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非通用语教育的前世今生

2016-01-13 00:48丁超
神州学人 2016年1期
关键词:语种外语语言

丁超

2015年10月22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伦敦出席全英孔子学院和孔子课堂年会开幕式,他在致辞中强调,语言是了解一个国家最好的钥匙。这句话精辟地指出了语言在认识世界、吸收人类文明和促进人类和谐发展历史进程中所具有的关键性作用。

非通用语之语

语言是人类群体最重要的交际工具和文明符号,是一个民族传递情感和思想、传承文明与文化的主要载体。一个人出生后牙牙学语,从母亲那里习得了第一种语言。从此,它终身伴随我们的心灵,言说生趣,笔处留迹;它益增智慧,助飞心思,倾诉人生悲欢,描写天下万千,这是我们的母语。

古代的许多圣贤哲人都从不同的角度关注和论述语言现象。东方人推崇礼义,注重仁德,孔子教诲我们“言忠信,行笃敬”;孟子从功能和修辞的角度指出“言尽而指远者,善言也”。西方人讲求逻辑,长于思辨,亚里士多德认为“口语是内心经验的符号,文字是口语的符号”;海德格尔要我们聆听语言,在他看来“语言是存在之家”。

语言作为一种符号系统,是任意流动无穷变化的,没有疆界,无大小高低,更无贵贱之分。而我们今天所说的“大语种”或“小语种”,“通用语”与“非通用语”,仅仅是人们在某种特定背景下的一种简单归类。在业内人士看来,“‘非通用语是我国外语教学界为加强教学的组织和管理采用的一个概念,它的基本含义是指那些在国际交往中使用范围不很广泛的外国语言,它的特定含义是指英语、俄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日语和阿拉伯语之外的其他所有语种。”名称一言蔽之,体现中国学者的理念,目前在国内的教育行政和学术语境中被广泛采用,约定俗成。不过其蕴含的丰富性和复杂性,界定的相对性和存疑性,仍不时触动人们的神经,引发我们在历史、民族和文化层面的断想和审视。

当今世界的语言尚存6000多种,非通用语所占的数量比例不言自明。中华民族在几千年的文明进程中,对世界其他民族语言的掌握向来重视。从新石器时代中原仰韶文化开始,华夏民族与周边特别是西域的民族就有了往来,从神话传说中可以推测其中的语言接触。西周《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驾乘八骏西巡天下,行九万里,见西王母,不可能没有语言的交流。始于公元前几个世纪并分别在陆海形成的“丝绸之路”,不仅交通了物产商贸,也联系了中国与亚洲广大地区乃至欧洲、非洲的众多民族。在佛教和基督教传入中国的过程中,有一批批僧徒分赴包括印度在内的西域各国学习佛教,译释经籍,为此必须通晓印度的梵语。而学习基督教教义的信徒要接触到拉丁语。这些都是古代重要的文化语言,但对中国人来说绝非“通语”。西晋高僧、佛经翻译大师竺法护汉文造诣深厚,且遍通西域36国语言。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举例,一位士大夫对儿子“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用这些本领服侍公卿大夫。从这些史例中我们大致可见当时民间教习汉语之外的语言,用今天的话说即“非通用语”情景之一斑。

从唐朝繁盛到宋元畅开,从郑和时代到康乾盛世,古代中国与亚洲、欧洲、非洲、美洲有着大量的经济和文化往来,东西方民族的语言,也随着通使、征战、商旅、传教、迁徙、通婚等媒介互识交融。近代中国积贫、积弱,被迫融入资本主义向全球的扩张浪潮,知识界开始“睁眼看世界”,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外语必不可少。1862年清政府设立“同文馆”,推动近代外语教育,但教习的语种只是英文、法文、俄文,后增加德文和日文,都属当时的列强,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民国。

1942年,国民政府出于军事和政治需要,在昆明建立了国立东方语文专科学校,战后迁到南京。该校设立8个语科:印地语、缅甸语、暹罗语(泰语)、马来语、越南语、韩语、菲律宾语和阿拉伯语,学制初定2年,后改3年。

1946年,北京大学在校长胡适、文学院院长汤用彤的支持下,成立东方语言文学系。那个年代虽然只有几位教师,但他们当中的季羡林、马坚、金克木等先生,都学贯中西,不仅是语言文字大家,而且也是在其他诸多领域为中国学术贡献卓著的一代宗师。

1949年,南京东方语文专科学校合并到北大东语系。旧中国举办小语种教学,仅此一家。

新中国非通用语专业建设发展

我国的外语非通用语专业建设和人才培养,真正起步还是在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后。继苏联之后,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波兰、阿尔巴尼亚等东欧国家,朝鲜、蒙古、越南等亚洲国家,瑞典、丹麦、芬兰等北欧国家相继与新中国建交。发展与这些国家的关系,首先需要语言人才。周恩来总理在不同场合同东欧国家领导人商谈互派留学生事,学习语言文字,以增进了解,加强合作。1950年9月,新中国向波、捷、匈、罗、保5国各派5名留学生,专攻语言文字和历史,拉开了新中国派遣留学生的序幕,也为国内后来开展相关语言的教学培养了第一批师资。

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国家对人才培养高度重视。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国家是我国外交的主要盟友,直接影响到国内外语教育的取向。经过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北大东语系的语种增至10个,集中了我国的东方语言教学。1954年,波兰语和捷克语2个专业在北大建立,隶属俄罗斯语言文学系。1956年,北京外国语学院(现北京外国语大学)设立罗马尼亚语。北京对外贸易学院(今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开设了朝鲜语、越南语和意大利语。1959年成立的北京广播学院(今中国传媒大学)外语系,包括了波斯语、葡萄牙语、土耳其语、意大利语等。在军队系统,除早期的英、俄、日语干部培养工作外,从1952年开始增加朝鲜语等亚洲国家的非通用语种专业。国家在派遣留学生方面,除苏联和东欧国家外,从上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将范围陆续扩大到亚非拉民族国家和西方非英语国家。

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亚非地区民族独立运动蓬勃兴起,我国对外交往不断扩大,多语种外事翻译的培养十分迫切。1962年,周恩来总理、陈毅副总理批准了外交部《关于北京外国语学院专业设置计划的报告》,其中提出逐步开设新语种,每年增加5种左右,10年到20年内争取将世界上的主要语种都开办起来,外语数量达到74种。1964年,高教部、教育部等部门联合制定《外语教育七年规划纲要》,对于充实加强外语院校建设、扩大语种和教学规模、派遣包括非通用语在内的外语留学生等工作都作了明确规划。

这一时期,非通用语人才培养得到了壮大发展。1961年,北外建立亚非语系,招收阿拉伯语、斯瓦希里语、柬埔寨语、僧伽罗语和老挝语5个专业的学生。到1965年,该系扩增到11个语种。北外还新增保加利亚语、匈牙利语、阿尔巴尼亚语、塞尔维亚语、瑞典语、意大利语等。北京广播学院、上海外国语学院(今上海外国语大学)、广州外国语学院(今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广西民族学院(今广西民族大学)和军队院校也增设了一批非通用语专业。根据教育部1966年3月的统计,全国外语院校当时开设41种外语,其中34种为非通用语。

1966年“文革”开始,文化和教育受到严重破坏。其间,国内的非通用语人才培养、专业建设和留学生的派遣虽未完全中断,但整体上还是受到了很大影响。

1978年,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非通用语人才培养、学术研究和学科建设都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各校从事非通用语工作的老中青几代教师,不畏艰辛,在教学育人、教材和辞书编写、文化翻译、学术研究、国际文化交流等诸多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当然,非通用语作为一个非常边缘的学科行业,在市场经济主导、价值选择多元、国内外形势复杂多变的时代,其生存和发展也遭遇了许多困境和艰难。

1987年,中国亚非语教学研究会成立,1998年更名为中国非通用语教学研究会。1997年,教育部高等学校外语教学指导委员会非通用语组成立。这2个全国性的行业平台,在团结全国非通用语界走出困境、创新发展、追求卓越方面始终发挥着核心和引领作用。

中国非通用语学科的发展历程,离不开毛泽东、周恩来、陈毅等领导人的高瞻远瞩和关怀指导,离不开那些筚路蓝缕、奉献青春和才智的创业者,离不开甘于寂寞、坚守耕耘在教研一线的广大教师,离不开来自对象国政府和民间的鼓励支持,更离不开那些满怀理想、坚定选择非通用语为志业的无数学生。在教师群体中,北大的杨通方、颜保、刘安武、张鸿年、叶奕良、吴世璜、张玉安、刘曙雄等教授,北外的杨燕杰、丛林、易丽君、冯志臣、沈萼梅、文庄、吴宗玉、沈志英等教授,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洛阳外国语学院)的车光一、郭联美、陈继章、张光军、钟智翔等教授,中国传媒大学的车洪才等教授,广西民族大学的范宏贵等教授,还有许许多多因篇幅所限不能逐一提及的前辈学者,都为非通用语建设发展作出了杰出贡献。而那些从学习非通用语起步,后来在外交、军事、文化、教育、经贸、新闻等各行各业为国建功立业的一代又一代毕业生,更是这个学科的骄傲和光荣。

非通用语教育面临的机遇

进入21世纪以后,通过教育部2001年设立“非通用语种本科人才培养基地”,2007年设立“特色专业建设点”等扶持计划,我国高校的外语非通用语专业教学条件得到了显著改善,从专业建设到人才培养,从学术研究到社会服务,取得了长足进步。截至2015年,我国高校开设的非通用语种数量已达到70种,教学点近350个,学生2.9万人。培养层次从最初的本科,逐渐发展到硕士和博士,在北大、洛外等学校还建有博士后流动站。教师队伍不断加强,教学科研硕果累累,其中洛外和广西民族大学在2005年还获得国家级优秀教学成果奖。

当前,我国高校的外语非通用语专业正进入一个快速发展时期,面临许多前所未有的机遇和变化。

首先,国家对外语非通用语人才培养极为关注,在政策层面给予特殊支持。全球化时代,我国的对外交往与合作日益扩大,特别是“一带一路”战略,沿线包括众多国家和地区,迫切需要掌握当地语言、熟悉国情和文化的专门人才。因此,加快培养一批具有国际视野、通晓国际规则、能够参与国际事务和国际竞争的应用型、复合型非通用语种人才,已经成为时代的要求。2014年底召开的全国留学工作会议,明确将非通用语人才培养纳入留学工作行动计划。这些都体现了这样一种需求导向和政策倾斜。

其次,地方政府加大对非通用语人才培养的投入,促进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北京、上海、天津、江苏、陕西、河北、黑龙江、广东、广西、云南等省份的教育部门,在配合国家的对外开放战略的同时,结合区域经济、社会发展的需要,以多种方式鼓励、支持当地高校的非通用语人才培养。

再次,随着我们国家的日益强盛,非通用语专业自身的教学科研实力显著增长。国际化和信息化程度的不断提高,多语种、复合型、中外联合培养、本硕博连读等模式,使非通用语人才培养具有了更大的平台和更好的条件。

最后,学生选择非通用语专业更趋理性,在校学习更加自主多样,就业和成才渠道也越来越宽。今天的学生不再把学习外语作为简单的谋生手段,而是将语言作为一种学习工具;他们希望掌握不仅一种而是多种外语,他们更愿意将外语与政治学、法学、经济学、教育学、社会学、民族学等其他学科专业复合;他们更希望进入世界名校,拥有更强、更好的教育背景;他们的择业也不像过去一味追求政府部门和大型企事业单位,自主创业同样精彩,“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道出的正是年轻一代的心声。

我国的外语非通用语专业发展和人才培养,正处在有史以来最好的时期。承继前辈的遗产,回应时代的命题,迎接明天的挑战,我们准备好了吗?

非通用语人才和明天的世界

放眼当今世界,随着全球化的迅猛发展,国际政治格局、经济贸易、文化教育、科学技术等各个领域发生着巨大改变。中国已经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2020年将基本实现教育现代化,实现“两个一百年”目标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成为全体人民的共同期盼。在全球竞争中,语言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体现着一个国家的形象和实力。我国的外语非通用语人才培养,也将在这样的背景下,迎来全方位、多层次、复合型、高质量、多元化的快速发展。展望未来,我们至少会看到4个方面的突出变化。

教学语种数量大幅增长,国家语言能力得到提升。根据有关规划,到2017年,我国高校开设的外语非通用语专业数量将达到94种,实现对所有已建交国家官方语言的全覆盖。国家的财政支持、高校的专业布点、招生的人数规模、相关的留学政策等,都将围绕这一目标展开。

学生语言能力普遍加强,专业复合范围逐步扩大。越来越多的学生不仅掌握英语和一种非通用语,而且开始接触其他语言。各学校实践多年的“复语型、复合型”人才培养,将进一步丰富学科专业的复合内涵。应用型人才的综合素质和语言应用能力得到提高,高级翻译人才匮乏的情况有所改观。

质量标准体系发挥作用,学术研究促进人才培养。随着《高等学校非通用语种类专业本科教学质量国家标准》的制定和实施,各校会更加重视专业教学的正规化建设。师资队伍水平的不断提升,会形成一批批新的学术研究成果并向课堂转化,使教学内容得到不断充实和更新。

非通用语教学走向世界,为文化多样性作出贡献。国际联合培养非通用语人才的渠道会不断拓宽,包括学位联授、学术交流合作等。在全球化对大量民族语言造成冲击,使越来越多的族群语言濒危的今天,中国的外语非通用语专业发展和人才培养,无疑是对保护人类语言和文化多样性的贡献,是尊重不同文化、沟通不同民族、维护世界和平、传承人类文明的最好体现。因此,也会赢得世界各国的赞赏和支持。

庄子有言:无用之用,是为大用。外语非通用语当下和未来的使命恰同此理。虽然它们各自的使用范围有限,然而在通向和平、发展、合作、共赢的道路上,却是一把把必备的钥匙,随时可以为我们打开与不同国家和民族之间的文化之门、信任之门、合作之门。(作者系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东欧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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