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留学生:走向开阔还是走向封闭?

2016-02-15 02:40方可成
同舟共进 2016年1期
关键词:留学生学生

方可成

【留学生折射着中国与世界的关系】

最近,身边有位朋友跟我讲述了他和中国留学生打交道的经历。朋友来自中东,现在英国一所大学教书,班上大约有八成学生来自中国。一次课后,一位中国留学生给他发邮件:“教授你好,我认为中国并不适合绝对的民主,因为中国人口众多,大部分是农民,他们素质很低,很容易因为一些蝇头小利作出不恰当的选择。你觉得呢?”在朋友看来,这位学生的想法颇为新奇。其实这番说辞漏洞百出——比如,中国基层民主正是从“素质差”的农民中做起的,1978年邓小平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就说:“要切实保障工人、农民个人的民主权利,包括民主选举、民主管理和民主监督。”十八大报告里也明确写道:“在城乡社区治理、基层公共事务和公益事业中实行群众自我管理、自我服务、自我教育、自我监督,是人民依法直接行使民主权利的重要方式。”看到一位走出国门远赴大不列颠求学的年轻人说出这样的言论,那位朋友半开玩笑地说:“幸好我是中东人,不是美国人,我的回复应该会比较有说服力吧。”

以上所述自然是个例,不适合做任何以偏概全的引申。但就我亲身接触和“道听途说”的情况来看,这个故事中的留学生,也算不上是另类。

曾有不少人对前往发达国家的留学生抱有浪漫化的期待,最典型的当属也曾负笈海外的胡适。1915年,胡适曾将留学生和外国传教士作类比,认为他们“总是带回一种新的观点,一种批判的精神。这样的观点和精神是一个对事物之既存秩序逐渐习以为常、漠然无动于衷的民族所缺乏的,也是任何改革运动所绝对必须的”。然而今天的事实是,有不少留学生带回了新的观点和批判的精神,但也有一些人去海外转了一圈,却只是在固化着旧的观点和既有的思维结构。

当然,让胡适预言今日留学生的现状,实在是勉为其难了——留学生是一扇窗户,它折射着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今日中国在世界上的位置,是百年前的胡适很难想象的,它在经济体量和增速上是那样引人注目,它在世界格局中是那样跃跃欲试,在经济高速增长时期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中国留学生,早已熟知西方的消费主义文化,但当中的一些人对他国的制度文明却知之不多。更重要的是,他们比起几十年前、百余年前的留学前辈少了一些谦虚。他们既没有“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冲动,也缺乏“中国往何处去”追问下催生的批判与反思精神,而人生前十几年所接受的按部就班的教育,又在很大程度上消磨了他们对外在世界的本能好奇。

在这样的背景下,也就不难理解上述故事中的留学生了。

留学生的心态也与他们所在的社会阶层有关。前不久,美国国际教育协会IEE发布的《2015美国门户开放报告》显示,中国在美的本科留学生数量已经首次超过了研究生。而在美国读本科的留学生,绝大多数都是自费——与之相对,在美国读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研究生的,大多有学校或中国政府提供的奖学金。这也就意味着,如今大部分留学生都是依靠家庭支持走出国门的,他们应该来自大中城市的中上阶层。他们的家庭大多为既有秩序之中的“温拿”(winner),是中国高速经济增长成果的分享者。对于很多留学生而言,出国更多意味着丰富人生经历、享受全球化的生活,更像是蛋糕上点缀的一颗樱桃,而非一次颠覆和重塑。故而留学前辈们所倡导的“开眼看世界”、培养批判思维等,或许并不在他们的愿望列表中。

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原所长资中筠先生曾说:“海归……还是要把外国优良的东西弄回来,而不是现在我们已经有钱了,我们也不需要学习你了,我们一切都挺好的,也不需要改了,还是回到我们原来的国情……那就完全失去了留学的意义。”这番话直白而中肯,反映了秉承“老派”留学理想的上一辈知识分子观察今日留学生时产生的失落感。

【封闭与单一是一对孪生兄弟】

几年前,曾有一组名为“失落的留学梦”的摄影作品在中文互联网世界引发了关注和讨论。照片里的中国年轻人,虽然走出了国门,却因语言、文化、心理上的种种原因,依然活在中国人的小圈子里,不愿接触外面的世界。

这种状况的出现有很多客观原因。比如,美式派对文化确实和中国人的交友方式很不一样,美国的食物也确实不符合中国人的胃口。但除去生活上的种种因素,这组照片所揭示的深层问题是一种心态上的封闭。

我所在的费城,是美国最有历史的城市,刚刚入选世界遗产城市,是美国唯一一例。但这里也是种族隔离严重、贫富差距巨大的城市,宾夕法尼亚大学即毗邻黑人聚居区。以乐观者的估计,这样的城市,大约会令在这里求学的学生对蕴藏在美国《独立宣言》和宪法(这两个文件都在费城起草)里的精神有更直观的感受,对种族问题的现状和根源有更深的认识。的确有这样的现象,但我也认识另一些学生,他们在费城学习生活几年后,却变成了更加极端的种族主义者,他们没有黑人朋友,而将非裔美国人视为麻烦制造者,将黑人的困境归咎于其自身的“懒惰”和“愚蠢”,将平权法案视为对自身利益的侵犯,看不到种族隔离背后的社会结构问题,也不了解民权运动的历史。

这是封闭心态的后果——仅凭新闻报道里的只言片语和道听途说的传闻轶事,又缺乏宽容的心态和同情的理解,自然容易得出上述印象。封闭和单一是一对孪生兄弟,封闭的心态导致对世界理解的单一,这种单一又会加强心态的封闭。

中国留学生对专业选择的单一即为一例。《2015美国门户开放报告》的数据显示,有26.5%的中国留学生就读于工商管理类专业,而其它所有人文社科类专业加起来仅占18.8%。中国留学生对商科的着迷已达到惊人的程度——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沃顿商学院是全球最顶尖的商学院(自然,商学院的排名标准是毕业生薪酬),也是少有的招收本科生的顶尖商学院之一,于是有不少中国学生不惜通过先申请其它专业再转系的方式“曲线救国”,这已成为一种在中国学生中流传的路径。

1919年12月,陈寅恪与吴宓曾在哈佛进行了一场纵论中外文化的对话。陈寅恪这样评论中国学生的专业选择问题:“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而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极,只成下等之工匠……尤有说者;专趋实用者,则乏远虑,利己营私,而难以团结、谋长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今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倘若痛心于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的陈寅恪目睹今日商科之火爆,想必会更加失望吧——并不是说对商科有任何偏见,但对某一学科过于一致的追捧,反映着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在理解世界、规划人生时维度的单一。

【世界那么大,走出去就多看看吧】

当然,在这个多元化的年代,也常有令人眼前一亮的人物出现。

就以陈寅恪所批评的工科学生为例,我见过很多比文科学生更有人文关怀、社会责任感和行动力的理工科学生。在美国几个著名的大学城,活跃着多个中国学生组织的周末沙龙,大家每周在固定的时间聚在一起,由一人主讲,其他人讨论,主题从高新科技到历史典故,从时政热点到艺术欣赏,林林总总,非常丰富。或许令人意外的是,我所知道的大部分沙龙的发起者都是理工科学生。他们发起沙龙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让越来越单一的精神生活变得丰富、多元起来。

我还认识一批理工科的女性留学生,她们利用互联网平台运营了一个名为“理工女”的微信公号,倡导科学研究领域的性别平等,鼓励更多的中国女生冲破“女生不适合学理工科”“大科学家都是男性”的刻板成见,追求自己的梦想。她们的这一理念受到西方国家女权主义运动的影响,也受到美国大力推广STEM(科学、技术、工程、数学)教育的影响,同时又与中国本土国情结合起来,是留学生引进新价值的一个很好例子。

我也知道不止一位曾在费城求学的中国留学生朋友,在积极地探索当地社会议题,或是参与社区服务,成为非政府组织里的行动派;或是参加当地议员、市长的竞选团队,到普通人家门口拜票,感受民主在最基层的运作。

曾有一篇关于留学生的报道这样写道:“中国的这几代年轻人多是在缺乏多元性的氛围里成长,而国外的生活、求学经历让他们遇到了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也开始或多或少地体认宽容的意义。”

的确,留学的最大意义之一,就在于感受一种多元、开放的氛围。有句流行语说,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对于留学生而言,既然已经走出去了,为什么不多看看、多想想呢?

前段时间,曾有一个名为“中国人,你为什么不自信”的视频在网上流传很广。演讲人是某位复旦大学的“特聘教授”。我印象最深的一段话是,他说,现在中国人根本不屑于移民海外,就说去纽约吧,纽约附近有三个国际机场,从上海飞纽约很多航班飞的是纽瓦克机场,很多准备移民的人到达后刚下飞机就后悔了——这个机场的破旧程度,和浦东机场的华丽辉煌一对比,简直令人马上想回国。

看来,在那位教授的眼中,不管是爱国还是移民,都是基于对物质生活的追逐。我想,如果在国外留学多年后记住的是美国机场的破旧,念想的是中国式的“土豪”,那多半是会越走越封闭的。不管对于个人还是对于国家而言,留学的意义都在于放低身段、扎根当地、感受多元,去认识、理解、沟通,“带回一种新的观点,一种批判的精神”,而不是继续对固守的观念“习以为常、漠然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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