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却人间春

2016-02-25 19:12鹿聘
飞魔幻B 2016年2期
关键词:笑意皇上皇后

鹿聘

袖袍底针脚细密的那尾小小的鲤鱼摩擦着他的掌心,他只想做一个平常的世间男子,为他心爱的姑娘说上一句情话。

【一】

那夜薄雪覆在朱红的宫墙上,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来人踏着细碎的雪,晏落看到他眼眸立刻亮起来,心中有小小的雀跃,白瘦的手指勾着敲了陆宴的额头三下,仿佛得逞般笑了笑:“我们那里过年的时候总要敲三下栗暴的,小宴子你可有福气了。”

陆宴只是笑着挨了她三下栗暴,身为皇后身边的首领公公,他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清淡,眸子里总是笑容温和。众人都知道陆内侍身边最宠的便是这个不懂礼教的小姑娘。

就是在这样一个严冬,他碰见了这个小姑娘。晏落出身贫寒,自小父亲嗜酒好赌,她平常对坑蒙拐骗这一套混得很熟,进了宫也不改习性,有一日马失前蹄在小厨房偷馒头的时候被赵姑姑逮个正着。

那一记清脆的耳光打得晏落耳边嗡嗡作响,她犹自想要挣扎,却被赵姑姑一把攥住衣领,大半个白嫩的肩头裸露出来,经寒风愈显得白生生,赵姑姑朝地上啐了一声,冷笑着:“手脚不干净的小蹄子,活该冻死你。”

晏落被这样轻贱的目光看惯了,跌跌撞撞地想站起来,却被赵姑姑一脚踹在胸口,身子直直向后倒去,那时候真冷啊,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

却有一双暖和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肩头,那是陆宴与晏落在宫中第一次相见,他周身大氅垂落在雪地上,眼眸眯着笑意道:“好顽劣的小姑娘,总见你挨姑姑的打。”

晏落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却瞧见姑姑扬起手来又要打,她吓得慌忙攥住陆宴的袖袍,眼巴巴地看着他:“陆大人,陆大人,我可再也不敢了。”

“方才还是一副傲气的样子呢,”陆宴不禁哑然失笑,“既然人人都说你难以管束,我便将你调到我手下吧,小姑娘,到了我这里可不能有半分差错的。”

晏落连连点头,陆宴向她询问家籍,她眸子里的光亮似乎有些黯淡下去:“我原籍在夷春,那年乡里闹饥荒,弟弟妹妹一个接一个死了,娘亲说我是大姑娘了,便将我送进了宫。”

“这样啊,”陆宴垂下眼帘,笑意渐敛,“我从前也去过夷春,那一年是为了给皇后娘娘收集佛卷,夷春山上有个鲤宿寺,你有没有去过呢?”

晏落不再言语,她想起鲤宿寺旁那个大水缸,她心仪的那个人数着缸里游动的大鲤鱼,晏落突然心里生了闷气,身旁的这个人,他怎么还没有记起她呢?

【二】

晏落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陆宴,那时她家中贫苦不堪,父亲醉酒后常常对娘亲和兄妹拳脚相加,她每次无端挨打后,总是跑到夷春山上的鲤宿寺里,寺里有一口大缸,里面盛着几条斑斓的大鲤鱼,在一汪清泉里游得怡然自得。

那日她被打得很重,肋骨隐隐作痛,一口腥甜压在喉间,她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冒着细雨倚倒在鲤宿寺的大水缸前,她怔怔地看着灵动的大鲤鱼,鼻头一酸竟有泪水滚下来。

她就是在那样不好的一日遇见陆宴的,那双眼里没有丝毫戾气,温和得如同那眼夷春山永不竭泽的泉水,陆宴悉心地用身上大氅掩住怀中的佛卷,慢慢数着水缸里的大鲤鱼,过一会儿似乎听见了细微的哭声,这才发现蹲在一旁瘦瘦小小的晏落。

身后的大氅扬起来为她遮住雨丝,他俯身问她:“怎么不回家,是受了什么委屈,哭得这样厉害?”

晏落终于徐徐抬起头,睁着红肿的眼眸看着他道:“我不回家去,我喜欢这儿,我就待在这儿。”

“你为什么喜欢这儿呢?”陆宴听了她孩子心性的回答,嘴角蕴了几分笑意。

“因为我喜欢鲤鱼啊,我想我要是鲤鱼就好了,天天待在一口大水缸里,再没人打你骂你了,我只要待在大水缸里就很满足了。”晏落向他比画着,忽然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她袖口掩不住手腕上触目惊心的青紫,额头上也红肿一大块,陆宴心下了然,只见她拼命地拉着袖子不肯让他看见她的伤痕,紧紧咬唇不肯轻易落泪,是这样一个要强的姑娘。

“小姑娘总要哭一哭才好,你哭起来是好看的,”陆宴柔和的笑意噙在嘴角,如同缸里一圈圈划开的碧水。

她只是垂着头,无人看见她脸庞上此刻的绯意,这个任性粗野的小姑娘平生第一次脸红。

从那以后她在寺中常常遇见陆宴,他真的是温润如莲的男子,常常亲笔抄写佛卷,挥毫的身影在清净的青壁上仿佛裁成,落在纸上的字也很漂亮,笔势蓄柔,挥洒有致,可惜她看不懂。他仿佛很喜欢鲤鱼,数着一团鲤鱼好像永远也不会厌倦。

晏落只是倚在那个大水缸旁边瞪大眼睛看他,鲤鱼有时抬头触动水面的青萍,她想着这样衣衫华贵的公子,这样风姿内敛的公子,不是她该触及的公子。

有些比她稍大的姑娘们议论说:“听说这是宫里来的宦官,真是白生了那副好皮相。”

晏落不解地问:“宦官是什么人?”

那群姑娘捂住嘴促狭地笑道:“宦官都是些不完整的男人,没办法娶妻生子的。”

晏落心中仍有疑虑,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能娶妻生子,他明明是那样好的男子,为什么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她想,她就很愿意嫁给他的。

后来晏落再也没有在鲤宿寺见过他,听人说他回宫了,她在鲤宿寺的大水缸旁等了很久,红的青的白的鲤鱼们依然游得很欢快,她却无端地很失落,那个喜欢慢慢数着鲤鱼的公子,他大抵再也不会来了。

【三】

晏落在祯瑞宫轮值的时候常常看见陆宴垂手侍立于皇后娘娘的身后,谦恭却没有一丝卑态,皇后娘娘潜心侍佛的时候,他就在一旁的案上静静临摹佛卷,她焚香抚琴的时候,他便为她细细地调琴试音,他的手指细白而骨节分明,拨琴时有光影跃至他的指尖。

那一夜晏落在祯瑞宫中值夜,大雨倾注,屋檐露水浸湿她的鞋袜,她突然看到雨中跌跌撞撞过来一个人,那正是陆宴,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衣襟上隐隐有血迹,抚住门框喘着粗气道:“皇后娘娘睡下了吗?”

晏落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陆宴,她怔怔答道:“娘娘大抵睡熟了。”

他一个趔趄,身子重重倾倒在她身上,衣领有淡淡香气袭入她的鼻翼,他的脸庞离她那样近,如果有一丝月光,一定能映照出她烧红了的双颊,她如梦初醒,慌忙将他拖至一处僻静的地方。

“阿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晏落气得嘟囔着。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她听着雨声愈发大起来,慢慢道:“我小时候很喜欢这样黑的晚上,其他姑娘都不喜欢,但是在这样的晚上,讨债的人就不会追上门,爹爹也不会出去赌牌喝酒了,我哄好了弟弟妹妹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你明明也只是个小姑娘啊!”陆宴睁开眼,伸手慢慢拂开她鬓间的青丝。

她想起很多年前他看着伤痕累累的她,眸带怜惜地说她还只是个小姑娘,那个她心仪的男子,此刻就在她怀里,晏落小声地说道:“陆宴啊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

他没有听清那句话,他淋了一夜的大雨,身子渐渐烧起来,他睁着不清醒的眼眸,紧紧抓住晏落的袖子突然唤了一声:“淮瑾。”

她愣了一愣,只觉得彻心彻肺地冷起来,浑身都颤抖着,淮瑾,她知道那是皇后的小字。

第二日宫中发生一件大事,宫中骄纵气盛的刘美人昨夜宴上喝醉了酒,不慎栽倒在积雪深厚的地方,埋了一夜竟被活活冻死,晏落立刻找到了陆宴,彼时他在悉心剪裁一株海棠花,对待花草都如此细致的男子,她从小仰慕的那个品洁端正的男子,她还是不肯相信他会亲手染上鲜血,她质问道:“昨夜刘美人冻死的那件事,是不是陆内侍你做的?”

他的手一顿,并未言语,晏落注视他良久,终是问出了那句话,她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许颤抖:“你昨夜唤了那个人的小字,你对她的心意恐怕不止主仆之情吧。”

他仿佛慢慢想着什么,良久他苦笑道:“她的双手不该沾上那些龌龊的事,我明白我不配,可是她身边只有我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有些事情只能我替她去做。”

他用了平生第一次恳求的语气,看着她道:“晏落你不要同任何人说起这些事。”

她竟说不出话来,他对皇后的心意昭然若揭,晏落慢慢笑了笑:“这些事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四】

刘美人向来恃宠而骄,屡屡冲撞皇后,在宫中树敌颇多,她的死明着暗着都称了许多人的心,皇上却因为此事勃然大怒,渐渐疏远了皇后。

祯瑞宫中灯火通明,皇后静静凝视着案上的烛火:“他失了一个宠妃,我便赔他一个,你瞧着守夜的那个小姑娘怎么样?”

陆宴心下一惊,他俯首慢慢说道:“晏落恐怕不能得皇上圣心,再说皇上珍重娘娘,怎么会纳娘娘身边的丫头。”

“珍重?”皇后冷笑着慢慢说出这两个字,“他那样恨我,怎么不会纳她,只要有能让我蒙羞的事,他心里不知道怎么欢喜呢。”

陆宴的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他犹自镇定地走出大殿,却立刻匆忙地赶去太清殿,太清殿的宫人都静默地垂手侍立在外头,他怔怔地停下脚步,他看到那个小姑娘蜷缩着跪在华贵的殿中,她的脊背微微颤抖,心里一定害怕到了极点,皇上慢慢抬起她的下巴,她面上泪珠滚落,她哭着的时候很好看,眼眶微红有种说不清的妩媚,皇上嘴角噙着一丝笑,他双手稳稳地将她抱在怀中。

陆宴的神色慢慢黯淡下去,他知道已经太迟了。晏落是三更时分被送回来的,她脸庞微红仿佛带着一丝旖旎的意味。

她慢慢叩开了陆宴的门,她的手上放着一件叠得平整的衣裳,那是浣衣局的姑姑来送陆宴的衣裳的时候,晏落瞥见衣角处有不易察觉的破损,她思虑再三,小心地将那衣裳收起来,用针线在袖袍底细细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鲤鱼,掩住了那块破损。

她翻起袖子,给他看她为他缝好的鲤鱼,她双目红肿似要流下泪来,嘴角却扯起一丝笑:“阿宴你那次问我知不知道夷春山里有个鲤宿寺,我想问问阿宴,你有没有数过鲤宿寺内有几条鲤鱼呢?”

她垂下睫翼,笑意渐深:“红的青的白的大鲤鱼,我在那个水缸旁边日日等着阿宴你,因为阿宴是我心仪的男子啊!”

“你怎么就记不起我呢?”晏落的声音轻轻掷在他心底,“我在宫中偷东西,顶嘴,常常挨姑姑打骂,那是我故意的,除此之外,像我这样不会抚琴也不识字的姑娘,再也不能让你注意到我了。”

为了他能在她身边,她费尽了百般心思,陆宴怔怔地看着她,他清楚她的心意,可他承受不起,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的心意他都承受不起。

晏落仿佛鼓足了一生的勇气,她慢慢触碰到他的脸庞,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希望陆内侍日后能够平安喜乐,能够一直陪在自己喜欢的女子身边。”

【五】

皇上起初给晏落的是贵人的身份,不久又将她擢升为妃,宠爱阖宫侧目,明明晏落先前是皇后身边低贱的下人,皇上却待她视若珍宝,这分明是在打皇后的脸。

那日皇后宣晏落觐见,却不知怎么大发雷霆,她逼着晏落在雪地中长跪,第二日冰雪消融时才可起来。

陆宴原本在一旁一直静默着,却在晏落昏厥在雪地中的时候搀扶了她一把,雪粒子覆盖在她的眉眼。陆宴低声向皇后求情:“晏妃向来也无大过错,不如这次娘娘便宽恕她。”

“宽恕她?”皇后冷冷一挑眉,她的笑意荒凉,道,“陆内侍既然你想心善一把,不如替她担了罪责,只要你将面前这炉炭火握在手心里,晏妃便可以安然无恙了。”

笼中炭火烧得正旺,荧荧冒着蓝光,陆宴凝视那炉炭火一会儿,晏落正欲起身拦住他,却见他从容地踏过去,他慢慢地捧起那热炭,红炭与皮肉冒出白气,他却一声不吭,只是额上已渗出细汗,那双为皇后临摹佛卷的手,那双为皇后拨弄琴弦的手,那双为皇后沾染鲜血的手,晏落喜欢的好看的手,终于有一次,他的手也为她受了一次伤,他认真地看着热炭,轻声道:“晏妃你可以走了。”皇后的脸色慢慢苍白如纸。

那日以后听说陆宴的手掌烧伤得厉害,有好几个月都不能握笔,晏落私下给他带了珍稀的药膏,初雪乍晴的日子,窗外光影斑驳了一地,青帐微微掩住他的脸庞,这样宁静祥和的屋子,晏落问他:“手伤成这个样子,你是会怪我还是怪皇后?”

陆宴微微愣了愣,他慢慢摇摇头:“我不会怪皇后,她从前是个纯良和善的姑娘,就算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也并不是她的错。”

“那么你是在怪我了?”晏落抬眼看向他,“你这个人,仿佛怎么都不会生她的气。”

“我更不敢怪你了,”陆宴嘴角有笑意,“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怎么能怪你。”

晏落心里微微一颤,陆宴自知有些失言,他尴尬地别过脸去,却不知怎么一下子被晏落触摸到了手指,晏落的掌心很暖和,她用掌心握着陆宴的指尖,他们都明白这是宫中大禁,他们却都沉默不语,握了很久很久,她才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袖中。

【六】

晏落那日在陆宴房中握着他手指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好事的宫女模模糊糊看见两个人影,宫中以一传十,谣言四起,因为陆宴平日常常侍候在皇后周围,最后便说成了皇后与陆宴有私情。

皇上听闻此事之后,冷笑着将一桌茶盏扫落,他命人宣阖宫觐见,当着众多妃嫔女眷的面,他嘴角噙着笑意:“朕听人说陆内侍与皇后有私情,可是陆内侍不是早已净身了吗,不如给大家验一验,也好平息谣言。”

皇后指尖泛青紧紧扣着桌角,良久扯出一丝笑:“皇上是轻信了别人的谣言吗?”

“我自然是信皇后的,”皇上眸中笑意愈发残忍,他仿佛是疯了,“只是验一验又有何妨。”

他不仅信了谣言,还逼着陆宴当众验身,对皇后无疑是极大的羞辱。不过他向来羞辱她惯了,再多一点又何妨。

陆宴嘴唇发白,他不能忤逆皇上的旨意,他慢慢散开腰带,目光隐忍而平静,然而只有晏落知道他心中有把钝刀狠狠割划着。

她看到陆宴的裤子退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些人仿佛看到了什么肮脏东西厌恶地捂住了眼,更有些人朝地上啐了一口,眼中是满满的讥讽。

她心仪的男子一生中最屈辱的事情这样赤裸裸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晏落睁大了眼眸,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跌落在地上,她嘴唇微微颤抖着,她想告诉所有人:“你们别看了,不要看了啊!”

她想冲过去用身上的大氅掩住他,让他不要再被那些人的目光侮辱着,可是她只能坐在皇帝的身边,她什么也做不了。

那之后她再遇见他时,他只是默默行礼然后从她身边走过,她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推开,他说:“从前我对晏妃心怀非分之想,那日验身之后,终于让我明白,有些事情是我没有资格逾越的。”

她紧咬着下唇,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笑,他的眼眸已不再有神采:“我不过是一个被阉割了的恶心的人,不值得你所托付的心意,从前如此,如今亦如此。”

陆宴看着她慢慢松开了他的袖子,他想那一日他对她差点动了心,终至酿出灾祸,他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不能再犯错。

【七】

晏落的性子一日日暴戾起来,她在宫中日夜饮酒作乐,笙箫声连绵不绝,她央着皇上在冬日给她凿一个大池子,引泉水灌注,里面养了花色繁多的鲤鱼,如此劳民伤财,民众颇怨。

那日阖宫聚在一处宴饮,晏落正喝得酒酣耳热,皇后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晏妃从前是从贫户出来的,不懂礼数情有可原,可近日也该收敛些。”

“臣妾服侍皇上良久,皇上都未曾嫌弃我,还有谁敢背地里嚼我的舌根吗?”晏落冷笑着顶撞回去。

皇后怒极反笑,嘴角隐隐有嘲讽之意,只见一旁帐帘后缓缓走出来一个人,他垂着头恭敬地向人行礼,晏落只看一眼,便仿佛酒醒般怔怔跌坐在原地,那是她远在夷春的幼时常常打骂她的父亲。

丝竹声戛然而止,皇后的声音朗朗响起:“本宫将晏妃你的父亲从夷春接来,原想让你们好好叙叙父女之情,没承想揭开了晏妃从前做下的一桩丑事。”

皇后唇畔挂着冷冷的笑意:“晏妃进宫之前,是被送进了烟翠阁的,那种地方的女子哪有清白之身,晏妃你得蒙圣宠,却是犯下了欺君之罪。”

那是陈年旧月里她最不愿提及的隐痛,如同皮肉被翻卷出来,她被父亲亲手送进了烟翠阁,在一群姑娘间推推搡桑,每晚被待价而沽,父亲说:“你是个大姑娘了,不能在家里吃闲饭。”可她明明也只有十二岁啊!

晏落平日再牙尖嘴利此刻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怔怔地看着大殿中每一个人窃笑着看着她,她的父亲亲自揭举了她,这真是无可奈何,无法辩驳的一件事啊!

皇上静默地看着她,突然挥了挥袖:“把她关押下去。”他待她本就不是真情意,更何况她今日还给他蒙了羞。

殿中突然冲出来一个人,侍卫都未曾拦住他,他衣裳被拉扯得松垮,失神地定定望着跪在地上的晏落,晏落红着眼道:“阿宴,你快回去。”

“我怎么能回去呢,我不能把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丢在这里啊!”陆宴也扑通一声跪下,他慢慢膝行至她身边,他凝视着她眸中没有一丝嫌恶,所有人都知道她从前是个娼妓,只有他很心疼她,这么小的姑娘她是吃了多少苦呢?

“陆宴你是疯了吗,”皇后厉声喝道,“你根本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本宫已经查过了,她那日去你房中是故意让人看见,又四处散播谣言诬陷本宫,这种女子,你还没有看清她的面目吗?”

陆宴慢慢抬眼看向她:“这些臣都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可是他不在乎,他想只要是她想做的,让他受尽屈辱又怎么样呢?

“我不是故意要害阿宴你的,我没有想到皇上会让你……”晏落看着他眼圈红肿起来。

他只是慢慢拭去她眼眶的泪水,陆宴转首冷冷看着晏落的父亲,他温和的眼眸里第一次这样冰凉,他慢慢开口:“你是晏落的父亲啊,打骂她的人是你,将她卖进烟翠阁的也是你,现如今她终于好过了一点,你若真是她的父亲,怎么狠得下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把她踩在泥底呢?”

陆宴环视着众人,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你们一个个的,非要置她于死地吗?”

陆宴当着大殿众人的面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他一向是自持稳重的男子,却为了她不顾礼教约束,不顾人伦纲常,他就坦荡荡地将她抱在怀中,他知道以他的身份,他一生都无法触碰到她,他是怀了必死的决心。

“红的青的白的大鲤鱼,小姑娘,鲤宿寺的大水缸里有二十二条鲤鱼啊!”

【八】

皇后后来问他:“为她手捧热炭,为她当众受辱,如今连命也要给她赔进去,陆宴你是什么时候对她有那些心意的呢?”

陆宴心中有些茫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自小服侍皇后,心中只想着一心一意地护着她周全,他朦胧地以为那便是喜欢,可现在似乎不是这样,是缘于晏落那日握住他的指尖,还是晏落在他的头上敲三个栗暴,或是最早,在鲤宿寺的时候她那双纯黑的眸子就那么凝视着他。

太清殿这夜灯火通明,皇上命人将关押着的晏落带进来,晏落发钗散落,整个人憔悴无神,皇上微微叹息一声,他像往常一样用手指绕转她耳际的青丝,却被她厌恶地躲避开。

晏落抬首冷笑道:“皇上待我从来都没有真心,何必此时惺惺作态。”

她的言语刻薄,他只是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弯起嘴角:“原来你都是察觉到的。”

晏落慢慢笑起来,灯火映在她的眼眸上:“皇上可知道那日我为什么会被皇后责罚长跪在雪地中?”她继而道,“雪夜围炉饮枇杷酒,那本是皇上你同她从前闺中私密的事情,可是你却吩咐今年让我酿造枇杷酒,其中用意不过是激怒皇后。”

“你口口声声说不愿再见她,可却三番五次地挑衅她,你分明又是极在意她的,我从来都只是你羞辱她的一个工具,这些我心里都是清楚的。”

雪夜饮枇杷酒,那是一个女子心尖上最美好的事情,却被他这样轻视,他一直都把她这样践踏在脚底啊!

皇帝静静听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眸子里的阴戾盯着晏落,良久才渐渐消散,他走近她捏紧了她的下巴:“那么你呢?陆宴即日就会被处以腰斩之刑,为此你有什么要同朕说的吗?”

晏落嘴唇霎时发白,她也狠狠逼视上去,皇帝嘴角勾起一丝笑:“朕要你办一件事情,事成之后允你贵妃之位,连着陆宴也一并放了,如何?”

晏落听着他在耳畔慢慢吐出那几个字,她睁大了双眸,最终重重点了头。

【九】

皇上将晏落之事一再压下,宫中诸人也不敢置喙,那日起初是一个宫人为刘美人烧纸钱,惊了皇后的凤辇,宫中闹将起来,晏落赶来的时候只是抿着嘴轻笑了一声:“臣妾早就听闻宫宴那日刘美人并未醉得厉害,怎么会无故跌在雪地里,她身旁就没有随行侍候的宫人吗?”

这个案子又被皇上翻查出来,审讯了宫中大半宫人,弄得人心惶惶,后来有人说刘美人离宴的那晚,陆内侍也曾随之离去。终于扯到皇后身上了。

皇后走到皇帝身前,嘴角隐隐带着笑意,她突然举起手掌狠狠朝一旁的晏落脸颊上扇去,她仿佛是用了全身力气,晏落左脸上红肿得厉害。

皇后朝着陆宴冷笑道:“看看你护着的是什么东西,她是非要害死你啊!”

陆宴默默敛了眸子,皇后慢慢笑起来,抬首的时候却泪流满面,她笑着说:“刘美人是本宫杀的,本宫做下的孽事还不止这一桩呢,皇上你正值盛年却无子嗣,这都是本宫耍了手段的。”

事情一桩桩查下去,宫中的一些陈年旧案统统被翻出来,皇上立即拟了废后的旨意,盖上玉印的时候,他慢慢牵起一丝笑意,他看着晏落道:“你那日说到雪夜喝枇杷酒,朕从前是常常和她做这样的事,枇杷酒是她亲自酿造的,后来朕发现酒里面一直掺了一种慢性的毒,长久饮用会使人心智丧失。”

“皇后她是想要害死朕啊!”皇上嘴角的笑意渐浓。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她的家族一直盘算着只等皇后生下孩子,皇帝驾崩,他们就可以操控朝政,真正让他寒心的是皇后,她每日温言劝着他喝下枇杷酒,她知道那会要了他的命,可她还是装得那样好,他毕生的情意终于被她消耗殆尽。

晏落看着身前这个男子只感到悲哀,他是九五之尊,突然发现自己每日拥入怀中的最心爱的女子,其实是最渴望他死的人,五脏六腑大抵是伤透了吧。

【十】

皇后被罢黜之后,晏落被擢升为贵妃,宠冠六宫,陆宴被开恩发落到西苑做洒扫的活,他们再未见过一面,彼此身份云泥有别,若像从前一样莽撞,只会带来灭顶之灾。

那是天启年十一月的时候,晏贵妃毙逝的那一夜,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陆宴终于见到她最后一面,他嘴唇抿着却掩饰不了颤抖:“他们都说你不行了,你明明可以活很多年啊!”

陆宴有些老了,鬓间已有些许白发:“我真的是很不堪的人,当初你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不堪的我呢?”

晏落只是怔怔看着他的脸,她慢慢笑起来:“我也是不堪的,我不是个清白的女子,我有那么耻辱的过往,这么想,我们是不是般配的呢?”

陆宴终于哭出声来,他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他想起她幼时对他说的孩子气的话,他说:“晏落你不是说要做一条鲤鱼吗,以后我一定日日在大水缸旁边看着你,我一定认得出你。”

陆宴终于慢慢说出那句滚烫的话:“晏落真是我最喜欢的姑娘了。”

几十年的心意终于说出来,晏落笑着颤巍巍地抬起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三个栗暴,她说过年的时候敲三个栗暴就会有福气,第三个栗暴终是没有落下来,她的手垂落下去,他终究是个没福的人。

他想起很多年前她问他为什么二十二只鲤鱼数了那么久,在鲤宿寺的时候,他每每数鲤鱼都会看见那个小姑娘伏在缸沿上,眸子一眨一眨地望着他,那么令人扰乱心神,他数了一会儿总是忍不住去看她,他想着她今天是不是又挨了打,他想打得疼不疼,他想她怎么就是不肯哭呢,他这样想着,就再也数不下去了。

很多年前鲤宿寺的那个春日,年轻华贵的公子一边数着鲤鱼,一边偷偷用眼瞅着她,他红着脸若无其事地说:“小姑娘,以后受了伤可以指给我看,以后受了委屈可以扑在我的怀里哭,听清楚了?”

很多年后同样的一个春日,当年的公子已经垂垂老矣,他指尖滑过水面,看着那化为鲤鱼的他的姑娘,此段情深,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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