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朔“跛猫”“捕鼠”说的意义

2016-02-26 05:28
南都学坛 2016年1期
关键词:东方朔捕鼠

王 子 今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暨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北京 100872)



东方朔“跛猫”“捕鼠”说的意义

王 子 今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暨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北京 100872)

摘要:我们探讨猫的驯宠史,注意到《东方朔传》所见东方朔对“骠骑”难,曾言“跛猫”“捕鼠”事。相关信息对于了解猫作为鼠的天敌怎样进入人类社会生活的历史意义相当重要。“东方朔说”如果可信,则能够推进对畜猫捕鼠的生活史的认识。汉武帝时代正是中西文化交流进入热季的历史阶段,“东方朔说”结合河西出土木雕猫模型,可以深化中国猫是西方传入抑或本土驯化的讨论。

关键词:东方朔;《东方朔传》;猫;捕鼠;中西文化交流

我们探讨猫的驯宠史,曾经注意到文献记录东方朔对“骠骑”难,曾言“跛猫”“捕鼠”事。现在看来,很可能于东汉至魏晋时期成书并获得流播条件的《东方朔传》或《东方朔外传》等文献已经有这一事迹的记载。相关信息对于了解猫作为鼠的天敌怎样进入人类社会生活的历史意义相当重要。“东方朔说”如果可信,则能够推进对畜猫捕鼠的生活史的认识。汉武帝时代正是中西文化交流进入热季的历史阶段,东方朔说可以结合河西出土木雕猫模型深化人们的认识,并进而推进中国猫究竟是西方传入还是本土成功驯化的讨论。

一、《东方大中集》所见《答骠骑难》

传统蜡祭礼仪包括“猫虎”之祭。这一情形至宋代依然得以沿袭①《宋史》卷一〇三《礼志六》:“南北皆以神农为主,以后稷配。自五帝、星辰、岳镇、海渎以至猫虎、昆虫,各随其方,分为从祀。”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521页。《新唐书》卷一二《礼乐志二》所列次序则是“于菟、猫”“虎、猫”。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24页,第325页。。有人说,“猫虎”之祭,是因为“猫虎”是农田之害鼠和豕的天敌的缘故。“猫虎”之祭,应是进入成熟的农耕社会之后形成的礼俗。猫杀田鼠,是自然常识,从这一角度看,猫很早就是人类的朋友。但是我们不清楚这里所说的“猫”究竟是如虎一般野生,还是如后来的“猫”那样家养[1]。历史文献所见畜养家猫捕鼠情形,年代较晚。宋超讨论四川郪江崖墓“取鼠”“良狗”[2]画面的文化内涵,曾经指出,“隋时畜猫可能已蔚成风俗”“可能唐代以降……猫已成为防治鼠害的主力”[2]。猫介入人类社会生活,更早则见于《魏书》卷一八《太武五王传》言“太武皇帝十一男”中,有名叫“猫儿”的②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417页。《魏书》卷四上《世祖太武帝纪上》则作“苗儿”,第87页。《北史》卷二《魏世祖太武帝纪》作“苗儿”,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1页;卷一六《魏诸宗室列传·太武五王传》作“猫儿”,第604页。。以“猫儿”命名爱子的情形,也许可以理解为年代更早的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猫作为宠物的资料。

以“狸”“捕鼠”事,见于《庄子·秋水》:“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成玄应疏:“狸狌,野猫也。”[3]580,582或解释为:“狸,野猫。狌,鼬,即黄鼠狼。”[4]245以“狸”“捕鼠”又见于《说苑》。《说苑·杂言》:“骐骥耳,倚衡负轭而趋,一日千里,此其疾也,然使捕鼠,曾不如百钱之狸。”“骐骥耳,足及千里,置之宫室,使之捕鼠,曾不如小狸。”[5]487,488所谓“百钱之狸”,似乎可以理解为已经驯养,可知不是“野猫”。而明确说到以家猫“捕鼠”最早的文字,可能即严可均辑《全汉文》卷二五东方朔《答骠骑难》,其中说到“深宫之中”“跛猫”“捕鼠”事:

干将、莫邪,天下之利剑也,水断鹄雁,陆断马牛;将以补履,曾不如一钱之锥。骐骥、绿耳、蜚鸿、骅骝,天下良马也,将以捕鼠于深宫之中,曾不如跛猫。

句式仿《庄子》,然而由“狸”而“猫”,已经出现了重要的变化。严可均《全汉文》东方朔《答骠骑难》未言出处*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册第267页。《两汉全书》据“严可均校辑《全汉文》卷二五”,题《答骠骑难》,录文为:“干将莫邪,天下之利剑也。水断鹄雁,陆断马牛,将以补履,曾不如一钱之锥。骐骥耳,蜚鸿骅骝,天下良马也,将以捕鼠于宫之中,曾不如跛猫。”山东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261页。。傅春明辑注《东方朔作品辑注》亦见此文,谓出《东方大中集》:

干将、莫邪,天下之利剑也,水断鹄雁,陆断牛马;将以补履,曾不如一钱之锥。骐骥、绿耳、蜚鸿、骅骝,天下之良马也,将以扑鼠于深宫之中,曾不如跛猫。

其中“陆断马牛”作“陆断牛马”,“天下良马”作“天下之良马”,“捕鼠于深宫之中”作“扑鼠于深宫之中”[6]《前言》18,14。

如果这段文字确实是东方朔作品,则“畜猫”以“捕鼠”或者“扑鼠”的记录,可以提前至西汉时期。

不过,《东方大中集》明末人张溥所辑,年代偏晚。人们不免会对“跛猫”“扑鼠于深宫之中”的说法是否为东方朔言心生疑问。

二、《艺文类聚》引《东方朔传》

张溥辑《东方大中集》出现“跛猫”“扑鼠”说应自有所据。我们讨论其文献学渊源,自然应当追寻最早的信息。《艺文类聚》卷九三引可见如下文字:

又《太平御览》卷八九七:

宋陆佃《埤雅》卷四《释兽·猫》:“《传》曰:‘骐骥、骅骝,捕鼠于深宫之中,曾不如跛猫。’言殊技也。是故天下之材,在于因任。”宋吴淑《事类赋》卷二一《兽部·马》:“岂复与跛猫而校能?”注文:“《东方朔传》曰:‘骠骑难诸博士。朔对曰:骐、耳、蜚鸿、华骝,天下良马也。若捕鼠于深宫之中,曾不如跛猫。’”[9]

可见,东方朔“跛猫”“捕鼠”之说,唐宋时代已经为人们所熟悉。卢照邻《五悲·悲才难》:“命鸾凤兮逐雀,驱龙骥兮捕鼠,使掌事者校其功兮,孰能与狸隼而齐举?”[10]又马异《答卢仝结交诗》:“将吾剑兮切淤泥,使良骥兮捕老鼠。”[11]4156寒山又有这样的诗句:“夫物有所用,用之各有宜。用之若失所,一缺复一亏。圆凿而方枘,哀哉空尔为。骅骝将捕鼠,不及跛猫儿。”*《寒山诗集》,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全唐诗》卷八〇六。项楚著:《寒山诗注》,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24页。所谓“物有所用”,用应“有宜”,是对东方朔“跛猫”“捕鼠”寓言的解说。项楚指出:“寒山诗‘骅骝将捕鼠,不及跛猫儿’,语出《太平御览》卷八九七引《东方朔传》曰:‘骠骑难诸博士,朔对曰:骐骥、耳、蜚鸿、华骝,天下良马也,将以捕鼠于深宫之中,曾不如跛猫。’”[12]125唐人卢照邻、马异、寒山诗与《艺文类聚》引文,可以说明东方朔的这一说法,至迟应当在唐代以前已经形成了影响。

三、《东方朔传》与《东方朔别传》

出现“跛猫”“捕鼠”文字的《艺文类聚》和《太平御览》引《东方朔传》,或许即有的文献记录所谓《东方朔别传》。

《太平御览》卷八二五及卷九八四引《东方朔别传》都说到东方朔劝阻求神仙而汉武帝终于“罢方士”故事*《太平御览》卷八二五引《东方朔别传》曰:“武帝求神仙,朔言能上天取药。上知其谩,欲极其言,即遣方士与朔上天。朔曰:‘当有神来迎我。’后方士昼卧,朔遽口呼:‘若极真者,吾从天上还。’方士遂以闻。上以为面欺,下朔狱。朔泣曰:‘臣几死者再。天公问臣:下方何衣?朔曰:衣蚕。蚕若何?曰:啄呥呥类马,色班班类虎。天公大怒,以臣为谩,系臣司空。使使下问,还报有之,乃出臣。今陛下以臣为诈,愿使使上问之。’上曰:‘齐人多诈,欲以喻我止方士也。’罢方士。”《太平御览》卷九八四引《东方朔别传》曰:“孝武皇帝好方士,敬鬼神,使人求神仙不死之药,甚至初无所得,天下方士四面蜂至,不可胜言。东方朔睹方士虚语以求尊显,即云‘上天’,欲以喻之。其辞曰:‘陛下所使取神药者,皆天地之间药也,不能使人不死。独天上药能使人不死耳。’上曰:‘然。天何可上也?’朔对曰:‘臣能上天。’上知谩诧,极其语,即使朔上天,取其不死之药。朔既辞去,出殿门,复还曰:‘今臣上天,似谩诧者。愿得一人为信验。’上即遣方士与朔俱往,期三十日而反。朔等既辞而行,日日过诸侯传饮,往往留十余日。期又且尽,无上天意。方士谓之曰:‘期且尽,日日饮酒为奈何?’朔曰:‘鬼神之事难豫言,当有神来迎我者。’于是方士昼卧良久,朔遽觉之曰:‘呼君极久,不应我,今者属从天上来。’方士大惊,还具以闻。上以为面欺,诏下朔狱。朔啼对曰:‘朔顷几死者再。’上曰:‘何也?’朔对曰:‘天公问臣:下方人何衣?臣朔曰:衣虫。虫若何?朔曰:虫喙髯髯类马,邠邠类虎。天公大怒,以臣为谩言,系臣。使下问,还报有之,名蚕。天公乃出臣。今陛下苟以臣为诈,愿使人上问之。’上大惊曰:‘善。齐人多诈,欲以喻我止方士也。’罢诸方士弗复用也,由此朔日以亲近。”第3676页,第4357页至第4358页。“东方朔睹方士虚语以求尊显”,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作“东方朔谙方士虚语以求尊显”。所谓“谙”,或许体现了对方士思维习惯和言行特征的熟悉。。其说可以引起学者对东方朔海滨出身,其思想渊源或与燕齐海上方术有关的思考[13]。

关于《东方朔别传》的文化品质和著作年代,颇值得探究。《汉书》卷六五《东方朔传》记录东方朔“著论设客难己”及“设非有先生之论”,班固说:“朔之文辞,此二篇最善。其余有《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汉书》卷三〇《艺文志》“杂家者流”载录“《东方朔》二十篇”。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1页。《汉书》卷五一《枚皋传》:“武帝春秋二十九乃得皇子,群臣喜,故皋与东方朔作《皇太子生赋》及《立皇子禖祝》。”第2366页。《汉书》卷六三《武五子传·戾太子据》:“初,上年二十九乃得太子,甚喜,为立禖,使东方朔、枚皋作《禖祝》。”第2741页。。世所传他事皆非也。”颜师古注:“谓如《东方朔别传》及俗用五行时日之书,皆非实事也。”[14]2873看来,根据颜师古的判断,《东方朔别传》内容“非实事”,然而,所谓“刘向所录朔书”据说汉代已经为“世所传”,应当在班固之前甚至在刘向时代已经成书。

也许颜师古的判断是错误的,《东方朔别传》并非“刘向所录朔书”。

“别传”是魏晋时期集中出现的史学论著形式。有学者认为诸多人物“别传”在魏晋之际因郡国书发展而来*曲柄睿:《前四史列传编纂研究》,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原注:“相关研究可参考仇鹿鸣:《略谈魏晋的杂传》,《史学史研究》2006年第1期。”,《隋志》泛称杂传。曲柄睿写道:“这些传记记载某个人的生平事迹,言谈举止,风貌姿容,往往细致入微。更有专述某一类人的杂传,如孝子、列女、高士、童子等等,所谓‘因其志尚,率尔而作’。两晋杂传的数量极为庞大。钱穆认为原因在于:‘凡此皆见此时代人重视人物,实为此一时代之特殊精神所在。’*原注:“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三)》,东大图书公司1981年再版,第143页。”与此类似的观点还有逯耀东*原注:“逯耀东:《魏晋别传的时代性格》,《魏晋史学的思想与社会基础》,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79-80页。”。胡宝国认为:‘受人物品评风气的影响,撰写杂传最盛行的阶段是东汉到东晋。’*原注:“胡宝国:《杂传与人物品评》,《汉唐间史学的发展》(修订本),第121页。刘湘兰以为,正是由于《晋书·职官志》记载的‘著作郎一人,谓之大著作郎,专掌史任,又置佐著作郎八人。著作郎始到职,必撰名臣传一人’的规定,导致两晋杂传数量激增。(刘湘兰:《中古叙事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1-42页。)《晋书》所谓名臣传似作为正史列传的准备,如东汉诸儒著书东观,亦有修史之职。另据刘湘兰统计,两晋‘作者姓名可靠的杂传共74部,其中22部杂传的作者曾经担任过或被举荐过著作官,占总数的四分之一强’。可是作者据秦荣光《补晋书艺文志》统计出两晋全部的杂传有345种之多,则22部于其中所占比例仅十分之一弱。而且这22部作品中,只有孙绰著《嵇中散传》《孙登别传》,谢朗著《王堪传》是晋代名臣传,其比例更低。著作郎的作品,可以看作两晋杂传之一来源,却不能视作主要原因。””论者又注意到,“为适应人物品评风气影响下多元的人物分类方式,杂传只能于史传之外另立门户”[15]。

《东方朔别传》是否可能成书年代在“东汉到东晋”呢?有学者认为,以人物为记述主题的“别传”这一史学论著形式自东汉起始,而《东方朔传》堪称其文化先声。朱东润说:“前汉的《东方朔传》,实际只是外家杂记。到了后汉,便有真正独立的传叙了。”他指出:“《唐书·经籍志》有《李固别传》七卷,原书虽佚,可见是一部巨著。《唐志》又有《梁冀传》二卷、《何传》一卷,大致其书唐代尚存,故得著录。后汉一代的别传,大量地产生,到了建安时代,尤其发达,综计建安时代的人物有别传可举者,比以前任何时代还要多。”[16]53-54论者以《唐志》《梁冀传》《何传》与《李固别传》并说,似乎以为“传”与“别传”可以不作区别。而《东方朔传》被确定为“前汉的”,是特别值得重视的判断*严可均辑《全汉文》卷二五东方朔《答骠骑难》,即以为西汉文字。。

《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二》“史志”有“《东方朔传》八卷”[17] 976,983,1030,1035,1056。《旧唐书》卷四六《经籍志上》有“《东方朔传》八卷”[18] 2013,2043,2053。《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二》有“《东方朔传》八卷”*《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479页、第1517页、第1553页、第1572页。还有一些题署“东方朔”的论著,有的已为文献学研究者关注。参看辛德勇:《记东方朔〈五岳真形图序〉存世最早的写本》,《九州》第5辑,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而《艺文类聚》卷九三所见东方朔言“跛猫”“捕鼠”事,明确说据《东方朔传》。朱东润将《梁冀传》《何传》归于“别传”,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东方朔传》与《东方朔别传》的关系。所谓“前汉的《东方朔传》,实际只是外家杂记”,然而却是“别传”兴起的渊源,这样的意见对于我们理解《东方朔传》在史学史中的地位,也是有益的。

据《太平御览经史图书纲目》所见,《东方朔别传》在所列64种“别传”中位居第一种[8]8,这也是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排位如此,也许可以理解为采用者对于其书年代判定的暗示。

四、西汉有关猫的考古发现

在家居中用以捕鼠的家猫,在汉代考古资料中已经出现。

据《北京大葆台汉墓》有关1号墓“墓葬形制”的介绍,说到外回廊北面“在隔板的内侧靠近题凑处,出土2件大陶瓮,内分别装有小米和兽骨”[19] 12。有关“随葬器物”中“陶器”的记录,说到瓮2件(37,38)。其中“37号陶瓮中放有猫、兔等兽骨多块”[19] 35。《北京大葆台汉墓》附录八《大葆台汉墓出土兽骨名称鉴定》中,涉及猫骨者凡5例:1.出土于一号墓北回廊陶鼎内的M1∶1,猫(Felis sp·)股骨、胫骨、腰椎;2.出土于一号墓北回廊的M1∶5,猫(Felis sp·)脊椎;3.出土于一号墓北回廊中间大缸中的M1∶6,猫(Felis sp·)腰椎、荐椎、尾椎、跟骨、颈椎、股骨、盆骨、尺骨;4.出土于前室东壁(208前)的M1∶7,猫(Felis sp·)股骨头;5.出土位置未注明的M1∶8,猫(Felis sp·)盆骨[19] 122。这应当是科学发掘所获中国考古资料中目前所见年代最早、数量也最为可观的猫骨发现。

2002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汉长安城工作队在汉长安城城墙西南角遗址试掘T4的第③、④地层内,出土了多种动物骨骼标本。据《西安汉长安城城墙西南角遗址出土动物骨骼研究报告》,“这批标本均为脊椎动物,以哺乳动物为主,全部标本可分为鱼类、爬行类、兽类,至少代表11个属种”,其中包括属于哺乳纲(Mammalia)食肉目(Canivora)猫科(Felidae)的家猫(Fells domestlca)。

研究者在分析“城址中动物群的成员”时认为,这些动物骨骼中,“除兔、达乌尔黄鼠外,其余的可能都是家畜”。家猫骨骼遗存值得瞩目。据《汉长安城城墙西南角遗址试掘T4的③、④层出土动物骨骼鉴定一览表》,可以看到有关“家猫”骨骼的信息:兽骨名称:家猫(Fells domestlca);材料、简述及最小个体数(NMI):④层:完整的右尺骨一件,尺骨节结的前端略体于后端,尺骨结节的前端呈平坦圆滑形状,尺骨突内侧面后缘往下的小嵴在半月切迹的中间同一水平处隐藏不露,外侧面的小沟在尺骨下方有很长一段不明显,这些都是家猫尺骨的特征。长122 mm,半月切迹的宽度 7.6 mm,与喙突同一水平处的前后径为13.5 mm。骨干中部最大径8.3 mm,下端最大径8 mm。NMI为1。在中国考古工作收获中,这应当是迄今为止我们看到的可以确定为“家猫”骨骼的年代最早的鉴定数据,也是有关“家猫”的最为详尽的出土资料。

据发掘者和研究者介绍:“猫仅有一件尺骨,从其特征看,应为家猫。从骨骼测量数据看,该家猫应为一较大的个体,推测可能为人们饲养的宠物,由于食物充足,因而个体偏大。”*胡振海、刘振东、张建烽:《西安汉长安城城墙西南角遗址出土动物骨骼研究报告》,《文博》2006年第5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汉长安城工作队:《西安市汉长安城城墙西南角遗址的钻探与试掘》附录《西安市汉长安城城墙西南角遗址出土动物骨骼鉴定报告》(胡松梅),《考古》2006年第10期。这一发现,曾经从“证明汉长安城肉食资源充足丰富”的视角受到人们关注[20]。

通过考古发现相关资料,可以推知汉代社会“可能为人们饲养的”“家猫”已经出现[21]。

关心猫与人类社会之关系的人们,自然会注意汉地“家猫”的来路,思考猫种西来抑或中土驯化的可能性。

五、河西出土木雕猫模型

武威博物馆藏武威磨嘴子汉墓出土木雕猫模型,是出土地点明确的表现猫的汉代文物。《陇右遗珍:甘肃汉晋木雕艺术》著录两件:

彩绘木猫

汉(公元前206—公元220年)

高4.9 cm。甘肃省武威市新华乡磨嘴子汉墓群出土。武威市博物馆藏。整木雕成,卧姿。面朝右,小圆耳,用墨线勾勒出眼、鼻、嘴,身及头部涂黑色。雕刻技法简洁。

木猫

汉(公元前206—公元220年)

长19 cm,高6 cm。甘肃省武威市新华乡磨嘴子汉墓群出土。武威市博物馆藏。整木削制。侧卧,两耳直立,左眼圆睁,右眼眯缝,面部中间突棱,背拱起,腹内收。墨绘耳廓、双目,雕刻技法简练,巧妙地利用木质特有纹路表现木猫面部棱角、拱出的脊背、内收的腹部,加上墨绘,生动地表现了猫似睡仍警的特征[22]。

介绍文字“雕刻技法简洁”“雕刻技法简练”反映了汉代艺术风格,也体现雕工对表现对象的熟悉。

不过,可能与雕法的“简”有关,对这种“木猫”性质的判断或许依然存在疑义。我们看到另一图录中有同样出土于武威磨嘴子汉墓的一件木雕艺术品,名义也可能存在问题:

卧虎

甘肃武威磨嘴子出土

西汉晚期,长13 cm

用前端略方的三角形木条做成伏卧的虎,没有特意雕出头部,只是将前端铲平,以墨线画出圆睁的眼、龇开的大嘴和髯毛,描绘出虎面的特征。[23]57

其实,“圆睁的眼、龇开的大嘴和髯毛”皆未必“虎面”特征。汉代画象资料所见虎,多在躯体特别突出“斑”状条纹,即《说文·玉部》“琥”条所谓“为虎文”。段玉裁注:“瑑虎为文也。”《说文·虍部》:“虍,虎文也。象形。”段玉裁注:“小徐曰。象其文章屈曲也。”又“虨”字,许慎说:“虎文彪也。”段玉裁注:“‘彪’下曰:‘虎文也。’二字双声。假借作‘班’。《汉书·叙传》曰:‘楚人谓虎“班”,其子以为号。’上文既曰‘楚人谓虎于檡矣’,此正当作楚人谓虎文班。《上林赋》:被班文。《史记》作豳文。李善曰:班文,虎豹之皮。”《说文·虎部》“彪”条:“彪,虎文也。从虎彡。彡,象其文也。”段玉裁注:“此与‘虨’双声同义。……《说文》曰‘虍’、曰‘虨’、曰‘彪’,皆状其文也。班彪字伯皮,此取虎文之义也。”“彡,毛饰画文也。故虎文之字从之。”[24]在汉代人的动物学知识中,虎的标志,是“虎文”,即所谓“彡,毛饰画文也”,也就是平行的“斑”,或写作“班”。这件木雕却未见这种“虎文”。这件被称作“卧虎”的木雕,可能当时工匠雕作的主题还是猫。还应当注意,“武威磨嘴子一带是个汉墓群,出土的木雕分属于很多墓,其时间的跨度也不短”。但是都体现出共同的风格[23]《序言》。我们看到的木雕动物模型的体量,是大体符合实际比例的。如木马高76 cm,81 cm,54.5 cm,66 cm,61 cm,88 cm,76 cm;木牛高18 cm,18 cm,16 cm,17 cm,18 cm,长29 cm,31 cm;独角兽长90 cm,57 cm,62 cm,木羊长18-20 cm,19 cm;木狗18.5 cm,12 cm,15 cm,17 cm,20 cm,15 cm;木猴高32.5 cm;木鸡长14 cm,15 cm,6-7 cm,高4-5 cm,8-9 cm,6-7 cm,4-5 cm;木鹰长11.5 cm;木鹅高6.5 cm;木鸠长21 cm,22 cm,23 cm。而所谓“木虎”仅长13 cm。其规格与马、牛、独角兽差异甚为悬殊,亦小于羊、狗、鸡等[23]16,21-25,28-31,33,35,38,34,43,45-51,53-56,58,62-63,66-67,64-65,68-71,73-75,57。由尺寸也大致可以推知,“木虎”很可能是“木猫”*《陇右遗珍:甘肃汉晋木雕艺术》著录“木猫”,亦皆为磨嘴子汉墓群出土,一件高4.9 cm,一件长19 cm,高6 cm。其尺寸也可以比照。。

河西地方正当丝绸之路走廊。武威磨嘴子出土木雕猫模型对于猫的来路的探求,自然具有重要的意义。

六、探索猫之西方引入抑或本土驯用的新路径

对于猫“走入人类的历史”的历程,有学者描绘出这样的空间轨迹:以曾经奉猫为神祇的埃及为起点,随后向世界各地扩展。有的论著有如下表述,“记载埃及人猫关系的最古老证据可回溯至七千年前”。1922年,大英埃及考古学院在上埃及的巴达利和摩斯塔盖达进行挖掘,出土了距今七千年的猫骨骸。猫的驯化过程应当在此后开始。“四千年前猫已定居埃及,成为家猫,在灭鼠行动中担负重任,也以猎鸟或担任居家宠物娱乐上层社会。”公元前一千年左右,腓尼基人以航海走私方式,将家猫输送到地中海沿岸各地。“西元前五二五年,波斯王冈比西斯征服埃及,不仅为猫开拓了迈向小亚细亚之路,也开启它们前进印度殖民地的起点。”[25]对于猫怎样进入中国的具体的道路,研究者没有进行明确阐述,而经由后来称为丝绸之路的文化交往通道向东方行进,可能是人们通常认识中理所当然的方向。

也许河西地方汉代木雕猫模型的发现,可以为论证家猫东进的历史足迹提供间接的文物说明。

然而严格说来,驯化的家猫是否经小亚细亚传入中国,目前尚无可靠的资料可以说明其具体路径。而有的从事中国动物考古的学者认为,我们其实并不能完全排除猫在世界不同地方分别实现驯化的可能[21]。

也许类似大葆台汉墓和汉长安城出土猫骨这样的考古发现,会因考古学和历史学以及动物学史研究者的共同重视,可以有更明细的记录、更精确的测定、更认真的研究和更合理的说明,从而为相关问题的解决提供更有价值的科学信息。就这一工作而言,河西出土木雕猫模型及相关发现应给予更多的注意。而东方朔“捕鼠”“跛猫”的言辞,在进行这一研究主题时,无疑也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深宫之中”较早出现“捕鼠”“跛猫”,其实是很自然的情形。在专断行政方式主导政治生活的古代社会,稀有资源的控制权和享用权往往为最高等级专有。外来“奇畜”可能优先得到权力者的爱宠,通常首先出现于宫廷。赵简子的“白骡”如此*《吕氏春秋·爱士》:“赵简子有两白骡而甚爱之。阳城胥渠处广门之官,夜款门而谒曰:‘主君之臣胥渠有疾,医教之曰:“得白骡之肝病则止,不得则死。”’谒者入通。董安于御于侧,愠曰:‘嘻!胥渠也,期吾君骡,请即刑焉。’简子曰:‘夫杀人以活畜,不亦不仁乎?杀畜以活人,不亦仁乎?’于是召庖人杀白骡,取肝以与阳城胥渠。处无几何,赵兴兵而攻翟。广门之官,左七百人,右七百人,皆先登而获甲首。人主其胡可以不好士?” 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校释》,第459页。,秦王“外厩”的“”如此*《史记》卷八七《李斯列传》载《谏逐客书》:“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骏良不实外厩……”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543页。王子今:《李斯〈谏逐客书〉“”考论——秦与北方民族交通史个案研究》,《人文杂志》2013年第2期。,薄太后南陵从葬犀牛和熊猫如此[26],汉武帝不惜调用大军远征,以流血方式夺得的大宛宝马如此*《史记》卷二四《乐书》:“伐大宛得千里马,马名蒲梢,次作以为歌。歌诗曰:‘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第1178页。〔元〕欧阳玄《圭斋文集》卷一《颂》:“汉武帝发兵二十万,仅得大宛马数匹。”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汉昭帝平陵出土的骆驼和驴同样如此[27]。

(本文写作,得到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曲柄睿的帮助,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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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王子今.论汉昭帝平陵从葬驴的发现[J].南都学坛,2015(1).

[责任编辑:刘太祥]

The Significance of Dongfang Shuo’s Lame Cat and Capturing Mouse

WANG Zi-jin

(The Unearthed Documents and Chinese Ancient Civilization Research Center, School of Chinese Classic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872,China )

Abstract:When we investigate the cat’s tame history, we noticeTheBiographyofDonfangShuo, which mentioned something about the lame cat and capturing mouse. The related information is very important for understanding how the cat, as the natural enemy of mouse, appearing in human society life. If it is credible for what Dongfang Shuo said, there would be a more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history of keeping cat to catch mouse. The period of Emperor Hanwu was a hot season about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al exchange, and the combination of what Dongfang Shuo said and the wood carvings unearthed in Hexi, can deepen the discussion that Chinese cat is from the West or domestic at home.

Key words:Dongfang Shuo;TheBiographyofDonfangShuo; cat; capturing mouse;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al exchange

中图分类号:K23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6320(2016)01-0001-06

作者简介:王子今(1950—),男,河北省武安县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秦汉史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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