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托尔斯泰以及那个俄式爱情世界

2016-02-17 15:57张月寒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列文托尔斯泰安娜

张月寒

在市政厅里举行婚礼的恋人

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

俄罗斯 土耳其 匈牙利

宿命与身份

俄罗斯的爱情文本独具特色,充满厚重的、悲剧性的宿命意识。而当西方文化将爱情逐渐与认识自我和个体身份的建构紧密联系起来时,在土耳其这样的东方古国,爱情则与集体身份、民族情绪和宗教欲望混杂不清。

《安娜·卡列宁娜》

在火车进站的时候,安娜夹在一群乘客中间下了车,好像躲避麻风病患者一样避开他们,她站在月台上,极力回忆着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打算做些什么。以前看起来可能办到的一切,现在却那样难以理解,特别是在这群闹嚷嚷的不让她安静一下的讨厌的人中间。有时脚夫们冲上来,表示愿意为她效劳;有时年轻人们从月台上走过去,鞋后跟在地上格格地响着,一边高谈阔论,一边凝视着她;有时又遇见一些给她让错了路的人。回想着如果没有回信她就打算再往下走,她拦住一个脚夫,打听有没有一个从弗龙斯基伯爵那里带了信来的车夫。

“弗龙斯基伯爵?刚刚这里还有一个从那里来的人呢。他是来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的。那个车夫长得什么模样?”

她正在对那个脚夫讲话的时候,那个面色红润、神情愉快、穿着一件挂着表链的时髦蓝外套、显然很得意那么顺利就完成了使命的车夫米哈伊尔,走上来交给她一封信。她撕开信,还没有看,她的心就绞痛起来。

“很抱歉,那封信没有交到我手里。十点钟我就回来。”弗龙斯基字迹潦草地写道。

“是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含着恶意的微笑自言自语。

“好,你回家去吧。”她轻轻地对米哈伊尔说。她说得很轻,因为她的心脏急促的跳动使她透不过气来。“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威胁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迫使她受苦的人,她顺着月台走过去,走过了车站。

两个在月台上踱来踱去的使女,扭过头来凝视她,大声地评论了几句她的服装。“质地是真的。”她们在议论她身上的花边。年轻人们不让她安静。他们又凝视着她的面孔,不自然地又笑又叫地走过她身边。站长走上来,问她是否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卖克瓦斯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天啊,我到哪里去呢?”她想,沿着月台越走越远了。她在月台尽头停下来。几个太太和孩子来迎接一个戴眼镜的绅士,高声谈笑着,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紧盯着她。她加快脚步,从他们身边走到月台边上。一辆货车驶近了,月台震撼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坐在火车里了。

突然间回忆起她和弗龙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轧死的那个人,她醒悟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伐走下从水塔通到铁轨的台阶,直到匆匆开过来的火车那儿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砂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惩罚他,摆脱所有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从胳臂上往下取小红皮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节车厢。一种仿佛她准备入浴时所体会到的心情袭上了她的心头,于是她画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画十字的姿势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节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轮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了,她就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无情的东西撞在她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她说,感觉无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上干活的矮小农民,咕噜了句什么。那支蜡烛,她曾借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哔剥响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节选自《安娜·卡列宁娜》,列夫·托尔斯泰著,周扬、谢素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

幸运与诅咒

提起俄式爱情,人们印象中似乎总会不免苦大仇深一些。俄国本来地处苦寒,民族性就显得格外深沉。本身寒冷百倍的气候也让他们的性格,或则惊人冷漠,或则过于热情。他们的爱情,也似乎有着某种坚韧性、残酷性,以及一种别的民族所理解不了的爱情逻辑。

《安娜·卡列宁娜》是很多人觉得托尔斯泰作品中最打动人的一部。她的神经质、没有安全感和患得患失,甚至很多现代女生也能引起共鸣。

在《安娜·卡列宁娜》所构筑的那个爱情世界,最令人难忘的当然是安娜一袭黑衣的出场。她从彼得堡来,带着八年婚姻生活的压抑和少女时代未曾被填满的爱情渴望。她戴着黑色面纱,在火车站和花花公子弗龙斯基短短一瞥,就已经奠定了某种东西。然后是那场本来属于基蒂的社交舞会,她却以一种更成熟、神秘的气质打败了刚满18岁新鲜得如嫩莲叶般的基蒂,俘获了弗龙斯基的心。从那一刻开始,他的眼里,整个舞会似乎只有她。但是,他爱她,难道为她带来了好处或“幸福”吗?并不是。

至今仍有很多人津津乐道于弗龙斯基对于安娜到底是不是爱情。这也是现实生活中我们衡量爱情的矛盾。一个人爱另一个人,到底是要让他(她)感受到那种“燃烧至毁灭”的爱情的感觉,还是真正的爱情是“照顾一生的妥帖”?有些东西太炽热太短暂,但在当下的那一刻却那么让人迷醉;有些东西看似牢靠笃定,但一天天的日子过去,无聊却如影随形。

安娜的这个故事相信很多人都熟悉。她和他相遇,相互吸引,然后自以为“相爱”。她甚至撇下了自己的孩子,为了成全自己的“爱情”。换来的却是他日渐的远离。当中国读者阅读《安娜·卡列宁娜》的时候,我们不懂托尔斯泰原来艰深的俄语在真正诉说些什么,在俄语语境下是否依然呈现出面前中文所表达的那些意思。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么多年,无论我们再读多少书,闭上眼,还是能清晰浮现安娜于铁轨前自杀的那一幕,以及想象,一个女人,将自己曾经如此珍视的美丽身躯,放在冰冷的火车车轮之下,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绝望。

知识有毒。这是艾柯曾经透露出的思想。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就此衍伸,阅读过太多爱情文本后的灵魂,也是有毒的?安娜·卡列宁娜和包法利夫人几乎均是如此,把太多文本中的虚幻,当成了真实。

托尔斯泰在《复活》中说:“唯独人,唯独成年人,却一直在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这句话可以说道出了所有爱情中一个本质:一旦陷得太深,我们都将对方矫饰成一种自己想象中的美好,旁观的人都清楚而唯独自己,固执地在那个梦里不愿醒来。

在遇见他之前,她是一朵绽放的花,并且她的美丽,由于一种长期被爱的渴望得不到满足而被发酵得异常迷人、神秘。对当时已经见过千百个女人的弗龙斯基,安娜具有层次感的美丽,无疑比一张白纸似的基蒂更加吸引他。他第一次在火车站见到她,便急着表现,给被铁轨碾死的护路工200卢币。只是因为她问了一句:“没有人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与所有美丽女人一样,安娜有着一种不明智的自负,她把俘获任何男子的喜爱当作自我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当弗龙斯基一天之内就把对基蒂的爱转向对她,她的“高兴”,当下来说,是肤浅的、小女人的。

安娜身上有着和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太多相似的特质。她们都是读了太多小说,对爱情产生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是过早结婚而不约而同意识到手中的婚姻并不是爱情。于是她们感到被禁锢,想逃离,这时,任何某个看似“爱她”的年轻男子的出现,都无疑是毫无抵抗力的。安娜想去很多地方,想干很多事,“但是她却不能做任何事”。这是当时她在舞会上和弗龙斯基共舞,成功抢走了基蒂的风头,坐火车逃离莫斯科时所想的。

安娜这个女人,除了因为“不满足”而滋生出的一种复杂感,对年轻的弗龙斯基产生吸引力,她还“一望即知”。这个意义,在英语里有一个专门的词transparent,意思是一个人如此没有心机,她的所思所想都毫无遮掩地写在脸上,让人特别好操纵和利用。当安娜坐在从莫斯科开往彼得堡的火车上,中途停站时她出去透气,在站台上看见专门为了追她而来的弗龙斯基时,她脸上呈现出一种“压抑不住的欢喜和生气”。这种“一望即知”的人格,如果恰恰被一个美丽的人占有,那她也是一种最好和最不可错过的“猎物”。

多年后我们仍能记起安娜一袭黑衣出现在那个舞会中的样子。她的美丽既是她的幸运,又是她的诅咒。

上流社会

在遇见弗龙斯基之前,安娜在圣彼得堡过的其实是一种典型的俄国上流社会的贵妇生活。她喝加奶油的茶,让女裁缝改衣服,接待上门来访的客人,写回信给各种邀约,孩子有家庭教师和保姆照料。他们的家,有“灯火辉煌的餐厅镶花地板”。

托尔斯泰很明智地为这场爱情悲剧在很早之前就埋下了伏笔。认识安娜之前,弗龙斯基在军中的一个朋友、出身并不显贵的青年中尉彼得里茨基,就和一个男爵夫人开展着婚外情。弗龙斯基不住在圣彼得堡的时候,就把自己的寓所让给彼得里茨基居住,而当他从莫斯科追安娜回到自己在彼得堡的住宅时,就刚巧看到了他们俩在一起的那一幕。当时男爵夫人就在跟弗龙斯基“闲谈”,说丈夫怎么也不允许她离婚,她要去告他,以保住自己的财产。由此可知,弗龙斯基当时对勾引一个已婚妇人的态度,也是随便的。

1874年的俄国上流社会,偶尔传出未婚男子暗恋已婚妇女的传闻并下定决心要把她勾引到手,并不是一个丑闻。相反,这一举动,对于增添那名男子的翩翩魅力,甚至是极有效的。这也是为什么,在弗龙斯基追求安娜的最初,他的母亲甚至认为这一点无伤大雅的小传闻对于他名声的增长是有裨益的。弗龙斯基的表姐、贝特西公爵夫人,也暗暗鼓励他这种行为。这场小游戏,本来他们双方不要那么认真即可。错就错在,他们最后闹得特别欲生欲死,弗龙斯基那个半真半假的“自杀”,更是将安娜最终拖入“死路”。

他给她以“爱情”的最大幻觉,最后却发现,他的爱显然没有她所认为和她所期望的那么深。

书中也写,当时在弗龙斯基彼得堡的世界里,有两类人。一类是“旧式人物”,弗龙斯基认为“粗俗、愚蠢、可笑”,那类人认为一个丈夫只应当和合法妻子同居,少女要贞洁,妇人要端庄;另一类人,是弗龙斯基和朋友们所认为的“真正的人”,而他自己也属于这一类。在这一类人里,“最要紧的是优雅、英俊、勇敢、乐观,毫不忸怩地沉溺于一切情欲之中,而尽情嘲笑其他的一切”。由此可知,弗龙斯基只是把安娜当成生命中一个很好的插曲,而她,却把他当成了拯救自己未能得到爱情的平庸生命的唯一砝码。

他在敲定她的最后一刻,抛出了“爱”这个字眼,他说:“我生活中只有一种幸福,就是您厌恶的那个字眼……是的,就是爱……”

安娜那个时候却还是理智的,在她沦陷前的最后一刻。她说:“我之所以不喜欢那个字眼就是因为它对于我有太多的意义,远非你所能了解的。”

这一段话,也是这场爱情悲剧的最本质原因。她把一切看得太重,而他,却显然并没有。

在寒冷的俄国冬天人们都需要某种过于强烈的东西刺激自己,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俄国人如此喜欢伏特加。

接着,他们的婚外情开展了。然后则是著名的赛马场那一幕。弗龙斯基摔下马的那一刻,安娜失态地大叫,然后,所有人,包括安娜的丈夫卡列宁都明白了。

于是在一起坐马车回去的路上,安娜正式向卡列宁摊牌。与此同时,弗龙斯基在军队的一次聚会上碰到昔日同学、他很仰慕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和他同年,但人家已升至将军。他们最后单独谈着话,这个他所仰慕的人开始跟他论述女人和事业的关系。他说:“女人是男人前程上的主要绊脚石。爱上一个女人,再要有所作为就很难了。”他还劝弗龙斯基赶紧和一个清白单纯的女人结婚,说如果他一直“拖着包袱不结婚,你的手就老会被占着”。并让弗龙斯基退出军队,自己可以一手提拔他。正在这时,安娜的信来了,要求和他见面。

电影《战争与和平》(1956)剧照。改编自托尔斯泰的同名小说

在稍后的文本中弗龙斯基自己也承认,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建议和早晨他自己所冒出来的念头是一致的,即“现在还不想被束缚”。

之后,安娜在爱情中开始日渐没有安全感。而女人一旦表现出“没有安全感”,一切也就不再可爱了。当时她已经怀着弗龙斯基的孩子,却还待在卡列宁的宅邸直至分娩,经过和丈夫协商后她仍被困于那个她不爱的人的房子。这个时候弗龙斯基正负责招待一个外国大公游览俄国,因此他花天酒地的传闻时常传到安娜的耳朵里,让她开始没有安全感。

“安娜已不再是他当初见到的那位可人的少妇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她都变得不如从前了。”这是弗龙斯基当时的想法。当时安娜开始长胖,而由于嫉妒,她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怨毒,不再那么可爱。这就是恋爱关系中感情天平开始“反转”的那一刻,当她一旦开始“在乎更多”,一切,也就在那一刻开始输了。

他自己也感觉到,他“好像不那么爱她了”。

在安娜正式从家庭出走,他们一起去欧洲的那三个月,安娜的“不安全感”日盛。她甚至开始嫉妒照顾自己和弗龙斯基所生女儿的意大利小保姆。

当他们从欧洲回到彼得堡的时候,这段“爱情”更是急转直下。安娜依然强烈地爱着弗龙斯基,但是弗龙斯基却感觉,“她的言语和动作里那种神经质的敏捷和优雅,在他们相爱的初期曾那么强烈地吸引过他,现在他却厌烦了”。

托尔斯泰从一个男性的角度来写这段爱情,让人可以清晰瞥见男子对于女子容貌的那种初时倾心后则很快厌倦的微妙心态。在安娜任性地非要去看歌剧、几乎是向全彼得堡社交界宣战的那个晚上,弗龙斯基看着她,感到“她的美丽虽然比以前更强烈地吸引着他,但同时却也使他感到恼恨”。

这种情绪一旦酝酿,随后则是孤注一掷。在安娜最终发现弗龙斯基去火车站接索罗金公爵夫人和她女儿时,多日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她突然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不,我不让你折磨我了。”她想,既不是威胁他,也不是威胁她自己,而是威胁什么迫使她受苦的人。

她走向月台,想起了自己和弗龙斯基第一次在车站相遇时的情景。恍惚间,她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了。铁轨,火车,这个19世纪出现的新事物,既是当时社会发展的一个标志,也是托尔斯泰本身无法解释的情结。于是,他安排笔下最钟爱的人物,安娜,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电影《安娜·卡列尼娜》(2012)剧照。改编自托尔斯泰的同名小说

传说托尔斯泰在写完安娜死后,大哭。别人问他怎么回事,他哭道:“安娜死了!安娜死了!”这就是一个鲜活人物对于作家和读者产生的震动,他对这一形象如此偏爱,以至于亲手“杀死”她时,他的悲伤不能自已。

托尔斯泰本身对于火车的情结也很浓重。在他82岁高龄离家出走并最终死去的结局,他就选择在俄国各地三等车厢的火车中,度过自己最后的日子。

“爱情”的“随后”

小说中另一对情侣的爱情,列文和基蒂,相对就没有那么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众所周知地认为列文是托尔斯泰本人的原型,于是托尔斯泰在这个角色中,倾注更多的是理论的阐述,而缺乏活生生的角色勾勒。

开端是列文去莫斯科,下决心向基蒂求婚。之前他们就已经认识很久。列文先前是喜欢基蒂的姐姐们,最后,他32岁那年,基蒂的姐姐们都嫁了,他才转而将目标转向基蒂。

他去莫斯科以后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溜冰场。这个场景不得不说也很“俄国”。雪国人民的日常运动之一,也是当时青年男女有效的社交活动。“她的衣服和姿态看上去都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列文在人群中找出她来,就好像在荨麻里找到蔷薇一样的容易。由于她,万物生辉。”这是列文在基蒂成年后第一次见到她的感受。

众多爱情文本都喜欢强调男女主角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并把它们定义为爱情最初发生的时刻。但是,这在现实生活中,究竟是否存在?英国某交友网站最近专门做了个研究,显示在英国,恋爱中的人说出“我爱你”,大约需要交往后的5个月,即144天。

爱情的最初,我们对于自己喜欢的那一方,是容易紧张的,甚至害怕,这只是因为心中太在乎、太喜欢,正如托尔斯泰所形容,列文当初“像避免望太阳一样避免望着基蒂”,就是因为,在溜冰场那一刻真正见到她之前,他对于她,寄予了太多幻想。而且,“她比他想象得还要美丽”。

32岁的列文一下就看上了基蒂,只是因为那个姑娘纯洁、单纯、历史简单。这一点,有趣的是,和托尔斯泰本人的经历也很相似。他也是在自己中年的时候遇到了刚满18岁的索菲亚,对方的纯洁、单纯打动了他。

然而,当列文娶了梦想中“诗一般美的”基蒂以后,发现一切其实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他时时发现以前幻想的破灭和新的意外的魅力”。基蒂对于家务生活的异常热心让他感觉了某种失望,一种女神从神坛上跌落下来的感觉。但是这种可爱的家务劳动,“他虽然不知道它的意义,却也不能不喜欢它,这是他婚后所发现的新的生活魅力之一”。另一种违背愿望的魅力就是他们之间的口角。对于这对新婚夫妇之间的吵架,列文是这样形容的:“他起初很生气,但他立刻感觉到他不能够生她的气,因为她和他是一体。”

很多时候,人们分不清爱情与欲望。《安娜·卡列宁娜》的开头也探讨了爱情和欲望的区别。安娜的哥哥斯蒂瓦和漂亮的家庭女教师发生了婚外情,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自己的妻子没那么美了。安娜在从彼得堡赶来劝嫂子的时候也说那只是欲望并不是真正的爱。列文在和斯蒂瓦谈话的时候也觉得他那只不过是肉欲。但是,有时,人们真的能分清爱情与欲望间的区别吗?

托尔斯泰在中篇小说《克莱采奏鸣曲》中也探讨了这一问题。

这篇小说基本描述了一个花花公子在结婚后,本来想洗心革面、好好过一段“幸福的婚姻生活”,最终却仍被情欲冲淡了他对妻子的爱,他们之间开始不断争吵。他自己虽然年轻时曾经荒淫无度,却要求妻子绝对贞洁。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和小提琴乐师在演奏时特别有火花,然后有一次回家他发现妻子和乐师在亲切地聊天,他就一气之下把她刺杀了。后来他虽被判刑,却被宣判无罪。在这部小说里,托尔斯泰几乎是借男主角之口,阐述男女之间不可能有长久的爱恋,只要有欲望这件事存在,男女之间当初再浓烈的“爱”,都有可能随着时间而冲淡,而婚姻,不过是一种被迫绑在一起的义务。

将婚姻关系描写得如此细致入微的托尔斯泰,现实生活中的婚姻和爱情,却并不能说是成功的。“我们像两个囚徒,被锁在一起彼此憎恨。”他曾这样形容自己的婚姻。而他的妻子索菲亚也曾在日记中写道:“他爱我,但只在夜里,从来不在白天。”他和她结婚多年,不断争吵,但是在长达38年的婚姻中他却从未出过轨,并让索菲亚多次怀孕,生下13个孩子。

与很多作家一样,他们对于伴侣的爱,似乎永远只能是一种“抽象的爱”,他们爱上的只是别人的某个侧影、某种特性、某些瞬间,而永远不是产生这些侧影、特性、瞬间的“真实”的人。一旦他们了解到伴侣的真实便会迅即离去,因为他们不爱那种幻想被瞬间戳破后的感觉。

“我不仅从没苦口婆心地恳求她相信真理,甚至不曾和颜悦色地给她表述过我的全部思想。她就在这里,躺在我身边,而我对她无话可说;应该对她说的话我说给了上帝听。”托尔斯泰曾这样形容妻子给他的感觉。

但是,无论如何,索菲亚也是将《战争与和平》誊写了六遍的女人,这一点,也不得不说是“爱”。

“女人,是旋转一切的枢轴。”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宁娜》中这样说。尽管他最终在82岁那年,妻子逼迫他和自己再度拍一张欺骗全世界的全家福并刊登在俄国各大报纸上时,他终于忍受不了了。于是82岁高龄的他出走,最终临死前,也不愿见妻子最后一面。

他在离家前给妻子的最后一封信里写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我归纳如下:年轻时候我爱上你。然后虽因各种原因冷淡,对你的爱从未终止,今日依然。冷淡的原因主要在于我对世俗生活的兴趣逐渐淡薄,以至于完全排斥,而你完全不愿与之脱离。你的心中并不存在那份引导我思想的基本因素,我不为此谴责你……当年,我这曾经堕落的中年人与纯洁、善良、聪慧的你结合。将近50年来,你辛勤持家、养育儿女。现在,你我的精神走上不同的方向,我无论如何不能归咎于你。那是造物主的秘密,谁能向他有所要求?我所加诸你的,我深感愧疚……目前的共同生活不可能继续下去,我将离去。亲爱的,请不要自苦,你已为此受尽折磨……”

这封信,道出了他这么多年婚姻、家庭生活的全部感悟,也让人在唏嘘的同时,某种程度上理解他。

很多人向往爱情,只是因为它使自身美好。某个人“喜欢”你,会让个体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精神上的满足感。这种最初的满足感让个体迷醉,随后,很多人都受不了随之而来的“随后”。托尔斯泰33岁时在日记里写:“一个人可以有妻子、儿女、健康等等,但幸福却不在于此。”69岁的时候他更加澄澈,写道:“恋人们爱的不是对象本身,而是由对象引起他们内心的感情。”

可恨的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所以所谓“爱情”,如果不是在一个人最好的年华遇到,则终是一件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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