“小吉皂(或小急躁)”,我不知道是真名还是艺名。这人卸妆后平淡无奇,一上台便魅力四射。那时,大多数村都有业余剧团(或称俱乐部),唱的多是河北梆子。至于演出时间,有明显的季节特点,一般在冬季和初春农闲季节。秋末,父老乡亲收完玉米存进囤里。刨完红薯,有的擦成片晒干,有的则储存在挖好的地窖里。随着耧铃一阵“叮咚”,大家忙乎一阵,小麦就种完了。接下来的时间,就是平整土地、往地里拉粪等活。那时,在生产队,庄稼人没多少娱乐活动。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更没有互联网。各家各户有大队给安的“小喇叭”(有线广播),除新闻外还会播放一些歌曲或戏剧。有时,有线广播线路故障,吱吱呀呀地听不清,乡亲便气哼哼地将它关闭。种完小麦,扒好地里的麦畦,不等灌完冻水,戏迷们的心里就开始痒痒了。有业余剧团或俱乐部的村,就开始筹划排练新戏、遴选演员或筹措经费,毕竟干什么都要花钱。没有剧团或俱乐部的村,便谋划请县剧团或外地剧团来演戏。

村里一旦贴出演戏海报,各家各户就忙开了。一般来说,请一次剧团演戏,总要连续唱五六天。“拉大锯,扯大锯,姥娘门上唱大戏”。童谣中唱的,就是乡戏演出前后的风景。先是派人通知最亲近、关系最密切的亲戚来看戏,然后将粮食磨成面,提前准备好吃食。庄稼人注重脸面,总不能把人家请来,却没好吃的,让人家笑话。那时,尽管生活困难,生产队分的粮食有限,但谁家都是倾其所有,把看戏期间亲戚们的吃喝准备好。许多人家粮食紧张,一听说村里唱戏,背后把村干部骂一顿,还得悄悄地准备吃食。一场戏唱下来,把家里的好米好面吃了不少,有的还要割块肉,这大大影响了自家过年或翌年春天的生活质量。难怪村干部决定请剧团演出前也很纠结,既想让大伙高兴一阵子,又怕亲戚来“扫荡”一通,给春节或来年生活带来麻烦。当然,亲戚也体谅主人家的难处,除非至近或盛情,关系远的一般不来。

入夜,人们刚吃过饭,“哐才哐才哐才……”,开戏前的锣鼓响起来了。乡戏时间不是太准,为了催促观众看戏,一般敲三次锣鼓,叫做“头一动”、“第二动”,第三次锣鼓敲过,戏就拉开大幕了。响过“头一动”之后,父母就会催促儿女、媳妇们动身。有的人家早早地支派孩子到戏台下占好座位。如果没派人占座,那就得搬上马扎、矮凳或长凳之类坐在后面看了。那时,唱的基本都是老戏,我记得唱的主要剧目是《潘杨讼》、《宝莲灯》、《秦香莲》、《蝴蝶杯》之类。让我奇怪的是,有个剧团居然还唱过反映西藏奴隶制的戏《不准出生的人》,那算是新戏了。河北梆子唱腔以高亢、激越、慷慨、悲忍为其明显特点,听来能让人产生热耳酸心、痛快淋漓之感。大慢板善表现人物的抑郁、愁烦、缅怀、深思等情绪。正调二六板如行云流水,从容舒展。而反调则哀怨缠绵,凄楚悱恻。河北梆子分生、旦、净、丑四个行当。戏的各种角色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文胡子生和青衣(又称正旦)。文胡子生表演上讲究身端、额准、目正、步方,稳中传神。此行当不尚做功,却极重唱功,唱腔高亢嘹亮,且曲折多变。青衣讲究端庄稳重,亦不太讲究做功,而重视唱功。由于青衣所扮演角色多系性格善良贤惠、命运乖戾悲惨的女性,故多擅演悲剧。而花旦、小旦的活泼风趣,文丑的诙谐幽默,武丑的腾挪跳跃,也各有其角色特点。除了文戏之外,武戏也是不可缺少的。每场戏大都有武打,武生、武旦此时大显身手,一展矫健身姿。有的功夫好,转着圈打跟头,身段似面条般绵软,颇让年轻小伙们看得眼馋,产生羡慕嫉妒恨之感。正所谓,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有的小伙子散戏后学样,在打麦场上练跟头。私下想,练好了也许能到剧团混碗饭吃。岂不知术业有专攻?有人练功不得法,扭伤了腰,养好后再也不提翻跟头这回事了。演员唱戏时,如嗓音嘶哑,可找人悄悄在戏幕边上帮唱。武戏则不能让人代替,那要实打实的真功夫。传统戏剧中,大都有反面、正面人物之分,唱到忠臣为国捐躯或被奸臣陷害时,观众扼腕叹息,女人们还会掬一把同情之泪。而扮演奸臣的演员在台上神气活现地表演时,则无一例外地受到人们咬牙切齿的痛骂。那时乡亲们心地纯净如水、嫉恶如仇,台上台下同步爱恨,颇令人感动。

河北梆子演员中有一批全国知名的杰出人士,较早的有田际云、魏连升、侯俊山、赵佩云(筱香水)、王莹仙(金钢钻)等,较近的有裴艳玲、田春鸟、张惠云、齐花坦等,都以高亢优美、富于变化而为广大观众所喜爱。

看戏时,偶尔也能遇到几个赖皮。他们本来到得晚,还想找个座位,口中边喊“油着了,油着了”(意思说他们衣服上有污垢)边往前挤,大闺女小媳妇脸皮薄好说话,就给让出了地方。谁知这小子却“嘿嘿”一笑,找个好位置坐下了,而他身上根本没有污垢。女人们便小声骂他,那人却毫不在乎地坐在那儿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剧团里的女演员让村里小伙为其跑腿买糖。这些小伙误以为女演员看上了自己,很乐意为其效劳。小伙长得既不帅,家里又穷,却梦想同女演员交往结秦晋之好。于是,天天早早地跑去看戏。剧团到了邻村,又跑到邻村买票为其捧场,成了铁杆“票友”。人家女演员让他买糖,除跑腿外别无他意,他却给个眼神当爱情,剃头挑子一头热,对人家想入非非。正当小伙心中描绘着未来甜蜜生活之时,女演员却是一夜人间蒸发。因为剧团是流动的,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呆太长时间。小伙遍寻女演员不见,犯了相思病,有的甚至为此毁了一生。所以,年轻人应懂得把演戏同生活区分开来,既不能把对方当作林黛玉,更不能自认为是贾宝玉。“你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是那多愁善感的身”,一旦陷在感情漩涡里不能自拔,倒霉的只能是自己。况且,戏子无情,婊子寡义。同这些人交往,不能轻谈感情。

小时看戏,在本村看得少,在外村看得多。听说哪个村演戏,闷了一冬的青年男女,像吃了兴奋剂似的,纷纷拉帮结伙,约好了去看。严冬的夜晚,一出村,老北风一阵一阵地刮在身上,像针扎一样疼。衣食不周的年代,虽然大家穿得不厚,但年轻人心里燃着一团火,谁也不怕冷。一路上,青年男女有说有笑地很开心。到了演戏的村,往露天戏园一看,台下早坐满了人,只好在后边挤个角落看起来。那时还没用上电,戏台两边各挂一个汽灯,照得台上台下如同白昼。一般来说,戏台右边幕后,有人边看戏边准备维持秩序。戏园正中摆着木檩条或房梁木,权当座位。好位置如不提前占难以弄到。两边是坐马扎或矮板凳的。有的年轻小伙或坐几块砖头,或什么也不坐,蹲在地上看。这是一股不稳定的力量。管理人员一旦放松,他们便一涌一涌地往前挤。动作小了,管理人员不理他们。动作大了,管理人员便抄起一把特长的竹竿劈头盖脑地打下去。被打痛了的小伙自嘲地哄笑一下,随即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看戏。这一招虽说有点损、有点粗暴,但对维持秩序还是很有效的。

戏散了场,已经十点多了,把门、收票的管理人员还不能回家,他们须清点戏票、核算盈亏。那会儿票价很低,大概是一角五到两角。因票价便宜,观众异常踊跃,往往是即将开戏的十来分钟,站在门外的观众一拥而进,把门人根本顾不上检查戏票真伪,只要给张纸就让进。遇上一帮身强力壮的小伙,你推我挤,收不到票也是常事。再加上戏园门口挂着的是一盏罩子灯,灯光昏暗,更是看不清票面,一清点戏票大家便哑然失笑:有真票,有糖纸,有软烟盒裁成的纸,有日记本上撕下的纸……总之,那是五花八门,令组织者哭笑不得。

回村路上,天气愈加寒冷。大家甩开大步往回撩。路上,前边的人突然大喊一声“谁丢了帽子”或是“谁丢了手套”后边人摸摸头或手,下意识地往下一摸,“哎呀”,摸到了一手粘乎乎的牛粪。原来,一辆拉货的牛车刚打这儿经过。前边那小子看到以后,灵机一动,玩了这场恶作剧。受了捉弄的小伙不甘吃亏。二人边走边闹,一直闹到村口。虽说那小子使坏玩了恶作剧,但相当于为人们的寂寞归途上演了趣味小品。

寒来暑往,云卷云舒,野草多少次枯荣,几十年过去了。人们生活由贫穷变温饱,由温饱变为小康和富有。然而,人们对戏剧的感情却越来越淡。电影、电视、收音机(还有MP3之类)、互联网,多少声光电传播媒体争芳斗艳,古老的戏剧观众却越来越少,连我们的国粹京剧的观众群都日见萎缩,更别说河北梆子这类家乡戏了。在“80”、“90”往后的年轻人中搞调查,恐怕大多数人不知还有河北梆子这个剧种,即使知道也会认为同自己距离太远,更枉说观看或倾听了。他们宁可去看电影、电视剧或音乐会。当代人生活节奏快,不习惯于看那些慢悠悠、从容不迫的东西。对年轻人的选择,我们不应苛责。一个时代自会选择其适当的娱乐方式和内容,不适当者自然被淘汰。2006年,河北梆子这个古老剧种,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并获批准,列入国务院批准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我相信,濒临衰微的河北梆子,一定能得到精心的利用和保护,并得到发扬光大。

不管时代如何变迁,我对家乡戏河北梆子这个剧种仍相当热情。因为它承载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想,为我贫苦而枯燥的童年增添了生机,给我匮乏的精神生活带来了乐趣,丰富了我的知识和阅历。每当听到河北梆子选段,我都会感到十分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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