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很美

2016-02-25 19:21一世安
飞魔幻B 2016年2期
关键词:陛下皇后

一世安

【楔子】

当今圣上不爱本宫,大概是因为,本宫颜值低。

【一】

我的脸上有块胎记,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的。我爹遍寻名医也没能治好我,谢家长女貌若无盐的名声早早地就传了出去。

以至于,我入宫为后,嫁到宫里头的当晚,皇帝凌封就没来我的寝宫。

那一日,我穿戴凤冠霞帔,看着天色渐晚,红烛一点一点燃尽,却一直没能等到我的夫君。少女情怀总是春,原本我也想顺着话本子里的演法将自己搞得再悲情一点,配合一下这样的场景。结果,刚过子时,我就困得熬不住,直接睡了过去。也就没有枯坐至天明这么个说法了。

凌封对此没有解释,只听他身边的归总管说,是在勤政殿处理了一夜的奏章,才误了和我圆房这档子事儿。

我听后颇为感动,觉得自己的夫君实在是兢兢业业的典范。

我便一直自我安慰地在宫里过了三天,直到我爹威远侯入宫见我。他告诉我,我同凌封成婚的当晚,他并非是在批奏折,而是在珍妃的寝宫里过了一宿。

我实在是很愤怒。我长得丑,他不愿意跟我春宵一刻我也可以理解,可他居然敢打着勤政爱民的幌子来敷衍我,这就不能忍了!

我带着凤仪宫一票人风风火火赶到勤政殿时,凌封正在伏案批阅奏折。他着一袭绲金边的黑袍,修长白皙的手指正轻轻翻着纸页,桌旁的熏笼里炭火正旺,桌案上一只琉璃瓶内插着一枝红梅,满室生香。

凌封搁下手中的狼毫笔,缓缓抬头,目光慢慢地从我身上扫过,少顷,淡然一笑,道:“哦?皇后来了?”

他这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就活生生地反衬出了我是多么任性无理。

当然,我是一个有智慧的皇后,自然不会轻易认输。我抬手给侍女阿碧示意,她便端上一套文房四宝上来,我将东西一样一样铺陈在桌案上,道:“这是澄心堂纸,如玉坚洁,陛下用起来定然是顺手的。这是龙尾砚,这是……”

凌封将我的话打断,略有些讶然,问:“皇后是来送这些的?”

“不然呢?”我反问。我嫁给凌封,唯一的目的,就是来督促他日夜勤于政事、有功于民的。除了送这些,其他的我暂时还没想到。

外间忽然响起宫人的高喊声:“珍妃娘娘驾到——”

珍妃身披狐裘,双瞳剪水,婀娜多姿,带着一身寒气而入,行过礼后,就凑到凌封跟前,端上一个绘着一枝淡雅兰花的小盅,道:“陛下,如今天气转凉,臣妾特意用从西域进贡来的羊肉给皇上炖了些羊肉汤,陛下,快趁热喝了吧!”

“爱妃有心了。”凌封一面笑道,一面用银勺舀了一小口汤抿下。

羊肉汤热气袅袅,凌封隔着水雾给我递过来一个眼神,那眼神我看懂了,就是:看到没?这才是你该送来的东西。

好,这一次,是本宫输了。

【二】

珍妃也是个见好就收的,见凌封将一盅羊汤喝得干净,也就退下了。

凌封见我还在他身旁干站着,眉梢微微一挑,问:“皇后,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非常有礼有节:“臣妾在此处陪着陛下批阅奏折。”我望了一眼那堆得如山一般高的奏折,补充道,“待陛下批完那些奏折,臣妾就退下。”

这就是转着弯儿的要挟,如果他不批完奏折,本宫就会死赖在这里不走!

凌封嘴角一勾,凉凉一笑,道:“后宫不得干政,皇后难道不知道吗?”

“哦,也对。”我答道。

凌封的脸上漾出得意的笑容,是因为破了我的奇招而得逞的兴奋。

“那臣妾不看,臣妾去殿外陪着。”我一边说,一边退到殿外。

大雪纷扬,已是深冬,阿碧回凤仪宫帮我拿大氅同暖炉来。我只得先在殿外冒着风雪,冻得浑身快要僵住,只得不停搓手、跺脚以取暖。

待了一小会儿,勤政殿的殿门打开,内室的暖气扑面而来,凌封走了出来,斜眼看了我一眼,傲娇道:“殿内真是热,朕出来凉快凉快。”

我嘴唇冻得发紫,觉得这人真贱,抖着嗓子,问:“陛下,奏折可批完了?”

凌封忽然脸色一沉,道:“皇后,你同朕就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了吗?”

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陛下,您吃得好、住得好,那个方面也有别的姐妹给你操持着。臣妾除了问问你奏折有没有批完,确实没有别的好关心您的了。”

凌封面沉如水,将身上的大氅给揭了下来,砸到我的身上,道:“这大氅似乎是破了,皇后既然无事,就帮朕给缝好吧!”话毕,就跨步走回殿内,殿门发出喑哑的声音,渐渐合上。

我仔细地将那件大氅检查了一遍,发现根本没有什么问题。这做帝王的,就是太挑剔了,都什么毛病。我将就着将那大氅先穿了,别说,还真挺暖和。

华灯已上,灯火在这宫闱内蜿蜒,我手里拢着暖炉,望着被积雪覆盖早已一片斑白的檐顶脊兽。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咳,我回身,看见凌封正手捏成拳,抵在唇前,眼睛却狡黠地打量着我,看见我身上穿着的那件大氅,似是满意地一笑,眼中如缀星光。

“朕批完奏折了。”凌封仰着下巴傲娇地说道,像极了是超额完成功课想得夫子夸奖的小孩模样。顿了顿,又问:“皇后要回凤仪宫了吗?刚巧顺路,朕同皇后一齐回去好了。”

一面说,一面递手过来要握我的手。

我心里寻思着,凌封的寝殿同我的凤仪宫其实隔了有些远,他嘴上说着要送我,不过是念着珍妃的珍宝宫就在凤仪宫的隔壁。我也是个有尊严的女人,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便躲开他的手,道:“不劳烦陛下了,臣妾自己回去就好,陛下操劳一夜,还是早些回宫歇着吧。”

凌封的手悬在空中,抖了一抖,然后不露痕迹地将手收了回去,望了望白茫茫的雪景,道:“那皇后就自己回宫吧!”

话毕,他便甩了他的袖子走远,身后归总管追上去给他披上外衣。

我望着凌封匆匆而去的背影,有些蒙,转头问:“阿碧,本宫说错话了吗?”

阿碧叹了口气,道:“娘娘,要不是您母族势大,就您这说话本事,搁在两百回的话本子里头,您绝对活不过第二回。”

我:“……”

看来,本宫是该要好好反省了!

【三】

我一夜未睡,反省过后,第二日,我又去勤政殿监工了。但这次,我自我感觉表现比较好,学着珍妃给凌封也炖了盅羊肉汤端去。

结果,刚到勤政殿,就看见珍妃端了盅红枣姜茶到凌封面前,情意绵绵,如水温婉,道:“陛下,这羊肉汤喝多了容易上火。臣妾今日特意给你熬了红枣姜茶,也换换口味。”

凌封仰面一笑,道:“还是爱妃考虑周到。”

我感觉自己被人狠狠插了一刀,实在是很受伤,于是缩在勤政殿门口,一口气将那盅羊肉汤给饮尽了。

珍妃见我进门,便识趣地告退了。

凌封抬眼瞧了瞧我,像是看见老熟人一样,道:“皇后,又来了?”

“嗯。”我点了点头,道,“陛下不用担心,臣妾不会干政,臣妾去外头候着。”

我转身欲走,却被凌封一句“慢着”给叫住。

我顿下脚步,凌封就道:“刚好朕有些文书要人帮忙誊抄,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就交给你吧!”

接着,他就给我指了指勤政殿最偏的一个小角落。

于是,我就看见那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小桌子,上头铺着生宣等,我坐了过去,虽然中间隔了好几道大殿的柱子,但这个角度还是能隐隐看见凌封的小半张脸,甚是安心。

而且,凌封还是挺贴心的,在书桌一旁给我置了个小炭炉,比起在殿外干等着,这里简直就是天上人间。

于是,我看凌封也顺眼了起来。且我抄文书的时候,总隐隐觉得凌封的目光似有意无意地从我身上扫过。

我这样丑,如果觉得凌封是暗恋我,那就是自信过头了。

之后的多日,我那张小桌子被搬得离凌封越来越近,三十步、二十步、十步……我终于能从看到凌封的半张脸晋升到可以看到他处理政务时是何样子的了。

我隐隐有一种,草民逐渐得到大王信任的感觉。

再之后,我就直接同凌封共用了一张桌案,有时见他凝眉思索,似有难题一筹莫展,我也跟着探着脑袋过去瞧瞧。

凌封抬手将我的脸推到一边,道:“皇后,能把脸挪远一点吗?挡着光了。”

我福了福身,道:“臣妾丑到陛下,是臣妾的错。”

凌封:“……”

【四】

大约是凌封被我监督得整日只知政事,冷落了后宫那一帮妃嫔,她们择了个日子,一齐聚到了我的凤仪宫。彼时,我正思量着,晚间去勤政殿时,是不是该带上一株凌封最爱的红梅。

珍妃一看就是她们之中的扛把子,她首当其冲,道:“姐姐,陛下早已过弱冠之年,可膝下却并无子嗣,难道,您不该想想办法为陛下开枝散叶吗?”

阿碧为我奉茶,我拿着茶盖子撇了撇茶叶末,问:“大周如今储君已立,国祚稳固,各位妹妹又是在担心什么呢?”

依旧是珍妃开口,道:“如今的储君,毕竟是先帝之子,是陛下的侄子,到底隔着一层,比不得自家的骨肉血亲。”

我将茶盏重重搁下,茶水溅到桌案上,我凉凉一笑,道:“这大周江山既是先帝打下的,由他的嫡长子继承皇位有何不可?当初,陛下怜太子年幼,才将这担子扛在了自个儿的身上。这皇位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们平白操什么心呢?”

“姐姐,话虽如此,可到底亲疏有别,咱们是陛下的妃子,理应为他思量。”这是个什么嫔在说话,原谅我脸盲,除了极其有存在感千方百计在我眼前晃的珍妃,其他的我倒是真的分不大清楚。忽然有点小小崇拜凌封,这么多张相似的脸,他都能一一分得清楚,也是很感人的。

“哪里来的亲疏一说?陛下一直视太子如己出,况且,陛下同先帝兄弟情深……”

我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打断,珍妃掩嘴调笑道:“听闻,早年,姐姐尚未出阁时,许的婚配,实是先帝。”

“放肆!”我拂袖,将茶盏扫落至地上,碎瓷片跳了几跳,落在珍妃跟前,“本宫同先帝,也是你区区一个宫妃可以妄议的吗?!”

满室莺莺燕燕忽然就都闭了嘴。

我望了望她们,愁痛地揉了揉额角,道:“好了,本宫知道了,本宫会将三年一次的选秀提前。你们都退下吧……”

然后,我就看见众位妃嫔的脸上纷纷露出“皇后娘娘,不是这样啊,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啊!我们错了还不行吗”的痛苦神情。

好不容易磨走凌封的妃子们,凌砚蹦蹦跳跳地进来了,开口脆生生地叫了我一声:“皇婶!”

我朝他招了招手,凌砚便像是一只小汤圆一般滚到我跟前,我捏了捏他的脸,道:“你长得可真像你的父皇。”

“皇婶见过父皇?”

我点了点头,慈祥地笑道:“当然见过。”

“不过,他们也说,孤长得很像皇叔呢!”凌砚拍了拍小胸脯,道,“但孤觉得,孤比皇叔可英俊多了!”

我脑中突然浮起凌封那张脸,面如冠玉,气质清朗。

正想着,就听见宫人通传凌封驾到的声音。

他一脸意气风发,走进暖阁,看见凌砚在,只挠了挠他的脑袋,就对着我道:“皇后,御花园上的冰湖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跟着朕一起去玩玩吧!”

我站起身来,道:“好啊,刚好砚儿也在,带着他一起好了。”

凌砚手舞足蹈,欢天喜地,道:“好哦!好哦!可以去冰湖玩咯!”

目光对上凌封,见他脸色一沉,板着一张脸,凌砚便摆了摆手,道:“哦,孤忽然想起来,孤还有些事情要忙,那个……孤就不去了。”话毕,就一个人摆着手慢悠悠地退了出去。

凌封脸色这才和善起来,转头对着我又是一个大大的微笑。

【五】

凌封同我去冰湖的路上,漫不经心道:“她们都不大喜欢砚儿,你……”他顿了顿,才道,“和她们不同。”

我自然晓得凌封说的“她们”指的是谁,我很有原则,我的梦想就是做一个贤德的皇后,辅佐凌封做一个圣明的君主。自然是不能在背后说人闲话的。

于是,我笑了笑,道:“砚儿那么可爱的孩子,任谁都会喜欢的。”

凌封一哂,道:“你倒是会替她们辩解。”

我们到冰湖的时候,后宫那一干妃子竟也都齐齐地聚在了那里,一个个冲上来对着凌封嘘寒问暖,我觉得自己很是多余,有些颓然地想松了凌封的手,佯装大度地缩在一边,却被他紧紧拽住手腕。

我一愣,抬头看他。细碎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幅动人的画卷。

诸位宫妃识趣退下,然后我跟着凌封这个坑货,在冰湖上摔了足足六十七次。

我相信,凌封他一定是故意的。

大约是在冰湖边吹风受了凉,我染上了风寒,于是,我特意戴了面纱去见凌封。

那一日,我着了一套正红宫装,以云带束腰,难得有心地梳了个规整的凌云髻,甫一入勤政殿,凌封打眼瞧见我,手下便顿了一顿。

我站得离他十步远,哑着嗓子,道:“陛下,臣妾染了风寒,未免过了病气给你,就不陪着你批阅奏折了,臣妾先告退了。陛下?陛下?”

我连叫了他数声,他才从愣神中回过神来,轻轻咳了一声,正了正声,道:“朕刚刚在想推恩令的事情,入了神,你、你先回去好好休养吧!”

我很开心,凌封能为政事用心如此,于是,我欢乐地退了下去。

结果,这风寒越来越重,到夜里竟是烧了起来。

御医来了一拨,药强灌了好几服,烧也是半点没能退下去。只好先昏昏沉沉睡着,迷迷糊糊间,有人帮我掖严实了被角,似乎又听得一声轻轻的叹息。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我即使是在病中也很有自己很丑的意识,立马抬手将那手挡开,将左脸颊死死地捂住,道:“不要看,很丑。”

那低沉熟悉的嗓音缓缓传至我耳中:“没有的事,朕不觉得丑。”

我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鲜少会有人这样违心装眼瞎地安慰我。我想,大约,就真的是入梦了吧。

我也是个脆弱的女汉子,我有些委屈,眼里飚出泪来,道:“可她们都说我丑,只有你,追哥哥,你不会嫌弃我。”

握住我手腕的手一顿,嗓音带着一股隐隐压抑的怒意,问:“追哥哥?”

我点了点头,反手抓住那只手,怕他像现实一般会逃掉,道:“如果我早生些年岁,我就可以早些入宫,我就不会错过你了,对不对?”

末了,我的尾音竟是有了哭腔,似是要将满腹的委屈都诉出来。

“皇后病了,好好照顾她。”这是那个梦里,凌追也就是先帝抽手而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隔天我醒来的时候,方才觉得自己似是做了个绵长的梦,唤来阿碧问了一问,她便道:“昨夜,陛下来过了,见娘娘你这副样子,心疼得紧。原本说是要在这里待到你烧退了再走的,可不知怎么的,没过一会儿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我联想了下昨夜那个梦,也许并不是一个梦,只是,我将凌封错认成了凌追,还说了那样的话。

我想,我该去找凌封道个歉。毕竟他是一个帝王,可自己皇后的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还是他的皇长兄。多少是有点叫他面子上过不去的。

我让阿碧帮我更衣,她便告诉我,凌封下了旨意,不准我出去瞎跑。于是,我便只好待在我的凤仪宫闭门不出。

隔了几日,我爹以探望病重的我为由来了凤仪宫,却同我说:“我女婿这几日不事朝政,终日在珍妃那里流连。谢婠啊,你要努力啊!你才入宫多久,还没得宠呢,怎么就失宠了呢?”

这件事情我也是很忧伤的,于是我爹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抗旨去了珍宝宫。

【六】

我到珍宝宫时,珍妃正依靠在凌封身侧,凌封手中捏着一把酒壶海饮,温香软玉在怀,凌封整个人满是醉意。

珍妃见到我,先是一愣,然后攀着凌封的手臂,娇滴滴地唤了声:“陛下。”

凌封自迷蒙中睁眼,打眼瞧了我一眼,盛气凌人,道:“皇后不是病了吗?不在凤仪宫好好待着,来这珍宝宫做什么?”

我望着他一副醉态,强忍着心中的一股怒意,道:“臣妾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倒是陛下,臣妾听闻……”

我的话尚未说完,就被凌封截断话茬,他搁下手中酒壶,醉醺醺地朝我逼近了几步,故意贴近我的耳畔,轻佻道:“皇后日夜在意的便是政事,是朕这些日子太宠着你,叫你骄纵了?忘了后宫不得干政了吗?”

凌封忽然没来由地这副样子对我,我心中竟生出了些委屈来。我压住心中澎湃的火气,福了福身,恭敬道:“先帝励精图治,才打下这盛世江山,陛下如何可以这般不知社稷之重,整日荒诞度日?”

“先帝?”凌封身子震了一震,嗓音一扬,失笑道,“好一个先帝!”他突然拂袖将桌案上的酒盏扫落在地,那手背撞在桌角上,连我都觉得一阵疼,他却宛若未觉,吼道:“都给朕滚出去!”

我头一回见凌封如此动怒,原本准备混着大部队一起偷偷溜出去。却被他牢牢攥住手腕,道:“你给朕留下!”

我讶然,便见他整个人朝我身上压过来,唇瓣似有意无意地从我脸颊上擦过,最后落在我耳畔,带着一股深深的疲累之意,问:“你……你喜欢皇长兄?”

我一怔,手腕却被他牢牢扣在手中,他道:“是不是?”

那语气竟隐隐有了哀求之意,听得我一阵心纠,恍然间不知如何回答。

他突然松开我的手腕,像是哀伤到了极处,道:“你走吧,朕要静静。”

我一时无语,只得听命退了出去。那日天色已晚,暮色的光线斜进内室,半明半暗间,他的神色隐在一片阴影之中,是说不出的苍凉。

【七】

我同阿碧探讨了一夜凌封如此动怒的原因,考虑到凌封眼毕竟不瞎,喜欢我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最后勉强得出一个结论,凌封是个恋兄狂魔,觉得我这样一个丑人爱上他的皇长兄是对他皇长兄的一种亵渎,因此,才这般大动肝火。如此,我便有些理解凌封了,甚至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深深自责。我是没脸先去见他,只好在凤仪宫里干熬着。

隔了些时日,凌封那边也没主动来瞧过我,我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毕竟错在我,老这么矫情憋着不去认错也不好。

于是,我机智地搬出了凌砚这尊大佛。

等我带着凌砚到了凌封寝殿时,归总管有些为难地搓了搓手,道:“娘娘,陛下身体抱恙,已有两日没上朝了。”

我觉得自己真是太出息了,愣是把凌封给气得连朝都不上了。

我急匆匆地就往殿内冲,隔着屏风唤了他好几声,也未有回音。便也顾不得那么多,就冲了进去,却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

“人呢?”我冷声问。

归总管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道:“娘娘,陛下,陛下不让老奴说他去微服私访了啊!”

我一愣,问:“他一个人去的?”

归总管道:“哪儿能呢?有暗卫暗中保护着呢!”

我盯着指甲上的蔻丹看了会儿,道:“那就好……”

回了凤仪宫,我照旧混日子,不是闲着翻翻话本子,就是玩玩插花。

阿碧终是耐不住了,提点我道:“娘娘,我时常看戏台子上演,皇帝微服私访,过个十八年,都会有公主皇子带着信物上门认亲的。娘娘,你说,陛下会不会……”阿碧欲言又止。

我也不知为何猛地心间一抽,想,这还得了,赶紧地出宫去找凌封去。

我循着阿碧的指点,换了身男装,果然在帝京最有名的章台馆寻找了凌封的身影。

一身白衣,在一群流于浮华喧嚣的俗人中显得特别超凡脱俗。

老鸨也被他的帅气迷倒,直在一旁招呼着他,他手边一只酒壶,似是喝得有些醉,那些送上来的姑娘他一个个都瞧着不满。

“你们这里的姑娘,有没有脸上有胎记的?”凌封嗓音低沉,又合着一股纨绔子弟的无赖感。

老鸨一笑,道:“有胎记的姑娘能让她上咱们这儿来?我们这里是高档场所,还是有自己的审美标准的!”

“我就要脸上有胎记的!”凌封将手边的酒壶狠狠一摔,竟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头。

我心里发蒙,他要脸上有胎记的姑娘,是想要来狠狠揍一顿,以此泄愤吗?

原本在台子上摇曳生姿,水袖曼舞的舞姬忽然跑到了凌封跟前,俯下身去,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公子,奴家给你斟酒。”

真是听得我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就在舞姬斟酒的那一瞬,自她袖中滑出一把短刀,直逼凌封额心而去。凌封一个侧身,躲过一刀。我趁势操起一条板凳,冲了过去,对着舞姬的后背就是重重地一下。她转过身来砍我,被凌封从身后制住,捏着手腕就是咔嚓一声,想来是被折了骨头,手中的短刀也应声落在地上。凌封面沉如水,冷着一张脸将舞姬扔到一边,喊了一声:“带下去!”

原本谈笑风生消遣的公子哥儿一个个都祭出大刀来将舞姬压了下去,我看势头不对,扔了板凳就准备跑路。却被凌封一把捉住手腕,带着往后一拖,撞上他的胸膛。

“你是谢婠?”他眯着眼睛,促狭道。

我点了点头,他整个身子都压了过来,淡淡酒气萦绕在我身边,他吐出温热的气息,道:“是朕的皇后?”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伸手想将他扶正。

“你不是,你脸上没有胎记。”他用指腹轻轻抚了抚我的左脸颊,淡淡道。

我也是醉了,辨认我的方式,就是看我脸上有没有胎记吗?就不敢正眼瞧瞧我精致的五官吗?

“因为臣妾今天擦了粉。”我一本正经道。

凌封:“……”

【八】

回宫的一路无话,行至宫门前,凌封才忍不住开口问道:“皇后,你来找朕,是不是想念朕了?”

我觉得不能过早出卖自己的内心,于是梗着脖子道:“并不。”我恨恨地道,“谁让你拿着咱俩夫妻共同财产出来花天酒地的!”

凌封一愣,而后笑道:“算不上是花天酒地,姜国在帝京埋伏了刺客,随时准备取朕的性命。这事儿朕不知道也就罢了,朕既然已经知道,就断没有留着他们不处理的道理。”

我点了点头,凌封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道:“不早了,回去歇着吧!”话毕,他便走了,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给我。

可我却蒙了,他刚刚抬手摸我头发的感觉,还有看我时温柔缱绻的眼神,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凌追。哦,我不可以这么不公平,把凌封当作他皇长兄的替代品,这不厚道,做人不应该是这样。

我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一步步走回凤仪宫。

我爹消息很是灵通,我刚到凤仪宫坐下没多久,他又来了。

隔着纱幔,我爹道:“跟我女婿处得怎么样?有没有危急时刻见真情?”

我呷了口茶,道:“爹,陛下身边的暗卫你都敢买通,你这样也太下狠手了吧?”

要不怎么阿碧能那么厉害,帝京那么大,凭什么她一猜就中,是章台馆?

“还有,爹,你张口一个你女婿,闭口一个你女婿,你累不累?”

我爹嘿嘿一笑,道:“你不懂,老丈人看女婿,总是越看越喜欢的。可你俩这样子,爹心里头可着急了。你奋不顾身救他一命,他心里头自然对你有所不同。至于那些暗卫,以我女婿的功夫,他们晚个一时半刻上也出不了大事儿,顶多少个胳膊缺条腿儿的。”

我噎了噎,道:“要是凌封真出了什么事儿,你看我跟不跟你急!”

我爹又笑,道:“你可知,当年我女婿新帝登基,帝位不稳,被几位朝堂老臣所逼,不得不立了几位皇妃。父亲原来也想坐上这趟顺风车,摆出威远侯的架子要挟他,想把你给嫁出去,万万没想到,却被他给拒绝了。”

“陛下嫌我丑?”我很忧伤,别的老权臣逼一逼,凌封就肯娶他们家女儿。我爹比那些大臣还要老、还要有权,也是逼一逼,他却不肯娶,我有点心疼我爹。

“怎么会?”我爹眉梢一扬,神采奕奕,道,“我女婿那时候特别严肃认真地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时候,待朕平定江山,国泰民安之时,朕再迎她入宫为后,这是朕答应过她的。咦?谢婠,你跟我女婿从前就认识?”

瞅瞅,这还是亲爹吗?叫自己女儿连名带姓,叫自己女婿全一股热乎劲儿。

可我就着我爹这一问仔细一琢磨,竟觉得有些不对味儿来。

我撇了我爹就往勤政殿去了,一路上只想着,凌封,我非得要问你个清楚不可。

我至今都还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在百浍河边遇见的那个扬鞭立马的白衣少年。他剑眉星目,器宇轩昂,将想要自尽的我从河里头一把捞起来。他拎着我的衣领将我吊着,像是看一只正滴水晒着的小鱼干一般打量着我,问:“活得不耐烦了?在爷要洗澡的河里头玩自尽?”

我眼里头噙着泪,脖子被衣领拉扯得快要断气了,我一边吐水、一边道:“她们都说我丑,说我活着不如死了算了。我想想也是,我这么丑,反正以后也嫁不出,能嫁出去也是看着我爹的面子,先婚后爱这种事儿跟我这种长相和身材的女孩子根本就不搭边儿。唉——”我叹了口气,用力拽了拽衣领,给自己腾了点可以呼吸的余地,道,“我虽然很有钱,可是我活得一点都不快乐。”

少年眉头一挑,道:“没见过你这么爱找事儿的,给爷好好活着,到时候爷娶你。”

我一愣,看着眼前人如墨的眼眸发呆,良久,我问:“敢问爷,你高姓大名?”

少年一怔,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凌追。”

我心底泛起冷笑,呵呵,凌追乃是当今圣上的名字,他竟然也敢借来骗我,想来是真的不大想娶我。

此后,我就天天蹲在百浍河边,等着凌追来河里头洗澡,实际上是怕他逃婚。

他也渐渐习惯我总是在他身后数离我俩成亲的日子还有几天,甚至,我被人欺负的时候,还英勇地帮我出头。

我十五岁那年,随同我爹一同入宫给太后拜寿,远远地瞧见了高高在上坐着的那位帝王,正是在我十二岁那年答应会娶我的少年凌追。

我既兴奋又害怕,想着他的理想,是天下太平,便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真是独到。于是,安心地在侯府等着他来将我娶回皇城,却没想,不多久,便得到他驾崩的消息。再之后又过了三年,我入宫为后,嫁给了凌封。

我到勤政殿时,凌封正走出来,见到我一愣,问:“皇后,你怎么来了?”

我愤怒地一拳砸在他的胸口上,道:“装你个大爷的,你居然敢用你皇长兄的名号来泡妞!”

凌封身子一颤,忽而一笑,握住我捏成拳头的小手,道:“当初怕你逼婚,就冒用了皇长兄的名字。”

“你后悔了,是不是?”我仰着头看他,气鼓鼓道。

“从前是。”他的手微微一用力,将我带入怀中,道,“但之后,心甘情愿。”

【尾声】

我忽然想到那一日,后宫妃嫔聚在一堂、咄咄逼人地问我:“皇后娘娘可知,帝王之爱究竟是什么?”

雨露均沾?泽被苍生?

这样深刻的问题,我是答不上来的。

于是,我托腮问正低眉看着一卷书的凌封,道:“陛下,你以为的帝王之爱是什么?”

瑞兽香炉中腾出青烟袅袅,凌封抬眼瞧了瞧我,而后将手中书卷缓缓放下,站起身来,一点一点向我靠近,欺身到我跟前,眉目如画一般好看,在我耳畔轻轻吐出两个字来——

“谢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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