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结构形态试析

2016-01-07 08:12梁春燕
西安航空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史传手卷吴敬梓

梁春燕

(西安航空学院 学报编辑部,陕西 西安 710077)



《儒林外史》结构形态试析

梁春燕

(西安航空学院 学报编辑部,陕西 西安 710077)

《儒林外史》是十八世纪中国长篇章回小说的巅峰作品之一。长期以来,研究者对于《儒林外史》的结构形态多有批评。通过考察创作环境,可以发现这种结构形态是对史传文学传统的继承,也是对文人传统审美习惯的追随,符合中国古代精英阶层的审美期待,也达到了预期的阅读效果,是应该被肯定的小说艺术探索。

儒林外史;结构形态;史传;审美

十八世纪是中国白话小说的巅峰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几部长篇小说的出现,《儒林外史》《红楼梦》《歧路灯》《绿野仙踪》等,在主题探索、艺术呈现等方面都将传统小说创作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并最终成为了中国古代小说的最高水准的代表。《儒林外史》是其中非常特殊的一个。吴敬梓将描写的对象对准了自己置身其中的文人世界,描摹他们的行迹,呈现文人的精神世界,摸索他们以及社会的拯救之途。吴敬梓触及的主题是有开创性的,此前并未有人以反思的态度系统审视文人阶层及造就这个阶层生存状态的制度背景。因此,商伟称《儒林外史》开创的白话小说新形态为“文人小说”,它们共同表现出了对于存身其中的文化资源的局限性的反思与批判[1]。夏志清称赞在古代中国“《儒林》是第一部讽刺现实主义作品”,吴敬梓坚持了从个人的生活观点出发进行写作,而不是随社会思潮大流盲动[2]。

在肯定吴敬梓在主题开拓、写作技巧方面的成就的同时,从上世纪初开始,研究者就关注到《儒林外史》在小说结构方面的“缺憾”。这其中以胡适与鲁迅的观点最有代表性:“《儒林外史》没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连缀起来的”,并将没有结构的小说称之为“《儒林外史》式”(胡适)[3];“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4](鲁迅)。当代台湾学者龚鹏程也认为“中国传统的小说…的结构方式不是有机的统一的”[5]。以西方的小说理论来衡量中国古典小说,确实会生发这样的“遗憾”。但是,中西方小说形态的形成都有各自深厚的文化背景。《儒林外史》的时代,中国的小说仍在自然发展中,没有外来理念的强烈冲击与影响,所有的改变都来作者自身所处的文化资源中汲取的营养,这一点在十八世纪的这批作者身上体现更为明显。相对于中晚明的小说作者们与核心文人圈及印刷出版界的较密切联系,康雍乾时代的这批作者们基本都远离文人中心,并且也跟印刷出版毫无关联,作者彼此间更没有联系。因此,他们的创作可以视为独立的摸索,以及与身边好友切磋、协调阅读效果之后的结果。

基于以上的事实,本文认为《儒林外史》的结构形态正是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与审美习惯双重影响的结果,反映的恰是中国文学范围内,创作者对于小说这种虚构文体的理解以及读者对于小说的阅读期待。

一、叙事传统中的史传文学影响

中国文学与史学的关系源远流长。小说从诞生之日起,就受到了居于主导地位的史传文学的强势影响,被视为“史之余”。首先,小说从一开始就追求、比附史传文学的地位,在内容与形式上模仿史传,掩饰情节虚构、表达努力求真的理想。因此,中国小说最先获得长足发展的是讲史一脉。历代小说作品的命名喜好使用“传”“记”的形式,吴敬梓将自己唯一的这部小说命名为“儒林外史”,一则表明不是正史,希望读者不要苛责;另一面,也清晰表达了想要作历史记录者的心愿。

其次,史传的写作及布局手法深深地影响了后世的叙事传统。尤其是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既开创了中国传统历史写作的范式,又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中国叙事文学的发展。中国古代散文写作一直崇尚简练、节制而有力的表达风格。从唐至明清,每一次的文学复古运动中,人们标举的文章典范都是秦汉文。除了诸子文以外,秦汉文的范畴里便几乎都是史传文学了。因此,我们几乎可以说中国古代散文的主流风格就是由史传文学强劲塑造的。

而对于《儒林外史》这样一个表现集体群像的长篇作品而言,史传文学对于它的影响更在谋篇布局方面。历史著作的谋篇布局原本不需要太费周折,因为历史是在时间轴上发生的事件的集合,按照时间轴将事件依次罗列是大部分历史著作的方便做法。但是,《史记》打破了这一传统,开创了“列传”的体例,也同时创造了一种展示人物群像的结构方法。《史记》中七十二篇(或曰六十九篇)[6]“列传”涉及到彼此生命活跃期有巨大差异的近百位人物,要使每个人都个性明确,主要行迹清晰,司马迁采用的方式就是在传主的传记部分,依时间推展,撷取最能表达传主个性的具体场景,而在相互人生轨迹有交叉的各传主之间,不断穿插、闪回,各列传之间互为映衬,以达到对相关人物的补充展示。依赖此种结构方法,司马迁成功地将跨越上千年、尤其活跃于百年间的诸多风云人物以及相关的历史事件较为完整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儒林外史》的故事时间跨越百年,而展示的人物除了他们基本都在儒生、文人这个范畴之外,几乎无法找出可以将全部人物一以贯之的线索,他们人生轨迹各异,追求也各自不同,更没有统一的目标,无法找出核心人物与事件,因此,吴敬梓不可能采用已经成熟的白话长篇小说的结构方法,而是借鉴了司马迁的做法:按照时间序列安排人物,在各自的小传里介入其他相关人物,并在不断扩大的交集中闪回、补叙过往的事件,最终由多点面的人物、事件汇合构成对百年历程中儒林的整体呈现。对于一群完全偶然相遇,又旋即分开的人物来说,这样的结构既能很好地串接起每个故事,又能在彼此照应中达到对故事内涵及人物性格的把握,并在足够数量的人物积累后,实现了从细部到整体地全面表达。例如,范进与张静斋至高要县打秋风时,严贡生出场主动交接,随即情节过渡到严老大,用了两回半(第四、五、六回)的篇幅对其集中描写,邻里纠葛,兄弟阋墙,儿女婚姻,直到为倾夺家产,上京诉讼而去。此时,严贡生之面目个性已展露无遗。但这个人物在十八回时再次引入,与一帮假名士、吏部的老油子混在一处。这次亮相补充交代了严老大进京以后的行踪与各项事体的下落,更重要的是因为前文对他已有充分的描写,因此,以他的形象映衬出了同行的那一群人各自的嘴脸面貌。以一个已完成人物为底色,瞬间完成了对整幅画面上所有人物的刻画,表达效率极高。

二、审美传统的潜在塑造

以西方的小说理论进行关照,缺乏一以贯之的结构会给《儒林外史》造成致命的影响。但是,无论是目前的批评者,还是普通的读者,从阅读感受而言,都对此书的魅力心领神会,承认它的伟大。西式理念与中式体验之间的这种偏差,恰好传达出了中国古代审美传统对作品形态的影响力。

就《儒林外史》而言,吴敬梓的个体审美培养对小说的最后塑型有潜移默化的作用。作为“家声科第从来美”的科举功名世家,吴敬梓幼时便开始接受严格的家庭教育,“用力于学”,少有文名。又兼 “家本膏华,性耽挥霍”,并未将视野局限于科举一途。那个时代的诗人通常书画兼擅,琴棋皆通,吴敬梓也不例外。因此,《儒林外史》的结构形态便可以找到与中国传统书画艺术的布局特征一脉相承的审美取向。

对于《儒林外史》这样的空间、时间跨度都极大的作品而言,可以与之相比较的是中国画里的手卷。巫鸿认为一幅手卷具备四个特征:横向构图、高度很窄而长度极长、“卷”的形式、制作绘画以及欣赏绘画时“逐渐展开”的过程,因此他认为手卷“既是空间的艺术又是时间的艺术”[7]。按照学者们的考证,留存下来的手卷最长可超过9米,在这样的长度里画家必然需要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手卷的观赏方式——每次约展开一个手臂的长度,也必然使画家将这个完整故事分割成段落。成功的手卷会在段落之间表达悬念,以使观赏者有足够热情继续展开下一个段落,“在靠近每个场景的结尾处总有一个或两个人物将头转向下一个场景”,直至结束[7]。其次,留存下来的成功的手卷还表达了在构图上的呼应,尤其在结尾处“人物或转过身,或往右边行走,…引导观者经历一次倒叙的过程——当观赏者慢慢地从尾到头重新展开这个画卷时,便会重温那些曾经以相反顺序打开过的场面。”[7]手卷是中国画的传统形式,极端长度已经使它具有了某种意义上的叙事特征,它的布局对于我们理解真正的叙事体裁的结构安排很有启发。

几乎所有研究者都注意到了《儒林外史》中前后情节的对应关系,不断地回顾,引发回忆,也引发彼此的镜像映衬关系,加深彼此的意蕴。最为典型的例子便是书中出现的几次集会,每次都几乎集合了最近出现的重要人物:二娄主持的“名士大宴莺脰湖”,胡三召集的西湖宴集,杜慎卿发起的莫愁湖湖亭大会,以及公认为全书高潮的泰伯祠大祭。每次集会好似给一段行文做一绾结与回顾,而后来的集会又是对前此集会的一次回应,互为镜像,互相映照。莺脰湖集会不三不四,处处显露尴尬;直待西湖宴集出现,才明白寒酸与破陋;慎卿顾影自怜,风度飒然,莫愁湖大会好像风流高标;但直到泰伯祠大祭,读者才从一片惨淡中看到了真正的努力和坚持。而随聚即散,大祭的意义与价值也束之高阁,真名士、假风流都化为乌有。

幽榜是全书的收束,历来存疑,争论多有。如果从对称与回应的传统审美角度来理解,则幽榜无疑是从另一个层面对全书进行了回顾。外史本意原在呈现与探索,儒林各种样态既有个体原因也有环境使然,美丑悲喜,不能完全责之于个体。幽榜正好似这个苍凉的回眸,看似嘉奖,实则抚慰,应该是出自吴敬梓之手笔。

[1] 孙康宜,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下卷)[M].北京:三联书店,2013:300-301.

[2] 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197-198.

[3] 朱一玄,刘毓忱.儒林外史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471.

[4]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190.

[5] 龚鹏程.中国小说史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2.

[6] 孙康宜,宇文所安.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M].北京:三联书店,2013:132.

[7] 巫鸿.重屏——中国绘画中的媒材与再现[M].文丹,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46-47,55-57.

[责任编辑、校对:李 琳]

Tentative Analysis of Structural Form ofTheScholars

LIANGChun-yan

(Editorial Office of the Journal,Xi'an Aeronautical University,Xi'an 710077,China)

TheScholarsis one of the greatest chapter novels in the 18thcentury of China.For a long time,researchers have frequently criticized the structural form ofTheScholars.A survey of the creation environment can reveal that the structural form is the heritage of the historical Literature and also the pursuit of traditional aesthetic habits of scholars,conforming to the aesthetic expectation of the elite class in ancient China and meeting the expected reading effect.Therefore,the structural form should be recognized in the artistic exploration of novels.

TheScholars;structural form;historical biography;aesthetics

2016-10-12

西安航空学院校级科研项目(13XP22);陕西省教育厅人文社科专项课题(15JK1374)

梁春燕(1975-),女,陕西渭南人,副教授,主要从事明清小说与戏曲研究。

I207.41

A

1008-9233(2016)06-0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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